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秋艳
在五十岁生日到来之际,写下这些文字,算是自己活了大半生的纪念。
丑 儿
丑儿是我儿时的伙伴,年龄大我两岁。虽然名字叫丑儿,长得却不丑,只是有点呆滞,而且有病。她的病很怪,一犯就浑身乱筛,必须抱着个什么才能稳住,好在一会就过去了。
村里的大人都知道一点,一见她犯病,就将身子递过去让她抱。而小孩子就不一样了,吓得又哭又跑,没人敢和她一块玩,她就被孤立起来了。
于是她就想办法寻找帮助,最后把目光盯在我身上了,处处让着我,凡是我向提出的请求,都尽量满足。她有一只漂亮的毛毽子,其中的两根鸡毛我特别喜欢,她二话不说就拔下来插到我的毽子上了,然后对我说:“咱两个好。我犯病时你不要怕,不要跑,让我把你抱住,我不会伤着你。”见我答应,高兴得又说又笑。
我第一次兑现承诺是在学校的院子里,当时我们正和一群孩子在玩,她突然发病了,别的孩子都跑了,我没有跑,勇敢地迎上去让她抱。我虽然害怕,但嘴里却硬,别的孩子问我:怕不?我回答:不怕!
但第二次就不同了,可把我怕坏了。这次她不是抱我,而是一下把我扑到在地,全身子压过来往地畔边推。地畔下是个断崖,有好几米高,跌下去还了得?我一下急了,使劲地抓她的脸,往开推她。不想别的,只想挣脱跑掉。就在这时,她醒了过来,放开我站了起来,眼里满是愧疚。我没敢多看她,低着头快步离开,为自己在最后一刻的表现愧疚。
这好像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不久我就随父母离开了村里,再过了几年就进了城。而她却嫁了人,听说她嫁人之后不久就死了。多年来我时不时就会想起她,因为我没有很好地兑现承诺,欠她一个仗义。
果 木
母亲在瓦村河教书,我家就住在学校里。学校脑畔上是一块塬,上面有很多果树,都是生产队的。每到收获的季节,总有送果子的人们经过学校院子。
一个星期天,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一个担果子的叔叔歇在院子那一头,一边用草帽扇凉,一边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跑过去后,他给了我几个小梨儿,我拿了刚要走,他又问:还要不?我当然想要,但没处拿了,急得不知怎么才好。他很慈祥地笑着,要我张开领口,抱紧上衣的下摆,然后把果子往里放。直到实在不能再放了,才像一只大蜘蛛一样,抱着肚子住家里跑。那叔叔还逗我说:“跑快些,操心让队长看见了。”跑回家后,我三把两把把果子掏出来,又跑出门去,还想要。可惜那叔叔担了果子走了,让我非常失望。
打这之后,我就不再是无意在院子里玩了,而是故意在那里等。有时候还学着大人的口吻问那些担果子的人:“渴不渴?渴了回来喝上点水!”惹得那伙人都笑。但光笑不往下歇,也不给我果子。转机终于来了,有一天,我正在玩,一个婶婶压低声音叫我过去。我一过去,她二话没说,就把果子往我衣服里塞,塞满了,让我送回去再来。反复几次后,我家的大盆满是果子。
那些社员是要把果子担到场里,按工分分的。妈妈是民办教师,也挣工分,每天7分工;爸爸是公办教师,在别的村里教书,因此我家分的果子总比小伙伴家少。这下,我有点小满足了,觉得那些给来的果子更稀罕一些,尤其是它们裂开后发出的那种香味,更让我陶醉。
摘南瓜
我家的自留地在一个半山腰,有一天妈妈打发我和姐姐去那里摘南瓜。摘南瓜容易提南瓜难,尤其是高低不平的山路上。起先我们俩每人提着一个,下山后姐姐突然耍开花样了,伸出脚对我说:“你看姐姐脚上起了这个疙瘩,疼得不能提了。咋办?”我明明知道她的脚本来就这样,但不好意思揭穿她,反而故作惊讶地随着她说:“啊呀,真的肿起来了,你的南瓜让我提上吧。”姐姐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似乎想收回刚才的话。我哪里肯依,硬把她筐里的南瓜夺到我筐里。最后,姐姐空着手,扬扬搭搭在前面走,我一个人提着所有的南瓜在后边跟,胳膊被筐子坠着,把脖子扯了个老长。一路上两人再没说话,只是静静地走。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射在路边的土崖上,一会长,一会短,一会重叠在一起,一会分开了。这些画面永远刻在我的记忆中,啥时想都清清楚楚的。
