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欣
过去的年
在陕北,进入腊月就等着过年了,陕北的年味很长,持续到农历二月二。
腊月是忌讳吵架的,腊月不能动土,不能修建,人们说话不能太大声,不然总会被教训:“大腊月的,你吼什么吼?”
年猪一般十一月杀,羊一般是腊月。进入腊月,煮羊头猪头,以及羊猪内脏,准备过年。腊月十五左右,开始用碓子压面,蒸糕,磨豆腐,压粉条,做花馍馍。一些人家也准备旺旺头,是一种米面粉做的馒头样的东西,吃起来甜甜的。有那么几年,我家也准备。
有些人家还做月饼,拿出饼模来,像如八月十五似的,烙一些饼准备过年,但不似中秋节做上百个,最多也就几十个。
这个时候秋天醉下的果子们就开封了,一碗一碗从瓮里挖出来吃。有醉枣,醉海红子和醉海棠。整个刘家大院只有上院二妈家院子有棵大海棠树,年年都结果,所以村里刘家的每个人都可以吃得上醉海棠。
所谓醉果子,就是在秋收时节,把熟了的果子摘下来,挑选未受过伤害的,周圆溜顺的,一颗颗用酒洗过,放在罐子里,用湿泥封坛口。这是门技术活,多由家中老年妇女完成,要不就是手脚轻慢的人来做。像如我这种重手重脚的人,是不能动坛子的,只配在罐头瓶子里给自己醉一些次果子。因为手脚重的人,捏过的果子容易坏掉。我家醉果子一般由祖母和小姐姐完成。捏过年献贡的花馍馍也是小姐姐,她手巧,捏什么像什么。“二月二,点灯盏”,她用糕面捏的那些动物,活灵活现。腊月二十三,扫尘糊窗的日子,窗子上的剪纸,也由小姐姐来完成,我做的活儿就是站在凳子前递递糨糊。窗纸我家一般是白色打底,大红做花,但是其他人家不是,上下院的几家叔伯家,往往会用到绿窗纱。我现在才知道原因,他们家里女孩儿都多,对色彩挑剔些,所以比我家多一色。
腊月二十七八贴对子,贴对子也有讲究。对子一般都是由我父亲书写,他的毛笔字非常好,又写繁体,自编对联,周正妥帖。村子大多人家的对联,都请他来写。那几天父亲看起来就像个文书,有求必应,人家带了好烟酒,来请他写对子,他高兴的不得了。女人是不可以写对子的,过年的红纸黄表,用做上坟用的,女人也不可沾手。送灶神和送穷媳妇的事情家中做饭的女人可以参与,送灶神是腊月二十三,送穷媳妇是正月初四,扫地除尘往妇人家送穷鬼,很好玩。只有灶神和穷媳妇似乎是家庭妇女的聊天对象,其他的神只有男人才有资格去祭祀供奉。腊月二十三,灶神大上天。妇人们一边上香一边磕头:“灶马爷好灶马爷好,你上到天上只说我好不说我坏,不然我摔你两锅盖。”正月初四送穷媳妇,词是:“穷媳妇穷,你早离我的门,你到对面尖堡子打一签,到县里富人家住下来,有吃有穿一辈子。”那时候我很小,听了总觉得这样不大好,“我们怕穷,难道富人不怕穷?”但是过年时候大人做活动,孩子是不能过度追问的,因此一直不知道缘由。穷媳妇和灶神都是懂人间烟火的神,架子不大,像老百姓的样子,人也不怕。
腊月二十九或者腊月三十过年。有时是二十九,有时是三十。进入腊月,孩子们一入黑就得早归家,不可串门子,尤其是过年那天。家家门口两个火笼,靠家门一个,靠院门一个。前半夜点的是院门那个,后半夜点燃家门那个。做这事的必须是家中男子,女性不可碰香火,磕头可以,其他是不行的。
