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浮晴在很多年后找到了那座传说中的琅山,她提着鸟笼站在山顶,风吹衣袂,长发飞扬,在朝阳升起的那一刻,她捂住了双眼,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浮生一梦,她再也不曾听人抚过琴,再也不曾跳过舞。
——《红颜手札·浮晴》
(一)
浮晴公主是个话痨,能一个人讲上三天三夜不歇气的那种,满宫的人都很烦她,她最后逮不到听众,便自个养了只鹦鹉,提着个鸟笼子到处溜达,嘴巴一刻也不停。
人不愿意听她说话,鸟总没意见吧?
宫人私下多有议论,说公主是生了场大病,醒来才变成这样的,九岁之前她可是个结巴,这真不知是老天爷怎样的安排,不做结巴,直接摇身一变改当话痨了。
就这样,浮晴公主提着鸟笼子,溜达到了十五岁,这一天,她无意路过尚乐局,遇见了安狐。
琴师,安狐。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那琴音叫浮晴听入迷了,提着鸟笼子一步步走近,轻轻坐到了琴师身旁。
这是她难得的“闭嘴”时光,随行的宫女大为讶异,琴师余光瞥见了她们,却并没有停止抚琴,连神情都未有一丝变化。
当一曲将完,浮晴终于忍不住露出话痨本性,将琴师从头到脚大大夸赞了一番,末了,撑着下巴,笑眯眯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琴师侧身以对,墨发如瀑,一言不发,修长的手指半点停顿也没有,直接抚起下一曲。
自始至终,不管浮晴说什么,他都不吭声,这倨傲的态度终是惹怒了随行宫女,她绕到琴师跟前,啪的一声,把乌弦一按:
“喂,公主问你话呢,聋了呀!”
琴师这才抬头,竟是极清逸的一张脸,他扭头望向浮晴,有些吃惊,赶紧抱琴起身,施施然行礼:“琴师安狐,见过公主。”
还不待浮晴开口,他接着道:“方才当真没听见公主说话,还望公主恕罪,因为公主坐在安狐的左手旁,而我的左耳……是聋的。”
这便是安狐吃惊的原因,不是吃惊浮晴的身份,而是吃惊她居然一直在与他说话,而他半个字也没有听到。
“你、你左耳……是聋的?”
浮晴声音微颤,眸光一点点发亮,在得到又一次确定后,她几乎是提着鸟笼一下站起:“太好了!”
安狐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已经被浮晴炙热的眸光盯得心头一跳,有种高山流水,她踏遍人世总算找到他的错觉。
他当然不会知道她现在的激动从何而来,有道是——
我长相丑,但你瞎呀!
我废话多,但你聋呀!
(二)
尚乐局新来的琴师安狐,因长相俊美被浮晴公主看中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人人都为这琴师捏了把汗,须知话痨猛于虎,公主的“宠幸”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消息传到安狐耳中时,他在树下抱着琴,摸了摸左耳,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许是鹦鹉再通人意,到底也比不上活生生的一个人,浮晴公主爱他的琴音,更爱他聋了的左耳。
从那以后,她最爱做的一件事,便是在他抚琴的时候,坐在他左侧,喋喋不休。
他对此毫无异议,反正在哪儿都是沉醉琴间,留在公主身旁,还多了份无人打扰的清静,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他是浑不在意的。
但安狐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真的应了这些闲言碎语,上了浮晴公主的床——
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他照样为公主抚琴,在她说累了入睡后,便要像从前一样,携琴悄然离去,却是忽然间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公主陡然惊醒:“别,别走……”
