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
楔子
我是东陵大周太子凌湛的贴身侍卫,我之所以会从事这个职业,话说起来其实有些长。
【一】
太子凌湛七岁那年,他老子也就是大周的皇帝凌瑄打算为他选几位侧妃。
凌湛母妃殁得早,凌瑄又日夜为国事殚精竭虑,给才七岁的凌湛找对象,说白了,就是找个才貌双全的世家女子来伺候他,这摆明了的心思,也拦不住朝堂上那些大臣为了将来一个太子妃之位,拼了命地将自家的女儿送入宫。
我爹谢云来在凌瑄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是他的暗卫统领,为凌瑄登上帝位立下了汗马功劳。于是,皇帝为了表示对我爹的器重,无视了我在大周都城流传已久的蛮横恶名,将我也在列在应诏的秀女之中。
但我娘很显然对皇帝的器重并不满意,她向来不喜欢宫廷之中的云谲波诡、明争暗斗。于是在我入宫前恳切地嘱咐我:“一一啊,你千万记得,差不多就得了啊!你这么单纯,根本不适合大周皇宫那样的地方。记住,绝对不要表现得太优异了。”
我给了我娘一个大大的拥抱,表示我一定会非常低调,请她千万放宽心。
我爹路过,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们娘儿俩:“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
甫一踏入储秀宫,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所惊。满宫的莺莺燕燕,倾国倾城,一个个都美得不像话。我正看得起劲,就被身后一个公公拉着跑:“新来的就是不像话,陛下即刻驾临。还不赶紧去备茶?在这里看什么看?”
我愣了愣,敢情这位公公把我当成了新来的宫女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果然没有让娘亲失望,真是低调得非常完美。
我站在皇帝的身旁为他侍茶,他身旁坐着的,便是太子凌湛。
虽只有七岁,模样却生得好看,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武,倒叫满室的闭月羞花逊了色。
我为凌湛也倒了杯茶,他抬眼看了看我,眉梢往上提了一提,开口脆生生道:“孤不喝茶。”
我对这种长得可爱的熊孩子没什么好感,也不爱搭理他,随手捞了旁边一只玉壶给他倒了杯凉白开。
太子殿下的手抖了抖,气呼呼地接过去一饮而尽。
凌瑄正对着那些秀女一个个满意地瞧过去,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我眼明手快,抬手将那白羽箭折断在凌湛眼前一寸的地方。右手掌风将手中的白玉茶壶推了出去,直接碎在了飞身而来的刺客额上,一命呜呼。
暗卫营的人随后赶来,收拾了残局。
凌瑄知晓了我是谢云来的女儿之后,怎么看我怎么满意,并对我出神入化的武艺表示了高度赞扬。
最后,凌瑄大笔一挥,下了圣旨让我留在了大周的皇宫之中。我终究还是辜负了我娘的期望,将优秀的自己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于是,在太子殿下的选妃大典上,我作为秀女入宫参选,最后没能当上太子侧妃,却成了太子的贴身侍卫。
对此,我爹表示很是宽慰,认为女承父业是一件举家同庆的大好事。只有我娘,含泪送别我一直埋怨我爹,直到在湛庑殿见到了凌湛,便被他一副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给俘虏,转而向我下死命令道:“谢七一,你一定要做最好的自己,豁出性命地,好好保护太子殿下!”
那一年,我十三岁,从此踏入深宫,给凌湛当爹当妈当管家,为奴为婢为侍卫。
【二】
凌湛不喜欢我。
我知道。
所谓贴身侍卫,就是得成天贴着他,离开不得超过半步的距离。
凌湛那个年纪的孩子,又是大周皇帝的独子,皇位唯一的继承人,难免有些叛逆。再加上他又是遇上我这样优秀的一个人。
我也青春过,我懂。
我刚到湛庑殿的时候,凌湛成天找我的碴儿。
他一派储君的气度,看似沉稳地叫我:“谢侍卫。”
他指一指树梢,我就得飞身上去替他采花。他看一看鱼塘,我就一头扎进水里给他捞鱼。到后来竟然追在我屁股后头跟我要天上的月亮,还大言不惭道:“再不济,来颗星星也是可以的。”
呵呵,你以为我是来自星星的啊?
