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初
引子
月影斜长,月黑风高。
左门提督府正是热闹的时候,今日提督大人摆宴,左门下至旗官,上至首辅都应邀在列。正是喝到兴头上的时候,到处都是杯觥交错的声音。
而杨烈听着那声音却仿佛离自己很远。
他独自坐在高高的墙头上,从这里看下去,院子里那些人是借酒装疯还是笑里藏刀,都能一目了然。
杨烈无声地扬了扬嘴角,举着酒壶饮下一口春甘白露。
“大人怎么不去后院饮宴?”
杨烈低下头,看到月影斜长地拉出一个人的影子,她站在墙下五步的地方,身上的浅色轻罗被风吹起,像是月夜中飘飘然的仙子一般。
杨烈纵身跃下墙头,向那人道:“有劳小姐费心,杨烈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说罢,他抱了抱拳,转身的一刹那,冰冷的东西已经贴上他的颈。
“今日是家父设宴,杨大人就这样走了,岂不是太不把我父亲这左门提督放在眼里了?”月影的声音幽幽的。他低头看到她的影子叠在自己的影子之上,好像一伸手就能抱住似的。
“再说,大人就这么走了,我要怎么同父亲交代。”
她手里的短刀凉凉的,刀刃很薄,锋利异常。杨烈还记得第一次同她交手的时候,被她出刀的精准与快惊到了,一不留神伤在脸上,那疤痕至今还在。
杨烈转身的刹那迅速退了三步,看向月影道:“在下不过是个小小千户,蒙提督大人赏识受邀饮宴,必然是受宠若惊的。”
“小小千户?在我父亲眼里,大人可是肱骨之臣。”
“既然小姐说杨烈是大人眼里的肱骨之臣,”他低头看了看月影手里的匕首道,“那么小姐要就这样杀了我这肱骨之臣,提督大人知道了,该作何感想?”
月影手里的刀快速转了一圈,身形已经从三步之外到了他身后,她贴着他的耳畔,像是细语一般地说道:“杨大人,只要杀了你,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了。”
“是,杀了我,这个世上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杨烈低了低头。月影愣了愣,手里的刀一个愣神的工夫,就被杨烈击落在地。他转身看她,淡淡道,“明日你就要进宫了,今夜杀人可不是个好主意。”又向她抱了抱拳道,“告辞。”说完,他便迈开步子向院门外走去。
月影没有追上去,手里的短刀落在脚边,像条死蛇,毫无生机。
月照影归。
她抬头看着漆黑的夜,忍不住想起那些日子里他们在荒漠中漫无目的游走时的苍寂,她想,若是杀了他,这世上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听起来,是多么寂寞的事。
杨烈走到后巷,更鼓正敲到三更,他想明日又是新的一日,而这一天他也想陪着她度过,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深宫后院,他也不能让这世上独剩她一人落寞。
一
赵简被提为左门提督的那一日,杨烈被悄悄唤到了府上。赵简什么都没多说,只丢给杨烈一块牌子、一包金子,说了一句:“去关外古城的教坊里,把她带回来。”
画像上的女子清丽美艳,十五六岁的模样。
杨烈跟了赵简十数年,知道他从来不是个好色之徒,赵简也知道杨烈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于是,杨烈收了金子和牌子,转身就走。
赵简这时候突然说:“杨烈,你替我办好这件事,回来你就是千户。”
杨烈从来没有升官发财的打算,他就一个人,做了再大的官也没有人同他一起高兴,受了再重的伤也没有人问他一句痛不痛,他早就习惯了这样单刀赴会的日子,所以,他什么都不怕。
赵简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顿了顿,说:“到时候你要走也由你。”
杨烈一路出了西关,大漠飞沙,马匹行不过去,他在关外换了一匹骆驼才终于到了古城。到了古城的巷子里,杨烈才发觉这地方灯红酒绿,并不输给京城的花街柳巷。
怪不得许多人都想要去关外,原来关外还有这样好的地方。
杨烈年少英俊,生得比关外的粗壮汉子俊秀许多,姑娘们一个个看红了眼,生拉硬拽地要将他带到自己的教坊里,杨烈在桌子旁坐下,老鸨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人,立刻端来好酒好菜,问:“客官喜欢哪位姑娘?”
