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勤
不会说实话
“侄子啊,”有一段时间,几乎隔不了几天,我叔就会打来电话,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侄子啊,你说到底怎么弄啊这事!”
叔叔说的“怎么弄”,是他儿子的事,也就是我堂弟。我堂弟叫郑革文,各方面都很优秀,大学考的是211,读中文,精通中外文学,本来可以继续深度研究点鲁巴茅、郭老曹什么的,可他却突然迷上了历史。迷历史说来也没什么不好,哲学和历史是每个人都需要的,可他不知怎么迷上了文革史,时间一长,大脑便陷入文攻武卫和大鸣大放之中,导致思维中枢出现了故障。
叔第一次说这事的时候,我说到底什么故障啊?
叔说:“什么故障?问题大了去了,革文他不会说实话了。”
我说你得引导引导他,帮他走出来,他本身是个诚实的孩子,哪有不会说实话之理!
叔说:“我引导了,费了好大功夫,找了很多娱乐新闻给他看,娱乐新闻轻松啊,让他换换脑子,不至于老纠缠那些沉重的岁月。可你猜怎么着,文革那段他倒是走出来了,却又沾染上了娱乐精神,谎言病非但没好,反倒更重了。你说怎么弄啊这事。”
叔把“不会说实话”概括为“谎言病”。据叔讲,革文的谎言病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不管什么事,只要人家开个头,他便煞不住嘴,说起来就没个完,而且一句实话也没有。一次,有人拉起东北皇古屯事件,革文说当时我姥爷就在那趟车上,他不光在那趟车上,他还得到了日本人要炸这趟车的情报,他想向张作霖报告这件事,可卫兵挡着,根本近不了身。叔说:“你看他这都扯到哪儿去了!”又一次,有人愤愤地谈起中日钓鱼岛之争,革文说这钓鱼岛不用说也是中国的,大家知道郑和吧?你们说郑和是谁啊,那是我祖上!他航海那时就发现了。还有一个人郑成功,我们老郑家上数二十代就是他,他也知道此事。春秋战国时,有个郑国,整整一个国家啊,那就是我们祖上创立的。叔说:“你说他怎么这么能诌啊!”
叔还说了一件事。一次同学聚会,大家都带着妻子或女朋友,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问他这段忙什么,怎么一直不见,而且还单着身。革文说:“可别提了,找了个女朋友,北大毕业,结果得了绝症,我整整照顾了大半年,哪里也没去,人瘦了二十斤,可到底没把她留住。”说着,就在酒桌上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席间,不知哪位的妻子或女朋友带了位女友,这女友正好也是待嫁年龄,正为没有如意人选发愁,看到革文曾对女友的好,想来必定是个知冷知热之人,就主动与他走到了一起。不成想,第一次跟革文参加活动,有人开玩笑说,你换女友了?革文说:“可别提了,”女友以为他又要谈北大那个绝症女生的事,却听革文说:“你说我那个女友啊,去法国了。”女友实在弄不清他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便起了分手之意,想约他最后谈谈。结果在约会地点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等到,好不容易等到了,却见他满头大汗,问他怎么回事,革文说:“可别提了,来的路上,见有个老人发急症倒在马路上,遇到这事你说怎么办?没办法,赶紧救起老人去医院吧,一直等到安顿好,替老人付过医药费,这不才赶过来。”女友竟又被他的话感动了。
我问叔,后来成了吗?叔说:“怎么可能成!人家发现他根本一句实话也没有。”分手时,女友说跟你交往这么长时间,可能只听了你一句实话。“哪句?”“就是你说你救助倒地老人那事。”革文说:“怎么可能!那也是假的。”
我跟叔说,怎么会这样!叔说:“我也问过他了,他说他过去很愿意说实话,但发现说实话不但没人听,而且也没人信,有时还犟起来,闹得很不愉快。所以现在一让他说实话,他就很痛苦,不知该怎么说。倒是说谎话,自在多了,张口就来,一点没有心理障碍,倒有种谎言的快感,你说奇了吧?”