我爹只在乎国家大义,除此之外就只在意我娘。而我娘,被凌湛的美色所迷,早已倒戈。我只得忍气吞声,日日给凌湛端茶送水,他读书习字,我得在一旁陪着,他吟诗作画,我得在一旁候着,他吃饭睡觉,我得在一旁守着。
“谢侍卫,你有没有觉得,孤很难伺候?”凌湛一面拎着本书册,一面煞有介事地问我道。
“您是属下的主子,能伺候您是属下累世修来的福分,您一点都不难伺候。”我笑吟吟地看着他,虚伪地答道。
我任劳任怨,敬业得让整个湛庑殿的宫人都知道了,有困难,找谢侍卫。
可我到湛庑殿不出七日,我的画像就被贴满了大周都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知道了,被皇帝选中守护太子殿下的暗卫长这样。
暗卫素来是不见光的,一来是行事需要,二来为了安全考虑。我爹虽是凌瑄的暗卫,明里却是当朝的五品士大夫。但凌湛这么一搞,不说整个大周,整个沧峫都知道了我是他的暗卫。
我只想做一个安静的暗卫而已,却无奈成了一个明卫。
这就使得我原本就寥寥可数的回家之途又平添了几分江湖色彩,那些刺杀不到九重宫阙中被保护得牢牢的凌湛,就只能来刺杀我这种无权无势无地位的小透明。每一次我来回湛庑殿,都会或多或少受点伤。最严重的一次,我被几个破晓组织的杀手围攻,九死一生。
可这一次,我是真的怒了。
我回到宫中,将伏在案几上作画的凌湛胖揍了一顿,咬牙切齿地问他道:“主子,你是不是看不惯我?”
大约平日里的我表现得太过温良恭谦,此时的凌湛眸中露出一丝恐惧,我没等他答话,便自己说道:“好巧,主子,我也看不惯你。”
当晚我就没管凌湛,自己一个人回了偏殿。自从我来了湛庑殿,殿里的宫人们都把伺候凌湛的差事抛到了我身上。凌湛夜里睡觉爱踢被子,我忍了半宿,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去看了他。果不其然,被子早被他踢得落了地,我赶紧去替他换了一床新的,给他严实地盖好。可他的额头却发起烫来,睡梦中还不停呓语。
“谢侍卫,给孤盖盖被子。
“谢侍卫,给孤喂点水。
“谢侍卫……”
我赶忙去太医院找了太医来替他诊病,安太医替他把了把脉,开口道:“染了风寒,吃几服药便好。”他看了看我手上青一块紫一块,一边整理药箱一边说道,“倒是谢侍卫似乎伤得比较重。”
我拼命地点头道:“是的,我今天被人追杀了,捡回一条命,还没来得及上药治伤,安太医你帮我也瞧瞧吧!”
安太医皱了皱眉:“你这伤要静养,可你静养了谁来关怀我们太子殿下啊?反正你受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随便扛扛就过去了。”
我:“……”
凌湛烧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热才退下去。我于是不眠不休地守了他一整晚。
我娘在家中听闻了凌湛感染风寒的事情,急忙备了清粥小菜养气补血汤来宫里探望他。想我前几次受了重伤,我娘也不过回我一句:“姑娘家的,拿出点气概来行不行?一点小伤小痛的有什么好叫唤的?”
我有些心塞,望着我娘和她手里的食盒,问她道:“我的呢?”
我娘一面给凌湛喂食,一面不屑地说道:“殿下吃得又不多,你吃他剩下的好了。”
还是亲娘吗?还能愉快地做母女吗?
【三】
我娘走后,我又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凌湛几日。
他风寒好了之后,便来同我和解,开口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跟我学武功。
我摆手不答应,道:“以我的能耐,教出来的徒弟必然是一等一的高手。你太厉害的话,我以后保护谁去啊?”