风拍窗棂,帘幔飞扬,浮晴的身子发颤,声音也跟着发颤:“安狐,你、你上来,我害怕……”
人的一生会怕很多东西,怕苦怕痛怕累怕死,但浮晴最怕的,却是打雷下雨的夜晚。
这是宫里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因为她会伪装,一个人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怕到极致也不会唤人过来——如果不是被安狐恰巧撞见。
“你知道吗?从前打雷时都是十一陪我睡……”
帘幔飞扬,黑暗中,浮晴揪着安狐的衣袖,四目相对,幽幽开口,安狐一怔,眼神不自觉地就暼向了床头挂着的鸟笼。
十一,浮晴养的鹦鹉,唤作十一。
还来不及失笑,他已在浮晴的吩咐下,侧身平躺,以左耳相对,于是那声叹息便无所顾忌地溢出唇齿。
“可十一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雷雨交加的夜晚总显得格外漫长,当安狐都撑不住睡去后,浮晴仍是睁着眼,一点点数着数等天亮。
她叫了安狐几声,那边都没有回应后,她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腰,温暖的触觉一下袭遍全身。
外面雨幕倾盆,她贴在他左耳畔,却是微微眯了眼,话痨发作般,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倾吐的欲望。
“我有一个哥哥,他叫启霖,在我九岁的时候,他死了……”
窗外雷电一闪而过,映亮了床头鸟笼里的那只白毛鹦鹉,它在鸟笼里扑扇着翅膀,上蹿下跳着:“死了,死了……”
皇甫启霖,桑国的十一皇子,死在宣德七年的盛夏,卒时未满十五。
(三)
因为自小结巴,浮晴在宫中并不讨喜,皇子公主那么多,她总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唯一疼爱她的,便是太后季氏,还有她的哥哥,十一皇子。
季氏性情温婉,说话细声细气,偶尔急起来还会结巴,浮晴可以说像极了她,大概由于这个原因,太后一直对这个孙女怜惜有加。
但皇奶奶的庇佑毕竟是有限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浮晴所受的排挤欺负一点也不少。
皇族的公主太多了,浮晴早死的生母只是一个卑微的浣衣婢,这使她与哥哥启霖在宫中无所依仗,谁都能踩他们一脚——
其中尤其以小太子为甚。
那次浮晴又被他欺负了,赶来的启霖再也忍耐不住,差点动起手,落了下风的小太子离去前扔下狠话道:“你、你们给我等着!”
这一等,等来的便是小黑屋里的两天幽禁,而那时,太后正在青云山沐斋祈福,后宫唯皇后是从。
那两天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浮晴缩在哥哥怀里,手脚发冷,受了凉,烧得有些糊涂。
“都是哥哥没用,不能好好保护你,哥哥是世上最没用的人……”
紧紧搂住妹妹的少年,第一次泣不成声,他其实已经很努力地在变强大,可命运那样苍白无力,仿佛在一出生时便已然注定。
“来人啊,我妹妹病了,快来人啊……”
浮晴幼年的记忆里,永远忘不了那撕心裂肺的声声呼唤,哥哥的肩头那样瘦削,不断用手拍打着铁门,拍到最后有鲜血滴下,蜿蜒一路。
但从头至尾都没有人回应他们,她最后在弥漫的血腥气中,一点点爬到哥哥身旁,拉住他的衣袖,烧得脸颊泛红,话都说不清了。
“哥哥不哭……不许说自己没用……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自从雷雨那晚后,浮晴开始夜夜与安狐同睡,她似乎找到了比逗鹦鹉更大的乐趣。
安狐不仅琴弹得好,谈吐见识也是没话说,他去过很多地方,天南地北,雪山冰湖,将宫外的精彩纷呈一一讲给浮晴听。
浮晴是又羡慕又惊叹,未了,好奇地问安狐:“你进宫前是做什么的?为何能去那么多地方?你是商人吗?”
安狐与她四目相对,在飞扬的帘幔间笑了:“我嘛……我是个江洋大盗,威震武林的那种,公主信不信?”
浮晴眼睛瞪得圆圆的,许久,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凑近道:“那你杀过人吗?”
