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小汐
闲时翻书,遇见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整个画面寥寥数笔——茫茫天地间,仅一孤舟,一钓叟,几点水纹。除此之外,满卷皆虚空。
整幅画落在眼里,全是清寒之意。
想来那作画的人,将笔墨收住,又将境界铺开了。这观画的人,一点点地,循着深深浅浅的墨痕,循着升腾的幽寂之气,心中的山水,也一点点地跑出来了。那跑出来的,全是自己的山川、自己的流水、自己的巍峨俊秀,空山俱寂,自己的烟波浩渺,水月俱沉。
这是留白。悠然一境,不许尘侵。无胜于有,方寸天地宽。真是合我的意。
像读一首诗。文字之外是意境的张力。心中起伏激荡,偏又说不到那恰到好处的话,甚微甚妙。只余叹息,与此深味。
听一首曲子,听到那一层微微的巫凉之气,萦绕在眉睫上。
我听不懂,但也无须懂。像我在黄昏里的山村洗头,一盆清水,一寸一寸地搓着头发,心是惆怅的,也是明净的。那时间里的留白,我也是不懂的。但我晓得,它正一寸一寸地匍匐在我湿湿的头发里,萦绕在微微的雾气中。
像在雪夜,与一个人静静相对,坐到更深了,就一起去看雪。雪花一片片地落,落在树枝上,发出微微压枝的声音;落在暖暖的脖颈里,一点点地,在皮肤上化掉。雪后,残月升起来,就在月下沉默地点烟。视线之内,除了白,还是白。烟头在清虚冷寂的空气中一明一灭。两颗心,怦怦跳着,却静到了极致。
忆起十几岁的时候,心里藏着一个喜欢的人。学他的样子,临摹他的字迹,闻他用过的书本,却始终拒绝和他说一句话。不能说出,也说不出。
这样的喜欢,是要用来藏的——它只属于自己。原来这一份留白,一直在体内,一直在青春里。清凉、寂寞,且盛大。纷繁错杂的生活中,何尝不需要留白?日日相对的两个人,观望着日益堆积起来的疲惫,呼吸着相互纠缠过的空气,便有了渐次而来的窒息之感……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那么,为何不多留出些空间,给对方,也给自己?有些话,不说,比说了好。有些事,不做,比做了好。太浓腻了,也就禁锢了,也就乏了。如画,笔墨过于多了,整张纸就废了。亦如月,过于满了,又该缺了。
盈盈然即可。给彼此一个新的天地,让心憩息。
繁花落尽,绿意渐深。有无声的风,托住了夜空。喧嚣与人语,绕行至云深之处,蓦地绝尘而去。几点星光,眨着眼,似在聆听。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这是岁月的留白,已经铺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