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刊的复刊、停刊及其他

2015-05-12 10:03张均
文艺争鸣 2015年4期
关键词:文艺小说

张均

《小说》月刊(香港)系茅盾、以群、楼适夷等临时寓港的“国统区进步文人”于1948年7月创办。次年10月在上海复刊并出版3卷1期,由此与《文艺复兴》《文艺生活》《大众诗歌》等杂志一起成为新中国成立初年屈指可数的“出身”可疑的同人刊物之一。遗憾的是,由于“沪版”实际负责人靳以等过于欠缺延安经历及对新文学经验的过分“沉溺”,《小说》月刊对政权鼎革之后文学形势的“逆转”缺乏深刻认识:一方面,它衷心拥护新中国和党的现代化蓝图,另一方面,它的办刊方法、文艺主张以及有关“小说”的想象却事实上成为新的文学秩序的“异数”,或者说它在延安文人权威“版本”之外为当代文学提供了另一种“进步文人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如果说媒体文化注定难以摆脱不同“社会群体和诸种势均力敌的意识形态”之间的“你争我夺”,(1)那么《小说》的复刊、停刊以及它自始至终不脱新文学“旧轨”的编辑方法就非常典型地折射了当代文学内部不同文人群体、不同文学成分之间无止息的矛盾、冲突与“整合”。

上海解放后,商务印书馆很快向军管处申请《小说》等刊物复刊。由于上海出版事业几居全国之半,所以有关方面对此申请不敢擅作主张,而是迅速向中央请示。1949年7月20日中央批复称:“对商务中华十种刊物可以逐步分别审核批准”,“先批准一些政治上较单纯较不重要的刊物,例如《新儿童》《小朋友》《中华英语》等”,“其一贯较为进步者,可较早批准。”(2)《小说》无疑“一贯较为进步”,故于10月1日正式复刊。鉴于当时多数编委已赴北京就职,《小说》编务就由留沪编委(如周而复、以群)共同承担,不久后则改请资深编辑靳以负责:“(靳以)十分乐意接受,但他是个忙人,当时在沪江大学担任教授,只能拿出四分之一的时间,这时李金波(翻译家,研究英国文学)有空,可以全天工作。这一个又四分之一的人承担了继续编辑《小说》月刊的任务。”(3)

对于新中国成立初年获准复刊的几份前“同人刊物”而言,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刊物与新政治环境的关系。为此,《文艺生活》(广州)取消原卷、期序号改称“新1号” “新2号”,并通过“复刊词”诡称该刊“并非同人杂志,而是属于全体读者的”,(4)借此将自己的过去彻底“打发”。北大学生刊物《诗号角》索性易名《大众诗歌》。《小说》初看也颇相似,譬如突出有关工人、国家等新符号,“熔炉工人”(3卷1期)“军民打成一片抢修浏河海塘”(3卷3期)“人人敬爱毛主席”(3卷4期)“义务劳动”(4卷1期)等木刻绘图纷纷出现在扉页和封面。内文也出现茅盾《略谈工人文艺运动》(3卷1期)、菡子《工厂纪事》(3卷4期)等与形势“吻合”的文章。那么,是否可由此判断:“沪版”《小说》完全“改弦易辙”、主动归化了《讲话》和“新的人民的文艺”呢?其实不然,《小说》 无论是编辑风格还是文艺主张都与“新的人民的文艺”存在明显隔阂。