这一下把安狐都呛住了,他猛地咳嗽起来,有种吓人不成反被吓的感觉,倒是浮晴盯着他,似笑非笑,眼神幽幽。
“如果你真是武林高手,能替我杀一个人就好了。”
这话来得突兀而奇诡,还不待安狐反应过来,浮晴已经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还伸手去推有些愣住的他。
“逗你玩呢,胆子真小,还不如我养的鹦鹉……”
风拍窗棂,当夜幕终于完全降临,万籁俱寂后,黑暗中的浮晴忽然睁开眼,扭头望向了身旁早已熟睡的安狐。
她蹑手蹑脚,搂住他温暖的腰,轻轻贴向他的左耳畔,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又到了属于她一人的幽静时光。
“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我的皇奶奶回来了,把我和哥哥都救了出去,还发了好大的火……”
收到消息后,匆匆回宫的太后季氏,不仅救出了两个可怜的孩子,还因为小孙女差点死掉,第一次向皇后兴师问罪,一改不问世事的性子,将他们接到了自己宫中,亲自教养。
“你一定想象不到,那之后的几年我有多开心,哥哥也渐渐受到父皇的器重,甚至到了能与太子一争高下的地步,直到宣德七年,我的皇奶奶去世了……”
(四)
当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时,宫里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烟火盛会,这是辞旧迎新的仪式,帝后与皇室子孙皆会出席,除了——
公主浮晴。
收到消息时,安狐大为诧异,浮晴却是耸耸肩,望向窗边绽放的烟花:“早习惯了,我都有六年没见过父皇,以及……当今的韦皇后了。”
语气幽幽,说是遗憾,倒更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甘,安狐听了出来,也沉默了许久。
不允许的原因很简单,不过是浮晴九岁那年病倒,找来的道士说她与皇家的命格相冲,从此之后各种庆典活动她一概不许参与,连帝后都避开不见她的面,她成了整个宫中话最多的公主,却也是最无人问津的公主。
这些年花开花落,她提着鹦鹉笼子满宫溜达,也不过是一种自娱自乐。
夜风飒飒,吹过安狐的衣袂发梢,他盯着浮晴窗前痴痴的侧脸,忽然就忍不住地开了口:“你想去瞧瞧这烟火盛会吗?”
当安狐携浮晴飞过月下,穿梭在树林间时,浮晴差点就尖叫出声,一颗心简直要蹦出嗓子眼了。
“我说了,我是能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呀,公主现在信了吗?”大风猎猎中,安狐对怀中的浮晴笑道。
浮晴在漫天烟花下猛点头,一双眼亮如繁星。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天空的滋味实在太棒了,无拘无束的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停在树间,看着下面的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浮晴抓紧安狐的衣袖,有一丝丝的晃神。
“原来我的父皇,都已经有白头发了呀……”
她望着首座上的帝后二人,不知失神了多久,忽然笑了:“可你瞧,那个女人,还是和六年前一样,艳光四射,美如蛇蝎,未有一点变化……”
用这样的话来形容当今皇后,委实是种大不敬,但安狐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搂住浮晴的手又紧了紧,用身子为她遮住了袭来的寒风。
烟花当空绽放,映入浮晴的眼眸,她不易察觉地伸手摸向长靴,扭头对安狐俏皮一笑:
“我现在很想做一件事,一件不计后果,可能会连累到你的事……”
声音幽幽的,又带着孩子般的童真,而那只手,却已经在暗夜里,准确地触摸到了靴中藏着的匕首,那把随身携带,藏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匕首。
安狐与浮晴四目相对,风吹衣袂,在漆黑的瞳孔中望见了彼此的笑。
“让我来猜一猜,公主是玩心忽起,想要跃下去吓众人一跳吗?”
浮晴但笑不语,安狐便摸着下巴,又接着道:“这样的恶作剧,公主被抓到了顶多面壁几个月,而帮凶我可就惨了,随时身首异处,对吗?”
略带调侃的话飘入夜风中,浮晴笑意愈浓,点了点头后,凑近安狐,吐气如兰:“那你怕不怕?”
他们从没有挨得这么近过,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安狐低头望着浮晴圆溜溜的眼睛,心头痒得像猫挠一般,许久,他微扬了嘴角,语带宠溺,一字一句,道:“如果公主执意这么做,那安狐便没什么可怕的了,公主开心就好。”
月下树间,两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站着,夜风拂过发梢,下面热闹非凡,而枝叶间的他们冷清清的,仿佛沧海桑田,天地间相伴的始终就只有彼此。
不知对视了多久后,浮晴摸向长靴的手悄悄收了回来,她眸光闪烁,鼻头冻得红红的,望着安狐,轻轻捂住了眼睛,仿佛有什么氤氲而下。
“不好玩,安狐,我们回去吧,风大了,我有些冷。”
(五)
这一夜的浮晴话格外多,多到安狐的眼皮都要睁不开了,外头烟花灿烂,一派热闹,寝宫深处的他们却只有无尽清寒。
当宫中的撞钟伴随着烟花响起时,浮晴一顿,喋喋不休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一头扎进了安狐怀中。
“你是六年来第一个陪我守岁的人,谢谢你。”
安狐猝不及防,睡眼陡睁,感觉到胸口一片温热后,他愣住了,许久,一点点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了怀中人。
“公主也是安狐进宫以来,陪安狐说过最多话的人,安狐同样谢谢公主。”
这话让浮晴头一抬,破涕为笑,张口就去咬他:“好啊,你也嫌我话痨了吗?”