杨烈只把画像往桌上一放,老鸨眼睛绿了绿,笑道:“小爷真是好眼光,月影可是我们这儿的头牌。不过,她今晚被西域来的商客包了,小爷是不是……”
杨烈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老鸨吓了一跳,杨烈已经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楼上正是喧闹的时候,他三两步跨上楼阶,只听见老鸨在后面喊:“这位小爷,这位爷,这位大爷,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月影正被客人拉扯着灌酒,这场面于她不过是日日上演的戏码。但这时候突然有人破门而入,不只是商客,连月影都吓了一跳。站在门外的年轻人一身中原的装束,发冠之下一张清俊冷漠的脸。
他只用眼睛细细地打量着月影,看了不到一会儿,一旁的商客突然拍案而起道:“哪里来的黄毛小子,敢扫大爷的兴!”说着,抬手扫出去一只酒壶。
杨烈只抬了抬手,那酒壶撞在刀鞘上,碎了一地。
领头的商客脸上一阵发黑,唰地从行李里抽出长刀,姑娘们尖叫着四处逃窜,只有月影没有动,她的一只手被杨烈抓住,用力一拽将她拽到身后。
杨烈抬脚踢向桌子,酒菜洒了一地,桌子横撞在那些商客的腰上,一个个跌得四仰八叉,场面相当惨烈。老鸨忙来求饶:“这位大爷,这是哪儿来的冤家,我这可是要开门做生意的。”
他从怀里取出一包金子丢给那老鸨道:“我替她赎身,人我带走。”
月影怔怔地看着杨烈,老鸨就怔怔地看着金子,金闪闪的光晃了眼,一时间没有人注意到杨烈是怎么把月影带走的,但是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古镇上再也没有一个叫月影的花魁了。
他们的马行了半日到了关口的地方,杨烈下马后丢了一锭碎银子给掌柜的,只说:“要一间上房。”那店掌柜的很有眼色地点点头,一路领着他们上了楼。
晚上的时候,他在床边坐着,刀就放在身侧。
月影看他的侧脸,挺括的鼻梁、深邃的眉眼,很好看的一张脸,只是过于冷漠了。
“你到底是谁?”月影轻声问他,“为什么带我走?”
“有人要我带你走,我替那个人办事。”他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息。
月影侧躺在床上,低头看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杨烈。”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需要知道。”
“那……万一你带错了人呢。”
听到这里,杨烈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月影也正直视着他,眼睛里透出漂亮的光来。
杨烈移开目光,仍然闭着眼睛说:“不会错的。”
月影忍不住笑了一笑,说:“你这个人真奇怪。”
他们在关外只逗留了一晚,天还没亮,杨烈就带她上路。月影不问,他就一句话也不说,到了休息的地方,他都擦干净桌子椅子给她坐,连水杯都细细地烫过。
月影说:“想不到你这个人这么细心。”
杨烈不说话,她又问:“你可有妻室?”
“没有。”
“那我给你做妻室可好?”他正倒水,手一抖,水洒了大半,只能重新端稳了又倒满递给她说,“小姐不要说笑。”
“我没有说笑,你替我赎身,又不要我做你的妻室,难道是要日行一善吗?”
“我说了,我替人办事。”
“你不像个杀手。”她打量着他说道,“倒像个官差。”
杨烈低头喝茶,目光落在杯子里,杯子里映出她姣好的面容,他定了定神,一口饮尽了杯子里的茶。
入夜,大雨。
他们在陈旧破败的古刹里夜宿。
杨烈铺开稻草让她躺下,自己生了一堆火,坐在火边慢慢地烘手。这一路上必然会风餐露宿,他尽力使她不受太多委屈,毕竟她是左门提督要的人。
他并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人,可是却对她有了一丝柔软。
杨烈抬起眼睫,墙上映出身后人的影子,纤长的刀刃架在他的脖子上,她的声音悠悠的:“大人这是要带我去哪里,不说清楚的话,我可不能跟你走。”
杨烈在火上烘着手说:“已经快到关内了,这时候再问是不是太晚了?”
