四十千

2015-05-15 20:17王秀梅
湖南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芳心继母

王秀梅

新城王大司马,有主计仆,家称素封。忽梦一人奔入,

曰:“汝欠四十千,今宜还矣。”问之,不答,径入内去。

———蒲松龄《四十千》

搬到城里的十几年来,父亲从没有一次是抱着愉悦的心情出门去上班的。他跨出家门的前奏,要么是跟张树吵嘴,要么是两人互不搭理。只有一次,他出门前对张树搞了点温情,事后当张树发现自己被陷害时,才恍然明白,那点温情只是一种居心叵测的伪装。

当时张树坐在客厅西窗旁。傍晚的阳光使窗外的街道昏黄静谧,槐树上没有知了的叫声,却传来怪怪的乌鸦叫,感觉仿佛坐在坟堆旁边。父亲身穿一件短袖衬衫,黑色,全新。同样的衣服,他也给张树买了一件。那黑色,夹杂着乌鸦呱呱的叫声,使家里洋溢着古怪的气氛。

父亲仔仔细细地洗了碗筷,而不是把它们留给张树———最近一段时间都是这么分工的:父亲外出工作,张树在家料理家务。在此之前,一顿较为奢侈的饭菜是父亲做的,他难得地全部照顾了张树的口味。这还不算,他离家之前,似乎打算跟张树温存温存,几番欲走又回,拍肩摸头,让张树身上汗毛直立。

“要走就走。别磨磨蹭蹭的。”张树很不习惯父亲的这些举动。

“碍你事了?”

“碍了。”

“碍你什么事了?”

“听乌鸦叫。”

“乌鸦叫唤比我说话好听?”

“自己琢磨去。”

“哪来的乌鸦……这些鬼玩意儿……”父亲嘟嘟囔囔。

尽管张树说话夹枪带棒,父亲还是不顾自尊,惹人嫌地又过来拍打张树,被张树偏头躲过去了。父亲走向防盗门,打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扭头朝西窗旁的张树古怪地看了一眼:

“我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阎王核查我的罪状,说我前生欠下孽债,所以才生了个不成器的坏儿子。”

无疑,是父亲感到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临走前,不甘心,又撂下这些话,寻求一下心理平衡。说完以后,父亲快速收回门里的那只脚,咣当关上防盗门。父子俩战斗了几十年,总的来说不分胜负,父亲有一天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就在每回交锋中抢说最后一句话,显得自己是个胜利者。张树早就烦厌了这种幼稚的竞争。

西窗外的街道年久失修,破败凋敝,父亲在坑洼不平的便道上凝重地走着。走到窗下的时候,他停下,仰起头,灰白的头顶仰到后面,露出一张松弛的脸。他长久地打量着窗户,仿佛在辨认那是不是他们家的。或者他又在打搬家的鬼主意,张树想。

他们频繁地搬家,先是从农村搬到城乡结合部,又搬到市里;到了市里还不算,又搬了若干次家。搬吧,最后一次了,再也没有必要搬了。

二十年前,张家推倒祖上留下的老宅,新盖了一处像模像样的大房,打算给张树娶媳妇用。张树那时候才十五岁,距离娶媳妇还早着,人们便撺掇张树父亲先给自己找个老婆。“张树妈死了五年,也该找个了。”“云南人,让人贩子拐出来的,模样挺俊。”有人给父亲介绍对象。考虑到人贩子这一环节,父亲有点犹豫,介绍人马上下保证说:“那边穷得穿不上裤子,拐出来的女人羡慕咱们这边的女人呢,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死心塌地住下了。谁愿过穷日子。”

因为村里有过两例“死心塌地住下”的典范,并且住下的女人还死心塌地地生了孩子,父亲动心了。父亲那时候不到四十岁,离衰老有一大截路,不续娶说不过去。

云南女人被介绍人带到家中,转着圈看新房,从墙壁看到天花板;还掀开炕窖,支亮手电筒四个角照。接着云南女人去后院观摩了菜园,再回到前院,欣赏厕所墙头上镶嵌的镂空雕花砖,最后进去解了个手。为了这一刻,父亲提前买回一卷粉红色的卫生纸,他感到这个准备做得很充分。果然,从厕所出来以后,云南女人睃一眼跟在身后的父亲,对介绍人点了点头。

婚礼那天,鞭炮燃放得有些过分,超过了他们家以往过春节时燃放的总和。人们把爆竹赤条条垂挂在门口的老槐树上,把树搞得张灯结彩,根本不理会它是如何挣扎着好不容易地又一次泛青。有两个人专门负责点火,把爆竹此起彼伏地送上死亡之路。

仿佛被人恶作剧穿上花衣服的老人一样,老树在爆炸声里颤挛不已。接着是表示喜庆的宴席,从炕上摆到院子里;剩下两桌,只好摆在街上。人们在乎的不是场合。就算把猪圈打扫打扫摆上大鱼大肉,也没有多大问题。

小巧的云南女人,被这隆重的仪式赋予了贵重身份。她的两只耳朵,各自垂吊着一只耳环,叮里当啷,金黄耀眼———当然是黄灿灿的金子做成的。为了这一刻,云南女人特意让医生破坏了双耳。两束激光穿耳而过,为黄金打通了道路。不仅如此,还有一条黄金缜密地盘绕在脖子上,粗壮饱满,仿佛是对耳环过于小巧而做出的补充说明。

所有这些证据,都让人们一致认为,那是一场不逊于初婚的婚礼。张树的父亲是个实心眼子,云南女人早前站在厕所旁边,对他轻描淡写地那么一睃,就把他控制在了掌心里。

“应该的,应该的。早年受苦了。”父亲把云南女人生于穷地方的责任,一股脑子揽到自己头上。

张树头一次感受到了孤独的滋味。如果说有谁还能在那个日子里记得母亲,恐怕只有张树了。母亲刚死那阵,父亲的确哀伤了一些日子,但那就像一个仪式,没多久就走完了。张树不明白,这个一巴掌大的云南女人,有什么好,能让父亲拿出全部积蓄去买黄金,只为了挂在她耳朵和脖颈上,只为了让人们的眼睛看。

她的耳朵和脖颈,也不比村里其她女人好看。跟母亲,就更比不得了。母亲是病死在炕上的,死的时候也没变得多难看。张树想着那具让他欲哭无泪的尸体,心里升起对父亲的恨意。

为此,张树喝了点酒。他没有酒量,马上就醉了。醉了的张树折下一根老槐树的树枝,肩上背着一条红艳艳的爆竹,朝着他的父亲瞄准。他以为那东西是子弹条。父亲在大喜的日子里被儿子羞辱,只好对他施以掌掴,宣示做老子的尊严。

“反了你!想当家作主?”父亲呵斥道。

那精明的云南女人,身穿大红衣服,站在父亲旁边,手里捏着一只酒杯,无言地看着这一切。父亲把她往身后拨拉,仿佛前面真举着一杆枪。

“你不要怕。”父亲说,“有我在。”

张树跳起脚来,打算跟父亲大干一场,却被人们及时地拉开。此后,所有街坊都怀着足够的责任心,严密地监管着张树,防止他再搅乱婚礼。尤其是二婚。张树后悔从学校请了假来经历这个:父亲像傻子一样,跟那巴掌大的女人迅速成为一伙了。

张树永远忘不掉,那天夜里他扒在窗户上看到的一幕:继母独自卷着大红牡丹花的被子,侧身躺着,露出戴着黄金的脖颈,和半截白亮亮的肩头。而父亲赤身裸体跪在旁边,像个可怜虫。之前为了争取共同躺在牡丹花被子底下,父亲和她搏斗了半天,结果竟然是惨败。

蹲在院子里听窗户的人,都把搏斗当成了别的,他们纷纷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二婚就是不一样啊!”“张光景有两下子!”“南方女人长得那么小,跟只小鸡似的,这么折腾,还不散架了?”

听窗户的人蹲在院子里,张树蹲在锅台上。父亲的房间和锅台之间隔着一道墙,墙上开了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为了结婚,他在锅里熬了浆糊,用报纸把它糊上了。他糊上后,张树悄悄用小刀掀起报纸的一个角,又把它抹平。为了不露破绽,他把这一角报纸仔细地插进玻璃和窗框之间的缝隙里。张树这么做,并没有要偷窥的明确目的。他甚至不知道男女在一起究竟应该干什么。

父亲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后背起伏不停。他还差一年才到四十岁,后背和腰部的肉正结实着,屁股也紧绷绷的。只有两只脚板生满老茧。健壮的父亲两手搭在大腿上,悻悻地瞪视着红牡丹花被子,期待着底下的那具肉体。他最终没有得逞,只好找到另一床被子盖住失望的身体。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日。白天,父亲像婚礼那日的鞭炮,一点就能炸,而且总是把张树当成火柴。他变着花样呵斥张树,横竖看他不顺眼,却对继母唯唯诺诺。继母年纪比父亲要小上十来岁,她仗着这个,心安理得地任着性,耍着赖。介绍人出于责任感,在举行过婚礼的第二天,跑来探问房圆得怎么样。父亲脸色很难看,看了眼正在脸盆边梳洗的继母,把抱怨吞了回去。

“不急。不管怎么说,年纪上是差了不少。”介绍人安慰着,又补充道:“在那边穷得裤子都穿不上,早晚死心塌地。”

介绍人是父亲没出五服的婶子———当然不是第一介绍人。在她之前,继母经过了哪些人的手,婶子也不知情。但自家婶子的断言,当然是靠谱的,父亲信心倍增,每晚持续着争夺被子的搏斗。

让张树不解的是,凭父亲的力气,怎么竟会在搏斗中失败。他甚至连蛮力都不用,就能制伏巴掌大的继母。张树终于总结出,父亲太喜欢继母了,不舍得真的跟她搏斗,让她干目前还不想干的事。一个人太喜欢另一个人,就拿他没办法,像他喜欢李芳心一样。

李芳心这个女孩子,怎么说呢,一提起他,张树就心慌,高兴,对什么不确知的东西充满希望和忧愁。李芳心是张树的邻居,两家只隔一道院墙。在年幼无知的时候,李芳心做过张树好几年的跟屁虫,直到小学三年级被同学起哄为止。升上初中后,到三里地外的邻村上学,张树和李芳心各自有了同伴。

初中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们经常在胡同里遇见,各自推着自行车,但总是隔开一些距离。出了胡同,张树的同伴就会在后面大喊:“喂,前面的,张树的女朋友!”李芳心牢牢地骑在车子上,不说话,由她的死党回头招架,“想得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四眼!”

