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不可逆
在平凡度日和伟大的个性创造之交替中,我慢慢地度过了这些年。在那些不可及的暗夜,因为失眠,我把自己整个人的一生都反复地想了多遍。包含未来的种种可能,以及一些必不可少的回顾,我的生存,简直就像一个游移不定的人在悄然寻找他的鬼魂。我的幼年,经常在恐惧中走夜路。现在我还常常回忆,并且几乎相信,就是童年不幸和彷徨的夜树孕育了我今天的写作。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穿过这密密麻麻的生活,除了写作,似乎再无别的。可是写作,它一直在培养我的麻木和暴虐。私心里我并不认同自己目下的现实,可是,我从来没有任何念头,去做一点别的尝试以换取表面的幸福。我在自己冥顽不化的信念里走了三十六年,既不知道终点,也早已忘却了那足以支撑我走向更坚定内心的史前记忆。我似乎对于探究事物的真正奥义缺乏好奇心。
我相信真正伟大事业的开启源于一种自知。在许多突兀的日子降临之前,我已经在酝酿、书写,但是,日复一日的困倦湮没了我的理智。有些事务做起来并无意义,但在这种逻辑性不强的昨日所构造的迷宫中,我强打精神走到了秩序井然之地,并且能够拿出剪刀,去修饰那不必要的荆棘。我偶尔变得十分热心,并且能够自然警惕,这种奇特的变数在过去的三十六年中跳跃性地发生,终于,我找到了距离今天最近的昨日。就在上一秒钟,我还强迫自己必须正视一切所见,可到了此刻,我觉得这种做法十分荒唐。在经常性的错谬与不可解的冲动内部,我熬过了一种必然性的自我救赎。终于,在写作中我所获得的力量,大过了世俗生活中的一切所得。我欣喜地沉浸于自我折腾的当下,那种种内在的难题复成烟云。我心茫茫,如此而已。
但我们的每一天,都如此地不可逆,否则我真应该去外太空旁搜远涉,站在此身之侧,看流星闪烁。如果时空可以自由穿梭更好,那旧日的铁马金戈也绝非虚幻和臆测。经由我们的科学和文艺,古人从高度发达的远处复活,他们造就我们的精神和骨骼。那亿万年后,我们再生的躯体隐藏了亘古之秘。现在,伤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一种汹涌的时光之力裹挟着傲慢人众奔向那冲突或毁灭的激流。我从未相信永恒。这该是我们对待生之必需的虔诚。我从未相信既定的秩序,基于一些不存在的谣言而反叛自己的时刻也将要过去了,当我真正能够坦荡地自审,那满心的愉悦会冲破所有的牢笼。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原本无限的选择中过着目下单调而唯一的生活,在这些被限定的岁月里,我们都是只身穿过自己的皮肉,用尖锐的刻刀,将怪诞的命运轻轻划开,慢慢毁掉。
但是生活,它总是如此,除了生活和思考,我们再无别的。而思考,就是生活对我们最大的报复。作为对高傲的惩戒,我们最终不是死亡,就是慢慢疯掉。
夜色还乡
夜色沉默无边。在黑暗和寂静中,一种完整而圆融的自由才可能是最真实的。我很奇怪,在我生活的街区我也会迷路,有一天深夜,我打着手机离开自己的住宅很远。最后,是一个巨大的缓坡使我停顿下来,而此前,是何种意识的真空带我走丢的?我真是完全想不起来了。偶尔我还会在短暂的转换中追忆刚刚发生的事情,同样地也会有这种短路。我不知道生活教给了我多少东西,从二十岁开始,我的心灵就根本没有改变多少。除了恋爱带给我未知、焦灼和震动,在其他许多时分,我相信我的一切都迷茫如旧。除了阅读和他乡经验的增补,我丝毫找不到我存在和活着之痕。这令人苦恼的世界,是我毕生的依恋?十几年以来,我都不能下这样的断语。我的高傲和自尊一直在作祟,那些无比纠结的时间和思想也在作祟,当我在已有的书籍中找到相类的声音,我总是欣喜异常,但是沮丧和惊奇也伴之而来。在我意识的深层,总有一个巨大的唯我之神在活动。我可能确实想要去开创一个独我的世界,它包容和归纳人类的一切经验,可是我努力至今,却发现失败与挫伤比比皆是。为了保证固有的理想付诸实施,我有时变得更有耐心,在全新的空白纸页上面,我写下了我能够写下的所有东西,但苍天作证,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我觉得自己空虚的时候通常也是心灵最为柔软可感之时,在生命赋予我的所有柔情中,我多么喜爱温柔夜色和无边沉默。是的,我相信只有完整的事物才会更加真实。为了不缺斤短两地活着,我舍弃了许多我本来不需要的,可有时单调的快乐也会被接踵而来的新奇事实所淹没。以前家中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活得更加内敛而孤寂,现在随着时间的改变,我的整个身心都变得被动而幸福。