凌湛扯着我的衣角,委屈道:“那孤堕落一些,学到个二等高手的样子,谢侍卫,你看成不成?”
我低头看他一张小脸令人生怜,便无奈道:“以你的资质,恐怕也就只能学到个三等的样子了……”
虽然我们对于凌湛是几等高手的定位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但这并不妨碍我收下了凌湛这个小徒弟。
我前脚刚收了凌湛,后脚各院的夫人就遣人送了大礼来,将我住的倾心苑堆得满满的。
“这些礼物也太贵重了。”我皱着眉头说道。
归公公会意,道:“我也觉得,这些礼物收下,怕是会毁了谢侍卫的清明,并不大妥……”
那个“妥”字刚出口,我便接着说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当然要收下啦!”
归公公:“……”
这些大礼,不过是各路夫人来拜我为师的谢师礼。
礼重情义也重,不日,我倾心苑便成了大周皇宫里最大的练武场。
数十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太子姬妾被我折腾了几日,一个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背叛了师门,纷纷逃回自己的院落。
她们对我心生恨意,将我“严于待人、宽以待己”的处事方式定性为故意找她们的碴儿。于是一帮想亲近太子又不得其门而入的太子妃嫔在统一了失恋阵线之后,迅速地组成了复仇者联盟。
在太子纳妃半周年纪念之时,陈将军的孙女陈碧在家宴之上,献上了北荒三宝之一的雪狮。
那只被困在笼中的雪狮身形巨大,皮毛却雪白得可爱,让人生出一种它很温柔的错觉。
“这头雪狮是合军中最厉害的十四位高手之力才擒得的。”陈碧转头看向站在凌湛身旁的我,继续道,“谢侍卫武艺高强,远在众人之上,不知谢侍卫可否驯服这只雪狮呢?”
我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听见凌湛嗓音稚气未脱,缓缓说道:“收了做个宠物也是不错,冬天还能取暖。”
取暖?取暖有地热、有熏笼,再不济还有我啊!为什么主子一定要用一头雪狮来取暖呢?
我内心涌起一股悲哀之情,前些日子凌湛同我关系缓和了起来,让我竟傻乎乎地开始相信,他脾气再坏,也只是个小孩子,心性并不坏。
那一日我看见他在殿中棋盘前,左手执着黑子,右手执着白子。
我剥了一颗葡萄,递到他的嘴里,问道:“主子,你怎么又在自己跟自己下棋,无聊不无聊啊?”
他看了我一眼,低头抿了抿唇,方才开口道:“不,白子是你。”
我赶忙又给他剥了一颗葡萄,望着满棋盘的白子,鼓掌赞叹道:“哇,我看起来有点厉害的样子!”
他白了我一眼,道:“有个成语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紧张地问道:“该不会是棋子占满了整个棋盘就是输了吧?”
凌湛:“……”
瞧瞧,我和我主子关系多和谐多融洽,可一转眼呢?他就把我往火坑里推,他才七岁半啊,就已经这么工于算计。大周人民以后可有福咯!
“我知道你心地善良,爱护大动物。”他盯着自己手中把玩的白玉茶盏,道,“待会儿你也别太认真了,相比较而言,我还是更担心笼子里的大白。”
大白?霸气狂狷的北荒雪狮你给取个外号叫大白?
我的这位主子有时候可爱起来还真是可怕。
【四】
我小心翼翼地踏入笼中,缓步走至雪狮的面前,原本我以为,高傲的雪狮不是不理睬我,就是直接踩死我。可我没想到的是,它竟然直接晃晃悠悠地走到我跟前,朝我摇了摇尾巴。
难道是我天生的贵气将它折服?我真是越来越相信自己不是一个平凡人了。
万夫莫敌的北荒雪狮,莫名其妙地成了我的儿子,被我好好地包养了起来。
一日我外出办事回来,没见着凌湛的影子。
我于是给大白喂了几颗它最爱的鹌鹑蛋道:“我主子又自己私奔了?”