“隔阂”表现在五个方面。其一,“沪版”《小说》与“港版”类似,其主要组稿对象还是“国统区进步文人”,如《饥荒》作者老舍、《炮手》作者沙汀、《许老板》作者许杰、《金宝的娘》作者罗洪以及理论作者冯雪峰、唐弢、魏金枝、靳以等。解放区作家亦颇有其人,但主要是青年作者(如立高、戴夫、任大心等)而无“重量级”作家。这与据说“对党员作家十分信任,对非党的作家却总是不放心”(5)的《人民文学》几乎相反。这是《小说》同人办刊特征的反映。其二,即使在1951年中宣部要求“省市出版的期刊,必须是通俗的”(6)的政策压力下,《小说》也罕有发表工农兵作者作品,说唱类作品更不必说。其三,与《文艺报》《人民文学》大量刊登真假莫辨、意识形态化的“读者来信”不同,《小说》复刊后基本上不刊发“读者来信”。其四,《小说》亦不使用“社论”“编者按”等具有虚拟政治权威的批评形式,其“编后记”不过是交代具体编务,不太谈论“文艺方向”“文艺政策”等“指导性”问题。其五,《小说》较少刊登理论文章,“在第3卷前三期中,几乎没有一篇批评。”(7)所谓“几乎没有一篇批评”并非指《小说》完全没有理论文字,而是指其理论文字没有一篇能像《文艺报》那样达到了暴露、打击、改造各种“不健康” “反动”的作品和现象的效果。如果说社会主义传播模式“将排斥其他的或各种有抵牾的观点当做一种政策问题”,(8)那么《小说》显然未能领略“政策”含义。对此,《小说》在4卷以后有所改进,但仍认为“没有认真地组织批评”,“他们曾召开过座谈会来讨论作品”,但“思想上对这一工作的重视不够,抱着敷衍塞责的态度”,因而“放弃领导,任其自流,因而没有在比较重要的问题上展开进一步的深入讨论,并得出正确的结论。”(9)所谓“正确的结论”指刊物应在讨论最后给出权威判断或“唯一真理”。这无疑是“对人民负责”的“新的人民的文艺”对批评的理解。而《小说》本无意讨论,讨论后不给“结论”更是新文学自由论辩、求同存异作风使然。

以上五点“隔阂”,实来自新文学时代办刊“惯例”。靳以毋宁对此“惯例”与新制度环境间的“不协调”不甚敏感。这在《小说》有限理论文字中体现得更为内在、致命。3卷4期重要理论文章《论现实主义》其实仍停留在40年代后期现实主义论争氛围中。作者吕荧仍在与傅履冰、沙汀等辩论“客观主义”问题:

现实主义要求作家通过事物的表象把握本质,创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一个作家如果只是客观的把观察到的许多表面生活事象如实的描写出来,没有深入到社会的内部,追求它的本质,再通过人的典型来表现它;这样,在作品里,不论作家多么的忠实写实,也只能写些人物的小动作,像怎样喝茶,抽烟,走路,佯笑,谈话,用手腕,施心计,……并且这些小动作也只能表现生活表象或是人物外貌,没有更深更广的内容。这样的人物不论多么真切,都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小说只是各种生活场面的拼凑,表面事象的铺张,一幅幅事件画的汇集。(10)

不难看出,无论作者、编者,《小说》都比较“隔阂”于《讲话》已成“唯一的方向”的文坛大势。其实重要的已不是客观、主观谁占上风的问题,而是所有文艺工作者都须无条件接受《讲话》、皈依“新的人民的文艺”的问题。而《小说》似乎“遗忘”了《讲话》以及周扬的存在。

编辑风格、文艺主张双重“隔阂”表明,复刊后的3-4卷《小说》骨子里还停留在新文学时代。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靳以等有意识地要与“新的人民的文艺”对抗?未必。《小说》或许以为,只要它在政治上认同了新中国,那么它自然就属于“新的人民的文艺”了。这种显然幼稚的思路清晰体现在3卷2期扉页插图上。在漾兮绘的《永远跟随着我们伟大的导师——鲁迅先生前进!》一图中,鲁迅身躯伟岸举一只“到群众中去”的灯笼,引领大群扛、提、挟着墨水、小提琴、画夹诸般物件的文艺工作者奔前而去。这表明:鲁迅不但与党的政策“无缝对接”,而且仍是当代文学伟大引路人。这反映出《小说》 未对周扬在一次文代会上的发言——“《讲话》规定了新中国的文艺的方向”,“深信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方向了,如果有,那就是错误的方向”(11)——细加“品位”或不能认同。甚至靳以等也不了解毛泽东对鲁迅的真实看法,更不明白革命成功后知识分子已从“自以为是的设计师”下降为“能为建设新秩序大厦提供服务的熟练手艺人”。(12)何以如此“幼稚”?当在两点:一,《小说》同人实在没有感受过《讲话》、“整风”以及“抢救”的力量;二,作为左翼“进步文人”、鲁迅追随者,他们承认党的政治领导,但在文学方面确实当仁不让地自居为“设计师”。那么,“进步文人”设计的“新的人民的文艺”对“小说”的想象与“延安版”又有何不同呢?

