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香
一、 疑是故人来
沈伯喻留学归国,正值晚秋,整个北平落叶纷纷,天高气爽。这一归来,家里少不得要通知各路亲朋,好为独子日后继承家业积累人脉。
宴会办在自家宅邸里,当中不乏达官显贵和商界名流,沈伯喻置身于灯光璀璨的大厅,眼前全然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不少男女翩翩起舞。耳畔响起清脆的声音:“沈公子可否赏光和我跳支舞?”
他一转身,对上一双盈盈笑眼,是何总长的千金,也曾赴外学习过,是一名新派女子。伯喻微微一笑,冲她伸出了手,做出邀请的姿势,二人便走入了舞池中。
跳舞之际,忽然听得何小姐说道:“闻得李将军的三姨太很是受宠,风头无两,如今见他时时都将这位夫人带在身边,这传闻倒是真的。”
沈伯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角落里立着一位女子,身穿白底绿绣的旗袍,绰绰约约,静静地独自站着,仿佛一株清丽的水仙。
何小姐又说:“原是在茶馆里唱大鼓戏的,我本以为会有股小家子气,今日一见却是斯文清秀,没有半分市井人的俗气。”
伯喻笑道:“何小姐这番话,是褒还是贬?”
何小姐也笑起来:“我只是感慨,一个出身底层的姑娘,也要嫁入好人家,才有了这样的风度。”
沈伯喻再一抬头,却发现那一角落空空如也,那女子已不知去向。
和何小姐跳完舞,又和宾客们寒暄一阵,沈伯喻感觉头昏脑涨,大厅中馨香馥郁,叫人透不过气。他径自走向二楼,倚在走廊的窗户上透气,这里正对着自家的后园,枝繁叶茂,衬着秋日圆月,一番心旷神怡的好景象。
他却见到园中走廊上坐着一个人,正是刚才那位三姨太,她也正抬头注视着空中明月,双腿并在了一起,悠悠地晃着。他这才看清楚,原来她年纪尚轻,神情却沉稳平静,早已没有了半分妙龄女子的娇憨。
忽然,略微尖利的声音打破了园中的寂静:“玉梅,你怎地变这样瘦啦?”
听到自己的名字,三姨太有些受惊地回头,看清说话的是秀英,便将心口那抹惊吓压了下来。秀英从前在天桥随着父亲练把式,后来被人推荐给了张统制,做了第五房姨太。她们俩小时候家住得很近,曾一块玩耍,如今各自嫁了人,反而很少来往了。
玉梅淡淡地笑了笑:“是啊,从前身子好,还能在后海爬树和跑圈,如今吃好喝好,倒变得弱不禁风,出个门都得有人扶着。”
秀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坐在她身边:“人人都说你命好,虽然嫁作偏房,风光却不输正房,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今天也见到他了,唉,真是作孽啊。”
玉梅拍拍她的肩:“这种话不要再提,”她顿了一下,“前尘往事,都过去了。”
话及此处,声音却是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后院风寒,二位夫人还恐伤了身体。”
两位夫人一愣,回头一看,是沈伯喻站在不远处。
秀英反应过来,笑道:“公子说得对,我们俩光顾着说话,一时忘了。”
玉梅却定定地看了他良久,一言未发。沈伯喻被瞧得有点不自然,尴尬地咳了一声,她恍然惊觉,低下了头。秀英拉着她,飞快地往大厅的方向走去。
她们俩从他身边走过,空气中便传来一股清柔的香,如雨后新叶一般,他料想,这定是属于这位三姨太的。沈伯喻看着她们走远,玉梅低垂着脑袋,却在走廊的尽头,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亮若星辰的眼神,温柔的背影,还有一起一落的步伐——它们好像一缕强光,透入了沈伯喻的脑海深处,仿佛这样的画面,早已上演了千百遍。
他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二、 小草与阿广
雕花大门缓缓敞开,沈伯喻的目光掠过行礼的卫兵,又落到了前方富丽堂皇的洋楼上。李将军和他的亲眷都有不少款项在沈家的银行,趁着沈伯喻归国,沈父也就多让他接触些重要业务。
出乎沈伯喻的意料,整个府宅静悄悄的,唯有将军一个人在厅里为自己煮茶。