大白两颊起了红晕,笑着点了点厚重的脑袋。
“去哪儿了?”我又给大白喂了几颗鹌鹑蛋。
它于是乖巧地衔出了一幅大周地图,在四方城的某处落了爪。
我赶到的时候,凌湛又蹲在路边同人下棋,对方此时的战况已是被凌湛杀得只剩一件中衣,猎猎寒风中,我都有点心疼他。
一局结束后,那人痛苦地哀号一声,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想要脱去自己身上最后一件衣裳。却听见凌湛一声:“不必了。”接着,就看见他将衣裳悉数抛回那人怀中,“真没意思。”
他回身看见我一脸不悦地站在他身后,有些惊喜地喊道:“谢侍卫,你这么快就赶到了?看来大白准确地指出了我的位置。”
凌湛自小缺爱,想以这种方式博关注情有可原。明明是偷偷出逃,却仍旧希望有人能够找到他,于是故意留下线索,这种心理很常见,用两个字形容,叫“变态”。
我蹲下身子在他面前说道:“主子,以后离家出走,你也得提前说一声啊!这次走得这么突然又匆忙的,害得我没能看成唐墟班来宫里演的戏。”
“什么戏?”他抬了抬手,示意我起身。
“大闹天宫。”我答道,一面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回宫,又顺路掏钱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人一串吃了起来。
“你喜欢看这么血腥暴力的东西?”凌湛仰头问我。
“没有,”我笑不露齿,“我就是单纯地想看看,孙悟空跟我到底谁更厉害。”
凌湛:“……”
我与凌湛回到宫中的时候,好戏早就散了场。
饭间,凌湛问我:“谢侍卫,你很郁闷?”
“我伪装得这么好,也被你看出来了?”我疑惑道。
“是的。”凌湛望了望我跟前的翡翠八珍丸,我于是会意换了银箸替他夹到碗里,就听见他说道,“平日里你都是吃五碗饭的,今次,只吃了三碗。”
我:“……”
第二日我将醒,就听见锣鼓喧天声。
归公公将我从床上拖了起来,道:“唐墟班来宫里演戏了,快去看。”
“唐墟班不是在沧峫巡回演出吗?照日程今日应当去了流砂国,怎么又回来了?”
归公公接着说道:“殿下说是要看戏,陛下便花了重金费了周折请了戏班子回来。大闹天宫,果然只有我们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才会点这么高端大气的戏码。”
我的心中竟然莫名地涌起一股暖意,主子真是越来越会关心下属了,简直要成为最佳雇主的模范代表了!
【五】
所谓有宫廷的地方,就有斗争。岁月似一把利刃,不知不觉,凌湛已及冠,而我,也成功地成了一名大龄剩女。
那一日,我在湖心亭边撒鱼食,归公公侍在一旁,谨慎小心地与我谈论道:“谢侍卫,殿下如今已经长成,可身边却连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这……”归公公欲言又止。
我抬头望了望天,太阳挂在天上,明晃晃的日光刺得我眼睛一疼。我转头同归公公说:“归公公,你这样,我压力好大的。殿下身边只有我一个得力的人,确实不行。”
归公公:“……”
他说得其实很有道理,凌湛母妃一族并无势力,唯一同他亲近的也就只有我。可我爹充其量也就是个暗卫统领,手上能指挥的统共也就那么几十号人。虽个个武艺精湛,但还是比不上那些随便燃个烽火就能调动十万八万兵马的元帅将军。
凌湛虽然没有兄弟与其争夺储君之位,可有一个人却不得不防,那便是凌湛的皇叔凌瑞。
凌瑞手握大周三十万兵马,面子上虽偏安一隅,看似闲云野鹤,但私下里却拉拢朝臣,意欲谋反。如今皇帝病重之际,确实得为凌湛先下手为强了。
我思量了一整夜,第二日就去了李侧妃的院子里,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同她道:“殿下不止一次同属下提起,太子妃之位,只属意李夫人您一人。”
之后,又去了其他几位侧妃那里,说的都是同一番话,做的都是一副“这件事情我只告诉你,你千万不要说出去的”表情。
不日,就陆续有大臣向皇帝上奏,弹劾瑞王。
我收到前朝的消息,颇为满意,准备回家转一转。刚一踏入家门,便听见我外公暴怒道:“有人弹劾瑞王?到底哪个缺心眼的敢黑我外孙女婿?”