“不晚,只要我不想走,就没有人能带我走。”
“可有人要带你回去。”
“什么人?”
杨烈想了一想,还是没有说,月影把刀刃横了过来,说:“大人既然这么不喜欢说话,不如就干脆把舌头割了,以后就都不用再说话了。”
她忽然抽刀,动作之快让杨烈险些没有来得及躲闪。然而只是一刹那的工夫,杨烈矮身退后,反手握住月影的手腕,刀铛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翻身将她压在地上,望着她说:“小姐不要轻举妄动,杨烈不想伤了你。”
“你口口声声叫我小姐,你就是这样对你家小姐的吗?”
杨烈一怔,急忙起身,却还不等他站起来,月影已经拽住他,一骨碌反身将他压在地上道:“大人若不嫌弃,月影给您做个侍妾可好?”
杨烈到底是处在热血沸腾的年纪,面对月影这样的美人,软软的手在他脖子上轻轻地勾画着,身体里本能的就有一股热流直冲命门。要不是他定力好,这时候估计已经纳了这个小妾。
杨烈猛地抬手推开了身上的月影,月影被推得撞在佛龛上,哎哟了一声,杨烈想要伸手去扶,但又把手收了回来。
“你是不是男人啊!”月影恼了似的,一翻身,睡下去了。
他站在那里,愣了几秒,最后还是在火堆旁坐下了。
月影睁开眼睛,从怀里取出那块腰牌。
那是刚才从他身上摸来的腰牌,汉白玉上镶着金,上面刻着“左门提督府提督令”。
她将腰牌用力握在手里,暗自咬了咬嘴唇。
左门提督是瀛朝京都内最高的武官级别,听说左门提督手下的高手能于千里之外取人首级。这个杨烈便是这些高手中的一个,那个人能派他来带她回去,可见那人果然对赵月影是视若珍宝的。
只可惜,她不是赵月影。
二
赵简在还没有成为左门提督之前,不过是当年左门提督手下的一枚棋子。当年,左门提督为了除掉大丞相袁氏,不惜栽赃陷害,将袁氏一族满门抄斩,惹恼了皇上,是赵简将罪名一力顶下。
那之后,赵简就成了左门提督的心腹。只是由于当年赵家被问罪,赵简的妻儿被送去做官奴官妓,赵简那个十二岁的女儿赵月影,就是那一年离开了京城,从此杳无音信。
赵简当上左门提督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月影。
好在钱总是能使鬼推磨,当年的左门提督念着赵简的忠心,一路花银子疏通下去,赵月影便没有和其他官妓官奴一并被饿死在半路上,而是被送到了关外做了官妓。
月影能活着到古镇,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押解的官差虽然收了银子,却依然对她们恶行恶状,同行中有袁氏一门的妻女奴婢,她眼看着她们受尽凌辱,被抛尸荒野,那时候的月影心里想的只是,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她看着杨烈宽阔的背影,他的后发髻梳得很高。只是这样斜斜地看过去,那个人也算得上英俊不凡,月影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自己心口咚的一声,这时候杨烈抬起头来。
她急忙背过身去闭上眼睛,杨烈抓起了地上的刀。
破庙外头沙沙响,像是下起了雨。月影正闭着眼睛装睡,忽然被人一把拽起来,杨烈抬手捂住她的嘴示意噤声,一闪身两人就躲到了佛像的后面。
外头沙沙地下着雨,空气里弥漫着稻草燃烧后的焦味,月影被杨烈紧紧地搂着,背脊贴着他滚烫的胸口,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乱了拍子。
脚步声清晰起来,杨烈向后靠了靠,侧过身子从佛像的一侧向外看去,能看到进来的几个人正在庙内四处观望。就着稀疏的月光,月影还是一眼认出来这就是那日杨烈带她走的时候,抓着她不放的几个商客。
而这时候看起来,他们却不像是普通的商客,一个个手提大刀,脚步轻盈,身上必然是有功夫的。其中一个人走到火堆边蹲下身子探了探温度,抬头喊了一声:“大哥,还是热的。”
刹那间,一道黑影从佛龛后面闪了出来,商客提刀大喝:“在那里。”
然而他一刀砍下去,却只听到罐子碎裂的声音,冷不防杨烈已经从另一侧闪身出来,长刀凛冽地划过那商客的颈咙,血飙射出来,溅到了月影的裙子上。
有人喊:“那女人在那里。”
