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炜
马尾乡有个大土豪,人称张发财。
一天,张发财在镇上请客,完了借着酒兴开车回村子。张发财喜欢开车,不管身家有多大,从来没请过司机。他经常要往返于镇上和村子之间,这段乡道也就十来里,铺的是水泥,张发财一般只用七、八分钟。这还是正常的,如果喝了酒,车速还会往上提一提。
转过一个弯的时候,前面是个小村子。张发财轻车熟路,丝毫没有减速,可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前面不远的路旁,正有个老头从地上一蹦而起,玩命地冲了出来。
张发财只来得及骂一声“找死啊”,刹车却已经来不及了,车子就像一枚子弹似的,嗖一声向老头射了过去。还好他的车速实在是太快了,那老头起步也晚了半拍,他还没冲到路中间呢,张发财的“子弹”就贴着他的耳朵飞过去了,没中。
可老头还是被车挂了一下,摔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
张发财好不容易停下车,跑回来一看,那老头跌了个头破血流,但看样子伤得并不重。张发财不认识他,当下就指着老头骂骂咧咧起来:“找死啊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你会不会走路啊?妈的吓我一跳!”
老头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颤颤抖抖向他的车子走去。张发财觉得奇怪,这老头想做啥?他醉意也上来了,跟在后面也是摇摇晃晃的,一边说:“老叔,你别走晕了头,我在这呢。说吧,你想要多少赔偿?”
老头好像没听见一样,仍是不理不睬他,走到他的车子前头,忽然扑通跪下来,就把脑袋往车上撞。张发财一看气坏了,这不是想讹钱么?
谁知老头却说:“我不要你的钱。”张发财一听傻了,接着吓一大跳,咋的?这老头当真是要寻死啊!
这下他更来气了,一把将老头拉开:“你要寻死,就换个别的死法吧,别弄脏我的车。”老头抬起头恳求道:“张发财,你把我撞死吧,我求你了!我保证一分钱也不要你赔偿,说话不算,天打雷劈!你不把我弄死,我就不走了。”说着,又把头往车上直撞。
张发财一听愣了,接着就扯开嗓子喊起来。不一会,村子里跑出来十几个人,张发财指着老头说:“这位老叔疯了,非要我撞死他,是你们村的吧?麻烦大家帮帮忙。”
那些村民一看,老头直往人家车上撞,大吃一惊,说这是吴六伯啊,咋的就疯了?七手八脚,把老头架着往村里走。张发财追上去,从包里摸出五百块,大声说道:“别说我不负责任,这几百块给他缝针,治不好尽管来找我!”
过了几天,那个老头倒也没上门来找他要钱,看来还真是一心一意求死的。一天,张发财开车从家里到镇上,来到那段路时,远远地就看见那老头坐在路旁,伸着脖子往两边张望。发现他的车来了,老头像接到了命令一样,腾地就站起来了,向他的车子迎头冲来。
此时的张发财,昨天的酒已经醒了,今天还没有喝过酒,头脑清醒,手脚也还算灵活,嘴里喊道:“又来了!”急忙来了个急刹车。老头人老脚笨,冲到跟前时,车刚好停了,只轻轻地蹭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车前。
张发财气得一拳打在方向盘上,这老头太可恨了,想考他的驾照咋的?他跳下车,压着火问老头,是不是想找他要上次的赔偿?老头说不是,五百块钱除了医药费,还多三百。张发财仔细打量打量老头,怎么也不觉得他像个精神有病的人。老头七十来岁年纪,头发胡子都白了一半,可看起来身子骨还硬朗,是个地道的老农民。他见张发财打量他,就说道:“我脑袋没病。”
张发财气呼呼地问,“那你就是想寻死啰?”老头点头说是,张发财一巴掌拍在车盖上,“那路上这么多车,你怎么非得等我的呢?”
老头也是满脸怒气,指着他说:“我就要死在你的车下!”
张发财一愣,气得暴跳如雷:“我跟你有仇啊,你存心要害老子!”
“对,有仇!”老头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不死在你的车下,我就死不瞑目!”
张发财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张口结舌半天,无奈地一摊手:“我什么时候对不起你,总得跟我说明白吧?”
老头说你跟来吧,背转身,慢慢向村里走去。
张发财考虑了一下,决心今天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老头为什么非要跟他过不去?就把车停好,跟在老头后面走。进了村口不远,老头往旁边的田里一指,叫张发财看。
田里有个中年汉子在补秧苗,那汉子只有一条腿,拄着一根拐杖,显得十分吃力。老头说:“他是我二儿子,三年前被你的车撞掉一条腿,现在只能这样干活了。”
张发财暗吃一惊。他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开车了,从货车到小车,车子换了十几部,但车技却没有什么提高,加上又喜欢开快车,这十几年他在这条路上确实出过不少意外。至于撞过多少人和多少猪狗牛羊,实在是记不清了,反正每回都是赔偿了事。田里的这个少了一条腿的汉子,他也没有印象,到底是不是他撞的。
他想了想,就对老头说:“就算是我撞的吧,可我已经赔偿了啊!”
老头没理他,领着他继续往前走,来到一座房子前,门口有个没有双手的孩子孤单单地坐着,老头说这是他三孙子,今年八岁,也是被张发财撞的,时间是去年八月。
张发财心里一哆嗦,这个小孩他有点印象。当时这孩子坐在一辆牛车上,他把人家的牛车撞了,孩子掉到地上,刚好双手被轮子碾过。他还记得,这笔赔偿高达十五万。
张发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赔偿了呀!”