“将军好雅兴。”伯喻上前做了个揖。
“难得清闲半日,消遣一番,公子是新派人,不要嘲笑我方式老旧就是。”李将军笑了笑,吩咐下人,“让几位夫人都下来吧,银行的沈公子来了,也好让她们清清近来的账。”
原来女眷们都在天台的花园打麻将,怪不得底下如此安静,不一会儿就叽叽喳喳走了过来。将军扫了一眼:“少了玉梅,她怎么不在……是了,她说今日去翠峰苑听戏,不过她本也没什么款项,罢了,不用管她。”
沈伯喻心中一动。翠峰苑近来在修葺,所以贴出了告示暂不营业,这位三姨太既然是爱听戏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沈伯喻未再提及此事,却在完事后驱车向翠峰苑,果不其然,大门紧闭。他摇摇头,心中很疑惑,却见到不远的小胡同里有一抹绰约的人影,正是玉梅,不过只是一闪,又不见了。他赶紧跟上去,却见她一路向里走去,胡同越来越窄,房屋也越来越老旧,好在她今日穿了一件极素淡的旗衫,和周围比起来也不显突兀。
终于,她在一个小院门前停住了脚,推门时破旧的门发出“嘎吱”的声音,里头的房屋也是年久失修的模样。玉梅却未觉不妥,坦然坐下,将手中拎着的东西放到桌上,待把包装纸一层层揭开,沈伯喻看清楚了,那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蜂蜜乳糕,玉梅却郑重其事地点了蜡烛,还许了个愿。
她剜了一勺送入嘴中,好像那是什么了不起的珍馐。沈伯喻禁不住微微笑了笑,却觉得耳旁似有回声,是一对少男少女在对话。
“今天你生日,快吃吧。”
“说得好像不是你的生日似的,我是男孩,当然要让着你。”
“那我们一人一半。”
声音忽近忽远,模糊缥缈,不知是因何而起的幻觉。沈伯喻摇摇脑袋,正欲离去,却看见玉梅手中多了一个木盒子,她将盒中的东西翻看了许久,静坐如一座雕塑,待到日薄西山,才又起身离去。
她离开后,沈伯喻走进那间屋子,里头陈设简陋,应是许久没人住了。他学着她的样子趴下地,果然找出了那个盒子,打开一看,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一张照片,还有……沈伯喻拿起来仔细看了看,一枚干枯的草戒指。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大概如许多嫁入豪门的女子一样,玉梅的选择并非自愿,并且在出嫁前,早已心有所属。
照片是背面朝上,右下角写了一行小字“小草与阿广”,字迹工整娟秀。他翻过来,浑身皆是一震。上面有两个人,并肩而坐,女孩是玉梅,脸庞稚嫩,两个辫子垂在胸前,冲着镜头笑得很甜,而身旁的男孩……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的手微微颤抖,凑近些,那个男孩的五官,正是稚嫩时期的他,可是任他竭力回想,脑中却一片空白,记不得自己何时曾与她靠得这样近,笑得这样开心。
他一路神思恍惚,那两个名字不停地在脑中回旋,像要挣脱藩篱。沈母见他茶饭不思,关心道:“怎么了,不舒服?”
他摇摇头,又想到一个问题:“我是如何记不得事情的?”
沈母怔了怔,既而笑起来:“怎么又问这个问题,不是告诉过你,十九岁那年你不听劝,非要去爬山远足,结果遇见暴雨,淋了一整夜,高烧不退,可把家里给急坏了,后来请了个外国名医,总算治好了病,你却什么都忘了。”
十九岁,已是六年前了。
第二日,沈伯喻又回到那间旧房,想要得到蛛丝马迹,却失望地发现,除了那个盒子,再无其他。他败兴而出,却不经意和迎面一人撞了个满怀,对方高呼起来:“哟,是你啊!”
沈伯喻打量着眼前之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浑身穿着破烂,和街头的二流子没什么两样,他有些迟疑:“阁下是?”
对方却如同听了笑话,嘿嘿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果然做了贵公子,做派变了,连街坊旧邻也不认识啦?我是郭三,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那你……可认识小草?”