收 蜂
小时候常帮爸爸收蜂,那气氛好紧张啊。一听爸爸说:“赶快!咱家的蜂跑了。”我就提了铁桶,拿了木棒,跟着爸爸跑开了。
蜂儿还在流动中,发出的声音,就像是飞机飞过头顶时的轰鸣,“嗡嗡”作响。这时爸爸在寻找蜂王,我则按他的吩咐使劲敲打着铁桶,为的是让蜂先不要前进,以争取时间。听到响声,蜂群果然不前进了,以响声处为中心,空中盘旋开了,黑压压的,像一个褐色的旋风。我敲得越响,它们就越旋得紧,直向我的头顶压过来。这时我害怕了,一边敲,一边猫了腰朝四周张望,随时准备逃跑。声音一小,爸爸马上就感觉到了,喝令我:好好敲!不然蜂就跑了。我这才回过神来,不敢想逃跑的事了。
爸爸终于把蜂王找到,把蜜蜂引导在一棵树上了。他踩着梯子上去一掬一掬地收,我张开口袋在下面接,不一会就把蜂全收回去了。
爸爸也没让我白辛苦,给我吃蜜。他让我仰起头、张开嘴,拿刀子连蜂巢割下一片来放进我嘴里。我很麻溜地把蜜咽下去,把蜂蜡吐出来。连续几次,就吃饱了。
蜜是吃饱了,但多少年了,总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那么多的蜂,我们又离得那近,爸爸还动手掬,为什么没蛰我们?直到最近才听爸爸说,不是它们不想踅,而是没办法踅了。因为这是些逃蜂,在逃跑之前,肚子里已存进两三天的“口粮,”里头的蜜一多,肚子就鼓起来了,逼得屁股上的刺向外翘,收不回来了,因此蛰不上人。
首 演
我第一次担当主要角色正式登台演出在1984年,演的是传统折子戏《走雪》。大致剧情是,曹家遭奸臣暗算,被满门抄斩,仅有小女儿曹玉莲在老仆人曹福的保护下逃脱,途中前有雪山,后有追兵,风雪中义仆舍命护主的故事。我演曹玉莲,曹福由我的辅导老师王振斌老师扮演。
那台晚会是折子戏专场,还有两个节目,其中的一个也是学员首演,另一个是老演员演的。我很希望让老演员的先演,但人家是压轴戏,怎么可能?最后想“推荐”让我的同学先演,结果没有成功,我被安排成第一个。
起先我还有点糊涂,脑子里不知想些什么,一站在出场口,心就狂跳起来,一冒一冒的,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正在这时,演另一个戏的那个学员捂着胸口跑来了,煞白着脸问我:“你紧张不紧张?我紧张得厉害,腿抖得止不住。这可怎办呀!”她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的腿也在狂颤,尤其是膝盖,左右乱窜。全凭王老师走过来安慰了两句,我才定下心来。
当音乐响起,唱了一句尖板“主仆双双逃奔忙”后,我已经糊涂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台的,眼里什么也看不见,我应该做规定动作“搜门”,可“门”哪里,老师设计的动作是什么,全都忘了一干二净。
“坏了,演砸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两腿也开始发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时王老师上场了,按本来的调度,他第一个动作是挽着我的胳膊在舞台中间亮相,然后是看着左前方唱:“受着惊来担着慌”,为了稳住我的心情,就改唱别的了,好像在嘱咐我“不要惊来不要慌”。这样一来,我的脑子清亮了,就像镜子上的水汽干了那样越来越明晰了,排练时规定的一切都活了过来,一切按部就班地往下走。演出算不上很成功,也算很完整。
笑 场
我当学员每月挣18块钱,除过伙食和洗漱用品外就没有什么了,要吃点零食什么的,全指望那点下乡补助。可那补助也不能完完全全拿到手里,还得扣除罚款。为什么罚款,因为笑场。
刚进剧团的学员,平时上课学习,演出时跑龙套,主要有县老爷跟前的衙役、皇帝跟前的内侍,太后或公主跟前的宫女、丫环和大将手下的兵卒。没有台词,不要表情,只要走得整齐,“呜号号”叫得响亮。这些对我们来说不成问题,成问题的就是“笑得撑不住”。
首先是相互看时忍不住笑。这种情形多半发生在当衙役或宫女时,面对面站着,没事做,又不能东张西望,只能一眼瞅着站在对面的同伴。看的时间一长,肯定出问题,不是发现对方一个眼大,一个眼小,就是感觉对方眨眼的次数偏多,嘴角扭动得异常,一不小心就笑了。由于是面对面,这边一笑,那边自然就笑了;这边笑了,那边死绷住不笑,更可笑。