安狐任她咬,不躲不闪,闷哼一声,似有笑意:“不敢,左耳没福,右耳荣幸之至。”
浮晴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兽般闹着安狐,安狐捉住她乱动的手,感觉到她常年冰冷的手脚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后,在黑暗中满足地笑了。
风拍窗棂,万籁俱寂,夜幕沉沉的幽静时光终于又来临了。
这一回的浮晴贴向那左耳时,语气却欢快了许多。
她念了一连串的新年祝词,像个讨要糖果吃的孩童般,末了,却似想起什么,隔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哥哥,我今天本来有机会为你报仇,但我犹豫了。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你会怪我吗?”
宣德七年的盛夏,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浮晴永生难忘。
疼了她一辈子的皇奶奶走了,皇子们轮流为她守灵,那夜恰好轮到她的哥哥,皇甫启霖。
她从小就胆小,怕打雷下雨,哥哥不在身边,睡都睡不着,便索性披了衣裳,提着灯去灵堂找他。
风雨倾盆,季氏幼棠的牌位,紧紧挨着太上皇商帝,灵堂里一片寂静。
直到有脚步声靠近。
启霖的反应奇快,浮晴的举动是不合规矩的,不能叫人发现,于是他一把将她推入案台下藏好,嘱咐她不要出声。
闪电划过夜空,走进堂内的不是别人,竟是长裙委地、红唇含笑的韦皇后。
“他们按住哥哥,给他灌了一碗黑乎乎的药……”
那时帷幔下的她满脸是泪,却被哥哥堵在案台下,那只牵着她一路长大的手,背在身后做出的手势,分明是幼年捉迷藏时他们之间的暗语——
“不要动,不许出声!”
雷雨交加,天地间黑沉沉的一片,她死死捂住嘴巴,泪流满面。
(六)
宣德七年,十一皇子于灵堂前暴卒,死于心疾发作,浮晴公主忧伤过度,一病不起,卧榻一年。
那一年的桑国史如是记载。
“那女人多聪明,她不杀我,反而用最名贵的药治我,宫中都夸她宅心仁厚,父皇连同所有人都被她骗了,没有人疑心哥哥的死,他们都相信那只是场意外,而我也谁都不能道,只能告诉我的鹦鹉……”
浮晴紧紧搂住安狐的腰,模糊了视线,泪水落在他的左耳变,温热一片。
那之后她不再结巴,性情也大变,她每天都强迫自己不断去说话,因为巨大的刺激让她几乎丧失言语的能力,卧病在床的整整一年都如同一个哑巴。
但她不能成为哑巴,她得说话,多说话,不停地说话,她多怕自己有一天会忘记,忘记这血海深仇。
她开始日日携带匕首,她知道,她势单力薄,是绝不可能扳倒皇后与太子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装作一无所知,一点点接近皇后,然后在她没有防备的时候,将匕首插入她的心脏——
当一个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了,这就是她最大的筹码。
可是就连这个同归于尽的机会,心思缜密的韦皇后都不给她。
她找来了道士,说她与皇家命格相冲,会影响国运,从此她各种庆典活动都无法参加,连帝后的面都见不着,只能提着鹦鹉笼满宫溜达,祈盼能有一次意外的撞见。
她话痨成性,她装疯卖傻,她是满宫人的笑话。
一个皇室最无关紧要的公主,其存在的价值只是为了彰显别人的仁慈,谁也不会真正在乎她的喜怒哀乐,所以谁也不会真正看出她深藏在心底的那把火。
“你说,如果那女人知道我什么都看见了,她会后悔留下我吗?”
