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父亲的悔罪遗书：死后方知“兄弟劫”

蓝星

2013年9月，王鹏宇在湖北恩施南郊杀死了公司老板杨昌寿的儿子杨强，一周后向警方自首。杨强母亲要求司法机关严惩这个曾受丈夫资助上大学、还被丈夫聘任进公司的凶手，让王鹏宇“以一命抵一命”。然而，杨昌寿却出具了刑事谅解书，希望保住王鹏宇性命，使得王鹏宇最终被法院从轻判处有期徒刑15年。除了杨强的母亲，大多数人对杨昌寿的行为持赞赏态度。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2014年10月，杨昌寿竟在家服毒自杀了！他给妻子留下一封遗书曝光了真相：原来，王鹏宇竟是他的“私生子”。

杨昌寿走了，可两位悲情的母亲，将如何面对这眼前的一切？

“受助者”杀死亲子，谅解仇人引妻责难

2013年9月25日下午，湖北省恩施市南郊林场护林员黄继成巡山时，看到山坡上横卧着一具男尸，他立刻打110报警，民警立即赶赴现场勘查。经法医鉴定，死者为一名20岁出头的年轻男子，因受钝器击伤脑部失血过多而身亡，死亡时间应就在几小时以前。警方通过数日搜山查访，并未获取有价值的线索，当地也无人报警称家人失踪。

正当警方准备进一步扩大查访范围时，一周后，该案犯罪嫌疑人王鹏宇向恩施市公安局投案自首。他供述：9月25日上午，他和自己公司老板杨昌寿的儿子杨强带着几名工人到南郊林场山下公路边安装户外广告牌。在一处岔路口安装广告牌时，王鹏宇认为东西向公路是主干道，来往车辆多，广告牌应安在东西向位置，杨强则坚持要把广告牌安装在南北向位置，可又说不出道理来。王鹏宇于是坚持己见要强行施工，杨强突然当胸给了他一拳，骂他：“我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公司是我家的，你只是给我家干活的一条狗！”

王鹏宇气恼不已，要他讲话放尊重点，杨强仍谩骂不休。王鹏宇开始回击：“你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活得还不如一条狗！”一听这话，杨强举拳对王鹏宇连连重击，几名工人劝说、拉扯无效后，丢下广告牌转身跑了。人高马大的杨强很快将王鹏宇按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暴打。挣扎中，王鹏宇趁他不备将其掀翻，挣脱后转身就往山上跑。杨强不肯罢休，在后面紧追。两人跑了近百米来到半山腰时，杨强追上了王鹏宇，再次将他绊倒，骑在他身上继续施暴。王鹏宇被打得口鼻流血，他瞬间失去理智，顺手抄起身边的一块大石头，使劲砸向杨强后脑部，杨强“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上。王鹏宇仍不解气，翻身骑在杨强身上，又用石头往其头上、身上猛砸，约过了5分钟不见杨强挣扎了，他才停手。看见杨强后脑不断往外淌血，气息全无，王鹏宇才明白自己杀了人，他又惊又怕，关掉手机往山下跑。回家后，他跟母亲打了个招呼，揣上一点钱，连夜逃到武汉一名亲戚家躲藏。该亲戚动员他自首，最终他被劝服投案……

当天，民警来到杨强家中，通知杨强的父母其已遇害的消息。杨强的母亲郑祖芬当场晕了过去，父亲杨昌寿一边大哭一边自言自语：“早知这样……”

待杨昌寿情绪稍稍稳定后，民警问：“杨强失踪后你们怎么没报案？王鹏宇是你公司的员工，他不知去向你们也不管？”

杨昌寿说，案发当天，他公司雇的几名临时工人回来后说杨强和王鹏宇发生争吵并动了手，他当即给两人打电话，但两人手机都关机了。无奈之下，晚上，他给王鹏宇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其母告诉他，王鹏宇下午就回家了，说想到外地散散心。得知王鹏宇与杨强没有继续纠缠，杨昌寿放心了不少。最近三四年他与杨强总在吵架，杨强也多次离家出走，因此他以为杨强一定又和往常一样，负气出走了。当妻子郑祖芬追问起儿子的下落，他也是这样解释的，哪知夫妻俩等来的竟是儿子遇害的消息！