“进步文人”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在刊用小说方面非常强调艺术质地、“疏忽”政治。《小说》3-4卷推出了老舍《饥荒》、马加《开不败的花朵》、沙汀《炮手》、立高《入党》、维西《一个侦察员的故事》、余允铭《洋蜡烛》、方膺《滨海新纪事》、萧也牧《大生产的回忆》等小说。这些作品普遍注重语言与形象。老舍、沙汀小说自不必说,解放区作家康濯、萧也牧、马加也不例外。《开不败的花朵》即因“生活”充分而被认为“可以给其他作者一个参考”,“(作者)对待自己所接触到的生活,应该从中发现问题,认识问题,并因而得到正确的见解与思想,把握生活中的本质,应该拥护什么,反对什么,然后再把这生活加以反映,把生活中所得到的思想形象化。”(13)“生活”在《开不败的花朵》中很明显:“正是蒙古草地最好的季节。天气不太冷,也不太热。草棵都绿了,花朵都开放了。那红色的金簪子花,黄色小馒头花,蓝色的蓝雀花,一朵一朵的,一堆一堆的,一片一片的,那看不完、数不尽的蒙古草原上盛开的花朵呵。风不伤脸,灰不扬尘。天空清清朗朗的,小鹅鹂唱着歌。”与此相应,《小说》对故事现实性、细节可靠性亦有要求。这在《关连长》讨论中有充分体现。《关连长》记叙上海解放时解放军某部进攻敌人据点,发现据点实乃一所学校。为避免伤及学校里的孩子,关连长决定放弃炮击改用轻武器进攻,结果孩子得救而关连长和一些战士牺牲了。《小说》就此作细节问题细加讨论。魏金枝认为《关连长》“把一切故事的现实性,摧毁个一干二净”,比如学校尚有孩子一事不太可能,“小说中所说的是一个……有红围墙有花园有草地规模相当大的相当阔绰的学校。这样的一个学校,学生自然是有些资产的,不但家长要把自己的子弟老早领回去,学校的负责人也决不会不将学生送回家去,省得多负责任”,即使是被劫持,“这些被劫持了的学生的家长,不会设法去赎出他们的子女么?” “这些见钱眼开的反动军队,还会为着阻挡而不让赎回这些于事无济的小孩子么?”故魏认为“小说的故事是虚构的,即使不是虚构,也必然经过畸形的过分的夸张了某一部分,或竟对于战事的知识并不丰富。”(14)对魏金枝近乎挑剔的较真,许杰不免为作者抱不平:

他的着力之点,却似乎落到琐碎的一面,而他的论断,也就渐渐趋向到打击这一方面去了。……朱定同志的这篇《关连长》,我们可以说它是从观念到经验的,但是,我们却不能说他对于生活,丝毫一点没有经验;反之,倒是觉得,他的部队与战争的经验,还是很多的。在这里,如果作者的思想性更强,艺术性更高,他能够设想得更周到,体会得更真实,他把一切可能指出的漏洞都避免了,我想,这条路还不是没有路的。(15)

许、魏虽持论有异,但着眼点却十分相似——即怎样根据实实在在的经验写出可靠动人的小说细节。所以,这与其说是“讨论”,不如说是在委婉地给习作者展示“好小说”的标准:故事现实、细节可靠、充满语言的生动与美。其中几乎没有涉及本质、规律、历史真实等“延安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的必备概念,多少有些“艺术第一”的气味。这毋宁不合时宜,然而上海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文艺界负责人夏衍比较包容),深厚的海上文化氛围,使《小说》几乎自然地将新文学观念及办刊标准引入了它所构想的 “新的人民的文艺”。如果说“文化是一个被争夺的领域,它是不同社会集团……之间发生冲突的舞台”(16) 的观念未必吻合1966年后的大陆文艺界,但在新中国成立初年毌宁比较准确。

然而,《小说》也明白“艺术第一”不宜公开宣讲,尤其是将“伟大的导师”鲁迅(启蒙)引入“新的人民的文艺”(革命)能否成立,其实还需要有力的合法性论证。由此,4卷2期上的《描写成长和发展中的新人物》一文,其实就在“弥合”启蒙与革命、新文学与“新的人民的文艺”之间的裂缝。文章指出前国统区“进步文人”对于旧写作方式合法性的顾虑:“过去由于社会条件的限制,使不在少数的一部分文艺工作者,无法深刻体验到新人物的成长过程”,“他们所擅长的是批判和揭发反革命统治者的丑恶面貌和凶狠无比的残暴行为”,“对新进的正面人物还描写得不够完善。”(17)不过这与其说是自我检讨,不如说是“声东击西”,揭出“延安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的“漏洞”:

(作家们)可能会产生一种疑虑,就是担心我们着重地描写新人物的成长和发展,是不是将会削弱对旧社会残余的鞭捶,也就是说,我们照顾到了“接生”,而会不会忽视了“掘坟”,这个问题是可能发生的。(18)

所谓“掘坟”指新文学对于国民性的剖析,“接生”则指“新的人民的文艺”通过“新人物”叙述达成的社会主义文化创造。“进步文人”的忧虑在于,“延安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是否会导致新文学传统泯灭?对此,曰木表示不必疑虑:“关键就在于把握住社会本质,深刻体验了现实生活,通过这些英雄人物的身上,把社会向前发展中新旧冲突的矛盾表现出来,新的得到决定性的胜利,旧的让它躺进棺材。在这里,我们既很健康地‘接生,也完善地‘掘坟。”(19)此说看似无异《讲话》实则“暗度陈仓”——《讲话》是在敌人身上表现“旧的”精神,此文则要求在“英雄人物的身上”同时呈现“新的”和“旧的”。这意味着英雄同样纠结着“旧的” “落后的”需要反复“搏斗”才能祛除的国民性意识,更暗示了健康的“新的人民的文艺”对鲁迅的需要。显然,“接生”与“掘坟”之说是在树立“进步文人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的合法性。相应地,靳以还在4卷4期摘录了周恩来《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中的一段文字:“(文艺为工农兵服务) 当然不是说文艺作品只能写工农兵。比方写工人未解放以前的情况,就要写到官僚资本家的压迫;写现实的生产,就要写到劳资两利;写封建农村的农民,就要写到地主的残暴;写人民解放战争,就要写到国民党军队里那些无谓牺牲的士兵和那些反动军官。”这段涉及资、地、反的观点可说是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的“纠正”。《小说》摘引当然不是为了活跃版面,而多少是在为被“工农兵”排斥在外的地、资、反等人物争取被表述的权利。其实何止地、资、反呢,“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时也不太能写。不难推想,《小说》是重视知识分子权益并不满“延安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的。

这表明,《小说》 月刊与同期惶惶不知所归的《文艺生活》《大众诗歌》等同人刊物并不相同。它沉稳、自信,不但不自我放弃,而且还大有在“延安化”之外另行开辟“新的人民的文艺”实践空间的自我期许。当然,这与它的“豪华”同人阵容是有关,譬如茅盾、周而复(上海统战部长)。实则同人力量也起到作用:1950年12月《小说》正式从私营同人刊物“变身”为机关刊物。对此,当时与《小说》“不分你我” “捆在一起编”的《文艺新地》的编辑艾以回忆:“《小说》 月刊迁沪后很长时间无家可归……直到1950年年底出版第4卷第5期时,《小说》月刊总算有了归属,成为中华文学工作者协会上海分会会刊。”(20)从理论上讲,靳以更有条件将“进步文人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落到实处了。

然而“在朝” “在野”终究不同。文协上海分会给《小说》带来资金,靳以趁机从4卷6期起将原90余页篇幅“增容”到140余页。更大变化则在于为“进步文人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添加延安“成分”。这体现在指导性姿态的凸显。4卷5期“编后记”称:“我们诚恳地希望各位作家从不同的角度来反映祖国的伟大和可爱,使得中国人民广泛地深刻地认识这伟大和可爱的祖国。”(21)这意味着《小说》开始告别“同人”立场而逐渐展示国家姿态。第5卷解放区作者数量明显增多,柯蓝《延安十年》开始连载,并第一次出现有关毛泽东的“解经”文字。该文明确承认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权威,甚至对新文学作者公开批评:“也许,他们过去有一些生活经历,对于过去的生活有些许理解,并且也能运用一些‘文艺技巧……可是一写到新的生活、新的事物、新的现实中的矛盾和斗争时,就显出了这样空洞、无力。……(他们)没有好好地倾听新的历史的声音;而是‘被动地屈服于对现实的揭发和否定的态度底陈旧传统之下,没有充分鲜明地反映出第二种现买,在描写陈旧的真理当中,没有指出新的真理,没有指出在崩溃的古老事物底混乱中间、人的里面的那种新的东西。”(22)相应地,5卷5期还前所未有地以头条刊出“上海红五月工人文学创作竞赛得奖作品”两篇。

