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莺
如果说,四合院体现的是老北京皇城根下的大家气象,石库门代表了旧上海中西合璧的精细;那么,层层叠叠、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则是巴渝居民最原生态的生活符号,诠释了山地原住民“借天不借地”、在逼仄错落的山水之间寻求生存空间的智慧。在重庆母城——渝中半岛,有一条千年老街将这些吊脚楼和巴渝居民的生活场景串了起来,成为老重庆遗留在城区最后的巴渝生活标本。在歌乐山下、嘉陵江畔,这条老街悠然吸着巴山渝水的灵气,奇迹般倔强地延续千载。
这条老街,就叫磁器口。
在山城重庆几百年依崖为垣、弯曲起伏而成的众多街道中,磁器口并不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它的走势宛如汉字中的偏旁——“丿”,从沙坪坝斜斜地“撇”到童家桥。水码头上的石阶似列列龙骨,在青青石板路上绵绵密密的百姓生活中注入了嘉陵江的潮湿水汽,在依山临水的环境中,漫漫长街留住了无数座旧时民居,将2000多年山城的人情风物浓缩成一道影子,凝固在巴渝先民用脚步打磨光滑的石板路上,成为了名符其实的“小重庆”。
数壁花墙,几片青瓦,错落起伏在石板街道两旁。宝善宫里,嘉陵小学旧房子里依稀有书声;钟家院子,庭院深深;宝轮寺主殿,香烟缭绕;龙隐门下,装卸货人声鼎沸……合着老街居民蒸煮的炊烟,炸麻花的香油味、千张的豆腥气、毛血旺的麻辣味,声声叫卖,打更报时,各种视觉、听觉、味觉合成“六感道场”,从四面八方夹击着这条石板路上的人们,让人切切实实触摸到久违的人间烟火。
粉墙青瓦 风韵宛然
和所有曾经繁华过的川东古镇一样,磁器口背山临水而兴。一壁白色的巨石成为这里最初命名之源。宋代,初见航运经济雏形,作为嘉陵江边货物交易转运码头之一,这里早早便形成场镇,是为白崖场。明清之际,水运贸易鼎盛,“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来万盏明灯”。鳞次栉比的商铺、穿梭往来的货船,摩肩接踵的客商,搬运不赢的瓷器、山货,熙来攘往的九宫十八庙……清末民初,从白崖场到龙隐镇,再到磁器口,三易其名的古镇已经成为嘉陵江上各州县货物集散中心,瓷器成为大宗商品,川人“瓷”“磁”相通,古镇也因此定名,沿用至今。
名为古镇,磁器口的主体其实就是一条石板街。这条石板老街最宽处近7~8米,是水码头连接老街的“Y”型街口,便于人货转圜;最小的巷道2~3米宽,仅容二人携物对面而过。更多的地方约3~4米宽,有六七块石板的长度。这是适合人行、骡马载货的宽度,也是不紧不慢、徐徐而过的老尺度,至今如故。不远亦不近,恰到好处地擦肩而过与相向而行,自然而妥贴。
小重庆碑
老街最美的风景,是街边随石板路错落起伏、高高低低的房屋。最高的石阶坡顶到平地街心,落差几乎有10多米。从街心往高处远眺,白粉墙、小青瓦的竹木老吊脚楼似在云端,衬着屋边几株亭亭如盖的茂密老榕树、黄桷树,满满的诗情画意就这么顺着石台阶缓缓氤氲开来,让人很容易酲醉其中。
如果说石板路串起的吊脚楼群是涂抹磁器口风情的底色,那么九宫十八庙的存在,就是点缀其中的亮点。
货运繁忙,商旅频至,南来北往的客居者在老重庆修建了不少同乡会馆与结社集会的场馆;热闹的水码头也往往不乏庙宇道观,这是几百年来川东地区的传统,禹王宫、南华宫、天后宫、万寿宫……大大小小,不一而足。磁器口,名曰“小重庆”,九宫十八庙虽多为虚指,但老街沿途庙宇道观并不少见,不同朝代遗存下来的宝善宫、文昌宫、宝轮寺、天上宫以及少为人知的云顶寺、复元寺,铺陈在石板路延伸的蜿蜒街道上,经石阶不断爬升,可见翘角飞檐高插入云,钟鸣钹响,香烟缭绕。
宝轮寺位于水码头上正街街口转角处,建于宋真宗年间;亦有传说发端自唐代,云有砖石镌“尉迟敬德建”字样,寺有僧众几百,占地方圆十几里之说;也有传为南北朝时西魏大都督、益州刺史尉迟迥主持修建寺庙,但皆已不可考。最为确凿的传说是,明建文帝避叔父朱棣难,没入寺中,剃度为僧,寺庙因之留名,白崖场遂因沾了龙气而得名“龙隐镇”。寺庙依歌乐山而建,庙宇临空层叠,化峭壁高坡为莲花佛地。主殿大雄宝殿榫卯结构筑成,位居高处,俯瞰悠悠嘉陵,日光映照,金光闪耀,成为老街仰头可视一景,蔚为壮观。