当日，因血压升高晕倒的郑祖芬被送到医院抢救，醒来后，她要求司法机关严惩杀人凶手王鹏宇，一命抵一命！然而，2013年12月，趁着郑祖芬住院之际，杨昌寿却向公安机关递交了一份刑事谅解书，上面写着：“我是王鹏宇读大学的资助人杨昌寿，王鹏宇大学毕业后到我公司任职，勤奋敬业，与我儿子杨强及家人不存在利益纠葛。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王鹏宇不可能故意杀害我的儿子。从资助王鹏宇到现在，我逐渐对王鹏宇产生了不是亲情胜似亲情的感情。再有，王鹏宇早年丧父，是个苦孩子。失去亲子我已很痛心，不忍再断送王鹏宇的前程……”

躺在病床上的郑祖芬得知丈夫竟原谅了杀子凶手，痛哭不已：“杨强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呀，你让我怎么对死去的孩子交代啊！”杨昌寿耐心地做妻子的思想工作，他说王鹏宇读书成才十分不易，他是一时冲动才打死了杨强。儿死不能复生，不如饶王鹏宇一命，说不定等他们老了，王鹏宇还能感激回报他们。

王鹏宇的母亲姜梅也一次次来到杨家，请求郑祖芬能饶儿子一命。由于丈夫已经出具谅解书且态度坚决，郑祖芬只能放弃了“一命抵一命”的想法，在案件移交到法院时，她提出了40余万元的民事赔偿要求。其间，杨昌寿多次劝说妻子，说贫困的姜梅根本拿不出这些钱来，要她放弃赔偿。郑祖芬与杨昌寿针锋相对，坚决不肯再退让。

2014年5月，恩施州中级人民法院在审理此案时认为，王鹏宇在已制服杨强、使其倒地的情况下，仍用石块连续猛砸其头部，已构成故意杀人罪。但因杨强挑衅在先，王鹏宇属在激愤下杀死杨强，且事后有自首行为，并得到死者家属的谅解，因此判处其有期徒刑15年，另对被害人承担17万元民事赔偿。

摆不平亲子和“受助者”，哪堪鸡犬不宁悲愤自杀

判决下达后，郑祖芬始终耿耿于怀，她一再找姜梅讨要赔偿款，骂她儿子“恩将仇报”，回家则哭着抱怨丈夫养了一个“白眼狼”，害了全家……

杨昌寿1965年出生于恩施利川县（现已改市），大专文化。23岁时，在工厂做技术员的他娶了女护士郑祖芬为妻。婚后，在父母的资助下，两人来到恩施市创办了自己的装潢公司。1990年2月，郑祖芬生下儿子杨强后，便专心照顾家庭。经过多年努力，杨昌寿的公司渐渐积累了数百万资产。唯一让杨昌寿感到遗憾的是儿子不争气。杨强上初中后，便开始涉足网吧和赌场。2007年，杨强勉强考上了恩施一所大专，每月开销高达三四千元，杨昌寿曾责怪郑祖芬太惯孩子，但郑祖芬却说，孩子大了要穿衣打扮、要社交，多花钱也是应该。

2008年9月，杨昌寿对郑祖芬称，想资助一个贫困大学生。杨昌寿年幼时出车祸，幸得好心人相救才保住性命。出于报恩心理，他平时常做善事。因为这个缘故，郑祖芬很理解丈夫。不久，杨昌寿告诉郑祖芬，他已选好了资助对象，对方名叫王鹏宇，其父亲王文松曾是他公司的员工，后因患肺癌去世。王鹏宇一直与打零工的母亲相依为命，可他却很争气，考上了武汉重点大学。郑祖芬支持丈夫的做法。

此后，杨昌寿包下了王鹏宇读书的全部费用，且每次寄钱时都附上一封信，对他鼓励有加。王鹏宇也常给杨昌寿回信，表示将来回报叔叔阿姨的恩情。

2010年夏，杨强大专毕业后进了杨昌寿的公司做业务员。一年后，杨昌寿提拔他做业务部经理。谁知刚升职不久，杨强就把5万元工程款拿去赌博输光了。杨昌寿肺都要气炸了，将儿子又重新降为业务员。

2012年夏，王鹏宇大学毕业后，也被杨昌寿招进了公司。王鹏宇本就怀着报恩心理，所以一心一意地工作。杨昌寿欣喜之余，很快将他升任为业务经理。对此杨强十分不满，常借故刁难王鹏宇。王鹏宇起初处处谦让，后来见杨强实在胡搅蛮缠，他也与之据理力争。两人暗中斗法，杨昌寿看在眼里，他多次苦口婆心地劝儿子：“王鹏宇是个外人，他越努力，我们家积累的财富就越多，这些钱到最后还不是你的！”