郭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感叹:“你竟然连小草都不记得,看来是真忘了。几年前,你还为她在暴雨中站了整整一夜,差点寻了死!”
“那她现在呢?”
郭三夸张地哼了哼:“你们俩可是咱这破土窠里飞出的两只金凤凰,一个被贵门寻亲,认作了公子,一个是攀上高枝,做了豪门的姨太喽!”
他又指了指身后的房子:“这里是小草的家吧?”
“我的少爷,这是您从前住的地方,你如今不记得也好,看这房子多糟心,哪有高门大院那么舒服……”
他一惊:“她的家呢?”
郭三被打断了,也丝毫不以为意:“她家?早被她那赌鬼老爹的债主们一把火给烧了。”
沈伯喻打发了郭三几块赏钱,郭三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兴高采烈地离去,然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电影,在沈伯喻的脑中放映。他甚至能想象出从前的玉梅,不,是小草,穿着相片上的小袄,在茶馆中柔柔地唱曲。运气好,便能讨到几个铜板,运气不好,则一无所获。
那他,阿广呢?小草为生活所迫时,他又在做些什么?
三、 追寻往昔
玉梅从百货公司出来,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寒战,她手里拿着一方丝巾,刚才随便挑的。前几日翠峰苑歇业的消息不知怎地被别的姨太们知道了,七嘴八舌问了半天,虽没人怀疑,她却从此长了个心眼,出门后总得买点什么,方便回家交代。
回家?
想到这里,她忽然笑了笑。将军府,胡同里的旧房子,又或是那堆废墟……这个世上,到底哪里才是她的家?
她察觉到背后有人跟着她,警惕地转身,却发现是郭三,涎皮赖脸地在不远处站着。
“太太,好久不见,您真是越来越漂亮啦!”
这人吃喝嫖赌无一不做,玉梅一向很嫌恶:“你跟着我做什么?”
郭三深深地朝她鞠了一躬:“给您道喜啦,自从您做了将军夫人,我一直想登门拜访,亲口向您说声恭喜呢!”
她欲走,却听郭三在后头不依不饶:“您上这里来,是不是在老屋子里藏了什么好宝贝?如果是体力活,我去帮您挖出来。”
郭三一贯见钱眼开,看到沈伯喻和玉梅似乎都对那旧房子恋恋不舍,料定里头埋着值钱东西,怎么也不肯走:“上次阿广,不不,沈公子也在里头找东西呢!”
玉梅一惊:“他来过?”
“前几日,我刚从赌馆里回来,就见他打那儿出门呢!”
“你和他说话没有?”
郭三见玉梅语气急切,神色严肃,于是眼珠子转了转:“什么也没说,我只上前道了个安,他就给了我五元赏钱。”
玉梅塞给他一块银元:“你走吧。”
看着郭三颠颠地离开,玉梅这才转身,她惦记着那个木盒,几乎是朝着那所旧房跑去,她一把推开院门,脚步却猛然止住。屋里竟然站着一个人,光线虽然模糊,但她一眼就辨了出来。
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了,玉梅理了理发梢,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换上和婉的笑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先生。”
沈伯喻也一笑:“我是来找你的。”
他走出了屋子,站在玉梅面前:“我们之前认识,对吗?”
“您真会说笑,”玉梅讶然,“您方才学成回国,哪里会认得我呢?或者,先生是否将我当成了一位面貌相似的女伴,这种误会也时有发生。”
“你唱大鼓戏时,唤名小草,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叫阿广,”他顿了一下,“正是我。”
玉梅后悔刚才信了郭三的话,以致对于此番追问毫无准备,她沉默了一瞬,再次矢口否认。沈伯喻却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到了她面前,手里拿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盒子。
她一惊之下,脱口而出:“阿广,快还我!”
沈伯喻先是一愣,继而笑起来,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凑到她眼前道:“你这下还撒谎吗?”
玉梅左右不是,只能扭头便走,手腕却被一把抓住,她又急又恼,不禁喊了一句:“别胡闹!”
沈伯喻这才意识到,她已为人妇,此番举动大为逾礼,便讪讪地放开了手。
她朝门外走去,却听见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从前,你也是这样对我的吗?”