较之于宝轮寺的宝相庄严,隐于市井的道观——宝善宫则多了份浓浓的红尘气息。宝善宫是磁器口街头百年道观,建于清代,建筑按道家“金、木、水、火、土”的阴阳五行观念布置,大门不在道观轴线正中,偏向东南,面向嘉陵江,寓意水火相克(木房怕火,便用水来相克)。或许正因为如此,道观多次躲过劫难,甚至在抗战时期的大轰炸中也没有受损,至今保存完好。在清末民初创办新学的潮流中,范仲林先生创办嘉陵小学,宝善宫被改造为校舍。抗战时期,诺贝尔奖得主丁肇中随父母来到重庆,曾在此上了4年学,成为一段佳话。
点缀在磁器口吊脚楼群中不可不看的风景还有两处,一是藏在街口深巷书香气息的翰林院,一是有神秘色彩的钟家院子。
此处翰林院并非官府衙门或者翰林世家。据传,院子为清末孙姓秀才授业处,其学生中出了3位举人,其中,黄钟音、段大章进士极第,授予翰林院编修。“一门三举子,五里两翰林”之说,使得这里成为学子向往之地。院子不过是寻常川东民居格局,三面相连,一面通巷道,因为隐在巷道深处,尤显静谧,是个适宜潜心读书的地方。院子贵在存留了巴渝传统民居种种细节,长出檐,方天井,雕花门、圆月窗保存完整,风韵宛然。
钟家院子的建成时间约在1890年左右,主人是在磁器口长大的钟云亭老先生。钟氏传为慈禧时代采办,告老还乡之后,把北方的四合院构造囫囵搬到了重庆,修建了属于自己退休之后的理想乐园。主人因为曾居京师,大院图纸据说为主人从京师带回,是官派建筑师亲绘,可谓源自北方的标准制作。四合院中轴对称,天井轩敞的格局中规中矩,全然是北方四合院韵味,比起普通人家来多了几分富贵景象;但整个院子没有朱门大户咄咄逼人的霸气,院子里平常日子的烟火气掩盖了主人以往出入宫廷的神秘感以及更多不愿为人知晓的传说,似乎雾霭晨光里做的都是归隐田园的梦。
老道味道 灵性凝结
磁器口老街的灵性凝结在吊脚楼里、石板路上、九宫十八庙的晨钟暮鼓中,还幻化入空气,一点点挥发飞散,直至钻入路人的嗅觉与味觉里。打小生长在磁器口的孩子们,可以循着不同味道,找到回家的路;每个来到这里的人,往往会试图在陈麻花、软烩千张与水煮毛血旺、河水豆花、椒盐花生中品尝出地道的老街味道,似乎这才是属于磁器口的味道、磁器口人的根。
水码头边,除了卸货的场地,就是河滩边的茶馆与小饭铺了。迎来送往的茶馆跑堂小倌为客人沏上一碗碗沱茶或是茉莉花茶。那些准备久坐的客人往往还会要上一份椒盐花生——这是贩夫走卒无一不熟知的零嘴,以盐水煮熟,再热炒、风干,收了水分之后的花生脆而经嚼,淡淡的盐味裹着花生的清香回味悠长,是就茶、下酒的恩物,更是联络感情、谈上下江货船生意的小小工具,一小盘椒盐花生剥下来,交易已经谈得有些热络了。遇到掌灯时分,正餐的主角——软烩千张、毛血旺、炸麻花鱼悉数登场;至于河水豆花,更是从早到晚都可以上桌的菜。码头上的交际不拘于形式,总有很多自创的新鲜与随意,就像这些外地人看来稀奇古怪的菜式与特别的滋味。
钟家院
千张是磁器口土产,薄如绸面的豆皮,色微黄,味清香,可煮可炒,凉拌做汤均为好味。传说街中百子巷有孤老夫妇,卖豆腐为生,拾得一满身疮疖的弃婴,孤老怜她,抚之如己出,奈何女婴疮疖不退,面目甚陋。随年岁渐长,小孤女常帮养父母厨房劳作,极喜捞食制作豆腐时豆浆上所结的浆皮,自感清新可口,日日食之,日久疮疖皆退,五官眉目为之一清,赫然标致佳人,求者盈门。父母惊讶之余,遂感豆皮之功,转事专为此业,将豆浆烧开,以细麻布层层揭下豆皮,晾制千张市卖,自此成小康之家。软烩千张是豆皮成菜最正宗做法之一,将千张切为细丝,入碱水中煮开,再去碱味,泡至发白,入肉汤,并加韭黄炒烩,装盘成菜,绿白相交,爽目爽心,清淡可口,别有滋味。
毛血旺则是老街最火爆的传统菜,有“不吃毛血旺,枉到磁器口”之说,以麻辣鲜香出彩。较之于一青二白的软烩千张,毛血旺明显重口味,是水码头草根粗狂的江湖菜代表作。坊间一说,有屠夫将猪血、杂碎用麻辣汤煮熟,进献避祸至此的建文帝充饥。帝食后,龙颜大悦,以屠夫之姓赐名“血旺”,也算沾了龙气。实际上,更为靠谱的来历还是应该追溯到码头船工身上。这款和火锅有极大相似点的菜式,显然更符合风里来雨里去的小老百姓方便简单果腹之需,将廉价的猪血、内脏并蔬菜一股脑投入菜油酱豆瓣热汤之中,并多多放入辣椒、花椒,助味驱寒,成为一种接地气又合川人胃口的好菜,故而久盛不衰,惹得但凡到此一游的人们纷纷慕名解馋。