这是“进步文人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中新的延安化成分,但其“艺术第一”的用稿标准并无实质改易。5卷1期“编后”赞叹卢鸿基散文《父亲的心》:“(它)细腻地写出了……一个父亲的感奋和喜悦的心情。……这个父亲,有着倔强的性格却没有病弱的身体;和他的女儿十多年不相见了,女儿又早就失去了母爱;因之父亲的心就更为繁复和感人了。”对工人得奖作品,《小说》则以艺术标准严格“敲打”。如许杰评工人陈澈小说《草包生了机灵心》,所列缺点竟有一、二、三、四、五点之多,譬如形象不鲜明、结构散漫等:“短篇小说所写的,应该是一个故事,一个中心,有些枝蔓的人物和故事,如果并不是必要,就应该尽量的删除,尽量的割爱”,“小周老婆的出现,似乎和整个故事无关的吧!”(23)魏金枝《读<竞赛>》同样严厉。可以说,两篇得奖作品经魏、许一番点评就只有失败教训,实在谈不上“优秀”经验。由此可见,《小说》对“毛主席的文艺方向”的态度不免暧昧:一方面公开赞成,另一方面却在具体编辑中不那么记得《讲话》。可以说,靳以、许杰等“习气”已深,甚至无意消除与《讲话》的隔阂。

隔阂在5卷几篇“问题”小说上体现更明显。周熙《岗位》(5卷4期)记叙没有文化的解放军班长崔克勤转业做户口警后的心里苦闷,而在“延安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中,有关解放军的描写实已普遍化为一种“已被认可的类型成规”,“观众在了解文本的时候带着一定的预期”并从中“得到愉悦和享受”。(24)故《岗位》引发讨论。黄之俊认为《岗位》对解放军“似乎有些歪曲”,“(崔克勤)把在公安部门工作认为不是革命工作,把管理户口工作认为是做鸡毛蒜皮的杂务,是些没出息的事”,“老革命,负过三次伤,经过革命部队的陶冶,受过党的教育党的领导的崔克勤,就是这样一个在思想上犯严重错误的人物么?”(25) 由此黄认为 《岗位》对高度组织性、纪律性和文化修养的部队“缺乏本质性把握”:

(作者)只抓住一些表面现象来描写我们的战士,这怎能会正确,会不发生错误呢?当然,我们也不能全部否认在我们的人民战士中没有像崔克勤这样的人物存在,但是,我们可以百分之百肯定的:即使有,但那仅是极少数的……是没有代表意义的。……假如作者仅抓住这极少数的、个别的、特殊的现象,来创造典型,这无论如何是错误的,何况像崔克勤这样一个人物……怎应该描写成为作者笔底下那样呢?(26)

黄使用的个别/典型、表象/本质等概念是“延安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的关键词,《小说》与之颇为疏远。5卷5期《前进》(立高著)情形相似。该小说写解放军海军英勇作战,为突出英雄意志小说详细地描写了战士负伤:“赵孝忠觉得腿上炙辣的疼,一动,右臂也疼得难挨”,“看看自己的胳膊上,起了干巴巴的一层白盐;伤口被太阳晒焦,结了血痂。他像被钉在石板上,一动就疼得刺骨椎心”,“‘能回得去吗?他又反问着自己。五六处伤口疼得动不了身,离祖国的海岸是这样遥远,流了这样多的血,肚里空得咕咕叫,‘能回得去吗?只有死在这里了!”大约因为“媒体有助于塑造我们的世界观、公共言论观、价值观和行为观等”,(27)故评论者对这样“不健康的倾向”很感不满:“写人民英雄的勇敢,不怕牺牲,是应该的,如果强调‘牺牲,而用很多悲惨场面来衬托,就不对了。……就是写‘牺牲, 也得表现出革命的乐观主义。不明确这点,就会夸大‘牺牲了,结果,带着一种悲观的气氛。……这能够教育群众吗?” “所以,作者在选择题材的时候,首先应该认识,哪些能够起推动作用;哪些是消极的,甚或是落后的,从本质上来看问题,注重描写前进的和光明的新事物。”(28)在“延安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看来,为达到“塑造人民”效果,必须呈现工农兵的正面形象(甚至单一、同质的“正面假象”)。在此,重要的不是工、农、兵真实的生命体验,而是“正面假象”再现体系的逻辑需要。