后来一段时间,叔不再打电话了,我想一个人哪能不会说实话,想必已经改过来了。这样想着,我就主动把电话打给叔,问郑革文的情况。叔说:“还那样。不过还好,被公安聘去了,专门帮着刑警队破案。”
我有点惊讶,他还能破案?
叔说:“他有个同学在刑警队,有一次跟他唠叨起一个案子,一直破不了,很纠结。刚给他说了个头,他就没边没沿地说起来了。嗨,你别说,那案子后来破了,跟他说的竟一模一样。他同学立了功,就向刑警队领导推荐了他。”
我想什么时候有空,我真得去看看我的堂弟郑革文。
腹语
我三爷爷不是个胆小的人,可胆再大走夜路也不是一点都不怕。我三爷爷做生意,每天身上都揣着大把钱,所以不能不防备。
其实,有两个拦路打劫的人早就盯上我三爷爷了。我三爷爷经常很晚从村外回来,村西的司息河是他的必经之地。那时的司息河,岸林浓荫覆盖,茂密的树木和灌木丛掩映着一脚小路,夜间走上这条小路,阴森森的,很恐怖,是伏击打劫的最佳地点。
那天,我三爷爷走上这条小路的时候,正是晚上,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眼看一场倾盆大雨就要倒下来。我三爷爷害怕啊,他就开始说话。我三爷爷说话,不是一个人说,而是三个人在说。一个是三爷爷自己,一听口音就能听出来,一个是女人,说话拖着平调音,跟鬼一样,还有一个是年轻人,洪钟大嗓。先是女人拖腔拖调地说:“你走这条路难道不害怕吗?”三爷爷说:“你一个女人都不害怕我害怕什么!”女人说:“你能跟我一样吗?我是鬼。”接着就听到年轻人的洪钟大嗓:“别装神弄鬼的,你说你是鬼谁信啊!”“你不信是吧,那遇到坏人我可不管了。”洪钟大嗓说:“不用你管,我这把大刀还愁没活干呢!”
两个劫匪卧在树丛里,直听得浑身发毛。三爷爷平时都是一个人,今天咋三个人一起了,而且还有女鬼,还有大刀,这怎么得了。此时,闪电一个连着一个,雷声也随之一阵阵滚过。借着闪电的光亮,两个劫匪却只看到三爷爷一个人。三爷爷说完话,头往左一偏,就听女鬼在说话,往右一偏就听年轻人在说话。这哪里是一个鬼啊,分明那个年轻人也是鬼。正在劫匪不知如何是好时,只听女鬼说:“打家劫舍的你们给我出来吧,不然我可把你们的魂儿给拿走了。”
两个劫匪一看这阵势,千真万确是遇上鬼了,赶紧从树丛里滚落出来,叩拜讨饶。三爷爷稍一愣神后,一人踢了他们一脚。两个劫匪可怜巴巴地望着三爷爷,三爷爷于是向左偏着头问:“饶不饶他们?”女鬼说:“那得看他们还干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再干的话就用刀削了他们。”接着是洪钟大嗓的声音:“那还用说!”