过年的那个傍晚,一家的火笼点燃了,一个村子就断断续续点起来。小孩子总是四处窜着,看大人们一本正经煸着火笼堆。这一天是要上坟的,挑了担子,一个篓子里面放给祖先的供品和纸火,另一个里面放柴和炭,坟墓前也是要起一个火堆的。这天的火堆非常有说法。坟前的火堆必须旺,而且烧得不能太快,灭得不能过早,否则这家人家来年不吉利。院子里的两个火笼更讲究,前半夜的火笼必须在太阳落前点燃,后半夜的火笼应该在起来后的早晨还亮着。过早熄灭,或者火笼堆塌陷,主家将有灾亡,是不祥之兆。上院的二爹爹去世的那一年,他家靠家门后半夜点燃的那个火笼,就没有烧到早晨,前半夜点起的那个,也过早地坍塌了。祖母走过,觉得不祥,夜里躺在炕上一人嘀咕。还没过完夏天,二爹爹就因突发病过世了。人世的一切奇怪的事情,很难解释。祖母一月不到失去两个成年儿子,也不是事前没有担心过。那个年夜,她梦见自己跑了一夜,先是丢了一只鞋子,不断地找,另一只也丢了。她心慌意乱,第二日一个人跪下磕头上香,念叨破除这梦的凶相,然而终是难挽天命。
平日里,村人每家都以午饭为主,一天三顿。过年这天,家家午饭只是做做样子,关键是年夜饭,较平日丰富很多,而且样样必须有剩余。年夜熬了过年捞饭,一家一大盆小米饭,做了吃几口,然后用盘子供起来,第二日早晨吃,也还长余,能吃好几天。
过年,有些人家熬夜,有些人家不熬,但一夜每家总会有人不断起来放炮。下院大妈家,一家十多口,过年的时候,喜欢团聚在大妈家的大屋子里,炕上有躺的,地下有睡的,柜子上有趴着的。过年是要一家团团圆圆的,这样外敌不侵。他们家一年吵到头,三个儿媳妇翻了天,但是年夜总是会聚在一起。那几年他们家发展很好,炮竹可以放一夜,他家的三堂哥喜欢点花炮,半夜里不断地响。
祖母是她们这一代最后一个刘家大院活着的老人,因此享受着特别的待遇。每年初一,我们半夜就穿好新衣服,等着人来拜年。祖母也会穿好衣服,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等着她的侄儿侄孙来磕头。每个人来了都要磕头作揖,祖母坐在炕上,享受着这份一年一次的正规待遇。女孩子们不磕头,但是女孩子们也得挨家挨户去问好。每年,等祖母的好被别人问过了,我们再去各位爹爹和堂哥家去问好,坐下来吃糖果和年点。
初一的上午,拜年完毕,就会举行“出行”仪式。所谓“出行”,就是各家各户端了供品去高一点的地方放炮。每一姓氏有他们自己每年聚集放炮的地方。这一年,出门的男女老少都会到“出行”仪式的地盘上来站一站,追求的是“出入平安”的梦想。小哥哥信奉这个,大约也是图吉利吧,后来几年我常常出门在外,他总会对我说几次,让我去站一站。有一年逢着我们的大舅去世,这是白事,小哥哥怕我出门有灾,对我发了几次火,让我离尸体远一点。大约只有同胞情,才会如此注意这些风俗。
正月初一,未举行“出行”仪式前不可以开柜子,也不可以吃荤腥,不可以洗脸梳头,不然会不吉利。年三十的晚上,把菜刀斧头放在大门口,另外拦一根木棍,“出行”仪式举行完毕,这些才可以收起来。
过年忌讳多,年初一不能担水,不然会担回鬼来。过年人们到坟里请回自己家的鬼,那些孤魂野鬼也会羡慕,十五之前是他们的日子,所以他们会藏在水桶里跑回来。年初一不说脏话,不能诅咒人,否则鬼听了,会去施行的。
