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鹤
恐惧感是一种非常抽象、难以捉摸的感受,平时虚无缥缈,却可能在一个脆弱或敏感的瞬间忽然将人湮没,叫人无法喘息。我第一次来以色列之前,对于以色列的印象是“战争硝烟中的中东犹太小国”,然而在希伯来大学读国际关系的那个暑假,耶路撒冷呈现出的祥和与沉静,却让人平静。
在以色列生活的最初几个月里,完全没有恐怖袭击、冲突摩擦的影子,甚至令人有一种错觉,仿佛身处以色列之外的看客们比以色列人还要关心以色列的局势,媒体报道中硝烟四起,而现实生活中却异常安逸。直到有一天我在特拉维夫的公交车上,遇到一个没有右手的女人。
她是一位身材纤细、面容姣好的女人,在她购票后转身的瞬间,我才看到她没有右手,手腕以下的部分如同被齐刷刷切掉了一样。她神态从容,步伐轻盈,用没有右手的手腕抵着手机和朋友通电话。在那个平静的夏日午后,就在那辆公交车上,恐惧感忽然排山倒海般地将我湮没。可能是一次意外事故,也可能是一场恐怖袭击,让她失去了右手,这样的事情随时可能发生在我身边或我身上。如果是我的话,是否还会如此从容地面对?在基布兹,莉迪亚·艾森伯格老师曾经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在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义期间,因为他们所居住的基布兹距离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村庄很近,因此几乎每星期都会发生冲突或袭击事件。每一天,坐上公交车的乘客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活到明天。刚开始人们很恐惧,但后来就变麻木了。有一个基布兹的年轻女性,在一次公交车爆炸中整个下巴被炸飞了。每当听到这样的故事,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如果是我的话,会怎么面对未来的人生?
有人或许会问,那么在以色列,是不是在大街小巷随处都能看到因战争或恐怖袭击致残的人?其实在以色列生活的三年中,我并没有见过很多。不过其中有一位是我十分敬佩的。
他的名字叫雷米·布莱赫,在1983年第一次黎巴嫩战争期间是一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跳伞部队的中尉。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他深入雷区去营救战友,结果不慎踩到埋在墙根下的地雷,失去了左腿和右臂。在一次采访中,他这样形容当时的感受:“在前一秒钟我还是世界之王,后一秒钟我就躺在地上了,变得一文不值。整整三个星期,我都无法从这个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来。”
然而人生还得继续,既然无法改变现实,就只能勇敢地走下去。在接受了从“世界之王到一文不值”的冲击后,他决定努力生活、努力工作,挑战自己的极限,追赶那个曾经健全的自己可能达成的人生目标。他后来成为专业的风筝冲浪选手,顺便成为以色列顶尖风险投资基金的合伙人,在风险投资界一干就是20年。他投资的以色列半导体公司Anobit是苹果公司在美国西海岸以外收购的第一家公司。也正是在这之后,苹果决定在以色列设立研发中心。当一个崩溃的投资组合公司心急火燎地说“大事不妙了”的时候,再大的“不妙”对他来说也都是可以应对的。还有什么冲击比个人毁灭的危境更难以驾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那句“前一秒钟我是世界之王”让我感慨万千、无法平静。这个世界对于一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来说,可以说非常残酷,但是命运对他却又异常眷顾。只要还活着,就有再次成为世界之王的无限种可能性。我想我原本的安稳人生,就是因为被这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所吸引,因此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最后抵达这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