我三爷爷的这个故事,在当地流传了多年,没人能说出我三爷爷是怎么使出来的这种鬼法子。直至我三爷爷临去世时,我大姑伏在他的胸口上问他:“那鬼的事……”三爷爷嘴唇一动未动,却有两个字细声细气地飘出来:腹语。
大姑在三爷爷的坟头哭得厉害,一边哭一边说,竟有人发现大姑的嘴角纹丝未动,说出来的话,语气腔调跟三爷爷一模一样。有人断言,我大姑被三爷爷附了体。
放妖
有兄弟俩是双胞胎,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父母四处求医问诊,却始终得不到根治。十岁这年,一场大病,兄弟俩眼看命悬一线,有人求得一神医。神医看后,说二人并无大碍,只是妖魔缠身。于是神医做法,一柄长剑,一刀黄纸,一只空坛,每日取正午时分,舞剑不止,终把妖收进了坛子。然后神医往坛中填加各种符字后,封了口,埋于光明顶,一再嘱托此坛永不能打开。此后兄弟俩的病真的有了好转。
转眼六十年过去,兄弟俩都有了孙子,生活过得甜美自在。没事的时候,兄弟俩常拉呱消磨,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六十年前收妖的事。兄弟俩觉得,当年父母砸锅卖铁四处借贷,凑足了六十块大洋,说来也值,要不怎么能有今天的儿孙满堂?老大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真的被妖魔缠身了吗?当时也没觉得啊!”老二说:“这事咱打开坛看看,就知道了。”老大说:“神医当初可是叮嘱万不能打开的。”老二说:“这都六十年了,一切太平,应该没什么事了。”
两个老人都兴奋起来,他们决计要亲眼看看六十年前缠磨在他们两人身上的妖是个什么样。这天,他们一人扛把镢头,一人抓把锨,一路拉呱着去了光明顶。很快坛刨出来了,打开前两个老人还说,这要是一坛酒就好了,沉六十年,只会是味道醇美。但等把坛盖打开,倏忽一缕浓烈的黑烟冒出,刺鼻的怪异气味一下把两个老人熏倒了,不省人事,等拉去医院,已经断了气。
经县上来人查看,当年坛中盛的全是硫磺、铁锈之类,历经多年,已经演化为毒,若不是掺了大量狗屎,甚至有液化爆炸的可能。
憋人
五婶是个强梁人,一点亏也不吃。谁若是惹了她,那好了,她的拿手好戏就是骂街,她能把大晴天骂成沙尘暴,一不小心骂成雾霾也不是没可能。
有一年因为西邻的鸡飞过墙头,吃了她家晒的米,她不仅把鸡捉住,剪了鸡翅,还一天骂上一个多时辰,把墙头一个秋天积攒的草都吹光了。
若是庄稼地里少了一棵庄稼,不用说必定是要沿着街口骂上三天五日,每天骂上几个来回,直骂得连猪狗都不敢露头。
骂人的日子,挺好过的,但也不长久。这两年农村搞社区化,几个村庄并起来,原来的土房统统砸掉,换成了宽敞明亮的楼房。这一住楼房,家家就跟在碉堡里躲着一样,彼此很少犯事,别说骂人,就是找人说说话也难。五婶天天憋得团团转,下楼来一趟,社区里花草树木香气撩人,再下楼来一趟,家家阳台上草木茂盛明媚鲜艳。一趟一趟,就是找不着骂街骂人的理由,心里憋得难受,不走路也喘粗气。
但五婶总想亮亮嗓,她说:“操他那个娘,也不知哪个不识好的,让我憋着……”五婶的声音在社区里显得很空旷,分贝一扩散几乎就没了。社区管理人员正好碰上,说:“我看你不如去社区文化中心,想练嗓的话到那里正有得一练,没见人家刘大妈过去也骂过街,现在都成美声唱法的达人了。你就不知道变个路子?”
还有一个被憋的人是二愣,这些年一直跑运输,跑运输有了钱,就买了辆小车,有事没事到城里瞎转悠。虽然有钱,但起家时的习惯还保留着,那就是省下一个是一个,他也不给小车挂牌,挂牌需钱,挂上牌就得交费交税还得年审。不挂怎么办?他当然有办法。他仗着自己无私照顾远门的一个堂叔多年,而那个堂叔有个儿子在市公安局当副局长,这么一来他就觉得,跑到城里去瞎转悠还不跟在自己家里调腚一样!所以他大摇大摆地把小车往城里开。好几次交警堵住了他,交警问:“知道为什么把你堵住吗?”当然知道。“为什么?”没挂牌,闯红灯,压黄线,超速……“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我有人啊!“谁呀?”那我不能告诉你。“你不告诉,我们怎么知道你有人?”我说了,一准会吓死你。后来,交警知道了,他说的“有人”是市局的副局长,于是就当笑话一级一级反映上去,副局长说:“这个二愣!”回头批评二愣时,二愣说:“你当副局长,我总得沾点光吧。我也不需要你给我钱,我违点章,总行吧。”把副局长气得无语,因此二愣依然我行我素。去年,二愣又进城,交警用很正轨的手势把他给查住了,二愣还想来那一套,交警说:“这回该怎办怎办,你什么也别说了。”二愣说,你不知道我有人啊?“谁啊?”还谁啊,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们的副局长李大炮呗。交警说:“好,我记下了,李大炮。”你记下干啥?“干啥?连他一块处分。”
这次,二愣被数罪并罚不说,李大炮还真受了处分。二愣给李大炮打电话,说你这副局长怎么回事,怎么当得这么窝囊?李大炮说:“惹事吧你,现在是八项规定了,你还以为是原来?”