与此类似,5卷1期 《王老板》(许杰) 也颇成“问题”。小说呼应了4卷4期有关地、资、反被表述权利的呼吁,讲述一位私营主的进步并很细腻地描述他的内心。这在两方面违反了“延安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一方面,即使按照周恩来比较温和的主张,资本家能被表述也主要由于他作为工人对立面的“压迫”功能,作为“反面人物”他不可以充做“历史主体”承担国家未来;另一方面,倘若王老板注定是“反面人物”,他就只能是工人“倒置的自我表象”,被“正面人物”所生产而不能拥有属己逻辑。故而不宜呈现其内心,对其内心讲述愈充分就愈危及革命合法性。对此文学生产“常识”, 过于“沉溺”新文学的许杰和《小说》都缺乏敏感。然而诸多同行是清醒的:许杰找书店出版《王老板》单行本遭到直截了当的拒绝:“‘出版社说,写的是老板,不是工人,不出版了。”(29)

不难看出,“在朝”位置并未改变《小说》“在野”的“习气”。虽然明确亮出了皈依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姿态,但《小说》在思想趣味上未显示出太多摆脱新文学“旧轨”的意愿。合法体制身份难以遮掩《小说》作为“进步文人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的内在特征。不知是否出于“自明其身”的考虑,《大公报》(私营)对《岗位》《前进》《王老板》展开了上述有组织的讨论。这些居心暧昧的“讨论”,无疑将《小说》“暴露”在上级文艺管理部门面前。

尽管有很深的新文学“习气”,但《大公报》接二连三的“讨论”,以及上级机关可能的压力,《小说》不得不继续调整。如果说此前《小说》一直在表面“臣服”之下展开着与“延安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的竞争的话,那么到第6卷这种“对意义的辩论和对主导意义地位的争夺”(30)就明显削弱。

《小说》6卷出现两点变化。一、一反此前很少刊发理论的习惯,频繁登出有关苏联的论文,如《高尔基的道路》(王西彦,6卷1期)《列宁和高尔基如何与颓废派文艺观点作斗争》(牟雅斯尼科夫作,曹葆华、张企译,6卷2期)《论艺术与现实的关系》(G·尼多希芬作,王翚译,6卷5-6期)等。这显然是向“延安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靠近。此种努力有一定效果,但也再次暴露了《小说》和延安的隔阂。其实对苏俄文论,延安文人的态度毌宁是暧昧的:他们真正奉作“图腾”(胡风语)的,是《讲话》而非列宁、高尔基或马、恩的理论表述。对此靳以等不太知情。二、《小说》于6卷3期开辟类似“读者来信”的“批评与讨论”栏目,专门刊发读者对《小说》所刊作品的意见。编者表示:“我们希望通过这些宝贵的意见,作者能写出更好的作品来;本刊也能在读者大众的批评与监督之下,逐渐地更充实。”不知靳以此段表白是否有难言苦衷,但这种做法即便在当时亦无第二例。的确,当年《文艺报》等刊物多有“读者中来”栏目,但该栏目主要是批评别人而非针对自身。兼之当时读者“批评与监督”之于刊物几等同于“剿杀”(1950-1951年间因“读者”批评《大众诗歌》停刊而《人民文学》《说说唱唱》先后改组),靳以对此应该缺乏严重估计。事后看,这新辟的“批评与讨论”栏目加剧了《小说》的被动与危险。