原来他并不记得。
玉梅的脚步停了下来,却并未转身,沈伯喻注视着她的背影,瘦削柔弱,站在院口的枯树下,有种难以言表的萧瑟。半晌,他才听到她的声音,又恢复了沉静如水的语调:“既然先生都说了是从前,那从前的事,又来追究做什么呢?”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也无从分辨她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是看着她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胡同口的落日里。
又是一阵冷风,玉梅用手背轻轻揩了揩脸,上面还有未干的泪珠。这样也好,她在心里说,命运本是如此。
十字路口车水马龙,舞厅的霓虹已然初上,她在路口茫然四顾,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喧嚣浮华的世界,才是她现在身处的地方,她要回到将军府,继续做三姨太。
刚走了没两步,却有人用力扳过了她的肩膀,是伯喻,他一路跑来,还有些气喘吁吁:“你不要走。”
“天色不早了,府里还有人在等我,”她试图挣开他的手,“沈少爷,我刚才说过的话,你就忘了吗?”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从前发生过什么,我们俩又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你为什么要嫁给将军,是不是有人逼……”
他的问题太多,话太急,像是喷薄的岩浆,憋了无数时日,终于无法收场。周围路人纷纷侧目,对面的舞厅来往着富贵男女,当中或许就有将军的部下,他们的眼光投射过来,或好奇,或惊疑。
玉梅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自幼长有一对尖尖的虎牙,很快便尝到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沈伯喻疼痛之下松了手,她转身就跑,想要叫一辆汽车,赶紧离开。
路上车来车往,她惊慌之下蹿得毫无章法,一辆汽车疾驰而来,根本刹不住,沈伯喻向前一扑身,猛地将她推开,在行人的一片惊叫声中,他感到身子被重重撞击,接着眼前一片漆黑,如置身于滚滚车轮之下。
黑暗中,他看见玉梅向他跑了过来,她穿着一件淡青的小袄,长发梳了个辫子,辫梢还握在手里。哦不对,这不该是玉梅,是小草。
四、 胡同旧事
他和她,原来认识这么久了。
两家门对门,“残砖对败瓦,这倒是真正的门当户对了。”他这么逗着她,她竟也很高兴:“这样很好,长大以后,我就只能嫁给你。”
日复一日,她在茶馆中唱曲,酒鬼父亲将所赚钱资拿去烂赌豪饮,她拎了几把烂菜孤零零回家,巷内无灯,傍晚就已漆黑一片,他在胡同口等她,再慢慢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细软的长发,轻盈步伐,纤弱的腰肢如春风里的一枝新柳。每次走到院门,他便顿住脚步,不再跟进去,她也停下来,回眸一笑:“阿广,我做饭给你吃。”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大娘外出帮佣,她的父亲也不会早归,两人捧着清寡的菜汤,在月光下吃得很起劲。小草多拨了些面条在他碗里,吸了吸鼻子:“等以后有钱了,我天天做葱油饼给你吃。”
他哈哈笑起来:“就这么点出息。”
“你看月亮好圆,像一张饼,”她望着天上,“我好馋啊。”
他用手肘推推她,她这才注意到两人坐的台阶上放着一个油纸包。她一层层拆开,惊呼了一声:“鸡蛋乳糕!你从哪里得来的?”
“当然是商店里买的,”见她只是呆呆地捧着,他做出不耐烦的样子,“你不吃我就拿走了。”
她连忙将乳糕护在怀里,又使劲地嗅了嗅,忽然说道:“阿广,就当今天是我们的生日吧!”