月影躲闪不及,已经被人一把抓住,杨烈的刀竖砍下来,正好把那人一只手剁了下来。月影吓得六神无主,看到杨烈身后的人还来不及喊,刀刃已经擦过皮肉,划出长长的伤口。
那三个贼人死了一个,伤了一个,剩下的一个伤了杨烈,趁机抓起断手的那个转身要逃,杨烈起身要追,却被月影抓住说:“别追了,他们都走了。”
“他们不死就还会回来,你在这里等我。”杨烈一转身,已经箭步跃出。月影想喊已经来不及了,她转身看着倒在脚边的那具尸体,徒睁着一双大眼张着嘴,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却说不出来。
是啊,人死了,就什么都不能说了。
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她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狭长狭长的,好像啊,她和赵月影真的长得很像。
她弯下身子捡起那尸体身旁的刀,细细地在那人身上擦了擦。
她要活下去,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三
雨越下越大,杨烈走回来的时候,血已经顺着衣裳流了一地。
他身上的伤口在雨水冲刷之后泛着白,每走一步都得咬紧牙根。然而脚才刚踏进庙门,冰冷的东西便从身后架上了他的脖子。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向身后的人说:“既然要杀我,怎么还不动手。”
“杨大人。”她慢慢地从黑影中走了出来,月光照着她白净的脸孔,她在他身后,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说,“大人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
杨烈低了低头,想了一想说:“我只知道,你不是赵月影。”
她笑了笑,看了看地上的那具尸体道:“是啊,我不是赵月影,他们要杀的也不是赵月影。”她略走近一步道,“他们要杀的,是当年袁丞相的女儿,袁玉。”
杨烈愕然一怔,膝盖撞在地上,他用刀撑了撑身子,已经连站起来的力道都没有了。
她向他笑了笑,握着刀的手丝毫不曾松懈。
“是,我就是袁守立的女儿,袁玉。”
袁玉只有十二岁的时候,父亲获罪入狱,她与母亲被送去做官奴官妓。离家的那一日,她眼看着父亲兄长被人扣上枷锁、桎梏,那时候的父亲只朝她摇头,比着口型说:“活下去。”
只可惜路途坎坷,风餐露宿,母亲身体本就孱弱,抵不过寒露风霜,在半路上就撒手人寰。袁玉哭着看着那些官差将母亲丢弃在半路上,那时候她想,她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们与押解赵氏一门的官差在半路上遇见,谁知中途遭关外的匪帮挟持,押解的官差被杀,她们被关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囚牢。许多姑娘受不住鞭打挨饿,没三两天就断了气。
她是看着赵月影咽气的,那一晚她听见看守的土匪说:“完了,听说是关内左门提督关照下来的人,刚才关外的衙差来提人,咱们若是交不出去,就都要死了。”
于是袁玉说:“我去。”
那匪帮的手首领看着这个瘦瘦小小的丫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袁玉道:“交不出人,你们也得死,我也得死。把我交出去,没有人会知道赵月影死了,我就是赵月影。”
匪帮的首领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官奴官妓身上都有相同的烙印,用袁玉去冒名顶替赵月影,确实不失为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更何况,一个是丞相家的女儿,一个不过是小小旗官的女儿。
她过了最后两天身为袁玉的日子,第三天的时候,她被当作赵月影送进了古城的教坊。从那一日开始她便是赵月影,那些匪帮借着知道她的这个秘密,时不时来混吃混喝。
只是没想到最后那一日,会杀出来一个杨烈。
