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2014年的夏天,在加拿大的班芙镇或是黄金镇,记不清了,总之是从温哥华去向落基山脉的途中住过的一个小镇。在酒店住下后,孩子们去游泳,我和姐姐信步在周边闲逛。一条铁路出现在面前,这是我们生命里最熟悉不过的一处景物!它的长度贯穿了我们的整个青春期。
这异国的铁轨沉默地在眼前展开,与我们曾见过的铁轨没任何不同,在黄昏中泛着同样苍茫的亚光,向远方、向不可知处延伸。
九岁那年,家里搬至一座立交桥的附近,立交桥的中段贯穿一条铁轨,和立交桥构成十字形。我们每天上学经过的马路离铁轨仅一墙之隔。汽笛声从此进入我们的生活。夜晚,火车经过时隐约的震颤一直传导到床下,在五楼的房间里,竟有种火车开动的错觉,房间也仿佛变成了那个混杂着烟草与体味、正在行驶中的车厢。这震颤伴随两个女孩的成长,那种莫名的震颤正合乎成长的某些特质:彷徨、向往、不安……确切地说,合乎成长中的某些不明亮的阴影。
若干年后,在学校住宿的我听到齐秦的《火车快开》:“火车快开/别让我等待/火车快开/请你赶快送我到远方家乡/爱人的身旁……”歌声通过广播回荡在空旷的校园,我的脑海里泛起家近旁的铁路,和车窗里或站或坐的乘客——“乘客”这种身份仿佛使他们有别于普通人,使他们成为皆有故事的人。
除了这首歌,还有另一首诗——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火车》,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那一种延伸,正是彼时过着住校生活的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我渴望踏上开往南方的列车,随便哪一列,只要去向南方——那片理想与木棉花之地!但同时,我又患有“车站恐慌症”,我从未独自出过远门,每年与父母返回金华,车站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是浪漫,而是离散、叵测、冲突、变故……
“火车”只有作为一个书面词时,才象征浪漫。现实中的火车总令我紧张,它们总是像驶离沦陷区的最后一班列车。
有若干年,我一靠近车站就会心慌,浑身发冷,而有着这些症状的我,竟然还是在毕业后的次年独自踏上了去广西北海(朋友告诉我那里有一片湛蓝的大海和银光闪耀的沙滩)的火车,开始人生的第一次远行。这对性格内向的我来说是一个壮举,也更似一种仪式:从那一刻起,我觉得我才真正走向属于自己的路。
从那一次之后,我越来越多地独自上路。从少女到成为母亲。
每一次的上路增强了我对人世的把握,那个曾极度敏感的女孩在车轮与机翼中生出了一层自我保护的壳,知道了外部世界没那么可怕,自我的力量也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羸弱。
这条异国小镇的铁轨,近旁生满驳杂的植物,夕照下仿佛是一幅油画。比起其他建筑,铁轨的纵深感在构图上拥有美学的先天优势,和教堂一样,都具有诗歌的气质。
我和姐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平时分处两地,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这次为期一个月的旅行是这些年来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铁轨旁似乎是个特别适合聊天、谈心的地点。我们说到过去、成长,说到那些身下床板传来火车震颤的时光。
远方,在那时是多么隆重而遥远,不仅是地理意义的远方,更喻示着理想、青春期的乌托邦。一列从俗世驶出的火车似乎不是驶向一个物理世界,而是驶向了某种开阔与神圣。
“远方”,我那时相信这个深情的词里会派生许多无中生有的奇迹,就像魔术师的袖子里会变出白鸽、金鱼和玫瑰。
远方,它是作为现实的反面或者对立面存在的,欲望、梦想必须在远方才能得以实现,铁轨是通向它们的唯一道路。这也是我克服“车站恐慌症”,独自去北海的动力。
将“远方”朝向奇迹提升的努力却在去北海半年后中断,既因为母亲担心的催促,也因为某种程度的幻灭。这第一次真正进入社会化的生存,所见到的混杂、风险盖过了大海与银滩的闪烁。
北海之后,我去过若干“远方”,有工作和生活了五年的上海,也有不同经纬度的异域。“远方”一步步落地,它与现实之间那扇厚重的暗门被拆除,从一个光芒万丈的形容词变回了名词。
日益深入的中年,听到Beyond的“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仍会热血翻涌,但“远方”不再是一个虚无的目的地。就像火车,即使是一列复古的绿皮火车,它也不再担当“浪漫”的使命。
远方正是道路本身,是西西弗斯推巨石般周而复始的日常——要行多少路,才知道远方原本就隐身于柴米油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