“胡说,你明明是春天生的。”
“爹根本不记得日子,”她一脸认真,“而大娘也不知道你的生日,所以,就当我们是同一天出生的吧。”
她的想法永远像乱窜的兔子,奇怪得很。他笑了笑,由她去了。
“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我们就能一起过生日,分食同一个乳糕了。”她见他没出声,又着急地逮住他的胳膊,“我们说好了,拉钩,不许变。”
“好好好,”他无奈地伸出手,“一百年不变。”
他们哪里能想到,一百年是如此遥远。
不久之后,忽有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出现在胡同口,车上下来两个自称是他亲生父母的人,他们穿着面料华贵的衣衫,端详了半晌,一把将他搂在怀中,口中大喊着“我的儿”,热泪纵横,惊动四邻。
看热闹的人挤满了院子,他很不自在,想要挣开,却被大娘阻止。那个被称作沈行长的男人颔了颔首,身旁的随从将一张支票递到沈大娘手里,她抖了抖,继而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感恩戴德。
他也不怪她。大娘一生孤苦,无儿无女,当初花了些钱买个男婴回来就是为了养老,如今支票上的数额已够她衣食无忧,留他在身边,也没什么实际用处了。
被众人拥着坐上汽车的时候,他抻长脖子向外看,看到小草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冲他笑。
当年沈家婴孩被拐走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如今他终与家人团聚,世上便再无阿广,只有沈家少爷伯喻。他穿上了精心裁剪的长袍,由先生授以知识,还有个洋胡子老头教他各种奇怪的字母,各种亲戚往来和业务账目让他眼花缭乱。他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不得休息,也失去了自由。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小草了,只好想了个法子,趁着夜里守门的仆人换班,便从窗户里翻出,偷偷溜到了外头。胡同还是那么黑,许久未走这条路,他险些跌倒,有人用手轻轻扶住了他。
“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我问才对,”她笑起来,眼睛像是天上的星辰,“我嘛,我自然是在这里等你。”
她说得那么轻松随意,他的心却像灌了石头。再也无人每晚送她回家,而她,还孤零零地等在胡同口。
“犯什么傻,天这么冷,”他敲敲她的脑袋,“万一我不来呢。”
“你这不是来了吗。”她仍旧笑嘻嘻的。
他伸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鼻端传来悠悠的香,那是属于她的,清新温柔的味道。
“过两天,是我们的生日,你记得吧。”
他终于笑了:“我会为你买一块最好吃的乳糕。”
结果,连这小小的约会也只能搁置。父母告知过几日要前往杭州老家,他已回归沈家好一段时日,这是承蒙祖荫庇佑,当然要祭拜先人。
他闷闷不乐,她反而安慰:“回来再过也一样,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先去吧。”
沈家的事,是更重要的事,而这个破败胡同,就像是光鲜丝缎上的一个污渍,理应被他抛在身后。他忽然觉得,锦缎长袍的竖领是那么紧,勒得他喘不过气来:“我并不想做这个少爷。”
“你怎么开始说傻话啦,”她咯咯笑,“一想到你每天都生活得比以前好一百倍一千倍,我连唱一天的曲都不累呢!”
他见她笑得灿若春花,一把拉起她的手朝外跑去:“我们去照一张相吧。”
她第一次照相十分紧张,将头发和衣角理了又理,照相的青年人冲他们打手势:“坐近些,马上要照啦!”
两人紧紧地靠在了一起,闪光灯亮起的一瞬间,他悄悄握住了她放在身侧的手。
“你看,你当少爷也有这么多的好处,还带我去照相馆子。”回来的路上,她兴奋得像只小鸟。说话间,正走过一家金珠店,他欲为她买一枚戒指,这回她却怎么都不肯依,两人谁也不让步,她见他固执得紧,眼睛四处看了看,在路边摘了一片草叶子,“你给我编个草戒指吧。”
他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笨拙地编了个指环,牵过她的无名指,套在了上面:“戴上以后,你也姓沈了。”
“嗯,”她将戴戒指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我等着你。”
五、 良缘错失
可是他从杭州回来以后……
沈伯喻猛然惊醒,守在床旁的沈母喜得用手帕连连拭泪:“昏迷了好些日子,可算醒了。”
“别人呢?”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你是说李将军的姨太?前日她托人送来了好些补品,说是那日跳完舞出来,多亏了你,才得以在一辆失控的汽车前脱身呢。”
他似乎没听见,顾自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她是如何嫁过去的?”