我吓得身子抖了一抖。
事实上,我与凌瑞,早有婚约。
早先的时候,我与凌湛不对盘,时常向我外公哭诉自己的悲苦境地。
后来,我外公便瞒着我爹娘给我说了门亲事,亲事的对象便是克死了两位妻室的瑞王。
我外公安慰我道:“你看,比身份比地位,咱们是斗不过凌湛那个熊孩子的。但是,比辈分比年龄,那你还是高了凌湛一个段位的,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只知道回了宫后,凌湛好几日不理我,连带着大白也不搭理我。
我于是只得一手搂着凌湛,一手拍着大白的屁股给他们致歉。
“你们看我也一大把年纪了,我能嫁出去,其实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情。你们就不能发自肺腑地为我高兴一下吗?”
凌湛瞥了我一眼,站起身来,朝大白招了招手,大白于是屁颠屁颠地摆了过去。
“孤没有不为你高兴,孤只是替皇叔难过,真是太委屈皇叔了。”
我:“……”
思及此,我转身便往太子府赶,就听见我外公的声音如洪钟一般从身后追来:“一一,不吃完饭再回太子府吗?”
“不,不用了,我就是路过一下。”
我一回太子府,就看见归公公一脸着急:“谢侍卫,你可算是回来了。殿下今天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看完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现在正在气头上,你快去劝劝他。”
凌湛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能为一封举报信就生气?开玩笑!肯定是今天的饭菜不够好吃。
我一踏入殿内,就听见主子抱怨道:“谢侍卫,今天的乌鸡汤真是太难喝了。”
果然没错。
几张信纸散在桌案上,我捡起一张,看了看。
“有人举报说我是瑞王派在你身边的奸细?”
“孤不信,”他抬头看我,眼眸里似嵌着一泓温柔的清泉,他接着道,“因为除了孤,没人能忍得了你办事。”
我:“……”
【六】
我随凌湛微服民情,只带了大白在路上解闷。
吃吃喝喝的好日子没过两天,在去一个边陲小镇的路上,被一帮黑衣刺客给劫持了。
宝剑出鞘,我与刺客在林间缠斗,凌湛靠着一棵大树一边抚摸大白油光发亮的皮毛,一边闲闲地看风景。
有刺客逼近凌湛,而我又被其他人困住,心中一焦,尚未突破重围。就看见大白前蹄一挥,一掌拍断了那刺客的剑刃,紧接着又一掌,直接拍飞了那个刺客。
我的心紧了一紧。平日里我闲来无事,不是拍拍大白的脑袋就是摸摸它的屁股,我以下犯上成这样,能平安无事地活下来,果真是上辈子积了德了。
很快,大白也加入了战斗。
我就看见它的身影似一道皎洁的月光,只在眼前晃了几晃,那些刺客就四仰八叉地全躺在了地上。
我看呆了,方才察觉有一道凌厉的刀锋朝凌湛刺去。他也不躲,就好整以暇地立在那里,轻风拂过,吹得他发丝摇了摇。
我赶忙抬剑挡在了凌湛的身前,却只觉得腰间一软,被人抱住轻轻一旋,就看见那剑直直地刺进了凌湛的心口。殷红的血霎时涌了出来,落在了他白色的衣袍上。我自左手袖中滑出一把短刀,割破了那刺客的咽喉。
手中短刀“哐当”落地,我抱着凌湛,语气哽咽道:“你怎么这么傻?不躲就算了,怎么还往上冲呢?”