有一次胡同里只有他们两人,张树大着胆子问李芳心:“你说,我是癞蛤蟆吗?”

“那叫蟾。”李芳心转着眼珠,笑眯眯地说。

“那,我是蟾吗?”

“蟾不好吗?月亮上还有蟾呢。语文老师不是讲过吗,蟾宫折桂,科举及第。真傻。”李芳心又捂起嘴笑起来,半天才止住,说:“你是四眼蟾。”

张树很早就戴上了眼镜。他是近视眼,因为学习太用功。他死命地学习,已经计划好了要考中专。早毕业早工作,离开父亲。母亲死后,父亲就没给过张树好脸子,仿佛如果只剩下他一人,他会过得更好些似的。加上两回想再找个老婆,都因为有张树的存在而告吹。特别是第二次,差点就成了,因为对方手里也有个小累赘,不过是个女孩。那女的带着女孩到家里来看看情况,出于公平,父亲让张树也出来让人家见见。张树站在地中间,阴着脸,怒气冲冲,完全不像个少年。女的预感过门后肯定拿捏不住张树,果断地回绝了,借口说张树家的房子太矮。

父亲于是愤怒地翻盖房子,差点举债。他花掉了攒给张树的钱。那些钱,母亲生病都没舍得花。

李芳心是个漂亮女生,个子和模样都出挑,胸脯发育得也好。只要是学校,就得有校花,他们学校的校花当然就是李芳心。张树时时感到很纠结,很没有安全感,因为不仅仅是男生,就连男老师也喜欢李芳心。表现最明显的是美术老师,经常以帮李芳心考上美术学校为借口,对李芳心进行个别辅导。张树认为美术老师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接触李芳心身体的那些部位。手就不用说了,他得教给她如何运笔。哪个地方力气要用得大些,哪个地方轻轻带过就行;怎么带过,才恰到好处。必须连手带笔一起捉住,反复引领。他还可以尝试许多角度,接触李芳心的胸脯。别人看不透,张树还能看不透吗。

那些占小便宜的动作,张树偷偷在美术教研室外看过好几回。他忧心如焚,在老槐树下等到李芳心,问她:“你喜欢美术吗?”“什么意思?”李芳心问。“没什么意思,就是,你喜欢美术吗?”“无所谓。喜欢也行,不喜欢也行。”“可我觉得,你画得很一般。”“你嫉妒我,张树。”“实事求是,一般就是一般。你不适合学美术。”“那我适合学什么?”“我觉得你适合当老师。咱们考中专吧,师范学校,将来当老师。”其实张树想考铁路工程学校,他打听过了,有这种学校。他就是想远远地离开父亲,离开这个地方。修铁路肯定要去远方,广阔无比的地方。但女人是不适合修铁路的,她们适合当护士、当老师。而他张树又不能去考护校。护校不招男生。所以,只剩下一个考师范的选择。“我不喜欢当老师。我要当艺术家。”李芳心说。“当艺术家有什么好?艺术家不正经。”“张树!你这是偏见!”“再说了,艺术家有那么好当的吗?”“老师说了,我一定能考上美术学校。”“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那是因为,老师想摸你!”

那次李芳心生了张树的气。她舍近求远,改走胡同另一头。张树的同伴撺掇着张树也走另一头,李芳心就撅着嘴巴,提起自行车,调转方向,改回走这一头。她的同伴像影子一样,跟着她改来改去。但他们都不知道两人为什么闹别扭。要是张树知道这别扭能闹得没个完,就不会有关于学不学美术的那些蠢话了。

张树只记得,那年的春天是在这样的情绪中度过的:父亲的怒气和可怜、继母的拿腔拿调、李芳心的冷淡、他的后悔、没完没了的关于中考的话题。

老槐树年头不详,它生于斯长于斯的那条街,还留有据说是明朝传下来的的一块石碑,上面的字残缺不全。人们因此把石碑和老槐树并列看成年代久远的东西,仿佛它们永远不会腐朽。因为有这种像定理一样的看法和愿望,所以,当那年春天老槐树长出稀瘦的叶子,人们都对它病恹恹的样子感到不解。张树认为,是那些爆竹损坏了老树。他把这想法有些阴邪地说给父亲,父亲抬起胳膊,用筷子猛敲他的头:“你就这么看不得我好?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种。”

“我倒希望不是。”张树飞快地说完这句。仿佛要的就是这一句。他们了解彼此的话语系统。继母已经轻松越过了方言的门槛,完全听得懂这些话,她挑起细长尖尖的眼梢,分别去看张树和父亲的眉眼。看什么看,还用看么,张树和父亲就像七夕节用同一个模具做出来的七巧果。只不过,一个厚实点,一个单薄点;一个烙得皮糙了点,一个火候嫩了点。张树恨死了这个:从父亲的脸上看到自己将来的样子。真没有悬念。毫无其它可能。

不仅如此,张树的个头、膀势,也逃脱不了父亲的掌控。他已经长出了喉结,连那东西,说话吃饭时咕噜咕噜滑动的样子,都相像得离谱。这么推断下去,张树将来也要有父亲那样的腰背和屁股,包括生殖器———在父亲为盖上牡丹花被子而做的努力中,他不止一次地暴露了自己的性器。因为渴望牡丹花被子底下的肉体,那东西红肿着,发着可怜的怒气。

父亲终于还是睡到了牡丹花被子底下。那有几种可能:或许是继母改变了主意,喜欢上了父亲;或许她想明白了,自己是主动嫁到这个家里来的;或许她终于认了命,知道自己没有其他可能了。所有这些都有一个前提:继母并不喜欢父亲。

多少年后,以上这些可能性,还被张树拿出来反复怀疑。他怀疑有第四种可能性,却总结不出来。他只记得,父亲终于睡到牡丹花被子底下的那夜,他蹲在锅台上,掀起报纸一角时,继母恰好向那边看过来。她当然是出于无意,是胡乱看过来的,因为她刚跟父亲搏斗过。她深谙搏斗之道,几下子就把跟自己力量相差悬殊的父亲一脚踹到了地上。

继母披头散发地躺在炕上,大口地喘着气。就在这时候,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看向了小窗,它正对着她。张树一把摁下报纸。他们家里的三个人,一个躺在牡丹花被子底下,一个赤身裸体趴在地上,一个鬼鬼祟祟地蹲在锅台上。等张树再次按捺不住好奇心,掀开报纸一角时,父亲已经回到炕上了。他什么时候从地上爬回去的,继母为什么忽然顺从了他,对张树来说都是个谜。他只是记得,父亲发疯一样地在乱动,而继母静静地越过父亲的肩头,看着墙上的小窗。

父亲把他那床脏兮兮的被子收到柜子里去了。他终于为自己挣来了躺在牡丹花被子底下的权利。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张树把盘子弄得叮铃咣啷乱响。父亲习惯性地用筷子敲他的头,他不躲也不反抗,只是诡异地冷笑两声,表明自己洞悉了他们夜里的事。父亲收回筷子,说:“你看谁像你这么阴阳怪气。”

但父亲那天心情格外好,斥责他的话也说得心不在焉,仿佛只是为了保持一种习惯。继母仍然是过去的样子,表情木木的,像他们家欠了她多少钱。她越是木木的,父亲越是觉得她金贵。他抑制不住地要向她献殷勤,便骑上车子,驮着她,到邻村的集市上去赶集,给她买东买西。

夜里,父亲格外卖力。他腾出一只手,够到垂荡在半空里的灯绳,拉灭了头顶上那盏发出黄光的灯泡。张树的眼前瞬间漆黑一团,想象中,所有的画面和声响都被放大,张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又一次看到继母,继母比昨晚专注和大胆,毫不躲闪,直直地看着自己。张树以为这是想象,最终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睁开了眼睛,而父亲房里的灯泡黄闪闪的发着光。

他不知道是谁拉亮了灯,是父亲,还是继母。许多个这样的夜晚,都在他和继母的对视中过去了。白天,他无缘无故怒气冲冲着,针对着父亲,针对着继母,针对着那只无辜的灯泡,以及锅台上面的小窗。他多次想用胶水把报纸重新粘好,却迟迟没有实施。让他无法不生气的是,继母明明知道那里的漏洞,却闭口不提,仿佛她跟张树是一伙的。趁父亲不在,有一次张树不客气地对继母说:“我觉得你还是离开这个家的好。”“为什么?”继母问。他这才发现,继母并不只有一种木木的表情,她上下打量着张树,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笑着,说:“我是你妈。要走,也是你走。”

她仿佛胜券在握。“我在这里,碍着你什么事了?”停了停,她又补充道:“咱俩看谁先走。”

是啊,她碍着张树什么事了?张树特别孤独。他想李芳心,希望和她重归于好。他甚至想告诉李芳心,他不介意她学美术,只要她高兴,让美术老师碰几下,他可以忍受。他等了好几天,才找到机会向她表达了这个想法。李芳心涨红了脸,颤着声儿,说:“张树,你污秽!”