“瞧你问得,”沈母答道,“能嫁给将军,那是多少人想都不能想的福气,从此一生锦衣玉食,哪个女子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您很清楚她不是这种人,”他冷笑了一声,“当年因为不愿意嫁给方老板,她绝食了好几日。”
沈母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意识到眼前的人不再是单纯的沈家伯喻,这一场车祸,让阿广从沉睡中苏醒了。
他记起了在胡同里清贫快乐的时光,也记起了他从杭州回来,见到的是小草躺在家中的破床上,人事不知,她爹已将半张草席盖在她身上,哭号得很大声。
卖女求荣的路就这么断送,教他如何不伤心气极。几日前有媒人向他提议,隆兴布行的方老板刚死了夫人,小草年轻貌美,正合老板心意,可嫁过去作续弦。谁知这妮子性子烈,说什么都不肯,他去弄了副锁链,将她锁在屋中,谁知她动真格地绝食,眼看着就快不行了。
沈伯喻的耳边如同有千万只蜜蜂在飞,他捏了捏小草的手,烫得惊人,他又摸了摸她的脸,可是她再也不能睁开眼看他,她的呼吸气若游丝,胸脯已难见起伏,请来的郎中摇摇头:“怕是活不成了。”
他一脚踢翻了郎中,想打人,想咒骂不公的命运,他如疯狂的野兽般冲了出去,却发现外面漆黑如墨,暴雨倾盆。
他跌倒在雨中,痛哭失声。
最后,他在雨中失去知觉,大病一场,记不得从前的身份,忘记了让他牵挂爱恋的人。沈家借此机会,花钱将胡同旧户都打发到别处,又送他出国留洋,他们很欣慰地发现,儿子终于成了他们最满意的样子。
哪知……沈母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一场车祸,幸无大碍,恢复也迅速,他打听到玉梅被撞了腿,还在医院里。见他推门而进,她也未见得吃惊:“先生身体好,竟痊愈得如此快。”
“我今天来,不过是想问一个问题,”他看着她,“你为什么避着我?”
“我与先生素无瓜葛,况且男女有别……”这套说辞从她嘴里说出来很流畅,像是早已打了腹稿,说着说着,她却自己停下来,因为发现了不对劲。
他的眼神不对劲,不是作为沈家少爷对于她的打量、疑惑或是好奇,现在的神情,她太熟悉了:坚韧、倔犟——这是阿广的眼神。
她的阿广,终于又回来了,可惜一切都太迟。
她轻声道:“我已经嫁人了。”
“我去打听过,杨婶告诉我,你爹当年烂赌欠债,债主们放火烧了你家的房子,还威胁会杀了他,你在馆子里唱戏,也被他们追过去,将馆子砸得稀烂,李将军恰好经过,替你还了债。”
“条件是嫁给他,”她嘴角扯出一抹很淡的笑,“我自然不稀罕这些,什么将军大帅,在我眼中,和之前的黄老板并无两样。我没有再死一回,不过是为了想再见到你。”
她心中藏着太多的疑惑。她不明白为何阿广会忽然消失,也找不到昔日的邻居打探消息,她无数次在沈家的银行与宅门口逡巡,却没有关于他的丝毫音讯。
“我想,嫁给将军,大概就有机会知道了,”她又恢复到平静的笑颜,“后来知晓你生活平顺,父疼母爱,我很放心,很高兴。”
他一路飞黄腾达,远走高飞,却不记得她了。这种难过,她竟只字未提。
沈伯喻心痛难忍:“你本应该姓沈。”
“将军待我还算不薄,富贵荣华,一样不少,”她有些倦了,躺了下去,“你前程大好,不应为我自毁。”
他在病房守了许久,听见她呼吸均匀,似是沉沉睡去。在掩门而去的一瞬间,他听见她轻而低的声音:“阿广,前尘往事,都忘了吧。”
他回过头,却发现被子遮住了她的脸,看不见表情。
第二天,他再去医院,却发现她已出院,回家休养去了。渐渐地,她消失在了公众的视线中,大家都知道备受宠爱的三姨太近来身子每况愈下,倒是听说她的女看护机灵漂亮,很得将军的心,怕是很快要成为第四房了。
沈伯喻拜访多次,均被告知“夫人正在睡觉,不便接见”。他仰头,发现她卧室的窗明明开着,心中明白,这是她婉拒的方式。