过年的忌讳非常多。我在年晚上穿好新衣服,年上午洗好头发,一心一意坐下来,等待着过年,生怕不小心犯了规矩。正月初一就更什么都不能做了,也不吃了,等着早上向家人拜年,收压岁钱。通常给我压岁钱的有爸爸妈妈,两个爹爹。堂哥堂姐开初结婚的几年,也是给的,小哥哥未成婚前,给了我几年。后来的几年,没有人给我压岁钱了,只除了小姐姐。小姐姐结婚嫁了人,一下子仿佛比我大了很多,本来她才只比我大一岁,但是她嫁人之后,每年都会给我压岁钱,一年一次,好像她长我很多,说话的语气,也开始像大人对小孩子了。她说我嫁人之后就不会有这待遇了,为着她的压岁钱,我都迟迟没有嫁人,仍然做着个可以拿压岁钱强撑着不去长大的孩子。
正月初二包饺子,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吃团圆饺子,拜望父母兄妹。我家的饺子多是小哥哥小姐姐包的,大人做馅子,祖母指挥,小姐姐和面,小哥哥擀面皮,然后小姐姐包。陕北最让我想念的是饺子,具体说来是哥哥姐姐们包的饺子,很香的,每逢过年我就会想起来,吃饺子也会想起来。小哥哥小姐姐各自成家之后,虽然也给我包过饺子吃,可是总不像以前那么好吃了,以前他们会做非常精美的馅子,黄油倒进去,总是香香的。我有时会生吃馅子,那时候我已经很大了,总会被母亲和哥哥吼叫几声。小哥哥喜欢向我咆哮,他对我总是怒气冲冲的,但又管不住我,所以他老是告我的状,说我妨碍包饺子。因此每次包饺子,我都被训斥到角落里去自己玩。
正月初三不出门。开初那些年,过了初八才可以出门。初四晚上送穷媳妇。初五初六好像很快就过去了,我记忆里一点印象都没有,就是不断地吃啊吃。初七是小年,人日,这之后年的忌讳才逐渐开始解除,但是还有正月十五在那里等着,因此还是不能放开来撒欢。
初七一过,孩子们的寒假作业就被揪着开始做了,不是别人揪,是自己怕怕的,因为马上要开学了。元宵节是热闹的,但还是吃好的喝好的,另外家里会上坟,这一天属于送鬼回坟墓的日子。大年夜把家里死去的亲人们请回来过年,正月十五再送他们回去。生死之礼,在我所成长的乡村,还满重的。但是我真是对不起爷爷奶奶和爸爸二爹,他们死后我几乎没有去迎接过他们,从来没有。就是去他们的坟头,也总不烧纸,只是坐坐。祖母活着的时候,指望过我,说她百年之后,愿我能烧纸钱一刀。——迄今未了她的愿。
正月十五之后,村子里会给村庙唱大戏,就是正剧。唱过大戏之后有时有钱人家会另外写三天二人台的戏,供村人娱乐和村神快乐,但是二人台必须在豫剧等正剧之后,因为怕惹恼神仙。很奇怪,请戏团唱戏在村里一直叫做“写戏”,意思是请一个戏剧班子。一般日子都选择在正月二十到二十二,下午和晚上,每天各两场。
唱过戏一般就开学了,但是正月的日子,仍然是属于年的,到处都还有鞭炮和新衣服在窜动,只有过了二月二,年才好像结束了,孩子们的兴奋感也才结束。
年彻底结束,总有那么点失落。孩子对年是有兴奋有悲伤的,有着喜悦,又有着害怕,大人们绝对不会知道。戏台在红火了几天之后,留下满地红绿的垃圾,戏子走掉了;人们的新衣服,出了正月就开始旧了;鞭炮声放着放着就不响了;到二月,村子又归入了沉寂。
“二月二,点灯盏”。老人小孩用黍子面捏灯盏,在白天,以备夜晚敬奉东南西北的各处神。点灯盏也令孩子们兴奋,老人们也显得兴致勃勃,认真地做着这一年中的大事。