血色自他脸上褪去,他唇色发白道:“孤觉得……孤……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我将凌湛放到大白的背上,急匆匆地赶回太子府又宣了安太医来。
凌湛昏睡了几日后,终于醒来,我一边给他喂药,一边问道:“你怎么能就那样跑到前面来了呢?你知不知道,差点我们俩就阴阳相隔了。”
凌湛抿唇笑了笑,嘴角弧度弯弯,很是好看:“你看,孤受伤了,谢侍卫可以将孤弄回来。可若是谢侍卫受伤了的话,孤可没那么大能耐能将你扛回来。”
这个理由真是无懈可击极了。
凌湛伤好后,皇帝把他叫到了宫里一趟。
我在宣和殿前听见主子同皇帝争吵。
“为何你同她一起出去,她安然无虞地回来,你却险些失了条命?”接着,便是皇帝一阵剧烈的咳嗽。
“父皇,您还记得儿臣十岁那年吗?”那声音顿了一顿,方才接着说道,“那时儿臣迷上木工,想做一件礼物送给父皇,是一只可以在天上飞的大鸟。做成之后,没有一个人赶上去试一试,恐怕连父皇你也不敢吧?可是,她敢。她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她的眼里有泪花,可她仍旧笑着跟我说:‘主子啊,我就只有两条腿,不经摔啊,下次您可一定要做成了啊!”凌湛的声音沉稳有力,他道,“父皇,儿臣不会相信她会背叛儿臣,永远不会。”
听完凌湛的话我就觉得特别欣慰,就好像自己养了好多年的白菜终于收成了,新鲜的,水灵灵的,还没被猪给拱了,叫人看了就喜欢。
就算所有人都会误解我,凌湛也无条件地信任我。就算我的身份摆在那里,与他会是截然不同的立场,可他仍旧信任我。
心头霎时涌上数层暖意,哪怕是在最严寒的冬季,大雪漫天也不会觉得寒冷。
【七】
我没再去太子府,却定下了同凌瑞的婚期。
大婚的那一日,凌湛来看我。他一身素雅的白衣,袖口是我用银线替他绣的四龙纹。
我坐在梳妆台前,不敢回身看他一眼。
他屏退众人,拿过我身旁的发梳,轻轻为我梳着长发道:“谢侍卫,你终于嫁出去了呢!”像一个操劳的父亲,嫌弃常年未嫁的老姑娘一般。
我的指尖颤了一颤,没有答话。
他便接着说道:“只要是谢侍卫需要,孤定不远万里。纵使你嫁给了皇叔,这也一样。”
凌湛还小的时候,刚跟我学会了几个招式,就意气风发地仰着头同我说道:“谢侍卫,你看,孤也可以保护你了!”
我只当是一句戏言,可他却一直记着。
我嫁给凌瑞,事出突然。
然而,我不说,凌湛便不问。
这就是我与他之间的默契,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打破的。
他将我的发髻盘好,却落了一绺碎发至耳边,他俯身在我耳旁,望着纹花铜镜里的我说道:“这样,更好看些。”
凌湛送我出嫁,自始至终我却没有说一句话。
我在害怕,害怕一出口,那些原本坚定必须去做的事情就会轰然坍塌。
那一日,天有微雨,他站在游廊下目送我远去,仿若就此亘古绵长,直至我余光再也见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远处青山迷蒙,有淡淡的梨花香。
皇帝驾崩的那一日,凌瑞领了三十万兵马直逼大周都城。如潮水一般的黑甲兵士攻破城门,凌瑞勒马在紫宸殿前停下。
他望了望身旁的我,笑了一笑,明明是谋逆夺位的乱臣贼子,却难掩身上的华贵气度。他说:“夫人,今日一役,你便是这大周的皇后了。”
我转头看向他,手中的短剑滑出,自他后心而入。
他的脸上有一瞬的震惊,而后便是释然。他用微弱的嗓音说道:“夫人,你要杀我?你早该说的,你知道的,我会答应你,任何事。”
突然有利箭穿破胸口,寒冷的兵刃滑过骨骼肌肤,带出浓浓的血雾,凌瑞的亲兵仍在做最后的挣扎,我自马背上跌落,却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一。”凌湛叫我,“你真傻。”
我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同他说道:“怎么会是傻呢?你看,我为你守住了大周的天下,不是吗?”