“他们还没有想到,赵简真的有一天会鲤鱼翻身来找赵月影,要是让赵简知道真的赵月影早就已经死了,他们用了个假货来冒名顶替,那就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用的,所以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在半道上把你我都杀了,再嫁祸给你……”
“好计谋。”杨烈笑了笑,扯动了伤口,疼得直咬牙。
“现在这个世上只有你知道我不是赵月影,”她把刀慢慢地伸过去一些,冷冷道,“只要你死了,这世上就真的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了。”
杨烈一直低着头没说话,血还在顺着伤口往下流。他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他想她真的要出手,自己大概也不是对手了,袁丞相的女儿自幼就金刀铁马,武功也绝对不是泛泛之辈。
“是,杀了我,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袁玉了……”话没说完,杨烈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扑了下去。
那一觉睡得特别地长,他醒来的时候发觉他们在一间客栈里,月影坐在他床边,从盆里拧起一块手巾来,细细地擦去他额头上的汗水。
她避开他的目光道:“你救了我一命,我还你一命,下次下手我便不会犹豫了。”
杨烈忍不住笑了一下,震到了伤口,那里还是隐隐作痛。
月影起身的时候,杨烈突然说:“我只是奉命要带赵月影回去,你若死了,我也还得找第二个赵月影来交差。至于你以前是谁,以后又会是谁,与我无关。”
月影脚下的步子顿了顿,低声道:“大夫说你伤得很重,要休养一些日子,我已经交了房钱,你安心养病吧。”
杨烈的伤耽误了数日,他以飞鸽传书回京,不久便收到左门提督的复函。他回头去看,月影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挽着发髻,暮色将近,街市上热闹起来。
他说:“明日就要启程,今晚你去买些你路上要用的东西吧。”
他丢出一锭银子给她,月影接过银子,想了一想,说:“大人让我一个人去,不怕我就这样跑了吗?”
杨烈笑了笑道:“有哪个傻子放着左门提督的千金不做,要去做个逃犯。”
月影叹了口气道:“可不是傻子吗?”
街市上熙熙攘攘,他们穿梭在人群中,时不时被撞开,杨烈一把拽住月影的手。月影愣了愣,忍不住往杨烈身边靠了过去。
河边有人放花灯,沿着河流像是一串夜明珠,月影看得出了神。
她说:“我从没有想过有一日还能回到京城。”
“那你为什么活着?”
“因为父亲要我活着……”月影被问得一愣,低了低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杨烈没有说什么,转头看到一个卖头钗的摊贩,便走过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根玉钗,递给她说:“我看你挽头发,连只像样的钗都没有。”他摘下她头上的木钗道,“好歹你是提督千金,这样太过寒碜了。”
月影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玉钗,看向杨烈道:“大人好细心,你将来的夫人一定很幸福。”
杨烈低了低头道:“我没有妻室,这世上,我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月影不禁看向他,忽然一笑道:“那你又是为什么活着?”
杨烈转过脸来看她,许久才说:“不知道。”
那一晚的月光特别地亮,照得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睡好。第二日一早,就有人牵来杨烈昨日买下的马,他们翻身上马,一路朝着京城驰去。
不到暮色,便已经到了城门口。
杨烈勒住缰绳看向月影道:“进了城就有人接你入府,明日提督大人会向皇上呈上奏章……”
“你呢?”不等杨烈说完,月影已经看向他。
“我还有事要回提督衙门。”杨烈一踢马刺,正要向前,月影忽然道:“大人就这样走了,月影不放心呢,不如就在这里,我们做一个了断如何?”
