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佳
最早的记忆,是三岁的时候,父亲把我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离开去办事。我不敢动,怕摔下去。
等了很久,知了一直叫,夏天带着燥热钻进我的耳朵。我什么都看不见,默默注视着一滴汗从自己额头坠落,砸在车把上。
我不记得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只记得自己不敢动,和坠落的那滴汗。
长大之后,我跟母亲说起这事,母亲说:“你三岁那年,咱们家还没有买自行车。”
那么,记忆骗了我吗?
可能三岁流的汗,六岁骑的车,在十岁的梦里,变成了一辈子不可磨灭的镜头。
我问朋友,他最早的记忆是什么。他说童年在北方的农村,跑得太快,一失足掉进了粪坑。
我沉默一会儿,问:“吃了吗?”
他沉默一会儿,说:“没有。”
他说他艰难地爬出来,脱光衣服,躲在草垛里。天黑了,农民伯伯全部回家,确定没人会看见,他就这么顶着星空,光溜溜地走回了家。
他说,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感觉羞辱、寒冷和赤裸裸的孤独。
我非常震惊:“你居然记得如此漫长的过程,有没有可能记错?”
他说:“记错就记错。”
一年冬至,我被朋友拖到乌镇。大雪,那时候的乌镇,没有高速公路直达,要从嘉兴坐车,穿过村间小道,颠簸一个小时才能到达。
镇里的电线杆上,贴着惊悚的布告,是一张短发男子的照片,提醒大家,有杀人凶手出没,务必小心。
镇上除了饭馆、烟花铺子、小卖部和理发店,还有家电影院,紧贴舞厅,但是不放电影。在入口堆着盗版碟,一人一块钱,交钱换碟。我们不明所以,被老头领进去,最前方摆着一台电视机,零散地坐着几名客人,嗑着瓜子看VCD。
老头说:“等他们看完,你们就可以换自己的碟了。”
我们看到天黑,冒雪去小酒肆,温了一壶黄酒,丢几颗话梅进去,老板娘端上来一大盆羊肉。她说:“今年只有你俩来?”
我说:“你还记得我们?”
老板娘说:“两年前的冬至,你们好几个人在我这儿喝醉了,跑到戏台上唱越剧。后来我报了警,因为你们没结账。”
我说:“我们把钱放在柜台了。”
老板娘说:“你们喝得太晚,我趴在隔壁桌睡着了,还是被你们乱喊‘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吵醒的。我报了警,才发现柜台上有两百块钱。多收你们五十,今天这顿,我请。”
老板娘离开的时候,说:“那个姑娘呢?唉,不问了。”
她说的是朋友的女朋友,分手一年多了。
喝了一杯又一杯,我拿张纸给朋友,说:“你写封信给她吧,留在老板娘这儿,说不定很多年后的冬至,她也会再来乌镇。”
朋友笑着说:“写什么?”
我说:“写你这几年最想对她说的话。”
朋友拿起笔,写了两个字——你好。然后又笑着说:“我没有话了。”
我说:“两个字也行。”然后想把那张纸抽回来。
我的手刚伸出去,他却哭了。
他一边掉眼泪,一边又写了三个字——你好吗?
我记得那天是冬至,很冷,窗台的积雪下埋着一双鞋。老板娘忘记收回去的吧,隔着玻璃,隐约能看见鞋面。
冬至啊,南方喝鸡汤,北方吃饺子,不知道那个女生去了哪里,跟谁在一起,是在炖鸡汤呢,还是在擀饺子皮。
你好。你好吗?
我记得你,你还记得我吗?
我知道,对你来说,每年的雪堆积,我已经变成窗台上的那双鞋,被雪埋住,看不清楚样子了。
你不是作者,所以写来写去就一句——你好吗?
没有人会回来取信的。
记忆是邮递员,前仆后继,跋山涉水,全部死在路上,时间给他们收尸。
往世界的深处去,不要约定归期。往前奔跑,山顶有火锅等你开席,你一到就加双筷子。河边有烟花正要升起,你一到就点燃夜空。
往世界的深处去。经过最冷的一天,最长的一夜,最难堪的表情,最麻木的遗忘,你已经走得很远。别回头,否则会看见一张伤心的面孔,自己依然伫立在那里。
往世界的深处去,所有的事情,记得就记得,忘记就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