我嫁给凌瑞以来,他排兵布阵之事从不避讳我。他手下的三十万大军早已被策反,余下的亲兵也不过是为了瓮中捉鳖罢了。
我觉得这些年来,从未有一次伤叫我这样无力,叫我觉得离死亡这样近。而死亡,又是那样令人可怕的东西。
我缓缓抬手,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柔声说道:“殿下,我走了以后,你记得要早日立后。颜夫人就挺不错,你说是不是?”
“可她没你好看。”凌湛否定了我。
我觉得有些累,闭了闭眼,接着说道:“那顾良娣也好,长得比我好看,又有学识。”
“可她没你能打。”凌湛的嗓音里,竟隐约有些哭腔。
我轻轻笑了笑,攒足力气道:“那就远贵人吧!她的父亲是镇国大将军,她武艺高强,人也漂亮……”
凌湛将我的话打断,头埋在我的颈窝里说道:“不要,我不要,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
我嗓音喑哑,说出最后一句话:“阿湛,你以后,总归还是会遇到那个对的人的。”
“不会了,”他拼命地摇头,有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的面上,“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了。”
我又躺在了这熟悉而又久违的床榻上,窗外似有寒鸦掠过,停在屋檐上,日光透过稀疏的枝丫照了进来,落在地上,支离破碎。
直至最后的一丝夕光散去,我彻底失去意识,再也无法留恋这世间所熟悉的一切人和事。只迷迷糊糊间听见安太医说道:“还让不让人治病了?我真是从来没听过这么长的遗言。”
【来自大白的自白】
我娘昏迷之后,我娘的主子除了每日上朝之外,无论用膳还是批阅奏折,都是在我娘的寝宫中。他总是翻来覆去地说那几句我听得都腻了的话。刚一开始,我身上也会起些鸡皮疙瘩,再后来,我也就免疫了。再之后,只要他一张嘴,我就晓得他要说什么了。
他要说:“一一,你快些醒来。一一,宫里的厨子的手艺和你真的差太远了。一一,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你与她们不同,与所有人都不同……”
只是,我娘从来未曾回应。
事实上,我自北荒而来,天性便不是甘于做宠物的料子,我之所以能被我娘驯服,是因为当初我娘入笼子来找我之前,我娘的主子来找过我。他带来了我最爱的鹌鹑蛋,他笑容温暖,像是冬日里的一道阳光,他一面喂我一面同我说道:“若是孤没有猜错,待会儿会有个不怕死的女的来驯服你,很好认,长得呆呆蠢蠢的,你一定要乖乖听她的话。否则……”他顿了一顿,将金盏中的鹌鹑蛋悉数扔得老远,接着道,“整个沧峫都绝对不会再有鹌鹑这种生物。”
对于他的威胁,我也是怕怕的。于是听从了他的话。
第一眼见到我娘的时候,我就认出了她,呆蠢得根本不加掩饰。她谨慎地朝我走来的时候,我越过她,看见坐得高高在上的我娘的主子,面子上装作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双手却紧紧地攥着两旁的扶手,眼眸中闪过一丝担忧。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在意我娘。
我娘真的挺傻,平日里闲得慌的时候,不是用手摸我的头,就是用脚踹我的屁股。我一直忍着她,因为每次我娘惹完我,她的主子都会拿我最爱吃的鹌鹑蛋来安抚我。
“大白,你不要同你娘计较。”他轻轻地在我耳旁说道,“她只是太孤独,太寂寞了……”
唉,这寂寞如雪的狮生啊!
我娘就这样活死人一样地躺了三年,终于有一日,她缓缓地睁开了自己的小眼睛。
我娘的主子满面欣喜,扑到我娘的跟前,语气激动道:“一一,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我娘伸了个懒腰,开口道:“我睡得昏昏沉沉,日日都听见你发毒誓说此生只会娶我一人。我要是再不醒来,大周可不就是要绝后了?”
我娘的主子低头羞赧一笑,将我娘揽入怀中,轻轻道:“大周会否绝后,还要看你愿不愿意做这大周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