泪水滑过微扬的嘴角,浮晴深吸口气,将头埋入了安狐的脖颈。
“我身边都是她的人,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对着鹦鹉自说自话,大概总有一天会疯了。
“你肯定不会知道,在尚乐局第一次听你弹的那首曲子,是从前哥哥最爱弹给我听的,叫作《刹那芳华梦》。
“好像就真的做了场梦,你给我抚琴,陪我说话,告诉我那些天南地北的见闻,还带我飞过月下,去看那六年都不曾见过的烟火盛会。
“自从哥哥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对我,同我一起守岁,一心只想要我开心了,我真怕梦醒得太早,以后打雷下雨的夜晚,又只有我一个人睡了。
“我不仅喜欢你的琴音,喜欢你的左耳,还喜欢你的整个人,因为我比谁都能看出来……整个宫里,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的。”
(七)
仿佛暂时忘记了忧愁,接下来一段日子,浮晴过得无比开心,而机会,却在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不期而至了。
像是老天爷的刻意安排,来宫中为桑国王贺寿的陈国皇子,在后花园里无意撞见了浮晴,那时她正在安狐的琴音下欢快地转圈起舞,一边跳,还一边提着鸟笼,同那只白毛鹦鹉斗着嘴。
“谁丑?你丑,一身白,披麻戴孝似的,丑死了!”
“你丑,你丑!”鹦鹉十一不甘示弱,不断反击着,一人一鸟在阳光下,嘴巴就没有停过一时半刻,看得安狐都不由得摇头失笑,更别提远处花丛间的陈国皇子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好半天后,扭头问向身旁的侍从:“这小宫女真有意思,谁呀?”
侍从心想糟了,公主话痨的毛病要传到对面的陈国去了,连忙道:“回皇子,这、这是……浮晴公主。”
顿了一下,他竭力补救:“大桑的其他公主不是这样的。”
许是侍从的无心插柳,陈国皇子还真对这位不一样的公主来了兴趣。当浮晴接到消息时,整个人都傻了。
“陛下说,公主可以有三天时间考虑,若是答应了,届时将设宴诏告天下,亲自送公主出嫁。”
桌上摊开的画卷,笔触细腻真实,画的赫然正是那日阳光下,她提着鸟笼在花间起舞的场景。
安狐怔怔地望了许久,窗外柳枝摇曳,有风吹过他的衣袂发梢,他冷不防对上浮晴投来的目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般,两人久久相视,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怎么,安狐忽然就有些慌了,身子挡在了画像前。
“同公主说了那么多游历见识,还没说过我的家乡吧?”
他突兀开口,不等浮晴回答,已经滔滔不绝地从绵延的花海说到能歌善舞的族人,说得浮晴的眼神一点点悲凉下去。
未了,他定定地望向她,似有深意。
“我们那里还有一座琅山,传说有情人只要牵手共登山顶,就能白头偕老,如果日后有机会,不知道公主愿不愿意……”
这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表明心迹,安狐眼中散发的光芒,看得浮晴心头一痛,再也忍不住地背过身去。
“够了。”她轻轻打断,仿佛累极了般,伸手捂住脸,好半天才从唇齿间溢出一句,“让我想想。”
这一夜,帘幔飞扬,两人都难以入眠,各怀心思,直到安狐终于迷迷糊糊睡去时,浮晴才在他左耳畔幽幽一叹:“以后陪你去琅山的那个人一定很有福气……”
有泪水在黑暗中簌簌而下:“这段日子太快乐了,快乐得我都快忘记自己原本该做的事情……”
两国联姻,不管怎么样,帝后一定都会出席,再顾不上她那所谓的相冲命格,这是她一辈子仅有的一次机会,她不能错过,更不能连累心爱之人。
“你带不走我的,就算你能飞檐走壁也没用,皇家的网是没人能够挣脱的……”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浮晴脸上,她泪痕未干,却是一点点搂住安狐的腰,贴在他胸口,又痴痴地笑了。
“刹那芳华梦,果然再好也只是刹那芳华,不能长长久久,是时候该醒来了……”
(八)
金钗经过特殊的打磨,尖锐程度不比匕首差,当宴席进行到最后一步,向帝后敬酒辞行时,她猛地拔出,以迅雷之势刺去,定当令所有人始料未及,见血封喉。
这样的画面在浮晴心中演练了千百遍,当终于到了这一天时,她一袭华美的红嫁衣,坐在陈国皇子身旁,脸上含笑,手心里却已全是汗。
安狐就在对面的奏乐阵容中,长发如瀑,抚琴的侧身清俊依旧,她却不敢望他一眼,只因她那样决绝以对,怕是早已伤透了他的心吧。
嫁衣送来时,他仍存最后一点希冀,几步上前牵住她的手,是奋不顾身要带她离开的姿态,她却狠狠甩开他,还差点摔了他的琴。
“你醒醒吧,我都已经做了决定了,你别再痴心妄想了!你不过是个小小琴师,和我养的鹦鹉一样,供我取乐而已,拿什么去跟陈国皇子比?”