二愣这回倒是把车牌给挂上了,不过,再到城里时感觉特别别扭,不能超速,不能压黄线,不能行错车道,必须系安全带,见红灯时还必须停下来。你说这正规起来后怎么这么憋人呢!
傻人
李士连在部队上时,立了个小功,复员时便拿回来不少钱。他逢集必赶,每次买一些东西,每次也忘不了买上一袋花生米。那正是家家穷得叮当响的年代,饿得穷极的一伙小孩子,一见李士连赶集,就跟在他后头,李士连那袋花生米就是为他们准备的。李士连喜欢倒背着手,花生米背在后面,小袋故意敞着个口,走不几步就把花生米拨弄出几粒,根据路程,差不多也到家那袋花生米就掉没了。一伙小孩子们便一路捡拾,吃得有滋有味。
李士连在家里吃什么,大家并不知晓,但常见他在外面吃煮鸡蛋,鸡蛋那是上等的东西,他却总是撇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鸡蛋嘛,蛋白还是蛮好吃的,吃蛋黄那可真是噎死人。”既然他只吃蛋白,便有好多人等着吃他不愿吃的蛋黄。
忍饥挨饿的时间,大约持续了三四年,李士连也这么干了三四年。他想继续干下去,可手里已经没有钱了。这时候,大家的日子也好转了,已经不太在乎花生米、鸡蛋黄之类,再说起李士连,竟成了笑谈,说他真是个傻人,有那个钱,娶个媳妇多好,硬生生地让他嘚瑟没了。
后来的李士连是个穷光蛋,一直过穷日子,媳妇也没娶上,他鳏居的小屋成了耍屋。再后来,他得了一种病,像癫痫但又不是,发病时一阵抽搐,口中喊着“灾荒年又要来,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时村中有个叫罗宗汉的,懂些神道,每见李士连此状,就步出房屋,四处转悠,后在李士连房屋的后墙根,看到一只三尺长的黄鼠狼,两只长爪抓挠不止。它在这边抓挠做法,李士连那边就嗳嗨哟嗬。罗宗汉拿起粪叉,一叉打去,黄鼠狼便落荒而逃。据罗宗汉说,这黄鼠狼业经多年,已然成精,落荒而逃还能扔下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罗宗汉一粪叉”。大家好奇,便问:“怎么才可能逮住它呢?”罗宗汉说:“有办法!”罗宗汉找来四根长针,待李士连又嗳嗨哟嗬地发作时,他双手狠劲从李士连身体中间往外赶,在两只胳膊两条腿上各赶起一个泛着青紫的大疙瘩,然后用长针一一扎住,把黄狼精的法力固定住。然后罗宗汉去屋后墙根,就看到那只三尺长的黄鼠狼痛苦地缩着身子。
黄狼精终被罗宗汉收了。
按说,收了黄狼精,李士连的身体状况应好转才是,没想到事情恰恰相反,先前李士连每次被黄狼精拿住,看似痛苦一阵子,但过后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三日不用进食。这一被祛除,人整个儿蔫了下去,没两年,李士连便故去了。罗宗汉去世时,唯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收了李士连的黄狼精。罗宗汉说,这只黄狼精弄不巧也是李士连用花生米、鸡蛋黄喂大的,它一直记念着他。
后来,仍然有人拿李士连说笑,说那是个傻人。也有人说,他傻吗?他可能一点都不傻。不是他,咱村可能还要多饿死不少人。
单吉