事情越是解释,就越是糟糕。他后悔得恨不得让自己的舌头烂掉。除了这个,他更焦急的是,到底报考什么学校。春天眼见过去了,再有两个月就要中考,这事必须尽早和李芳心商量清楚。最好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就立马动身,到他所在学校的城市里去,打工挣学费。他眼圈总是黑黑的,神色疲倦。班主任老师把他叫到教室外面,问:“你是不是学得太拼命了?”他盯着桌上的一个地球仪,不说话。老师进一步说:“我注意到你总是没有喜怒哀乐。”

班主任老师是教语文的,女老师,唇上方生着浓密的汗毛。她站到张树面前,凑近他,仿佛在逼迫他看那些汗毛。张树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也会长胡须。“你有什么心事就跟老师说。”她说。女老师去年刚师范毕业分到这里,个子小小的,眼神单纯,看起来像他的妹妹。他无话可说。

“我知道,你母亲几年前去世了。”这句话终于让张树有了反应,他凶狠地抬起眼皮,瞪视着女老师,仿佛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看到这眼神,女老师吓了一跳:“张树,你该看看心理医生。我有个同学在市里,要不,星期天我带你去找找他?虽然这次你考得挺好的,但精神状态不好,很焦虑。我担心你这样下去,中考时影响发挥。”她是从城市里来的,她知道世界上有心理医生这回事。

“我没有病。”张树说。

女老师还是带着疑惑和担忧,从学校赶来家访了。她骑着一辆小巧的女士自行车,车轮滴淌着土路上的泥浆。刚下过雨,打了几声雷,预示着夏天已经来到了。老师站在门口摁了摁车铃。她经常骑着它在校园里嗖嗖地飞,有时候单手松松地捏住车把,另一手提一只暖水瓶,单手也能把车龄摁得铃铃响。她披荆斩棘,所经之处,空气自动让开一条路。大家都喜欢她。

他们家里正在吃晚饭,女老师搬了一张小板凳,混坐在他们中间。继母拿来一只大碗,要给女老师盛一碗什么东西吃,女老师谢绝了。她在学校里吃食堂,用一只铝饭盒,有时候在校园里端着那只饭盒边走边吃。

父亲咔嚓咔嚓地嚼着咸萝卜条,嗞溜溜地喝着老白干。“老师,张树惹事了吧?你等我喝完。喝完我就修理他。”

“你别误会,张树没惹事。学校开始组织模拟考试了,到真正考试之前,这种模拟考试总共要进行两次。张树在第一次模拟考试中排名第一,他是保证学校升学率的尖子生。”

“就你?泥胚子还能变成一块金子?”父亲停下咀嚼,嘴角挂着一块碎屑,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张树。

“大叔,你不能这么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应该给他鼓励。我注意到张树精神不太好……”

“精神?他就这样。小时候还挺讨人喜欢的,越大越古怪,成天阴阳怪气。”

“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我看张树太疲倦了,明显睡眠不好。晚上也不要让他学得太晚。”

继母忽然笑起来。她站在他们房间的门口,穿一件松垮的红色绵绸布上衣,同色裤子,好像还没从新娘的角色中走出。她张开有点外突的嘴巴,露出青青的牙齿,笑声沙哑。“乱笑什么?老娘们儿。”父亲斥道,却换了另一种亲昵的语气。

继母不搭腔,一眼一眼地剜张树。女老师睫毛很长眼珠很黑,她看看父亲和继母,不再说话,只对张树说:“第二次模拟考试一定要考好。两次都考好了,正式考试就没有大问题。”

女老师站在街上,仰头看了看老槐树,说:“槐黄灯火困英豪,此去书窗得此生。在古代,文人名士都喜欢聚集在槐树下谈古论今,赏读诗文,所以,槐树是学子心中的圣物,是科第吉兆的象征。”

“它快死了。”张树说。女老师又看了看老槐树,说:“也许它太老了。看样子得有一百岁了。”

女老师偏腿骑上自行车,在泥地上轧出两道弯弯扭扭的沟壑,像伤痕。

夜里,张树躺在炕上,关紧门。他闭着眼,眼前昏黑,却有无数光点从遥远的地方钻进来。父亲房里的响动,开始时像老鼠在柜子里扒动,很快就像一群老鼠四处奔跑。父亲说,小点声。他的话更像是鼓励,继母呼号起来。张树把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抵挡着继母的召唤。最后,他从被子里一跃而起,打开门,站上了锅台。父亲房里的黄灯泡为他亮着,继母跨在父亲身上,眯着细眼,看着张树贴在玻璃上的眼,像个女巫。臭婊子!张树把手伸进两腿间,边动边骂。

白天,张树愈发沉默着,萎靡着。他又找到一次机会,问李芳心那个让她感到厌烦的问题。李芳心的决心没有丝毫改变,“我要考美术学校,”她说,美术老师有个同学在一所美术学校任教,所以他的话很靠谱。“学校有工艺美术绘画装潢玉器雕刻珠宝首饰服装设计等十几个专业呢,美术专业毕业生差不多都能考上中央美术类高等院校。要不你也考这个学校吧,也是中专。你不就想考上中专,把户口带出去吗?”

“可那些专业,我都不喜欢。”张树说。他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把李芳心嘴巴里吐出来的那些专业,跟自己划上等号。何况,学校在省城,离家只有四百公里,不够远,不是他的理想。他想去的地方,是几千公里外的外省。

李芳心很不高兴地看了张树一眼,说:“那你就考你喜欢的学校呗,老来问我干什么呀?”

为了确保能考上美术学校,李芳心不再午休,每天中午去让美术老师辅导。其他老师都回宿舍午休去了,只有美术老师一个人在。有天午后,张树睡醒去解手,出来后看到从女厕所出来的李芳心。李芳心红着脸,马尾巴松松的,几绺头发从橡皮筋里跑出来,搭在肩膀上。

“你又去让老师辅导美术了?”李芳心看到张树,神情有点不自然,低着头想往教室走,被张树挡在厕所西墙外。李芳心低着头,手里摆弄着散下来的头发,不吭声。“出什么事了?”张树紧追不舍。

“没出什么事。能出什么事?”

“你撒谎。我能看出来。他又摸你了,是不是?”

“你让开,马上就要打起床铃了。”

“你为什么这样?就为了考美术学校?”张树猛烈地抓住李芳心的肩头,把她往墙上摁。

“神经病啊你!这关你什么事啊!”李芳心叫嚷起来。

“你变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是你自作多情!”

“那你喜欢谁?喜欢那个教你画画的?”

“对!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你让开!否则我就喊人了!”李芳心激烈地抖动肩膀,把张树的手抖落下去。她气呼呼地把橡皮筋从头发上扯下来,套在手上,两只胳膊抬到脑后,拢住头发,把它们用手指梳拢成一握,重新用橡皮筋缠好。马尾辫在李芳心的头上骄傲地垂挂着,一甩一甩地,抽打着张树的心脏。

下午,他苍白着脸,趴在桌子上。四周静谧得像什么都死去了。体育老师黑着本来就很黑的脸,像道阴影立在教室门口,对无故逃课的张树发出疑问:“为什么不去操场上体育课?”“我要考中专。中专不需要体育成绩。”“但我看到你在睡觉,而不是复习别的功课。我不能允许你藐视我的课。”体育老师把他拎起来,他很配合地吊在体育老师粗壮的胳膊上,去操场上领受跑五十圈的惩罚。

直到放学,他还在围着操场转圈。操场边上的芙蓉树开出粉色的花朵,香气浓郁,他慢慢地跑,跑一阵就站在树下歇一阵,看起来像是在享受。他被允许可以随时休息。体育老师站在主席台的位置,恪尽职守,像黑脸包公。放学后,同学们簇拥到操场西边的自行车棚里,一辆一辆地把自行车推出来。全校的同学都看到了张树。女老师单手骑车,另一手拎着暖水瓶,车筐里带着只水杯,在树下给他倒水喝。

张树看到了李芳心,她的同伴们对着张树指指点点。李芳心坐在车后座上,两腿支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他不确定李芳心是不是要陪着他,等他跑完五十圈。他心跳得厉害,每跑一圈都跟自己打赌:下一圈她肯定就走了;不,她不会走。

日落之后,他完成了惩罚,车棚里只剩下他的两个同伴,还有女老师。李芳心不见了。他跑得头晕脑胀,不记得李芳心是在他跑到多少圈的时候离开的,只记得她离开的时候,从树上摘了几朵芙蓉花。她和同伴们笑笑闹闹,互相往头上插那些粉红的小绒团。

两个同伴忠诚地陪着张树,骑过黄昏的柏油马路,拐上通往村庄的泥路。事先已经有一名同伴提前回家,分别往留在学校里的三名同学家里报了晚归的信儿。他们在胡同口分手,张树先站在李芳心的家门口,往院子里张望了一下。李芳心家的院子里只有几只鸡在闲走。

家里响着电视机的声音,继母躺在炕上,一条腿弯曲起来,搭在另一条腿上,手指放在嘴里。她喜欢在看电视的时候咬自己的指甲盖。张树经常生出把那些指甲盖一颗颗拔掉的想法。拔掉就用不着咬了。

父亲不在家。他喜欢去别人家里串门。张树认为,他纯粹是为了摆弄手电筒。在夜晚的村街上,他握着一把粗大的电筒,不停地朝着道路、房子、树木、天空扫射。这真是无聊至极。张树站在父亲和继母的房里,阴沉地盯视着继母,嘴巴里呼呼地往外出着气:“我刚跑完五十圈。”

继母不说话,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搭在左腿上的右腿放下来,让它平躺在炕上。她左腿依然屈着,跟右腿组成一个三角形。

张树又重复了一遍:“我刚跑完五十圈。”继母微微地笑了,欠起身子拉拢窗帘,把院子和胡同挡在外面。“你爸在打麦场上。过几天可能要下雨,他们要把麦子赶早收回来。”继母细长的眼睛看向张树,又或许是看向电视机:“你不去帮你爸打麦子?”

我打你,张树想。张树三两下拽掉自己的衣裤,努力回忆着脑海里贮存的父亲的样子。实际上,他根本就不用回忆。他肢体里的每一颗细胞都跟父亲有关,它们自发地行动,照着父亲的习惯。电视机依然在响,白娘子穿着洁白的长裙,跟许仙说着什么话。继母喜欢看这电视剧,还喜欢拿腔拿调地唱主题歌: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只为这一句,啊哈断肠也无怨……

张树喜欢扮演白娘子的赵雅芝,继母也喜欢。在张树看来,继母或许希望自己能变成白娘子。“我早就发现你把那里弄坏了。”张树知道继母在看墙上那面小窗玻璃,此刻报纸服服帖帖地遮挡着它,就像一只患了失明症的眼睛。“你早就想和我做这个了,是吧?我把什么都猜透了。”继母对他又做了一个亲热和鼓励的动作,他感到一阵厌恶,但还是为了完成这个过程而接受了它。

事后他提拉着衣裤,朝地上啐了一口。接着他热泪盈眶地离开那里,双腿打着颤。他穿过胡同,来到打麦场,看到李芳心头上扎着一块纱巾,蹲在打麦机旁边。打麦机像大怪物,巨大的舌头吞吞吐吐,把麦子成捆地吞进去,从另一头吐出脱粒后干巴巴的麦秸,像拉屎。麦粒则像逃难的蚂蚁,成群结队地从怪物的肚子里撒出来,落进大簸箕里———肚子像被谁戳破了一个洞。李芳心蹲在那里照看着簸箕,等麦粒把它填满,就拖出去,把另一只空的换进去。她把两只簸箕换来换去。张树呆呆地看着。

“五十圈跑完了?”李芳心忙里偷闲,抬起脸来看了看张树。

“你到底想考什么?”张树嗫嚅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打麦机轰隆隆地惨叫着,淹没了张树的嗫嚅。

这时,父亲手里拿着一把闪闪发亮的铁叉———四根叉齿,像只缺少一根手指的手,其中两根手指上面缠绕着金黄的麦秸。父亲拎着它,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用它指着张树,像一只质问的大手:“有出息了,让老师罚跑?怎么没累死你!”