杨强不以为然地说：“我看王鹏宇压我一头心里就不舒服。我是你的儿子，凭什么让他指手画脚？”杨昌寿认为儿子无可救药，转而又劝说王鹏宇：“你别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我的公司我说了算，谁有才干我就重用谁。”

王鹏宇说：“叔叔，如果有一天你为难了，我愿意自己离开。”王鹏宇的懂事让杨昌寿很是感动，不仅亲自指点他的业务，还主动给他加薪。

对于王鹏宇进公司，郑祖芬起初也是赞成的，儿子不懂事，王鹏宇却为杨昌寿分忧不少。可当儿子和王鹏宇多次发生矛盾，儿子回家诉苦后，郑祖芬感情的天平渐渐倾向了儿子，她苦劝丈夫让王鹏宇离开公司，杨昌寿却不听，最终导致了如此惨烈的结局！

儿子出事后，郑祖芬恨丈夫不听劝，更恨他自作主张原谅凶手。她一次次去找姜梅要赔偿款，姜梅找人借了1万多元给她，哭着说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郑祖芬耐心渐失，一次在娘家人陪同下去找姜梅要钱无果后，她气恼地将姜梅打倒在地，将她家里的东西砸了一地。而她每次要求杨昌寿陪她去讨要时，杨昌寿总劝她：“这些年我赚了这么多钱都让你管着，你还不知足吗？你别闹了，再逼出人命来可怎么办！”郑祖芬责骂丈夫：“你替仇家说话，真是个混蛋！”

有时，杨昌寿实在被逼急了，只好陪同前往。每当看到郑祖芬要动手打姜梅时，他要么死命拉住妻子，要么挡在姜梅身前替仇家挨打。时间长了，有人对他的做法不解：“哪有这样原谅仇家的？”

2014年9月28日傍晚，郑祖芬又到姜梅家闹，几句话不合，就把姜梅推倒了，这时杨昌寿破门而入，赶紧拉开妻子。郑祖芬挣脱后，又扑向正欲起身的姜梅，杨昌寿赶紧挡在姜梅身前，郑祖芬气得骂丈夫是看中了这个寡妇，杨昌寿脸涨得通红，说：“你再闹下去，我们家还会出祸事的！”郑祖芬哭道：“我儿子都死了，还有什么祸事能比这大的？我就是想出这口气，让她也被折磨！”杨昌寿扭头而去。

此后，郑祖芬仍不时去姜梅家吵闹。10月17日傍晚，郑祖芬正在找姜梅讨赔偿时，侄儿突然打来电话，说杨昌寿当天下午买了一瓶有机磷农药，在自己卧室里喝药自杀了！郑祖芬吓得浑身发抖，急忙赶回家，亲友们已将杨昌寿送到人民医院抢救。任凭郑祖芬呼天抢地，杨昌寿最终因中毒过深而死亡。

郑祖芬将杨昌寿安葬后，心里更加激起对姜梅母子的仇恨，她甚至打算卖掉丈夫的装潢公司，与姜梅打一场持久战。10月29日，郑祖芬翻箱倒柜寻找装潢公司的相关资质证件时，无意中在床下翻出了丈夫临死前留下的一封写给她的遗书。读着遗书中一行行被泪水浸染的字，郑祖芬渐渐睁大了眼睛。读完后，郑祖芬才想明白丈夫一系列看似反常的行动原来是那么“正常”，也终于明白了丈夫为什么会自杀。

遗书曝光隐情与真相，两位凄苦母亲握手言和

“祖芬，你这样闹下去，我只有以死抵罪了！当年我做错了事，如今上天终于惩罚我了，让我痛失一个儿子，让另一个儿子也身陷牢狱。我早已度日如年，生不如死！”郑祖芬捧着丈夫的遗书，字字惊心……

原来1990年，就在郑祖芬生下儿子、并在家照顾孩子后不久，杨昌寿和手下员工王文松的妻子姜梅有了婚外情，并致姜梅于1990年11月怀孕。

“她告诉我，她和王文松结婚三年多，一直没怀孕，怀疑王文松有不育症。她说孩子八成是我的，我和她商量后决定打胎，我们两次去医院，医生都要求出示结婚证。后来因业务繁忙，加上随着胎动增加，姜梅母性渐增，我们怀着侥幸心理生下了儿子鹏宇。孩子1岁时，我带着他们母子到武汉做了亲子鉴定，确认鹏宇和我为亲子关系。我欣喜又多了一个骨肉，又担心会毁了各自家庭。因此，我告诉姜梅以后必须断绝来往，她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含泪同意了……