杨烈掉转马头看向月影道:“你现在动手,必然不是我的对手。”
“可是不杀了你,我就没有办法安心做我的提督千金,更何况……”
“更何况,你还想着有朝一日杀了提督为你父亲报仇。那之前,你不能让人知道你是袁玉,不是赵月影。”
月影脸上的神色一怔,杨烈笑了笑,转过马头道:“我忘了告诉你,我父亲杨旗曾是袁丞相门下的一名剑客,我五岁时随父亲入丞相府,丞相便将我送去左门提督门下。”
杨烈微微侧过脸来看向月影道:“他说有朝一日,我会明白他的用心。”
月影脸上的神色突然暗了一暗,杨烈淡淡道:“要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不是杀了他。”他策马略走近了几步道,“而是让他知道你手里攥着他的命,比如,从明日开始我的命就在小姐手里,你一句话,我便会成为刀下鬼。”
月影静静地看着这个人,消瘦清俊的一张脸上,却有着狼一样锐利的眼。
月影终于笑了一笑道:“大人说得在理呢。”
夕阳下,城门大开,杨烈策马而行,她看着他的背影越行越远,忽然淡淡道:“杀了你,这个世上就真的没有袁玉这个人了……”
四
月影被选入宫,赐封为玉妃。
皇上赞她如花美玉,这个封号无不讽刺。
她次次进宫都是杨烈保驾,她从马车微微卷起帘子的窗口看向马上的人,轻轻笑了一笑道:“大人不觉得这好讽刺吗?”
“小姐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我原来的名字……”
“小姐。”杨烈勒住缰绳,向前后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听到才松了口气。
“我不想坐马车了,日后进了宫日日都会坐马车,我想骑马。”她说着,从车里走出来,杨烈都来不及拦她,她已经翻身上了一个侍从的马,扬鞭而去。
“你们回去禀告提督大人,小姐要出城散心,我陪着。”杨烈叮嘱完了,一踢马刺追了上去。
月影一直把马骑到护城河边才停下来,杨烈紧追着跟过来,勒住缰绳看她:“明日就要进宫了,你现在投河自尽,左门提督一家子都得给你陪葬。”
“那不是太便宜他了吗?”月影回头看了看杨烈,“大人不是说过最好的复仇不是杀了那个人,而是让那个人知道他的命在你手里,却又不奈何他,我也很想看看提督大人知道我是袁玉之后……会是怎么样一个表情呢。”
杨烈没说话,风吹着一地的落叶沙沙作响。
他突然握紧了腰间的佩刀,猛地拽了月影一把,两个人从马上跌了下来,一支飞箭射过月影身侧,扎进了一旁的树身里。
“小心。”
树影后闪出来的人长刀一晃,直刺在杨烈心口。杨烈只顾着把月影往后拽,没来得及闪过,刀锋擦着他半个肩膀,再险一些就连整个肩膀都要给削掉了。
“是你?”月影站定了身子才认出这个人。
那一夜大雨滂沱,杨烈追出去要斩草除根,怎么都没想到居然还有余孽未除?