打麦持续了三天。每天晚上,继母拉下窗帘,在张树耳朵边唱歌。啊哈断肠也无怨。断肠应该是悲伤的,继母却唱着“啊哈”,像在笑。

麦子打完,父亲晚饭后不用再到打麦场上去。他早早关上房门,决定找些事做,补偿这些日子的劳累。张树从一床破被子上撕出两团棉花,堵住耳朵,不久又摘掉了。他跨上锅台,把报纸角掀开。继母躺在父亲身下,朝窗户外的他笑着。

每天早晨,张树带着爱以及苦涩的嫉妒心,到学校里去。他没有机会再接触李芳心,后者在任何场合只要远远地看到他,就一溜烟地跑开。李芳心跟他不在一个班,他在二班,李芳心在一班。放学后,他踟蹰在胡同里,但也总是找不到机会。一个星期天,李芳心的父亲发动了门口那辆手扶拖拉机,后面车斗里拉着李芳心的母亲,突突突地穿过胡同,消失在一所房子后面,不知干什么去了。张树怀着醋意来到李芳心家里。之后不久他更加醋意大发,因为他们不可遏制地在争吵中提到了美术老师。张树粗暴地表达着对李芳心的爱恋,他摁住她的两条胳膊,吻了她的嘴唇。李芳心两腿乱蹬,冷不防朝他小腹上猛烈地来了一下。“你这个流氓!”李芳心说。

他的行为,使他们的关系陷入糟糕的境地,并极有可能继续发展和扩大,从而走向决裂。张树面色灰白地回到家中,看到继母正撅着屁股在刷锅。她用半只葫芦做成的水瓢,把锅底的脏水舀到地上的水桶里,然后挥舞着一把油腻腻的炊帚,一下下扫出剩下的水。张树感到十分痛苦,他狂暴地迁怒于继母那撅着的屁股,猛地从后面拉掉她的裤子。

“我知道,你去找那小妖精了。那小妖精眼球挂在脑门顶上,她根本就看不上你。”继母左手持水瓢,右手持炊帚,用手掌摁住锅台,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就是个贱货。”张树被他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你知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她丢了一只镯子,金子做的镯子。她平时都舍不得戴,老是锁在一口箱子里,但有人偷走了它。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是她姥姥的姥姥从宫廷里带出来的。因为这只金镯子,她得了病。她白天夜里都念叨着那个玩意儿。街上的人都说,老张,你再给张树他妈买个镯子,说不定她病就好了。我爸说,我没钱买那玩意儿,再说了,她的病没法治了。我妈肝上长了东西,她肚子鼓得像只皮球。我爸说,你快点死了吧,把这铺炕给我腾出来。你知道不知道,我爸每天都跟我妈说这句话。那个混账。你也是个贱货,你戴着金子,在我妈的炕上睡觉。你凭什么戴那些金子……我真想揍你,狠狠地揍你。”

继母昂着头,看着锅台上方的小窗户,享受着张树骂她的那些污言秽语。但她很快扔掉水瓢,用那只腾出来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先摸了左边,再摸右边。接着她直起身子,扔掉另一只手上油腻腻的炊帚,摸索自己的脖颈。她没摸到那些缠绕的黄金,遂旋风般卷入里屋,在桌子上寻找。

父亲从外面回来时,正赶上继母把桌子及抽屉轮番检查完毕。她站在地上,裤腰因胡乱提起而卷着边。父亲想回家取一样什么东西,他急匆匆的,想取了即走,却被继母拦住:“张树偷了我的金耳环和金项链!它们不见了!我昨天白天还戴过!”

那个上午,胡同里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他们看到张树吊在老槐树上,被父亲抽打。张树感到自己像集市上挂在架子上的半爿猪。阳光猛烈地穿过老槐树粗大的间隙,毫无遮拦地晒着张树瘦棱棱的身子。人们这才发现,老槐树即将死去,春天努力萌发的新叶子不知什么时候全都掉光了,只剩下几根颜色发黑的树枝。

父亲边抽打张树,边咒骂着他的行径,人们总算弄明白,是春天挂在新媳妇身上的那些金子不见了。“真是怪,他们家总出丢金子的事。”有人说。

张树看到了李芳心。他的眼镜早就掉在树下,李芳心在他视线里模模糊糊,像身上披了一层白雾。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她,但她出现后,却迅速浇灭了张树的爱恋。他只剩下羞耻和难堪。之前在家里他还为自己辩解,他激烈地指着父亲,说:“肯定是让你偷走了!赖到我头上!”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父亲涨红着脸。

“你!你偷走了那些金子!我妈的金手镯就是你偷走的!你敢说没偷!你把它拿到城里当掉了!以为我不知道!”

愤怒抑或是因为被揭穿,使得父亲暴跳如雷。但被吊打时,张树却闭紧嘴巴,不发一言。街坊们据此推断,那些金子真是被张树偷走了。他们纷纷劝解,但父亲一定要问出金子的下落,否则绝不罢休。

最后,悬挂张树的那根树枝因为不堪重负而断掉了。张树噗的一声摔倒在地。阳光把身上的那些条条道道照晒得火辣辣的,仿佛那些光线在接替父亲,对他进行新一轮的抽打。碎裂的眼镜片以各种姿势,张口结舌地躺在地上,像等着谁把它们聚拢起来。

第二次模拟考试结束后,张树懒洋洋地趴在课桌上,听任讲台上形形色色的讨伐。因为他缺席了这次考试,当大家都在埋头做卷子的时候,他的座位上却是空空的。这种状况,从考试的第一场持续到最后一场。事后,面对教导主任和班主任的询问,他一概闭口不答。每一门课的老师,都站在讲台上对他进行严厉的批判。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认为,张树因为在第一次模拟考试中表现出色,就滋生了骄傲自满情绪。物理老师拍着讲台上的桌子说:“看不起模拟考试?你不信试试!我看你正式考试一定要砸锅!”

只有班主任老师试图了解他心里的那些痛苦。她陪他在操场边上坐着,循循善诱。但张树只没头没脑地说:“我妈肯定知道是谁偷走了她的金手镯。”

女老师期待着从这段没头没脑的话中提炼出一个故事,可她再也没能从张树嘴里掏出一个字。很快,中考结束了。张树的落榜,对老师们来说是个意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物理老师多次重复他说过的那句话:“我早就说了,张树在正式考试时一定要砸锅。果然砸了。”只有班主任老师为张树流了眼泪。

此后多年,张树都是那所学校里的负面典型,每一批毕业生都从老师们嘴里熟知了张树的名字。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不参加模拟考试。

好在,那个年代,中专比高中难考。中专没考上,还可以去读高中。张树于是读了一所高中,离家二十里地。相对于他理想中的距离来说,这还差得太远。父亲从别人嘴里知道了许多事情,比如中专考上了就能一下子实现农转非,只有尖子生才能考上中专。父亲用筷子戳指着张树:“你看你那样!还妄想吃皇粮,你是那块料吗?照我看,高中也不要读了,我不信你能考上大学。”

夏天过完之后,张树去二十里地外的一个镇上读高中。住校。学校里周末不留人,他骑着自行车,每个周末回家住上一夜。在他和继母之间,再也没有发生什么不快的事情,很快,他就对她产生一种完全漠然的感情。继母对他极尽和蔼可亲之能事,而他只在父亲外出的时候,跟继母快快地把事做完。他不再对她说话,连咒骂都没有。继母悄声对他说:“我找到耳环和项链了,在炕席底下。是我睡觉前塞到那里,却忘了。”

张树不吱声,像从来就没有过金子的事。他甚至懒得去逼问继母,为什么金子找到后,她却不戴上它们。并且,她也没对父亲说明过它们并非失窃,而是她自己放错了地方。父亲始终没有忘掉金子的事,他常常在吃饭的时候,阴沉地盯视着张树,有一次冷不丁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金耳环和金项链,就是为了报复我。”

继母细长的眼睛从碗上飘向张树,他理都不理。

秋天的一个周末,父亲发现张树在摆弄一个随身听,在胡同里就能听到音乐声。各种稀奇古怪的歌词从那里面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留下来……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一千个伤心的理由……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了嫁衣……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噢,为什么道别离……红尘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什么鬼玩意儿,嚎丧啊?”父亲走进屋里,指着随身听:“关上关上!不知道地里在刨花生吗?回来就吊着个脸听这鬼玩意儿,一点不帮着干活!”

张树面无表情,摁动随身听上的一个按钮,啪一声,盖子打开。他把里面的磁带掏出来,换个面,插进去,啪,合上,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一根线,一头插在随身听上,一头塞进自己的耳朵里,打开按钮。父亲听不到那些嚎丧声,没有再找茬的借口,只好转身走出去。

继母坐在院子里摘花生,握着花生蔓儿在一截木桩上摔打,把花生一颗颗摔打下来。听到屋里没了动静,她伸长脖子朝窗户里张望,叫道:“张树,怎么不放了?有没有《千年等一回》?”

继母摔打花生的木桩是从门口那棵老槐树上锯下来的,它在张树去读高中后彻底枯死。据说父亲找了李芳心她爸帮忙,两人刨了整整三天,才把它的根须从地下刨起来。之后他找来木匠,把它肢解开来,木板一片片竖在厢房里。李芳心她爸说:“张树,你爸要留着这些木板给你打家具娶媳妇。”张树哼哼冷笑两声:“送给李芳心用吧。”

李芳心果真考上美术学校,在省城上学,听说寒假才能回来。李芳心她爸把一个信封拿给张树,说是李芳心在家信里交代,让把信封给张树,转告张树照上面的地址给她写信。张树把信封夹在高中语文书里,再也没翻过。

下个周末,父亲站在炕前问张树:“这鬼玩意儿你上周为什么没带回学校还给同学?”