我大学有个同学,叫单吉。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他的课堂笔记,吃了一惊,从小学到大学,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这么记笔记。单吉的笔记没有一页是横着写的,也没有一页是竖着写的,每一页都是非横非竖,古怪地斜立着,满本子像在落雨。所记内容图文并茂,洋中掺杂,完整详尽,并偶有点评。教哲学的老师叫刘红旗,听他的课,单吉就在课题、时间之后,写一个“刘”字,后面跟上一面旗,再用红笔涂上。天气情况,则用太阳、月亮、斜断线、六角花、几个半椭圆等图像,用以标明晴、夜、小雨、下雪或多云。文字半中半洋,常有英文短语出现,几句中文之后,忽一个外文短语,大有曲艺形式三句半之妙。他的笔记不仅记录老师的讲课内容,而且用括弧如实地标注着老师当时讲课的神态、动作,如耸肩、咳嗽、喝水、笑,又大笑等等。评语更是少不了的,如:此说有新意。有时也猛丁出现“狗屁”字样,也有“乱扯一气”。
单吉的笔记是奇异了些,但想想他平时的古怪也能释然。比如,他掏耳朵从不用火柴棒,说用火柴棒容易在耳内引燃。饭后一小时内从不喝水,说一喝水所进之食容易在胃中漂浮。在浴池洗澡也恨不得套上救生圈。单吉毕业后进了一个很有权威的局,做起了公务员,虽说生活习惯有些怪异,但工作却是有板有眼,中规中矩,平时又不多言语,领导同事对他印象并不差。但有一次,局长到处室里走访,无意中看到了他的笔记本,随手一翻,那脸就黑了。笔记对单位的事记录得很多很详实,尤其对局长几乎进行了全方位的记录。“会议还没开始,大家说笑,局长进来了,坐下后,竟讲段子,很黄。不过,好几个女人在笑。”“中标的是他?原听这么传,不信。不过局长说出了很多理由(确有扯蛋之功!)”“既然是集资建房,就应该大家平起平坐,何以领导与群众面积差距这么大,建筑用材也各有不同,而付款又差距这么小。“也怪了,领导忙时,车不见。领导在家时,车也不见。汽车是不是有轮子,自己就会跑?”“年终了,又到走走访访的时候,不过局长出去走访是公事,是公事自然得用公款,但外单位来走访,成了私事,成了专访局长。带的什么东西?不知道,听说司机已送到他家里去了。”
回到办公室,局长头上的虚汗一直往外冒。此后,单吉便不断接到外帮任务,一阵是协调办,一阵是环保集中行动,一阵是全市市容大检查……能在单位坐下来的时候很少。局长在不少场合都表扬单吉,说他很优秀,应该多给他机会让他锻炼锻炼,不能光窝在单位这么一个小地方,不利于开阔眼界和成长。单位很多人羡慕单吉,疯传他要提拨,下一步前途无量。单吉对此在笔记里写下了一句话:似不可能!后面当然有一个括弧,画着一个大大的太阳。这说明,他在写这句话的时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
鸡事
连着几天雨,父亲便腰疼不止,母亲建议杀只鸡吧,父亲就同意了。我和大姐满院子跑,捉住了一只花翎大公鸡,然后一刀下去,鸡就躺在了雨水里。一壶滚开的水浇上,母亲开始揬撸鸡毛。刚开始下手,杀把家的小六来了。母亲问:“有事啊?”“我家的公鸡丢了。”母亲也没在意,继续揬撸。小六说:“我家丢的也是一只花翎公鸡。”这一说,母亲住了手。小六走后,一会儿就听杀把高声大嗓地说:“那还找什么!别找了,让他们吃吧。”我们家和杀把家邻墙,什么话不用这么大嗓也能听得清。
小六叫村伟,是个小么哥,算不得什么,可他上面还有省伟、市伟、县伟、镇伟和乡伟五个哥,让人一听感觉好像各级政府都建在杀把家里一样。有这六个儿子,杀把的底气一直很足,用他的话说,他只要跺脚,全村都得晃荡,要不怎么硬把一个本该属于我们家的园子种上了他家的菜!