他被她喝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脸瞬间煞白,她却在背过身后,泪流满面。
他不肯离去,被她关在门外,夜间寒风呼啸,她辗转难眠,到底悄悄起了身,拿了斗篷轻轻罩住他。
泪水滑落在他的左耳,她在无边的黑夜中,与他做了最后的诀别。
天知,地知,月知,风知,而他,永不会知。
殿中烛火通明,歌舞渐停。
浮晴起身的那一刻,所有情绪收敛于眼下,她奇妙地平静下来,只有种如释重负,终得解脱之感。
望向首座上的韦皇后,她笑意愈浓,金步摇曳,纷纷扰扰,一切的一切,终是到了这最后一步。
就在她要同皇子离席上前敬酒之时,一道身影忽然排众而出,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抱琴跪在了大殿中。
“公主远嫁,小人斗胆想弹奏最后一曲,为公主送别,还望陛下与皇后娘娘恩准。”
那一袭白衣,抱琴垂首,眉目清秀的年轻琴师,不是别人,正是安狐。
浮晴在那一瞬间,心头一颤,仿佛呼吸不过来了。
婉转的琴音在大殿中响起,弹奏的正是那曲《刹那芳华梦》,人生若只如初见,如今嫁衣披身,隔着灯火再萦绕入耳,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琴音让所有人都如痴如醉,更让浮晴悄然湿润了眼眶,过往一幕幕浮现眼前,刹那芳华,当真恍如一梦。
夜风拍打着窗棂,拂过安狐的衣袂发梢,修长的十指行云流水般,琴音越来越快,乌弦越撞越急,他眼波流转,于人群中最后望了一眼浮晴,凄然一笑——
啪的一声,乌弦断,琴音戛然而止,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抓住那把锋利无比的断弦,说时迟那时快,以迅雷之势出手了。
“有刺客!”
电光火石间,众人只觉眼前一闪,白衣琴师如离弦之箭,掠向首座上大惊失色的帝后二人,掀翻案台,妆容美艳的韦皇后连一声都来不及发出,已经被乌弦所做的暗器插入喉中,血溅当场——
和浮晴原本设想的死法一样。
他回头,于一片混乱中,对上她陡然瞪大的双眼,满脸血污地笑了,就像除夕那夜躲在树上,他对她说的:“只要公主开心就好。”
他终是为她血刃仇敌,保全她的幸福,再无遗憾。
(九)
安狐,一只想要退隐江湖,晚来安然度日的狐狸。
他没有家乡,没有名字,没有亲人,只有一个代号,狐狸。
他是杀手榜上常年的第一,一柄软剑威震江湖,无人不知。
但杀手狐狸却在某一天忽然倦了,抱起心爱的琴,想过另外一种生活,于是他成了宫里新进的琴师,安狐。
江湖上仇家遍布,唯有宫中是个可以安然终老的地方,他用赚来的钱打点了一切,从此隐姓埋名,只想做尚乐局里一个最不问世事的琴师。
前半生走南闯北,剑尖开出一朵朵血花,后半生却只想抱着琴,洗净那一双曾沾满血腥的手。
如果没有遇见浮晴的话。
说来简直不可思议,他还从没见过天底下有这样唠叨的人,偏偏还是个公主。
起初安狐是没有在意浮晴的,他左耳在最后一单生意中受伤,确实听不见,随她怎样喋喋不休都无所谓——
但许是宫中的悉心休养,他聋了的那只左耳在某一天忽然好了,而那一天,正是电闪雷鸣,浮晴第一次招手让他上床之时。
她在他耳边叹息:“可十一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佯装不知,睡至半夜时,却被她的动作惊醒。
对一个常年警惕的杀手而言,哪怕睡得再熟,一点点风吹草动也能瞬间惊醒,更何况还是被她那样温柔地搂住。
从没有女人碰过他的腰,他得承认,在黑暗中,他确实悄悄红了脸。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会贴在他左耳边,幽幽说出那样一句话。