其次是丑角上场把我们逗笑。因为是同事,清楚他们平时的举止言行,一看这么大的反差,喷口就笑。有些戏是几个丑角同时上台,他们为了开心,就相互调侃,有时还故意加词加动作,你骂我一句,我踹你一脚,笑得我们浑身打颤。
还有一种笑,简直与理不合,那就是团长站幕条旁边用眼睛瞪我们,制止我们,警告我们不准再笑的时候,这时候我们从本意上都不敢了,一个个挺着脖子,瞪着眼睛,嘴唇都快要咬破了,结果还是刹不住车,不但笑了,还会比平时笑得更厉害。更可笑的是,有的同伴因为忍不了笑,急得都哭了,但眼里流泪,嘴里还在笑。
笑得停不下来,但罚款却跑不了。辛辛苦苦演一场戏能得五毛钱补助,但笑一次就得罚三毛,后来竟提成五毛了,一场戏的补助“一笑了之”。
为此,领导也是费尽了心机,开会时经常提醒。有一次刚开会,我们一群女子在院子里集体起誓说:以后再也不敢笑场了,不然,罚得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正好被团长听见了,他很高兴,过来想鼓励我们几句。不料我们却想起他训我们时的表情,不知谁开了个头,众人“扑哧”一下都笑了。气得团长说:“你们还真是说到做到呢——什么捣蛋娃娃!”他一走,我们就大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还自己给自己圆场:“好好笑,这次把所有的都笑完了,以后上台就没个笑上的了。”逗得大家又笑起来。
便 椅
一天,我正在午睡,听见爸爸大喊:“秋艳,快来!”我急忙跑过去,看到妈妈像耍杂技一样,仰在便椅上,上身平躺在空中,爸爸跪在地上,右手托举着妈妈。我一看急了,一边用力扳起妈妈,一边问:这是怎么了?这时爸爸才从地上站起来,挽起裤腿一看,膝盖都磕肿了。原来是便椅的后背坏了,妈妈一靠彻底掉了,全凭爸爸用肩膀死死扛住,不然就把妈妈仰面栽到地上了。
把妈妈扶回卧室后,我们才松了口气,爸爸脸灰灰地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心情很沉重的样子,妈妈躺在床上也不说话,屋子里一片寂静。为了打破沉寂,我切了一个桃子,一半递给爸爸,拿着另一半递给妈妈,同时想安慰她几句。这时候我才吃惊地发现,妈妈脸上居然没有一丝的惊恐。她很爽快地接过桃子,一边吃,一边无限感叹地说:“你爸是老了!侍候我解个手嘛,就像遭人命一样。”
看着妈妈这样,我笑了,笑着笑着竟偷偷流下了眼泪。
看 书
妈妈虽然有病,但还喜欢看书,近来又看开了,这让我想起每年夏天,妈妈就来我家避暑时的一些事。那时,她的生活很规律,除了吃药、打针和一日三餐,看感兴趣的电视节目外,就是看书。她看书的时间不短,但看的书却不多,一个夏天只看了一本书——《中国作家放歌乾坤湾》。
乾坤湾是老家的一个旅游景点,母亲去过那里,书中对乾坤湾的赞美,对家乡风土人情的描述,让妈妈觉得既熟悉又亲切。每次看到这本书的封面,妈妈就会情不自禁地说:哦,黄河湾!
我爱人爱开玩笑,有一次他对妈妈说:“你看的有什么用嘛,一点都记不住。”妈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把书夹在两个膝盖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很生气地批评了我爱人,然后俯身对妈妈说:“不要听他瞎说,当时看懂就行了,记它干什么?”妈妈认真地对我说:“我能看懂,只是记不住。”说得我心里很难受。
妈妈看书很认真,有时我做好了饭,妈妈还在看。我一发话,妈妈就开始找“书签”想夹到她读到的地方——尽管她每一次都是从头读起。她那书签更是特别,不是梳子、挖挠,就是苍蝇拍、水果刀,拿起什么是什么。尤其是水果刀,刀柄夹在书中,刀刃明晃晃向着外面。我说:“妈妈,你的书签好吓人!”妈妈不说话,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像个调皮的孩子。
责任编辑:侯波 薛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