张树耳朵里塞着耳塞,闭着眼,不说话。父亲劈手把那根黑色的线拽下来,进一步追问:“为什么不赶紧把它还给同学?弄坏了的话,咱们赔得起吗?”张树躺到炕上拉被子蒙住头,不再理睬父亲。然而星期一,父亲发现随身听仍然放在家里,被张树的继母拿来在听。他不是从没对这个鬼玩意儿的来历产生质疑,但几个星期下来,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也没有人找上门来,指责张树偷了他的随身听。或许是同学听够了,才让张树拿回家听的吧。或者干脆是别人送给他了。隔壁李芳心她爸说这东西不贵,几十块钱就能买一个,老张想,张树可能是从伙食费里省下几十块,买了这个鬼玩意儿。他教训张树:“以后不许随便乱花钱!好几十块,就买这么个鬼玩意儿!

此后,张树陆续又偷过两回。三年高中,他平均每年作案一次,因为并不频繁,加上深思熟虑后才下手,下手后又能把东西暂时藏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他一次都没被发现过。后面两回他分别偷的是羊毛衫和手表,前者带回家后被放在柜子里,因混杂于其它衣服之中,并没被父亲发现;手表不同于衣物,张树把它藏在初中三年级政治书里。他把表链伸直,贴在书脊上,书外面包上三层书皮,用的是厚挂历纸。挂历上印着台湾明星胡慧中,戴白手套,怀里抱着一束黄色的塑料迎春花。

张树觉得李芳心长得很像胡慧中。

事实上,张树或许根本用不着如此费心地藏匿那件羊毛纱和那块手表,因为父亲不久就重新开始了酗酒的坏毛病,整日醉得头重脚轻,根本顾不上别的。家里多了什么和少了什么,他都不会注意到。他曾经在张树母亲活着的时候酗酒多年,把家底都换成酒,从嘴里喝到了肚子里。张树妈肝癌死去后,他良心发现了几年,特别是在娶了巴掌大的云南女人后,人们都以为他彻底戒掉了酒瘾。然而云南女人终于还是走了,父亲重新开始酗酒,仿佛在给自己一个暗示:中间这几年没有存在过。

继母的出走,并不是没有预兆。张树读高一那年的深秋,她被发现在家中跟一个陌生男人见面,并把他送出村外。路过打麦场的时候,那男的把继母拽到一个麦秸垛旁边,两人拉拉扯扯。父亲从别人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后,一路追到打麦场。为了尽快追上,父亲骑上了大金鹿自行车。远远地,父亲看到继母已经离开打麦场,从村路上往回走。父亲把继母驮回了家。继母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揽住父亲的腰,另一手抓住车后座,两只脚勾起来。那天正赶上周末,张树也回来了,人们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分骑在两辆自行车上,一前一后从村路上骑回来,仿佛两人特意到公路边上接回了张树似的。

夜里,父亲在房里追问那男人的来历,继母先说那是她堂兄,父亲当然不相信。继母最后承认他是她过去的相好,千方百计打听到她的下落,并不是她往家里捎的信儿。“我又不会写字。”继母说。

父亲感到了很大的危险,他锲而不舍地追问那男的来干了些什么,他们在打麦场上拉拉扯扯又在争执些什么。“他让我跟他回去,我不答应。老家太穷了。”继母反反复复只有这两句话,末了又下了保证:“我死也死在这个家里。他也不会再来了,家里给他说了门亲。”

为了确认危险性有多少,父亲忐忑不安地拜访自己没出五服的婶子。婶子只做成人之美的好事,做完就完,跟前面的经手人立马相忘于江湖。她安慰父亲道:“放一万个心。她要是想跑,早就跑了,咱们从来没用铁链子拴过她。再说了,她要是跑了,婶子再给你说一门亲事。”

对婶子的这两个保证,父亲均将信将疑。第一个保证自不必说,父亲没有战胜自己妻子初恋情人的信心;第二个更不必说了,父亲酗酒的历史在附近一带尽人皆知,虽然第一任妻子离世后他痛下决心改正了错误,但酗酒的臭名声早已传扬出去。加上带着张树这个累赘,他找起媳妇来,还是不像婶子说得那么容易。他听多了“要是带个女孩还可以考虑,男孩……又要盖房又要娶媳妇……算了吧”这样的答复。张树一天不自立门户,他就甭想那么容易地找上媳妇。

我他妈的比你更想自立门户。每当父亲阴沉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张树都在心里跟父亲对峙。他本来可以在秋天就把户口起到理想的中专学校所在的城市,三年以后,成为国家分配工作的一个人,挣工资,藐视父亲。但一切都泡汤了,他必须读完三年高中,考上大学,然后大学毕业,才能实现这一步。历史的进程翻了个番,他早已不耐烦了,预感自己熬不到那一天。

何况,他已经开始偷窃了。从不良少年成长为不良青年,这条路已经得到了他自己的认可。偷窃随身听给他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不仅仅是刺激,更不仅仅是干了一件坏事。谁要想明白其中奥妙,只能亲身体会。任何语言和叙述都对之无能为力。张树这辈子都不会跟任何人谈论偷窃的感受,哪怕是跟警察。

偷窃随身听及以后每次的这种行为,都伴随着一个相同的想象里的画面,萦绕在张树的脑海中:他最终坐在警察给他安排的房间里,前面坐着几个人,有人负责问话,有人负责记录。他打定主意,当这一刻来临,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巴。记录员将无事可做,除了写下“该犯一言不发”外,只能擎着笔茫然四顾。他肯定无话可说,比哑巴更像哑巴。

秋天按部就班地过去了,继母还呆在这个家里,永无疲倦地哼唱千年等一回。张树每周末骑着自行车回家。所有的不安定因素都存在,又好像成为常态,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寒霜过后,后院菜园里的几十棵大白菜可以收获了,另外还有萝卜红薯,都要找个地方过冬。父亲指派张树找个时间把菜窖挖好。第一个周末,见到张树没开工,父亲询问:“还等什么?没人帮你。”

“我要好好挖个菜窖,比你过去挖的都牛逼。”张树不紧不慢地说。

“那你倒是挖给我看。”

“急什么,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父亲看到张树在不紧不慢地积累材料:果园里修剪下来的枝杈,山林里砍下的枯木和荆条藤蔓,另外还有树叶麦秸、破损的苫布草席。

挖一个菜窖用得着这么复杂吗,父亲又不是没有挖过。但张树既然要这样干,父亲还非要看看那个牛逼的菜窖会是什么样子。

第二个周末,张树不紧不慢地开了工,但进度缓慢。先是拿着皮尺反复丈量,寻找合适的光照角度,然后准备工具。铁锹镐头小头,一样样摆在菜园边上,靠墙排队,反复检视,上钉子加固,放在磨刀石上打磨。星期天傍晚才正式开工,但到吃晚饭时,只挖了二十公分深。白菜要是放进去,棵棵都得把胖肚子露出大半截。

父亲忍耐着。好在天气持续地温和着,迟迟不肯进入真正的冬天,没有下雪也没有上冻。上冻了当然就麻烦了,白菜要冻坏,土也邦邦硬,别想下得去铁锹。第三个周末,父亲等到张树回家,向他交代了两件事,一,这个周末他必须把菜窖挖好,防止天气突变;二,他要去几十里地外的妹妹家里,给即将出嫁的外甥女当送客的。作为唯一的舅舅,他是唯一的人选。继母不明白送客是什么意思,父亲有点兴奋地给她讲当地的结婚习俗:“送客的都是娘家有身份的长辈,叔伯舅舅什么的。到了男方家里坐席,是要当大客的。”继母说:“我那时候就没有送客的。”父亲说:“情况不一样。”

父亲吃过晚饭就准备动身,因为新娘子天不亮就要出嫁,送客的如果不是本村人,必须头一天赶到。动身之前,父亲不无忧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把张树叫到门口,向他交代第三件事:“盯好她,别让她跑了。”

“你拿铁链子把她锁在窗框上,不就行了?要不,我帮你锁?”张树给父亲出了个主意,父亲听出了其中的揶揄。作为老子,父亲很少寻求张树的帮助,这使他感到很难堪。“不能锁,锁了以后就麻烦了,可能真就跑了。”父亲说。

“你让别人来盯着她。我不盯。”

“我还能找谁来盯?不嫌丢人啊?”父亲压低了嗓音。

“那可说好了,丢了我不负责。”

“你只要留着点神就行。再说了,她也不一定跑,咱们只是预防她跑。我觉得她不会跑。她要是想跑,早就跑了。”父子两人大概生平第一次站在了同一个战壕里,虽然言语上仍硬杠杠的。

父亲是第二天傍晚回到家的。酒席一结束,他就骑上自行车往回赶,但因为喝了酒,影响了他骑行的速度。另外,几十里地也不是大手一摊一柞就能量到的。父亲到家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云南女人果然跑了。

听到父亲把大金鹿自行车搬进院子里,张树坐在门槛上,没有起身。父亲支好自行车,带着还没消散的酒意,先去厕所里撒了一泡长长的尿,接着擦过张树跨进家门,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两个家庭成员炫耀送客的感受。但很快父亲就发现了气氛的怪异,他看了看东屋,又看了看西屋,两个屋里的空气显得格外冷清,仿佛气温下降了似的。

“她呢?”不安这次重重地压向了父亲。

“跑了。”张树言简意赅。

“跑了?真跑了?”

“不信看看衣柜。”

父亲重新回到东屋,打开衣柜。有关于云南女人的所有衣物,全都不翼而飞。“叫你盯住她,你是怎么盯的?”父亲气急败坏地奔向张树,看到张树坐在门槛上,怒气更盛:“人都跑了,你坐在门槛上干什么?挺尸啊?要是一直坐在门槛上守着,她就不会跑了!”

“怪你自己!是你让我一定要挖好菜窖!她都睡下了,谁知道半夜还能偷偷起来跑掉?”

“你给我说说,她是怎么跑的?”