从一碗清甜的嫩豆花与小面开始的古镇清晨;自茶馆里椒盐花生、花茶、沱茶中热闹到中午,毛血旺、麻辣鱼、烩千张上桌;再到下午,嚼着麻花,喊上一碗酸辣粉的消闲;傍晚时节,就可以交给泡椒鸡杂与水煮肉片了。等到灯火阑珊时,家家停了灶火,户户熄了房灯,茶馆的喧嚣渐息,打更的铜锣响彻街头街尾,老街的一天才算归于岑寂。
游走于这味道红尘之中,巴渝游子尽可不计何处是归程,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沙磁文化 一时绝响
一条石板路,老街过客匆匆,千百年来经由此地的人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绪,用自己的方式留给老街一段或远或近、或美好或暗淡、或壮烈或癫狂的传奇。许多年过去,不变的是老街永远的吊脚楼、石板路、大榕树,变的是朝朝代代、岁岁年年的新旧面孔。
这条老街,规格最高的皇帝走过。失意的建文帝朱允炆狼狈入白崖场的时刻,可能是在某个清晨,日光还没洒在青石板上发亮,嘉陵江水的寒意还在一层层从水边渗过来,也可能是在暮色四合、老街寂寂的时分,惆怅的帝王面对安详宁谧的磁器口除了长舒一口气之外,和江上水雾一道缓缓升起的,还有对未来的迷茫。世间从此多了一名传奇僧人,问道于世尊。
这条老街,最有创造力的科学天才走过。嘉陵小学4年的学习应该为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丁肇中日后从事J粒子的研究播下了慧根。抗战时期的奔波流离、缺衣少食,已经够让一个孩子早早尝到生活的不易;但朴素平和的老街民风与淳朴巴渝百姓,为战时的古镇生活添上了暖暖的人情味,足以弥补战争带给孩子心灵上的戕害,使其得以安心求学,并有所成。
石板路
这条老街,众星云集。政治家走过,蒋介石、林森、刘湘等曾在这里植树、题字、办学;文学家走过,冰心、曹禺、洪深等曾为这里留下笔墨文章;艺术家走过,徐悲鸿、丰子恺、傅抱石等曾在这里挥毫泼墨,写生取意;教育家走过,张伯苓、罗家伦、马寅初、梁漱溟等乡村建设与教育理念在这里迸发火花;军人走过,饶国华、冯玉祥等曾在这里驻防,打击恶势力,募捐支持抗战……抗战陪都时期,无数俊杰,风云际会,将磁器口的种种人文风情留在卷轴笔端,将一座临江小镇、商业老街变成一个特殊名词——沙磁文化。
作为毗邻抗战时期陪都发展起来的最大文化区沙坪坝的古镇老街,磁器口受到高校文化气息的滋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重庆大学、中央大学、南开中学以及本来就建在磁器口的川教院,教育氛围蔚然成风。经近代著名冶金学家和教育家、主张科学教育救国的胡庶华首倡建立沙磁文化区之说以后,“沙磁文化”成为定论。曾就读于中央大学的唐德刚在《胡适口述自传》注释附文中饶有兴味地回顾了自己在磁器口茶馆中的学术切磋,将其奉为“中央大学第二课堂”。尽管战时物资匮乏,在学校吃着掺了石子、砂砾、老鼠屎的“八宝饭”,却并不影响意气风发的学子们就近踏足磁器口的码头、茶馆,面对滚滚江水、来往航船,指点江山,唐先生正是在这热烈的茶馆辩论中写成了深受一代宗师顾颉刚好评的《中国郡县起源考——兼论封建社会之蜕变》,以至于多年之后治学欧美,一再感叹自己受磁器口“茶馆学习法”之益匪浅,称赞其“富于才情智慧”与“学术气味”,纽约大学现代“啤酒吧”与之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
喧闹了千百年的古镇,或许没有人会曾料到,在这看似粗蛮的茶馆中竟会锻造出文质彬彬的文化味道,被中央大学的大师、学子们所改造的茶馆学术定格了磁器口的特殊时代,沙磁文化现象成为一时绝响。
江水回转,嘉陵悠悠,关于古镇、关于老街的故事还在巴渝的石板街上流传。江边沙坝吹来的风还是唐宋时代的来向,鸡鸣未息,清代筑起的吊脚楼上已是袅袅炊烟,“民生号”隐隐汽笛作响,下江人在客舱盘算,是在这里还是朝天门靠岸……石板街,熙来攘往,叫卖声声,时空交错,如梦如幻,秋来春去不知年,老街时光流转,又已换了人间,转瞬就是千年。
【责任编辑】赵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