杀把家在我们家后面,我们家的院子很小,前面有个小园,基本闲置。杀把家和小园把我家挤得扁扁的,逼得我家大门都得朝西开,早晨迎不着朝阳,倒是夕阳天天挂在门框上。村里根据我家的实际情况就把这个小园划给了我们,可杀把不让,说凭什么给他,还不如我种菜呢!
这样,因为这个小园子,跟杀把起了些矛盾。父母正尽可能地做着努力,想把好事做尽,打动杀把硬石头一样的心肠。能举出的例子很多,比如说帮杀把那几个儿子自觉搭上东西搭上时间地找媳妇,甚至想把我舅家天仙一样的表姐嫁给市伟。情况似乎正在松动中,哪这么巧,出了这鸡事,搞得一地鸡毛。
父亲腰疼,躺在床上叹气:“杀把看来认定因为园子的事,故意拿他的鸡撒气。”
母亲的脸色极其难看,决定帮他们找鸡,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清白。父亲撑着腰疼,被母亲撵起来,披着唯一的一件蓑衣出去了,我跟大姐争雨靴,大姐流着泪绾绾裤角就走了。在雨中找了大半天,晚上回来凑了凑情况,还剩下几个没去到的地方,第二天又接着找,一直找到第二天的下午,总算找到了。
我们的花翎大公鸡一直躺在盆里,当然水温早就凉了。母亲还想接着揬撸出来,被父亲连盆带鸡扔到了院子里。父亲高声大嗓地说:“你去给杀把说,那园子我不要了!”
多恼河之波
多恼河是一条北方的河流,河水丰沛,穿城而过,留下无尽风景,让闹市一举成为难得的宜居之城。
闹市很热闹,高厦林立,车水马龙,多年来政通人和,百业俱兴,一派繁荣景象。这年闹市迎来了一位新市长,新市长姓南,叫南德尚,原在一穷僻之地任职,来到闹市后,面对大河滔滔,绿水悠悠,不禁大加慨叹:“真乃母亲河,宝贝河!”自此,公余常在河边漫步,反倒树起了亲民形象。
多恼河上原有桥梁不多,随着城市的扩容,人口大量涌入,商贸活动繁华,河东的老城区与河西的新城区隔河相望,急需新建几座大的桥梁。建桥的事自然由南德尚市长主持,南市长提出,现在的桥梁建设不同于过去,不但承载交通功能,也应美观大气,深具文化内涵。这样设计人员在一条主桥设计上,参考澳门城外那座大桥的方案,设计成了高低起伏、曲折婉转。方案就这么定了,桥建成后,成为闹市一景。而且因有起伏,河面上的水上运动,稍大型船只通行等皆不影响。虽然多花了几个钱,但市民都为之叫好。市里乔书记对大桥的建设也给予了正面肯定。
但有好事者不断在乔书记跟前进言:“这大桥建得可真有意思!”这话明白人一听就有弦外之音。乔书记故意反问:“难道建得不好吗?”“好,哪能说不好。可问题是桥少有建成弯曲的,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您往自己身上想想,这明显是对着您来的,他就没盼您个好。”
乔书记一想,也就明白,他们是把“桥弯”谐音成“乔完”了。进言者说:“何止!高低起伏只怕也有讲法。”乔书记想想,那无非是“搞乔”和“敌乔”呗!外人说归说,乔书记并不动声色,因为两人配合上还不错。但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两边的矛盾逐渐多了起来,小的方面倒无所谓,在事关全局的发展战略上,双方竟也在理念上起了很大的冲突。乔书记就无端地猜测,是不是南市长对自己缺少足够的尊重,而且,原来的形势似乎一两年内就能得到晋升,现在眼看三年过去了,干部调整仍不明朗。这么一想,就不由自主想到了“桥”上。