老头又向屋里走去,张发财迟疑地站在门外。老头向他招手:“进来看一下吧,我大儿媳睡在床上呢,十年前让你撞残废的。”
张发财低着头没有动。老头从里面出来,冷冷地盯着他说:“村里还有两个缺腿少胳膊的,前面的小张村有个破了相的姑娘,再上去的大华村,有个半截手的老头,下面的岗子村,有个少了两条腿的小后生,再下去的青江村……”
“别说了!”张发财感觉头都要爆了,大声打断老头的话,“老叔,你说的都是事实,我承认是我干的,可我是故意的吗?我都已经赔偿过了啊,你打听打听,有哪一桩我没有赔偿满意的?就是撞伤一头猪,我也会赔他三头猪的价钱!”
“赔?你赔得了吗?”老头突然间勃然大怒,全身愤怒地颤抖着,一把扯起门口的孩子,“他这双手,你怎么赔?”
张发财冷静下来,说:“你们对赔偿不满意,可以找我商量。”老头猛地冲他“呸”一口:“我不要你赔偿钱,我要你赔偿他的手!”
张发财皱了皱眉头,冷笑道:“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够赔的呀,老叔,事实摆在这,你到底想怎么办吧?”
“我要让你撞死我!”老头冲到他跟前,手指几乎戳到了他的眼睛,“你还没有撞死过人吧?我让你开不成车!”
张发财怔了怔,这才恍然大悟,这老头不要命的举动原来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他故意要让自己撞死他,以为出了人命,自己就不能再开车了,想得真是太天真了!
他忍着气掰开老头的手,淡淡地说道:“你别再做傻事了,实话跟你说,撞了你也是白撞,大不了多赔一些钱。”说罢转身就走。老头追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吼:“我就不信,你撞死了人还能开车!张发财,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撞死的!”
回到车上,虽说不怕,可张发财还是感觉脚底升上来一股寒气,这老头处心积虑地想要死在他的车下,真是防不胜防啊,总会被他抓到机会的。尽管不担心因此偿命或者坐牢,可车下有个冤魂野鬼,对自己到底不是件好事。
这么一想,他提醒自己以后过这段路的时候,得小心一点。
可第二天他就什么都忘了,尤其是喝了酒以后,依旧是把车开得像飞机一样。可让他奇怪的是,那老头却再也没有在路上等着他了,看来是他家里人知道了他的可怕想法,就不让他出来了。
一晃过了十来天,这天张发财在镇上喝高了,迷迷糊糊开车回家。在经过一个村子时,他把一个抬柴火的阿婆撞了,张发财当时还不知道呢,径直把车开回了家,第二天警察找上门,才知道自己撞了人,而且那个阿婆当场就死了。
张发财与阿婆的儿子见了面,从包里掏出成捆成捆的钞票摆在桌上,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二十万,已经是城里人的价了,你看行不行?不满意,还可以再商量。”死者一家人没见过这么多钱,眼睛一下亮了,一点都没犹豫,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之后,张发财又四处打点,花了好大一笔钱,这才总算把事情化小化无。事情完结那天,张发财在县城设宴,答谢各方各面的朋友。
下午,他喝得醉醺醺地开车回家。拐了个弯,他看见前面有个人影,脚下下意识地一踩刹车,这下看清楚了,居然就是那个老头。这会儿手里拿着一串鞭炮,手舞足蹈地正放得欢哩。
张发财立刻就明白是咋回事了,这老头以为他被抓了,放鞭炮庆贺呢!他哈哈一笑,故意把车开了过去停下,跳下车喊道:“别高兴太早了,老叔,我在这呢!”
老头猛地一怔,脸色顿时如一片死灰:“你你你……你还能开车?”
张发财哈哈大笑:“每天撞死的人多了,照你想的,撞死人就不能开车,路上早没车跑啦!老叔啊老叔,你是人越老越糊涂啊,我劝你还是想想怎么多活几年吧,就算你死在我车下,顶多就这个价。”说着,冲老头晃了晃两根指头。
老头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他上车,说不出话来。张发财心里痛快淋漓,狠狠地一踩油门,一眨眼就把车开回了家。
几天后,张发财在回家的途中,又撞见了老头。这天他仍旧喝了酒,车子仍旧开得飞快。
那老头驾着一辆牛车,旁若无人地走在小道上,迎面而来。张发财一看清楚车上的人是那个老头,心下先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踩了踩刹车。
牛车跑得飞快,而且跑在路中间,好像根本就不考虑会不会撞车的问题。只见牛车越跑越近,车上的老头两眼瞪圆,满脸怒气,大声吆喝着,杀气腾腾地径直向他冲来。
张发财心惊胆战,这老头是想要撞他啊!眼见牛车已冲到跟前,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嗖地一下从牛车旁穿过去,呼地一声巨响,重重地撞到了路旁一棵大树上。
张发财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清醒过来了,感觉有人正把他往车外拉,接着被放到了地上。他微微睁开眼,看见了老头的脸。
张发财拼尽全力恳求他:“老叔,你想怎么办都行,先救命,求求你,先救救我……”
老头没有回答他,却把他翻了过来趴着。然后,他听见老头一声吆喝,牛车骨碌骨碌地转动起来。
张发财心中大叫,完了,老头一定走了。
就在这时,他感到双手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牛车竟然从他两只手上碾了过去,他甚至还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喀嚓声。
老头一声怒吼:“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开车!”
接着,他把张发财抱到牛车上,向镇上驶去。
(责编:林洋图:薛志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