这种日常性并不为我所独有,老实说,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我找不到比它更让人安心的活法了。但是日常性中常见的破碎俱在,我为了稳定地活着而进行妥协,抗拒一切无知和誓言。如果我的力量足够强大,我相信自己会建立一种个性化的时间和岁月表,我把自己需要做的一切退让都预先列在上面。我是错的。这宁静之中只有写作陪伴我度过亘亘长夜。我所需要的它给予我,我所恐惧的它帮我放大,最后,这所有的一切,都将被交付我所看不见的宇宙。有些时候,我觉得过日子太苦,但日渐麻木的心灵可以帮我开脱,向未来解释。我不知疲倦地写啊写,每一个夜间,看见无数同类睁大的双眼。这过于好笑的行为艺术形同诅咒,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被一种虚妄的感觉紧紧地拖住,形迹迟缓宛如古人。我并非不知道如何生动,但与更高的秩序相比,我相信那些做法毫无意义。在这样的妄想中,我写下,我失去,只有夜色没有消除,它永在那里,既是我们的恩宠,又足可隐身。不错,在黯淡与虚无中,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消食记
清晨七点的乡间公路上已经满是烟尘。这数十年的岁月满是烟尘。母亲在前面走得飞快,我晃荡着身形,将自己与她隔开。这么多年,我总是将自己与她隔开。她的苍老在最近的三五年中逐步加速了,可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可能还拥有另外的法力,能够将她从这样无来由的、刻板而麻木的生活中解救出来。与我们周边葱茏的事物相比,这样无止境的生活看起来毫无意义,我掂量不出它到底有多重,抑或有多轻。
我写诗也毫无意义。只是面对这样疲惫的奔波的生活,我觉得诗歌或可成为我此生的一个验证。我不能说是诗歌使我存活,没有它,我的一切便不真实。我从来不想如此断言,在长久的时光的流逝中,我总得坚持一点什么:对存在的蔑视?或许,只有当我拥有最澄澈或者最污浊的心灵之时,我的创造力才会爆发。我无法不在这世俗的丛林中迷路。我无法使自己看起来更镇定一些。我无法不写诗。
我想接母亲到我居住的乡下去。我想尽快给她建造木头房子。我想重塑她的生活与形象。
这么多年,时光一定用最细小的螺丝钉固定了我身体的暗部,我很难再像二十一年前那么转折如意。这么漫长的历程中,我的目光已经苍老、衰朽,困囿于自己的奋斗和收获,我无法再往昨日后退半步。仅仅是这么一个短暂的停顿,公路上晨跑的初中生们已经离我远去,我看到了他们生命中青春勃发的一个须臾。
我一直在看,一直在茫然追赶,撒手,书写不甘和遗憾,缺乏行动,思维混乱。
我一直在建筑,推倒重来,刷新,构造内在之欲,释放与解散。
我一直在这条路上走,黑暗中白光闪烁,烟尘如盲,山形亘古如寂,我时时都在夜遇,那萧瑟风声中的恐惧。鬼魅之影倏忽来去。
我一直在找一个住所,能使我彻底安宁。我一直在发力,徒手搏虎。虚妄的土地上长出丛草和语词,它们截断流水,使我们临于崖际。
大河依然流淌。
烈日在缓慢降落,俯瞰,如我们梦境里的苍山。
我并不需要这样的生活,内心无须涨得很满,我并不需要如此荒唐的江山。如同母亲并不需要我的怜悯,她坚强的身心之中曾经满含希望。如今,她已然儿孙满堂。她是我的源头,祖母,有时我会觉得烦躁不安。但母亲不会。
她坚定地走到了今天。我无法看到她的情爱。只是,在难以尽述的悲哀中,我带着令人憎恶的激情一次次地离开了。岁月如此平白,它是我干涸河道里的汪洋大海。我用虚构写诗。想象力如附着在灵魂上的尖刺。我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徒步跋涉,远方桥梁和山脉仍未现形。
这是绝望的白云之下一株低眉垂首的谷穗。
我看到涵洞,只要闭目凝视,我还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羊群。这里离我居住的村庄何其近,何其陌生。我从来没有在任何时空里抵达的区域,它仍是我的故乡。
多少年里,我无法看到,无法说出。多少年里,我厌恶居住在这里。故土之上高高的天空会变得无比郑重。它们并非完全静止,但某一个瞬间它肯定是不动的。我打开记忆,动用联想,我觉得局促的时分,万物变得忧愁。
我写作是为了消化和咀嚼食物。
内心里积弊深重,我担心恶时辰累日的循环会击沉我的航母。
我诅咒和忏悔的旧日也过去了。
如果激情消散,我无法写作。那连绵的光线不被记录,我无法祈求。
站在村口,一切时间都在延展,一切爱都不复存在。树木绿荫匝地,我根本不想返回。这抽象的思念和拒绝多么琐碎,但它们不是全部。任何诗句都是断裂的,我无法衔接、传递。
请相信,我仍未完成,我们都是寄身于梦。而宇宙的脏腑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