后来,市委主导要在多恼河上建一座岛,为此向多恼河水系管理部门打了报告。多恼河是一条大河,是多恼河水系的一部分,在闹市不过这么一截,要想在水面上搞建设,必须得到批复。水系管理部门认为,在新建的大桥南面已经有一个天然的小岛,这个没办法,自然形成的,对行洪也没有大的影响,可以让它自然存在,现在要在桥北再新建一个岛,似乎没这个必要。市里认为,两个岛对称起来,更加美观,正好可以在上面发展文化产业项目,也解了用地之难。既然下面那个岛不影响行洪,那再建一个同样大的就影响了吗?这么着,上面也就勉强同意了。
后来北岛建起来了,两个岛对称了起来,一桥挑两岛,倒也不难看。当然,在水上建岛,不容易,花了不少钱,那也是自然。只是,两岛的命名很奇怪,要么上岛、下岛,要么南岛、北岛,命名时却是北岛取了上岛名,下岛取了南岛名。自然,又有好事者给出了解读:“南倒尚倒!”
干部的调整自然不会按个别建筑的含义来进行,乔书记该升迁的时候自然就升迁了,南德尚也接上了书记的位置。桥的事岛的事本来告一段落,作为曾经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但南市长上任书记后,还是以上岛新建,影响行洪为由,作出了拆除决定,已经上马的文化产业项目,也只好半途而废,戛然而止。
拆岛的那些日子,本来清新静气的多恼河变得格外浑浊,连里面的鱼游动时都迷失了方向。
奶奶藏在萝卜里
货郎常敲着小鼓进村。货郎是一个巧手人。小明伏在奶奶背上哭,货郎把货郎鼓一敲,小明的哭声就止了。小明在奶奶的背上与奶奶建立了感情,也与货郎建立了联系。小明的奶奶突发意外撒手走了。奶奶走得匆忙,小明不适应,从此哭声不止,货郎敲货郎鼓也不再管用。有从菜园里下了新鲜萝卜者,走过货郎摊,货郎说好吃,要了一个。要了一个的货郎并没有吃,他说:“小明啊,你找奶奶是不?奶奶藏在萝卜里。”小明不信,但却停了哭。小明盯着萝卜看,并没看见奶奶。货郎说:“她藏着,我帮你找。”货郎用一把铅笔刀,这里削一片,那儿割一块,不会儿工夫,奶奶还真出来了。小明不哭,小明笑了,小明把萝卜要过来,原来奶奶藏在萝卜里。小明也找了把小刀,到菜地里去,见萝卜就削。有人不愿意,小明就说:“我奶奶藏在萝卜里。”但他怎么也没找着。
货郎又敲着小鼓进村,小明去找货郎。小明说:“怎么萝卜里没有奶奶啊?”有从山上挑着山柴路过者,货郎说:“这山柴很好。”就要了一截。货郎说:“奶奶可能藏在这里面了。”于是货郎用小刀在里面找,这回找的时间长,但还是被他找到了。于是,小明也拿小刀在树棒子里找,但小明没有找到。小明又去找货郎,货郎看到一块石头,说:“可能又躲到石头里去了。”货郎把石头带走了,第二天再来,奶奶真从石头里露出了半个身子。
一九八七年,在日本东京有一个大型木雕石刻艺术展,非常轰动。所有展品,用料简单,所刻人物却个个栩栩如生。一件件珍稀艺术品,让观众叹为观止。当时《读卖新闻》的记者采访一个三四十岁的年轻人:“你是怎么走上雕刻艺术之路的?”年轻人说:“最早是因为我奶奶藏在萝卜里。”记者闻言,一头雾水。年轻人继续说:“人是可以藏起来的,你应该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