“读者”开始成为《小说》意外的“敌人”。或许靳以自忖《小说》历来讲求艺术质地当不致招来不测之祸,倘这样想那就是对新中国成立初“读者”复杂性缺乏了解。洪子诚指出:其时文学环境“塑造了读者的感受方式和反应方式,同时,培养了一些善于捕捉风向、呼应权威批评的‘读者。”(31)不论哪种,都使“延安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朝向教条主义快速下坠。《小说》“读者”亦大致如是。6卷3期刊出读者梁群对小说《双儿和苓苓》(莫西芬,5卷5期)的批评。小说记述农村青年男女的恋爱。梁群称莫西芬手持“小资产阶级庸俗的笔”,“(小说)只是庸俗的儿女私情”,“一切都是和政治分不开的,在今天的农村里,尤其是土地改革后的新农村,农民翻身做了主人,他们的政治觉悟普遍地提高了,他们的生活不单是进行自己的生产,更有着丰富的政治内容”,而“作者只是孤立地描写了双儿和苓苓的恋爱,把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政治完全忽视了”,“这种写法是完全不正确的”,“同时双儿和苓苓互相爱慕的心情,作者的处理也是错误的,难道生活在今天农村的青年,结合的条件,只是会干活和体贴人意么?”(32)很难判断梁群是过于单纯还是故作“单纯”,而范力对《打井》中农民封建思想的批评同出一辙:“作家的任务并不在于写出生活的表面现象,更重要的是要写出生活的本质”,“可是这位乐观积极的老头,在打井这个工程上却被写成那么固执封建,甚至反复地惦着:娘们也打井,心里悬虚的慌;连夜里也梦见过垮了井筒子;竟想退了股,‘不参加打井,落得个干净。”(33)同时,钱予辰也批评《红色的锦旗》(周璧,5卷6期)所写“新中国少年”近于“流氓”:“开口‘老子,闭口‘妈的,甚至拔出拳头就打,……简直是一个流氓。作者这样描写有什么意思呢?诚然,在旧社会中,某些孩子曾感染到一些旧的习气,但是究竟是极少的几个”,“在解放以后,经过不算短的新民主主义教育,这种现象是很少的”,“相反的,在学校里,只有小朋友间的融洽友爱,互相帮助、团结”,“为什么我们不多写一些关于新中国少年们蓬勃的气象,以及他们如何热爱自己的祖国,来教育儿童们,而要描写这些极个别的事情呢?”(34)这些读者批评,明显是从“应该怎样”出发而非从现实出发。其批评以“延安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的本质论为根据,却忽略了本质性与现实性的辩证关系——“正面人物”的“本质”只有建立在较大概率现实基础上才能产生艺术魅力。如此“意见”对《小说》是“危险”的。但6卷4期读者再次批评《红色的锦旗》:“为什么作者要选择一个贫农出身的手工业工人,特地来表现他的喝酒、打女人、打孩子、‘没知识‘糊涂呢?”(35)汪福昌、顾孟平则批评《心事》对童养媳的幸福的描写:“我们并不否认在有童养媳的人家,或许有像王家老两口这样的人物”,但“那仅是个别的或是特殊的现象,绝大多数的童养媳,都是在度着悲惨痛苦的日月。虽然作者把王家说成的是‘一家穷人,好像小女同王家原是同受着封建地主的压迫,是一条藤上的两个瓜。可是,就是这样,也依然是没有普遍代表的意义。”(36)

这些读者依据“延安版”的“新的人民的文艺”的批评原则,以抽象取代具象,以概念压倒现实,动摇了《小说》的合法性。这不免蹊跷:靳以怎会如此连篇累牍地发表这些自我否定的“读者来信”?即便必须诚实地“来信”照登,他也可安排魏金枝等来“纠正”这些教条主义意见。这完全不是靳以“进步文人”的作风。故可推测,是上海文协给他施加了压力甚至下达了停刊指示,因为6卷3期、4期“自扇耳光”式的“读者来信”明显是准备停刊的“节奏”。遗憾的是,靳以英年早逝,不曾留下相关资料,不便确证。但《小说》确实突告停刊了。