他终于按捺不住,准备在夜里重操旧业,翻窗入宅,不管怎样都要见她一面,出门前却听见家仆禀告:“少爷,有位张太太在客厅里,想见您。”
原来是秀英。他自然也想起来,从前在胡同里,小草和她是最要好的。秀英坐在沙发上,客气地寒暄一阵,将一张字条递到他手中:“玉梅让我转交给你。”
他展开,仅寥寥八字:“冬日苦寒,望君珍重。”
秀英眼里像是有泪:“今日去看她,憔悴得不成人形,喝了多少药都不见效,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
字条自沈伯喻手中滑落,吹到门外,被寒风肆意撕扯。从小草到玉梅,命运待她总是残酷,她如此弱小,唯一抗争的方式便是放弃自己的性命。她心事已了,不愿再活在这世上,却嘱咐他千万珍重。
“告诉小草,我就算抢,也要把她抢回来。”
六、 桃之夭夭
没想到,几日后的北平掀起了千层浪,炮声轰隆,战争终于惊醒了这座沉睡的古城,守城的李将军节节溃败,城里的居民纷纷收拾细软,惊惶逃窜。沈家银行破产,宅邸也被强占,一大家人连夜赶往天津,要从那里回杭州避灾。
沈伯喻放心不下小草,想要带她一起走,却被沈母死死拦住:“将军的亲眷早就被转移到了东北,你以为,你还能见到她吗!”
他先是一愣,缓缓地,又松开放在门上的手。
几年过去,一切都已平静,沈家在南方重振基业,他却只身返回北平。父母当年对他说了谎,李将军并未转移亲眷,而是在兵败前夕弃城而逃,身边只带着出身东北军阀之家的大夫人。
“将军的家里人呢?”他四处打探,然而如今涌入北平的大多是外乡人,他们对这座城的往昔十分陌生,只有一位老大爷,指着将军府的方向:“被炮弹炸啦,起了一场大火,死了许多人。”
火,又是火。
春日里风暖和煦,四野桃花开放,他却如坠冰窟。同行的朋友口渴,拉他入了家茶馆坐下,边喝茶边介绍:“这里有位小桃姑娘,曲子唱得不错。听说是茶馆老板捡来的,人长得美,只可惜在战乱里受了病,心智不太正常,这辈子都好不了了,真是可惜。”
他无心听故事,只见前面的屏风后有一抹绰绰的人影,是位女子。
她清了清嗓,调子宛转而起,沈伯喻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朝屏风疾走而去,同伴欲拉住他,两人拉扯间碰倒了屏风,引来众客一片惊呼。歌声戛然而止,唱曲的姑娘扭过头,两人四目相对。
她的长发不见了,剪成了齐耳短发,穿着半旧的淡蓝布裙,像学堂里的女学生,脸比分别时饱满了些,骨肉亭匀,精神爽利。
同伴心里叫苦,传闻这位小桃姑娘脑子不太好使,性子自然也古怪,哪位客人稍不合意,她便冷着脸,收声走人,为此茶馆老板没少赔笑脸。果然,她盯着沈伯喻,半天脸上都没个表情,整个茶馆都静悄悄的,不知她是否又要发脾气。
沈伯喻的双手都是汗,一颗心跳得飞快,她的名字在唇边,马上就要喊出来。
谁知,她却先冲他一笑:“先生觉得我唱得不好,也不必如此费劲,到时不用给赏钱就是了。”
他的一颗心猛然跌到了谷底。
她竟然,不认得他了。
小桃未察觉出他的异样,又朝他走了两步,相距不过咫尺:“今日见着先生,觉得很有眼缘,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看着她的眼神,清澈如水,笑容娇艳,仿佛又回到了二人年幼初识,少有忧患的时光。
“先生若不嫌弃,”她边说边站回原来的地方,“我为先生唱首《汉宫秋》吧。”
这是从前,他最爱听她唱的一首曲子。
他再也无法抑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在她悠悠的发香中,爆发出一声啜泣。
如此甚好。她这一生,历经坎坷,如浮萍之草,又如冷冬寒梅,如今一场火反而将前尘往事悉数烧尽,最终她重新活下来,成为了一株灼灼新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