“我怎么知道!我一直不敢睡,竖着耳朵守到半夜!听天气预报说这几天要下雪,看她睡下了,我就去后院挖菜窖了!天蒙蒙亮,我回屋喝水,看到她就不见了!被窝还没凉透,我就打算去追,自行车链子却掉了,怎么也装不上,我还是借了李芳心她爸的自行车去追的!还没到公路边,就看她和一个男的上了公共汽车,追也没用了!”

父亲从院子角落里抄起一柄铁叉,要教训渎职的张树,被闻声赶来的李芳心她爸拦住了。李芳心她爸死死地抱住父亲的腰,说:“你跟孩子撒什么气!孩子急得跟什么似的,借了我的自行车骑上就跑,大冬天的,回来时一脑门子的汗。跑了就跑了吧,没有根性的东西,留是留不住的。听说背了两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你还是赶紧看看家里都丢了什么值钱东西吧。”

“两个大麻袋?真背了两个大麻袋?”父亲逼视着张树。

“当然了!一人一个!鼓鼓囊囊!”

父亲一屁股坐在院子里。他像老娘们儿一样拍打着大腿,撒着泼地哭了一场。哭过之后,才回屋检查逃跑者携带了什么东西。她自己的衣物自然是一件没留,悉数带走了,另外还有那床红牡丹花的被子。秋天卖花生所得的两千块钱,还没来得及存上,也被席卷。另外还有一把茶壶、几只新碗,甚至张树的随身听也没能幸免。

“磁带也都没了!”张树强调道。

“人都没了,磁带算个什么东西!”父亲起身去后院检查,仿佛大白菜也存在着危险。他看到了张树一夜之间挖好的菜窖,横平竖直,上面依次搭盖着枯木、树枝、荆条藤蔓、树叶、草席、泥土。一头开设小门,打开即可进入。由于工期紧张,加上继母逃跑,白菜萝卜只放入了一部分,另外的都垛在泥地里。“把它们都放进去。”父亲说。

从那天开始,父亲调整了自己,重新把酗酒作为生活重心。张树勉强读完高中,正如他自己预料的那样,根本熬不到大学毕业的那一天。岂止如此,他连高考都不想参加。再说准确一点,拿到高中毕业证都是勉力为之。

高中生张树像以往过暑假那样,过完了高中毕业后的夏天。李芳心也从美术学校毕业,却没像之前说的那样,轻而易举考入中央美术学院,而是要去市里的一所初中学校当美术老师。三年过去了,中专文凭早已不像三年前那样紧俏,许多当年的尖子生为选择了考中专而后悔不迭。但不管怎么说,李芳心至少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城里人。

李芳心穿着大城市里流行的长裙子,头发披散在肩上,脑后用黑色丝带束起一绺。在邻村的集市上,她被初中那些同伴们簇拥着,在每个摊位前流连,充分地展示自己。过去的老供销社门口摆了一个台球桌,张树和他的同伴们手持球杆,把那些红红绿绿的圆球捅来捅去,满桌子乱滚。张树觉得,整个集市上都是他们的初中同学,大家把集市当成了聚会场所。

“喂,前面那个,张树的女朋友!”其中一个同伴忽然像过去那样喊了起来。李芳心的同伴不甘示弱,“癞蛤蟆!四眼!”

唯有张树不为所动。他换了一副近视眼镜,镜片由透明变成了深茶色,太阳底下看起来像墨镜。加上有点阴郁的表情、上唇冒出来的青黑色的胡茬、依旧瘦棱棱的身板、胳膊上因为瘦而凸出来的有点狰狞的血管,如果在胳膊上纹个什么东西,这简直是个地痞流氓的形象。

但女孩子们喜欢这种做派,就连李芳心,也站在旁边的一棵树下,扇着一面小扇子,看他打台球。他看也不看李芳心,把那些圆球一只只送进球袋。黄昏到来,他们骑上自行车,一路啸叫着回村,把李芳心和她的同伴们抛下老远。

“张树,张树!”李芳心有时在门口喊。等张树懒洋洋地从窗户里探头问道:“喊什么呀?你们女的,叽叽喳喳。什么事?”李芳心又说没事了。有一次在胡同里遇见,李芳心刚想对他表示友好,他却斜着眼问了一句:“你的美术老师呢?完啦?”“你个死张树,烂张树!你怎么这样啊?”李芳心跺着脚,声音里带着哭腔。张树却斜着膀子走开了。

很快,李芳心她妈在集市上扯了很多布,不管认不认识,都要告诉卖布的:“给我女儿做被褥枕头用。她马上就要到市里去当美术老师了。嗯哪,是市里,不是县城。县城还是小了点。市里啊,离咱们这儿两百多里地哪。嗯哪,中专毕业,城市户口。”李芳心她妈托人买了新棉花,坐在炕上给李芳心缝被褥。

“张树,你到底打算干什么呀?要找工作的!”上班的日子临近,李芳心一次次问同一个问题。“我当然要工作。不劳你操心。”“你有新被褥没?我让我妈帮你缝一套?”“千万别,我不是她儿子,更不想当她的女婿。”李芳心雪白的牙齿紧紧咬住嘴唇,说:“你可别后悔!”

张树的半职业偷窃生涯从那个秋天开始了。李芳心到市里上班后,张树去了县城上班,先是在一家铜材厂当工人。半年后,他就开始偷窃。他偷铜合金板、铜丝,还偷工友的录音机、传呼机。赃物悉数在休班的时候运回家中,越来越让做父亲的起疑。最后一次,他在偷窃的时候被保卫科发现,好在尚未得手,没有证据,他得以免受法律的制裁。但他必须卷起铺盖卷儿滚蛋。

之后他先后换了几家工厂,包括发动机厂、齿轮厂、开关厂、塑料厂、皮鞋厂、食品厂。每换一家工厂,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家里就会多出许多跟这家工厂相关的东西。父亲很想把张树重新吊在树上抽打,无奈门口的老槐树早已变成木板,堆在厢房里。

老槐树退役,当然不是不再惩罚张树的主要借口。随着云南女人的逃离,父亲丧失了作为男人的信心,酗酒又令他行为迟钝,手脚疲软。年龄增长本不至于令他那么快老去,但上述两个因素叠加在年龄上,加速了壮年蛮气的丧失。与此相反的是,张树变成了男人。尽管一直瘦棱棱的,气势却盖过了老子,特别是阴沉沉的目光,让老子又恨又怕。

于是,张树就把偷窃当成生活之一种,熟练地进行了下去。他后来频繁更换工厂,并不是次次都被人发觉,而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父亲既然管不了,碍于这张老脸,又不愿让人家知道他们家里的底细,因此也在喝酒之余保持着警惕,一旦张树在某家工厂干得时间长了,他就会提醒张树是不是应该换一家。

县城太小,基本上,适合男人的工厂,张树换了一大圈,剩下的那些是实在太不像样,懒得去的。染织厂、制衣厂、玩具厂等又都适合女工,所以,张树很快就找不到工作了。他浪荡于县城,跟昔日同样没考上学的同伴泡在一起,越聚越多,形成了相当规模,在不大的县城有限的几条街道上轧马路。抽烟,说脏话,对路过的姑娘吹口哨。有时蹲在师范学校门口,企图钓上个文化水平高的女朋友。

很快,张树就不名一文。他偷窃的那些东西又当不了钱花,最主要的是他根本就没想过把那些东西变卖了或是什么的。而且奇怪的是,他似乎只是为了完成偷窃这个过程,至于赃物,如若不是担心随便乱扔遭致败露,他连往家里搬弄都懒得去做。搬到家里后,那些赃物就立刻改变了性质,变成废物,丧失它们原本所有的功用。录音机、传呼机,这些比较实用的东西也不例外。

为了藏匿那些东西,父亲不得不把一整间厢房都用上。好在他倾尽所有盖的房子不算小,特别是厢房,有东西共三间,仿佛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用途。

张树在县城游手好闲了一段日子,不得不回到家中,啃父亲的家底。然而父亲没什么老底可啃,它们都让他换成了酒。有一天父亲开始赊账。但他第二次去赊账就遭到了白眼,人家勉强还是赊给了他。父亲提着一瓶老白干,悲从中来,不到家就喝光了。不知道谁家的狗看他不顺眼,冷不防跑到后边咬了一口他的小腿。他却死活也找不到狗的主人,因为谁都不承认。

挨了狗咬的父亲猛然顿悟,明白了人世间所有的冷暖,于是摔碎家中所有的酒瓶子,跟张树商量要离开村庄,到大城市打工。“不出走又能怎么办呢,你在这个地方,在县城,是再也待不下了。”

“我待不下了,我自己走,你跟着掺和什么。”张树一听父亲要跟自己出走,吓得不轻。他还没有实现远走高飞的理想,父亲却想一辈子缠上他了。为了不让这成为事实,张树第二天凌晨就独自离家出走了。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登上了开往市里的公共汽车。

一个星期之后,张树在建筑工地的工棚里看电视,竟在一档生活服务节目中看到了父亲。父亲站在黄昏的马路边上,肩上扛着一个编织袋子,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些软乎乎的东西。记者把棍子似的麦克风伸到他嘴边,他喋喋不休地说:“张树,我来找你了,你看到电视就到XX旅馆来找我。”

父亲朝着摄像机狡黠地眨了眨眼,仿佛在说,我让你跑。

张树差点要崩溃。他跟工友借了些钱,打算去打发走父亲,谁知道父亲一看到他,就背起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子。父亲从床上站到地上时,一条腿稍微打了一下抖,不知道是不是被狗咬的后遗症。

“给你,就这么多。以后每个月我都往家里寄。”张树把装钱的信封往父亲的衣袋里塞,父亲却敏捷地躲过去了。“怎么了?你不喜欢钱?可以拿来买酒。”

“我不喝酒了。”父亲说。

“不喝好。不喝当然好。你可以拿着钱去买点别的东西。”

“我就跟着你,别的什么也不要。”

“你别耍赖了好不好?你不是一直讨厌我,甚至巴不得我死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有你这样的吗?你讨厌我的时候巴不得我立马死了,现在又跟口香糖一样粘着我?你想粘就粘啊?你不问问我讨不讨厌你?”

“你爱讨厌不讨厌,反正我是你老子。”父亲一直没有放下编织袋子,时刻准备跟在张树的后面。“问你个事。你还偷不偷了?”父亲压低声音,仿佛外面正有警察在守候。

“问这干吗?”