“我有一个哥哥,他叫启霖,在我九岁的时候,他死了……”
秘密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一点点沉淀在他心中。
每一个深夜的幽静时光,都是他与她共同度过,感受她的泪水与悲伤,只是她从来不知道。
他越听越心惊,难以想象她那样一张纯真无忧的脸下,竟会藏着这么大的痛楚。
怜惜与情意便是自这时候开始滋生的,有什么在不经意间渐渐改变,带着她飞过月下的时候,他想,他约莫是爱上她了。
她站在树间,伸手悄悄摸向匕首,他看得分明,却不动神色,只是微扬着嘴角与她玩笑。
他没骗她,他深谙她心中埋着的所有仇恨,他当时甚至已经做好了在她行刺后,带她杀出重围的准备。
但她却收手了,为了他,收手了。
“哥哥,我今天本来有机会为你报仇,但我犹豫了。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你会怪我吗?”
轻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那一瞬间,几欲泪流。
从此之后的每一次夜话,他都多么想拥她入怀,抚去她眼角的泪水,他想,再等等,等她脸上的笑容能更多点,等她能彻底走出曾经的阴霾,他就告诉她全部真相,问她愿不愿意放下仇恨,与他安稳度过一生。
他不想她冒险,不想失去她,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什么都早已看开,没有她那份执念,只知道活着的人便要好好活着,那样死了的人才会安心。
但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以为能渐渐将她改变的时候,老天爷会忽然将一个机会送到她眼前。
他慌了,生平第一次慌了,竟对她一口气扯了那样美的谎话。
他是没有家乡的,所谓的家乡只是曾经听过的传说,他一直心向往之,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心爱之人同登山顶,但执手白头偕老的诱惑却依旧没能说动她,她心里的那团火燃烧了太久,久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唯一的办法便是由他来将那团火灭掉,她便可再无执念地安度一生。
即使到时陪伴她的那个人,已不再是他。
他曾发过誓,再不要杀人,但为了她,甘坠无间地狱。
因为他始终记得,夜间寒风呼啸,她为他披上斗篷,在他耳边做了最后诀别。
“如果可以,我也想同你去那琅山看日出,但哥哥还在天上看着我,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安狐,对不起,来世再见了。”
多么傻的姑娘,还以为这番情意,天知,地知,月知,风知,唯他不知。
他在她离去后,轻轻睁开了眼睛,对着无垠夜空,久久凝视,终是微扬了嘴角。
“刹那芳华,梦醒无痕,看来我要为你奏最后一曲送行了……”
(十)
浮晴在七年后见到了安狐的遗书,而彼时她已是陈国的皇后,为陈国王育有一儿一女,人生美满如梦。
遗书藏在金钗里,是顽皮的小太子不小心摔断了,才显露了玄机。
那些经年萦绕在梦中的迷雾,那些不曾来得及对她说的话,终于在墨迹泛黄的字里行间浮现眼前,乱了她的心跳。
这么多年来,她刻意不去想他,刻意不去回忆他那日惨死殿前的模样,但摊开这封早已写就的遗书,一切便又跨越时空,扑面而来,避无可避。
她终是彻底明白过来。
空旷的寝殿中,见母亲久久未动,小太子终是慌了神,伸手去推她:“母后,母后你怎么哭了?”
泪水打落在信笺上,浸湿了当日那白衣琴师含笑提笔写下的最后一句——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