6卷5期迟迟不见面世,延至1952年1月20日和6期合刊出版了,而这竟成最后一期。对停刊缘由,停刊号“编者的话”称:“现在我们响应全国文联的号召,遵从华东文联筹委会的领导,……决定《小说》出至六卷停刊。”(37)领导希望停止这个名义上是作协刊物却又顽固地运作在新文学“旧轨”上的刊物可以理解,不过对停刊缘由,靳以还提供了似乎很为客观、充分的解释:“不能很好地组织稿件;更不能很有计划地配合当前的政策发动创作。……最近看到了丁玲同志的文章《为提高我们刊物的思想性、战斗性而斗争》打了一个冷战,更感到编者的责任重大,不能再这样下去。”(38)“打了一个冷战”说明靳以并非全是敷衍而确实有所苦衷。这表现在两点,一、作为长期编辑同人刊物的资深主编,靳以缺乏“配合当前政策的经验”。其实《小说》复刊以来,不必说未配合大的政治运动(仅发表过一次作家支持抗美援朝的声明),就是对文艺界内的批判(如《武训传》批判、萧也牧批判)亦“无动于衷”。实则《小说》曾重点刊发过萧也牧散文《大生产的回忆》很有“检讨”必要,但靳以未做表示。二、作为有着成熟、稳定文艺观念的“进步文人”,靳以不论怎样“靠近”,他在编辑中践行的“新的人民的文艺”终究难以同化于“延安版”。“讽刺性”的是,在停刊号上靳以郑重“推荐”的小说《为幸福而斗争》竟又是一篇“严重错误”的作品。在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小说》上,该小说在目录上被黑笔涂抹,在内文中更被活生生裁剪而去,留下一簇让人不安的刀痕。从各方面看,《小说》停刊是“适宜”的。只是恰如詹姆斯·卡伦所言:“现代媒体扮演了教会的角色,向大众解释并帮助他们理解这个世界”,(39)随着《小说》停刊,“进步文人版”的“向大众解释并帮助他们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逐渐稀少,当代文学的内部竞争与博弈亦被削弱。

注释:

(1)(27)[美]道格拉斯·凯尔纳:《媒体文化》,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1页,第62页。

(2)《中共中央商务中华十刊物复刊问题复上海市委电》,见袁亮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1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5年版。

(3)周而复:《<收获>三十年——兼怀靳以、以群》,《新文学史料》2003年第3期。

(4)《复刊词》,《文艺生活》1950年新1号。

(5)田之:《<人民文学>反右派获初胜——剥露唐祈、吕剑的丑恶原形》,《文艺月报》1957年第9期。

(6)《关于加强工农读物出版工作的决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3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6年。

(7) 李策:《上海文艺界进行文艺整风学习》,《文艺报》1952年第13期。

(8)[英]尼克·史蒂文森:《认识媒介文化》,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6页。

(9) 李策:《上海文艺界进行文艺整风学习》,《文艺报》1952年第13期。

(10)吕荧:《论现实主义》,《小说》1950年3卷4期。

(11)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周扬文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13页。

(12)[美]杰罗姆·B·格里德尔:《知识分子与现代中国》,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29页。

(13)曰木:《马加的<开不败的花朵>》,《大公报》1950年12月5日。

(14)魏金枝:《论<关连长>的现实性》,《小说》1950年4卷4期。

(15)许杰:《也谈〈关连长〉》,《小说》1950年4卷5期。

(16)[英]阿雷恩·鲍尔德温等:《文化研究导论》,陶东风等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41页。

(17)(18)(19) 曰木:《描写成长和发展中的新人物》,《小说》1950年4卷2期。

(20) 艾以:《海上文谭》,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87-188页。

(21)《编后记》,《小说》1950年4卷5期。

(22) 谭质:《实践与创作——读了毛主席的<实践论>以后》,《小说》1951年5卷3期。

(23)许杰:《<草包生了机灵心>读后》,《小说》1951年5卷6期。

(24)[英]利萨·泰勒:《媒介研究:文本,机构与受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

(25)(26)黄之俊:《要正确的描写战士!——评周熙的<岗位>》,《大公报》1951年7月31日。

(28)谢霞:《谈英雄形象的描写——从立高的小说<前进>谈起》,《大公报》1951年7月31日。

(29)许玄编:《绵长清溪水:许杰纪传》,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94页。

(30)[澳]杰夫·刘易斯:《文化研究基础理论》,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

(31)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7页。

(32)梁群:《对<双儿和苓苓>的意见》,《小说》1951年6卷3期。

(33)范力:《关于<打井>》,《小说》1951年6卷3期。

(34)钱予辰:《评<红色的锦旗>》,《小说》1951年6卷3期。

(35)刘果生:《评<红色的锦旗>》,《小说》1951年6卷4期。

(36)汪福昌、顾孟平:《评李丹人的<心事>》,《小说》1951年6卷4期。

(37)(38) 靳以:《编者的话》,《小说》1952年6卷5-6期。

(39)[美]詹姆斯·卡伦:《媒体与权力》,史安斌、董关鹏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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