“你说干吗?我要看管你,不让你再偷了。我老张家的香火还得续下去。你要是老偷,哪个姑娘愿意跟你?”

“别把自己伪装得那么高尚,真像个爹似的。”张树来到大城市一周,已经学会了这里的话语系统。

张树后悔来旅馆里见父亲。他把父亲带到汽车站,给他打了回村的汽车票。父亲双手死死地扒住进站口的栏杆,说:“除非你把我的手剁掉。”

父亲此后就如影随形地黏住了张树。他们先是在近郊农村租了房子,后来搬到城乡结合部,又慢慢转移到市里。一来是他们两人都打工,手里渐渐宽绰点了;二来是张树一直没有改掉偷窃的毛病,为了安全起见,只好不定期地搬家。城里大街上到处都是警察,这可含糊不得,父亲时常提醒自己。

除了更换居住场所,他们还不定期地更换工作。还好,大城市有无尽的工作等着他们去干。对张树来说,在一个工作和下一个工作之间,有时会有大段空闲的日子。甚至一年下来,空闲的日子比工作的日子多。这必然影响收入,因此就靠父亲了。一年下来,父亲工作的日子比空闲的日子多。

工作的时候,张树偷窃跟工作有关的东西。空闲的时候,他则寻找另外的目标,琢磨另外的偷法。或许是熟能生巧,或许是天赋使然,张树慢慢地走上职业化偷窃之路。

有一次张树潜入一户居民家中,成功地撬开了那家的保险柜。保险柜镶在墙壁里,只留柜门的一面朝外,他只花了不到半小时,就弄开了那扇小门。保险柜里摞放着房产证、户口本等各种票据,另外还有女主人的一小盒子首饰。黄金,水晶珠宝,木手串等。张树坐在地板上,挨张翻看塑封鉴定证书和发票。他很惊讶,那些木珠子竟然比黄金还贵。

但最后张树只拿了一个银吊坠。从发票上看,它仅仅价值不到一百块。他当然想拿一只黄灿灿的金手镯,但那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危险。他图的并不是所偷之物的价值,犯不上冒险。假如非要让偷窃行为跟所偷价值划等号的话,恐怕那一盒子首饰都得拿上才行———为了对付这只保险柜,张树可是花了大功夫。自从他受那家女主人所雇,帮忙把保险柜从楼下抬到楼上,安放在专门给它留出的墙洞中时,偷窃计划就暗中进行了,前期准备真是持续了不少的日子。

当时那女人家里还没装修好,可想而知张树所做的准备工作有多长。他知道那保险柜的型号,也知道当时是哪家店的送货员把它给送了来。最好的办法是能买一只相同型号的,放在家里仔细研究。但张树到店里看过了价钱,不是他能买得起的,就只好把研究地点放到店里。他冒充装修公司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店里观察那只保险柜。店老板对装修公司的人格外热情,因为给点回扣就能把货卖个大价钱。

白天去看保险柜,研究工作在夜里进行。张树趴在桌子上画图,父亲好奇地看了好几遍,最后疑疑惑惑地问他,是不是画了一只保险柜。张树不置可否。父亲问:“你画这玩意儿干什么?”张树说:“我要到制造保险柜的公司去上班。”父亲说:“就你那样?”张树说:“对,就我这样。”

父亲一辈子都没瞧得起过张树。

一段日子过后,张树已经把保险柜研究得差不多了,却迟迟不动手。直等到那女人家结束装修并乔迁半月,他才又花了一周时间踩点,然后花了五分钟时间撬锁进屋,再花了不到半小时撬开保险柜。

如若认为这就是最高难度的偷窃,那就错了。对付锁具只是偷窃的初级阶段,等把各种锁具、开关等东西研究得差不多了,也就索然无味了。实际上,到后来,张树出门行窃时,只简单地往裤兜里塞两样工具,就基本能完成对各种锁具的破解。当然,中间经过了无数次的试验,仅工具就买了不下几百样。张树对那些工具的不满在于,它们针对性太单一,应该钳子干的活,螺丝刀干不了。反之也是如此。为了解决这个大问题,张树自行动手改装工具。他购买了更多的工具,用工具改装工具。改装好的工具反过来又可以去改装曾经改装过它的工具,有子子孙孙无穷尽的感觉。那真是一些奇怪的场面。到最后,张树只用两样工具,就可以干几十样工具能干的活。他裤兜里揣着它们,轻快而又省事。

可想而知,张树对工作的理解,和我们常人不同。正式的那些工作对于他来说,反倒成了副业,只是为了挣点钱买馒头吃,不至于把自己饿死。口香糖一样黏住他的父亲,在他的生活中充当了给白水加点糖、给菜里加点肉的角色。

有了经过反复改装后使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工具,张树对锁具的兴趣很快减退。这些锁具包括各种门锁、各种车锁。当然,这里不包括银行、邮局、公安局等专业用锁。倒不是说那些锁具能难住张树,主要是他一直保持着足够的理性。傍晚在街上,张树跟其他市民一样,经常能看到银行门口停着特殊勤务车,怀里竖着一把枪的警察煞有介事地站在旁边,样子普通极了,很让人怀疑如果来了劫匪,那几个人能不能是把好手。这样的场景,对市民来说是熟视无睹的,他们可能比较感兴趣的是枪里有没有子弹之类的问题,而张树想的却是特殊勤务车的结构,银行大门、保险柜的结构。但想归想,张树从未动过一丝一毫的蠢念头。

张树的兴趣从锁具上发生了转移,转而研究行窃线路。要在这方面找到挑战性,必须从高档小区下手。平民小区在安保方面几乎没有任何含金量,特别是一些老式小区,连个院墙都没有,什么技术和智慧都用不上。

如果没记错的话———记错了也没关系,张树有日记本———最复杂的一个小区,从大门开始到住户家里的防盗门,一共七道门禁,也就是七道防线。除此之外,监控摄像头是免不了的,那玩意儿如今根本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既然摄像头不是什么稀罕之物,那就一定有相对更为稀罕的东西,比如红外线监控。小区院子里的摄像头不是大问题,那些东西一般都像路灯似的明晃晃地安装在某些地方,仿佛为了故意让贼知难而退。实际上它们应该呆在隐蔽的地方,比如树冠里,草丛中。一般来说,在看到某个摄像头之后,张树马上就会画出它的拍摄范围图,当然,是用眼睛画的。确定了这一点,那就好办了。不过有时候情况相对复杂些,需要在地上爬行,才能躲开摄像头的监控。

这都不是大难题。大难题是户内的红外线监控,因为你只有进入到住户的家中,才能知道他们把红外线监控装在哪里,等你发现它们时,什么都晚了,警报器早已开始鸣哩哇啦狂叫,立马就会有物业的保安把电话打给户主。一旦得到户主不在家的消息,保安就会拿着电棍三两步跑上来。张树是吃过亏才知道这一点的,好在那次他运气好,物业搞不清档案上记录的号码哪个是移动座机哪个是业主的手机,就先打了第一个,结果打的是家里的移动座机。张树也胆子大,接了那个电话,谎称自己是业主,刚才在家设置防盗密码,不小心触动了报警器。

很快,张树就弄明白了那些红外线探头一般都会装在哪里。入户门旁首当其冲,其次是露台门旁、窗户旁。知道这些才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最难的是如何让红外线照不到自己。这自然是无法解决的,张树没有隐形的特异功能。于是他只好从警报器上下功夫,研究主题是,如何让它们不叫。要完成这个研究,就必须搞明白小区里安装的是什么型号的防盗产品,这并不难。知道产品型号后,可以从网上查到它详细的使用说明书,接下来的过程就跟研究锁具差不多,张树完全可以做到在很短的时间里把它撤防。不过,这只在一种情况下管用:警报器恰好安装在入户门侧,打开门伸手就可够到,而且在操作它的时候,不被红外线照到。通常入户门附近是可以找到红外线死角的,张树一直瘦棱棱的,紧贴在门上,一般就是死角。假如它安装在卧室床边,那就无能为力了。所以,弄清警报器的位置是重中之重……

我们就不过多赘述了,那都是些奇妙无比的冒险经历。前面说过了,张树把这些都记录在日记本上。假如那些本子流传在世间,很有可能会在行业里成为教科书。可惜后来都被父亲损毁了。

父亲早就琢磨着损毁那些本子的计划,从第一本开始。但直到它们积攒到了几十本,父亲也没找到机会。张树本人就是锁具行家,他把它们锁在一个无法搬动的柜子里,共安装了六把结构复杂的锁。实际上,只要一把就够父亲捣鼓的。

日子很快,一晃经年过去。其间,父亲也不是没动过给张树成个家的念头。每次提起这事,张树就会说:“你想找?那你找去。”实际上,父亲早已跟找媳妇这个念头绝缘了。云南女人的逃跑,让父亲在这方面一蹶不振。

“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一次都没找过,怎么也跟我一样胆小?”父亲质问着,不顾惜自己的伤疤被揭开。

“我对她们不感兴趣。”

“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要不然去医院看看。”父亲狐疑地审视着张树,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在那方面会不健全。

“你有的,我都有。你会的,我也都会。”张树说。

“你整天就想着偷,别的什么都不想!”父亲一提起偷字,就浑身打哆嗦。他动过拨打110告发张树的想法,而且不止一次。他还动过把张树的手砍掉一只的念头,甚至在好几个深夜,手持菜刀站在张树床前,差点就要手起刀落。

然而,无论是出于何种顾虑,这些行为始终都没得到落实。这让父亲压抑无比,也使得他们父子俩基本没有过和颜悦色对话的时候。要么不开口,彼此视对方为空气;一开口,肯定就是或长或短的骂战,针尖对麦芒,尖对尖。

作为男人,父亲对张树青春期时的爱情状况疏于掌握,这可以谅解。实际上,要说张树对李芳心还有青春期时那种爱意,也不可信。更何况,单位时段内的情感,或许有创伤,甚或这创伤延续到了以后的日子,并左右他不能拥有健康的爱情信仰,也主要是他本人的问题,怨不得任何人。李芳心毕业后当了一名美术老师,就在这个城市里。这是张树拥有的关于她的最后信息。经年过去,这两个信息是否有变化,张树并不知情。李芳心的父母仍住在张树老家东邻,假如想知道李芳心的消息,或者要到她的手机号码,并非难事。父亲每年总要回老家去一趟,看看他从前翻盖的大宅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搞坏。他回去时,当然避免不了跟左邻右舍相遇,人们的嘘寒问暖,让他非常警惕。为了不使父子俩的信息外透,他也公正地不过问别人家子女在城市里的现状,这样就避免了不平等交流的尴尬。