每当我实在忍不住对孩子的牵挂时，便悄悄到姜梅家附近或鹏宇上学的校门外，当鹏宇的身影出现后，我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心里除了爱更多的是愧疚。

鹏宇上初二时，王文松因患晚期肺癌不治病逝。我瞒着你，时而会去照顾姜梅母子。2007年夏的一天，我陪鹏宇在路边摊吃烧烤，一位熟人路过，我主动介绍鹏宇是自己资助的学生，那熟人打量我和鹏宇一番后，打趣地说：你和这孩子有缘，眉眼都有几分相像呢。我当即满头大汗，赶紧把话岔开。这以后，我极少再和鹏宇在公众场合见面。

2008年夏，鹏宇考上大学，我对你谎称想资助一个贫困大学生，在你的追问下，我把他们母子的名字都告诉了你。我曾去武汉看望鹏宇，每年放寒假时请他吃一次饭。杨强屡屡让我失望后，我便让大学毕业的鹏宇进了公司，对他寄予了希望。在两个孩子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我又无法有效劝解的情况下，有时我想干脆辞退鹏宇，给他一笔钱让他创业，但家里的钱都被你看得很紧，如果要拿出大笔开支，你肯定会追问。正在我犹豫时，血案已经发生了。我的一个儿子杀了另一个儿子，这让我深陷痛苦。反复思量后，我认为眼下只能暂时忘掉失子之痛，保住鹏宇的命，争取让他少判几年，他是我生命的唯一延续……

得知鹏宇最终被轻判，我那颗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一点。可你一再追着姜梅索要赔偿，又让我再次心惊胆战。我这辈子除了对不起两个孩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姜梅，她也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以后她再去依靠谁？所以，你每闹一次，我对自己的痛恨就增强一分，直到最后我再也没勇气活下去，才决定服毒自尽以求解脱。我希望自己此举能促使你醒悟，让姜梅和服刑的鹏宇能得到一份清静……求你宽饶他们，算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后的请求！杨昌寿”

看完丈夫留下的遗书，郑祖芬更加悲愤，她径直赶到姜梅的家，要她交代勾引杨昌寿的经过，并逼姜梅立刻卖房给她赔偿款。姜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道：“你终于知道了王鹏宇是杨昌寿的孩子了！二十多年来，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即使被你打被你骂，我都忍着不说，是因为我的儿子误杀了你的儿子，我身为母亲，自觉有罪啊！现在，昌寿没了，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了！求你想想，鹏宇在狱中要是知道他杀的是自己的哥哥，生父又为此自杀了，他会有多么痛苦和悔恨啊！你现在还要来逼我，是想逼死我、也逼死鹏宇才甘心吗？你这样做，杨昌寿在九泉之下也无法闭眼啊……”

听着姜梅的声声凄哭，听着她的辩白，郑祖芬心如刀割。回到家，想到丈夫会因为她这种不依不饶的举动而死不瞑目，想到自己也早已精疲力竭，她流了一夜的眼泪。换位思考后，她觉得姜梅确实也是受害者，虽然她的儿子侥幸保住了一条命，她却要背着杀人犯母亲的沉重包袱，屈辱地度过余生。她好歹经济不愁，还有丈夫留下的资产可供生活，姜梅却只能靠给人做家政养活自己，她的余生只会比她更艰难。

次日，郑祖芬给娘家亲戚看了杨昌寿留下的遗书，亲戚们劝她遵从丈夫的遗愿，息事宁人。其哥哥还帮她权衡利弊：虽然王鹏宇坐牢了，可他仍有继承权，如果他将来索要父亲的遗产，一场遗产继承权的官司在所难免，不如趁早了结，早点与姜梅达成协议。

2014年12月29日，在一番痛定思痛后，郑祖芬主动找到姜梅，提出赔偿款她不要了，并愿意再给她20万元，作为王鹏宇出狱前她的生活费。她表示，王鹏宇将来如果想索要父亲的遗产，希望双方能积极协商，不要再酿悲剧。姜梅百感交集，她没想到郑祖芬竟能如此对待自己，她说：“这20万就算给到时走出监狱快40岁的鹏宇的一份安家费，我会为他存起来。我一直担心鹏宇知道真相后想不开，到现在都没告诉他这一切。只要他将来还能自食其力，我会劝说他放弃遗产继承权。”

2015年元旦，在亲友的见证下，郑祖芬兑现了20万的承诺。两位母亲的手终于握到了一起。郑祖芬说：“我们都打起精神往前走。”姜梅含泪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