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哲
夫妻俩在田里劳作,日头在当空笑看着大地。男人就直起了腰,抹一把汗淋淋的脸。然后仰起脖子瞅了眼太阳,说这日头爷咋也失急慌张地像贼撵,刚才睁开眼没多久,咋就一下子快到了晌午。女人闻声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跟着男人一块儿往天上看,看毕了说:“罢罢罢,你在地里先干着,我先回去做饭。”女人拍了拍手,捞起农具就往回走。男人嘴上回应说:“噢,那我就再干上—会儿。”手却从腰里掏出烟锅装上一袋烟,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慢悠悠地抽烟,一边看着婆娘扭着屁股往村里走。
一袋烟抽完了还不想动,扭头往四下里胡乱看。见谁还在地里忙活着的,就东拉西扯嘻嘻哈哈地说上一阵子话。说着说着却听见村子里隐隐约约有谁扯长了声在喊谁吃饭,便各自扛了家什,斜披着上衣敞着胸,踢踢踏踏地朝村子走去。
刚一进村巷就有一股子饭香往鼻子里钻,闻得人心里暖暖的眼里热热的,不由得一边走一边往四下里瞭。王老十坐在自家门墩上,一只手端着个大老碗,一只手捏着一双筷子挑起一根长面歪着脑袋往口里送;张老三圪蹴在一棵槐树下端着碗,不急着吃,却向围着他的几个人在胡乱谝;旁边李老二一手端碗一手拿着筷子,指间还夹着一骨朵儿蒜,吃一口饭咬一口蒜,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惹得几只围着他的老母鸡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男人走在村巷里像个首长,和这个打招呼,和那个开玩笑,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家。放了农具就朝灶间喊:“饭好了没?把人都饿得前心贴后背咧。”女人在灶间急急地答:“好咧,马上就好,你先洗手吃烟歇会儿。”男人就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洗了手,点一锅子旱烟边吸边等饭熟。不多时,女人便端上碗来。碗里盛的是粘面,擀得薄切得宽,放了辣子葱花泼了油,端到跟前看一眼就惹人馋。男人笑嘻嘻地接过碗,朝老婆屁股上捏一把,说:“美得很。”也不知道是说老婆的屁股美还是碗里的面条美,就地一蹲,拿起筷子歪着脑袋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话说有一年春天家里粮食断了顿儿,麻六给人帮完忙,主人家留着让吃饭,麻六说:“不吃了,来时我已经吩咐老婆中午给我做好饭。”主人家笑说:“你客气啥,嫌俺家的饭食差?”麻六嘿嘿笑着说:“不是的,好长时间没吃粘面了,我早上特意交代了老婆中午给擀粘面。”主人家笑着说:“噢,怪不得看不上吃俺家的稀汤面,原来是回家吃好的啊。”麻六嘿嘿笑着不说话,偏偏主人家儿子没眼色,说:“我也要跟麻六叔去他屋吃粘面。”话毕,没等着父母出手拦,就跟着麻六往门口走。两个人相跟着来到麻六家,却看见灶间烟尘雾罩。麻六站在厨房门口喊:“老婆子,隔壁家的小子跟来了,捞面时你就多捞上一碗。”老婆子被烟呛得咳嗽着,说:“瓮里的麦面不多了,我中午做的是搅团。”麻六在门口愣了一下,气冲冲地就往厨房里跑。他怒吼:“给你说的是擀粘面擀粘面,谁叫你自作主张打搅团?”女人说:“过两天村里要过会,我想着那点儿面留到过会时吃。”麻六眼睛瞪得像牛铃,说:“留,留,我叫你留。”眼睛在地上扫来扫去地看,正好看见了水桶在脚底下,猛地提起来,又揭开面瓮盖子哗地一下倒进去,说:“这下我叫你好好地留。”女人被麻六的举动惊呆了,哇地哭出了声,喊着不过了,举着铁勺朝麻六打。麻六也不示弱,两个人你推我搡,灶洞间掉下一撮火,差点儿没点燃了一座房。
事后,麻六也心疼那半瓮子面。老婆问他该咋办,麻六想了想,说:“既然已经成了一瓮稀面糊,那还不如蒸凉皮。”老婆骂了一句“羞你的先人哩”,却也只能按着他的主意蒸凉皮。村里的人就挖苦,说麻六这狗日的日子美,居然一连几天吃凉皮呢!喜欢吃面又缺面,那些年就有好多故事和面有关。面由麦子来,麦从地里生,长麦子的土地里出生的人,当然会和面有着纠扯不清的关系。
选自《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