经年过去,张树虽仍是瘦棱棱的,年龄却按部就班地增长着。他三十岁那年,是父亲异常不安分的一年,横竖想给他找个媳妇。为此父亲冒着暴露的危险,主动跟小区里几个大妈搭讪,请人家帮忙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甚至还瞒着张树,去给他报名参加相亲大会。

每次努力都有成功的苗头,却又都忽隐忽现,难以确定。主要障碍来自于张树本人。除非哪个姑娘死活看上张树,哭着闹着要嫁上门来,否则,以张树那副活死人的消极态度,一时半会儿别抱希望。

就这么着,张树的三十岁飞快滑过去了。除夕夜,父亲用碗装了些大米,点上香,给祖上烧了烧,汇报了他的失败。

张树的三十岁过去后,父亲也消极了。仿佛在他心目中,三十岁是个你死我活的界限,要么成,要么败。父亲死了心,张树却自由恋爱上一个姑娘,是和他共事的洗车行服务员。服务员长相脾性都质朴,很符合张树现时现刻的口味。两人眉来眼去一些日子后,就躁动不安,想干点什么事,张树就把服务员带到家中。

还好,服务员及时注意到了一只香精瓶,而且断定是洗车行里丢失的那只。那次她为此赔偿了相应的钱款,因为是在她的班上丢失的,而且屋内的摄像头没拍到任何人作案的画面。

服务员当即从张树家中逃跑。等张树从厨房里端回一盘子西瓜,看到客厅里空空如也,只有家具。还好,看在情分上,服务员没有揭发张树。出于跟父亲一起培养的长期习惯,张树果断地辞掉了洗车工的工作。

缓慢而又飞速流逝的日子中,张树也不是没有想起过李芳心。和大多数凡人一样,他有时候会想———总该有一刻能在什么地方偶遇吧,世界这么小。可惜一次都没发生。于是他又会想,或许她此刻刚刚经过那家牛排店。他在两分钟前刚刚经过那里。影视剧里经常杜撰这样的错失,有些是永远的错失,有些是前后脚的错失———前面的主角在第N感应发生时,蓦然回头,看到后面的主角正望着自己的背影。张树也在某些时刻觉得发生了第N感,做过猛然回头的动作,除了惊到后面不相干的陌生人,换来形式不一的谩骂,什么奇迹也没发生。

这使得张树非常蔑视影视剧里的诸多桥段。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两个人偶遇起码要符合一个条件,那就是时间和空间恰巧都合适。可是要让这两样恰巧合适,又是多么地难上加难。

所以,张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跟李芳心的错失都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或许在这漫长的十几年里一次都没发生,也或许发生过了上百回呢。谁也不能轻率否定任何推断。所谓的概率,在许多问题上也只是理论上勉强成立而已。仅举一个例子,我们就可看出,时间和空间是如何地不容易达成一致,甚至有时候极具戏剧性,仿佛有人在故意把它们搞乱,使它们成为既互相联系又不在相遇轨道上的神秘链条上的诸多环扣:

在那个最终结束了张树父子间长期对峙的夏日黄昏———不妨把那个夏日黄昏的某一时刻作为统一时间,假设有两台摄像机分别在拍摄张树和李芳心,我们就会看到,那时候,张树正坐在家中的轮椅上,穿着父亲让他换上的黑色新衬衫;而李芳心正开车路过隆中路。她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从路边一个小工厂发出滚滚浓烟,一截断木头横空飞来,砸中了她的挡风玻璃。粗大的烟柱升上天空,救护车和消防车轰鸣而来,吱嘎地倾轧着满地的碎砖头和玻璃碴。有人及时传递出最新消息,是电子厂里的锅炉发生了爆炸。

至于爆炸原因,至少有两个人目睹烧锅炉的老张拎着一瓶老白干去上班。而那段日子里,人们经常看到他在锅炉房里喝得醉醺醺的。他们对他这样能否照看好锅炉也不是没有过忧虑,但因为听说他的儿子摔断了两条腿,同情使得人们宽宥了他的酗酒。主要是,人们认为痛苦不会持续得太久。这么一来,就不难推断,一定是老张醉酒酣睡,致使锅炉内严重高温缺水,这才发生了爆炸。

如果我们把生活里的琐碎片段继续往前追溯,就会看到神秘链条上的另外一些环扣:张树因为在城乡结合部集市上偷了夏早的一卷人造棉布,而被夏早锲而不舍地盯梢、追赶,最后不得已从家中三层楼窗户上跳了下去。他摔断了两条腿,再也无法做贼了。这个名叫夏早的打工者之所以会丢失了那卷布,是因为,跟他一起临时拼居卖布的女人的儿子正患肺炎住院,他独自照管十五米长的布摊,难免有顾此失彼的时候。他的拼居女人在儿子住院期间,认识了同病房里另外一个患急性肺炎男孩的母亲,她是李芳心。

仅这一个例子,就暗示了诸多人世间的神秘机缘。千万不要否定这些仿佛过于虚假的巧合,因为多数时候,人们可能只是置身巧合之中却彼此没有交集,因此,作为当事人也就永远蒙昧不知。

我们只知道,张树摔断腿后再也不能做贼了。之前父亲为了让儿子不再做贼,甚至托人找到某著名心理医生,他相信心理医生所下的“疾病”结论。

“医生说了,你不是因为穷而偷窃,因此,是得了强迫症!偷窃强迫症!咱不懂,反正大体意思就是,你心理上的毛病强迫你去偷东西!医生说了,他得知道你第一次偷东西的背景、当时的……思想情状,对,是这个词。”老张说。

“哼,背景,思想情状?我知道,就是不告诉你们!我的思想是自由的,凭什么要讲给你们听?”张树把自己跌进沙发里,冷笑。

父亲想了那么多办法,就是没料到,儿子用瘫痪换来了偷窃生涯的结束。他偷过那么多高端小区都没失手,却栽在城乡结合部的集市上。连父亲都觉得是个绝妙的讽刺。早知道,还不如我亲手砸断他两条腿呢。在张树摔断两条腿和父亲把自己炸死期间的那段日子里,做父亲的时常这样想。

厂里不知道如何给老张定性,他们认为他有个摔断腿的儿子,已经够苦命的了,不应当再承受制造爆炸所应领受的惩罚,显然这惩罚有点重。直到警车稍后鸣着笛声驶来,他们才知道,还有比这更重的惩罚:爆炸之前,老张曾经报过一个杀人的案。他先是声称自己的儿子于二十年前杀了人,被杀者是自己续娶的妻子。之后,老张又声嘶力竭地改口,说人是自己杀的,不是儿子张树,让警察到厂里来逮捕自己。

警方的记录,大致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张树把两腿摔断后,父亲打算处理地下室里的赃物。以往,他们每搬一次家,这样的事情就要干一次,但每一次都只是旧的结束和新的开始。显而易见,这次不同了,这是一次大规模的彻底清剿,之后将不会再有新的赃物出现在他们家中。

父亲站在满满当当的地下室,努力地给自己挤出一个空当,琢磨着从哪个地方下手。他不能大张旗鼓地往外搬运,只能化整为零,采用多次少搬的战略。出于一种说不清楚的想法,父亲打算留下一尊观音像。那观音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雕刻,通体雪白,两眼微阖立于莲花座上,仿佛在数点张树的罪过。父亲为如何处理这座圣象而百般犯难———像处理其它赃物那样丢到垃圾桶里显然是大不敬;摆在家中?它毕竟是个赃物。

于是,父亲把那尊观音放在一只大旅行袋里,提着它登上了回村的公共汽车。由于观音形体修长,他跑了许多地方,才买到一只特别长的旅行袋。父亲特意拿捏好了时间,在人们普遍吃晚饭的时候,扛着旅行袋像贼似的溜进村里。他早就想好了埋观音的地方,于是按照计划,连夜挖掘后院里的菜园。他本来想把观音平躺着埋进土里,想了想,又决定竖着埋。因此,他在原先的基础上又继续深挖。

父亲就这样挖出了云南女人的尸骨。

父亲呆呆地看着尸骨,猛然想起,这是他们家原先窖藏大白菜的地方。在离开村庄之前的一个冬天,张树负责挖掘过这个菜窖。父亲陆陆续续想起挖掘菜窖那几日的事情,总算把它们都连缀了起来,断定云南女人是被张树杀死并埋在菜窖底下的。为了制造云南女人逃走的假象,张树埋掉了她的所有衣物,包括自己的随身听和磁带。他多狡猾,弄坏自己的自行车,反倒跑到隔壁去借李芳心她爸的自行车,就为了让那个傻邻居成为云南女人逃跑的证人……

“张树。对,就是他,他是我儿子,他杀了我老婆,就埋在我家菜园里。对,现在还埋着呢,已经是一堆尸骨了。对,我又重新埋上了,就等你们去挖。我想最好不要破坏现场。他不仅杀过人,他还是个贼,偷过的东西得用火车拉……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父亲在电话里很平静地对警察述说着,仿佛做好了十足的思想准备,连腹稿都打了不知道几百遍。接电话的警察对他的平静感到迷惑,甚至以为这只是一个恶作剧的电话。但接着,他终于声嘶力竭地叫嚷起来:“不对,不是我刚才说的那样!我儿子没杀那女人,是我杀的!我……”

警察吁了口气,觉得这种状态才是正常的。

张树是被一名警察背到警车上的。另外有一名警察把他的轮椅提下了楼,装到警车里。当他得知父亲搞了一场爆炸的消息后,方才明白父亲在出门上班前所做的那些行为是多么地虚假,充满了阴谋。尤其是,他给他们两人各买了一件新衬衫,而且还是黑色的。他怎么不顺便给两人各买一只花圈呢。

张树很不喜欢那件像是丧服的新衣服。好在,到了警局以后,它很快就被换下来了。

猜你喜欢
芳心继母
无题(2)
雪橘
继母的账本
咏睡莲
继母的账本
李花
Comprehension of “Love” Metaphor in English and Chinese
送给继母的生日礼物
逆变折叠
爱从不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