“真亏得袁小姐,哦,如今该是赵小姐……又或者是玉妃娘娘?”那人举了举装着铁钩的手,长刀插在杨烈肩上的伤处,血顺着刀锋流出来,杨烈只要动一动,就能被削掉大半个肩膀。
月影没有动,或者说不敢动。
杨烈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大意,刚才那一刹月影眼里流露出来的寂寞让他走了神,若是早一瞬意识到树后有人,如今也不会这样受制于人。
“娘娘如今飞黄腾达了……”
铁钩手里的长刀在杨烈肩上用力一插,杨烈疼得没忍住,喊出声来:“可不要忘了小的我呀。”
“你要什么尽管说就是了。”
“我要的不过是世人都想要的东西,也就是娘娘想要的东西,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铁钩灵敏地观察着两个人的反应,他还是有点怕杨烈,虽然这个人现在受制于他,但上回差点就在他手里丢了性命。
“小的刚刚听到娘娘说的那番话,说的真好呢,最好的复仇不是杀了那个人,而是让那个人知道他的命在你手里,却又不奈何他……”铁钩笑了笑,猛地向后蹿了一步,正跳上杨烈的马,一勒缰绳道,“娘娘一定要记着这句话呢。”
月影想追却冷不防被人一把拽住:“你在这里等着,我去。”
杨烈翻身上马,还没来得及踢马刺,就被月影拽住,抓着他的手抓了一把鲜血:“你去做什么?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杨烈这一条胳膊确实已经抬不起来了,但他却还是甩开了月影的手,勾了勾嘴角道:“你刚才应当让他杀了我,这样你便有机会杀了他,我们两个都死了你才真的能安享荣华富贵……”
月影用力拽了一下辔头,道:“我也并不想当赵月影,我是袁家的女儿,我为什么要当仇人的女儿……但是我得活下去,你也不能死。我不要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袁玉还活着……我不想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杨烈怔了怔,日头已经偏西了,他来不及了。
“那就等着,等我回来。”杨烈猛地一踢马刺,红鬃烈马如一道闪电般蹿了出去,月影急追了几步,却只来得及冲斜阳下的人影喊了一声:“我等着,你若不回来,我做鬼也去找你。”
月影回到提督府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所有人都只当她散了心回来,并未有人注意到杨烈不曾在身旁。
月影独自回到房中的时候烛火已经都点了起来,她想起杨烈说的那句话:这世上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
“因为我在等你。”望着窗户上的影子,她轻声说了一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院子里有细微的动静,忙打开门,就见门外的人几乎是跌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用衣裳匆匆包了一包的东西。
月影愣了愣,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了。杨烈浑身是血地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廊望对她说:“你要不要现在就动手杀了我,这样你便真的可以安心……”
却还不等他说完,肩上的伤口猛地痛了一下。
月影抬手抱着他,也不顾血染了她一身,也不顾杨烈身上都是伤,疼得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阿玉……”
他忽然低声唤她,像是他第一次进袁丞相府看到她在树下舞剑,袁丞相远远喊她的那样。
“嗯。”她低声应着,抱着他的手却不曾松开,“你以前不是说过,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吗?”
“……”
“那你就当是为了袁玉,你不能让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活着了……你不能死,你若死了,这世上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杨烈觉得累,身体重重地向后靠在门廊上。
“是,我还不能死。”他勾了勾嘴角,“但我得走了,明日你就要进宫了……”
他撑着门框要站起来,却被她反手拽进屋里,用力地推上了门。
“是,我明日就要进宫了。”她定定地望着他,忽然抬手抱住了他。
杨烈许久都没有动,身上的伤也疼得麻木了。
“我给你的钗……”仿佛过了许久,他才动了动嘴角,望着她发髻上的那只玉钗道:“以后,不要戴了。”
月影进宫的那一日,左门提督府前锣鼓喧天。
宫里送来黄金万两,锦缎美玉,月影却只把一支玉簪细细地收在锦盒里交给贴身的丫鬟道:“记得带进宫里,好好地收着。”
上轿的时候,她看到他站在人群中。
身上的伤俨然好得差不多了,她依稀记得那一夜他对她说的话,他说:“从明日起,你就是皇后,莫说是我,连左门提督的性命也攥在你的手里,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活着的。”
而她却笑了笑,对他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个活着。”
她想起那日在小镇上的花灯河边他问她:“你为什么活着?”
那一刻她看着他的脸,她原本想说:“或许是为了遇见你。”
——是,我是为了你,才活着。
月影低下头,躬身坐进了马车里。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杨烈静静地负手而立,他看着那架马车缓缓而行,想起自己五岁的时候进入丞相府见到她,她在树下舞剑,被父亲责骂打疼了手心,哭得像个瓷娃娃。
杨烈转过身,夕阳拉长了身影。
是,从今往后他都会好好地活着,因为他不能让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单地活着。
他还在等着,等着袁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