灯盏点过了,年彻底过了。一年中的幻觉,就这样过完了。一些人开始等下一个年,等下一次幻觉的破灭。就这样,老人过着过着就不见了,原来的孩子们也说不见就不见了,但村戏仍年年唱着,虽然村子里留下来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现在,这个村子也集体搬迁了,村庙仍然在原来的位置上,只不过泥菩萨换成了塑料菩萨,但披的仍然是五块不同颜色的花布。庙下面是村子死去多年的人,他们静静地守护着旧村。
灯盏节
《春江花月夜》里有“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的句子。今年的二月二,是春分节气,在我家乡是个大节。春半未还家,想起很多家乡在这天进行的活动。
我的家乡在陕北之北的县城,靠近内蒙,小县名府谷,四面山峦,千沟万壑,取名府谷,意为五谷丰登,这是吉祥之名。陕北属于塞外,高高秋月照长城,秦长城明长城都有,旧时战乱不断,“夜深千丈灯”,难得现在岁月承平。
春分应该是一年中最好的节气,惊蛰一过,百虫出洞,花鸟在枝,一切又是一场生命的重新轮回。
家乡的二月二,是极其忙乱的:剃头,炒豆子,捏糕面小兽物,围灰,夜里还有点灯会。
日子难过年好过,大人小孩,对年总会有种特别的感觉。新年新气象,人人都期待以年为点,给自己一个新的改变。我家乡的年味,要到二月二才可以彻底散尽,才可以开春。二月二是年的终结点,新一年的彻底开始点,因此很是隆重的。
陕北少雨,二月二,龙抬头,陕北人这一天是要供奉庙里的龙王的,因为它管水。这一天剃头,也会龙运上头,一年吉祥。在我乡下,到了腊月就不能理头刮胡子了,必须要到二月二,不然就是对鬼神的不敬,因此二月二这天,经常可以看见突然光头了的男子和剪了头发的女子,仿佛宣誓,重头开始,重新做人。因此这天如果二流子混混们剃了头,村里老人们都会说:“那灰孙子看来要改头换面了。”
村子里的正常人家,二月二都是要捏灯盏的。我说的正常,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家,而非鳏寡独孤者。第一天晚上就把发冷的糕面从瓮里挖回炕头了,放在盆里暖起来。二月二的一大早,家家开始和面,捏灯盏。面是高梁黍子面,那高粱不是“红高粱”,是陕北特产的一种软米,和小米是一致的品种,属于小米的姊妹,如同南方的糯米。就像大米与小米相对一样,南方的糯米与这糕米相对。糕面是由一种红色颗粒的黍子米脱壳之后由碓子或者碾子捣碎而来的,当然要细,所以常常用筛子筛出。过年之前筛好的,过年做着吃,点灯盏的时候也吃,只不过做法不同。
灯盏的做法和花馍馍差不多,面料不同所捏的花式也不同。灯盏有各种不同的样式,但是酒盅子状的灯盏是一样的。祖母以前说过一个故事,她是1919年出生的人,活到了新世纪,她说以前与日本打仗时期,日本占据了山西的保德,就是我们县城黄河对面的县城,日本兵几乎没有大规模来过府谷,但是也会十几个一起相跟了来对面的县城转悠。一次他们十来个到了我们村对面的村子,饿得走不动了,正逢二月二,就进了人家。炕上老妇们坐着,圈成一团,因为没来得及跑,所以就只能面对了。他们也未曾打人砸家,只是要吃的。当他们看到用黍子面做的灯盏,拿起做能不能吃状。炕上老人连忙摇头,不可吃的,不可吃的。在生命关头,老人们还想着能留点吃喝给自己。后来,那些日本兵走了,也未把可以吃的灯盏带走。因为我们县城日本人几乎没有来过,所以方圆的老人们,都知道这个故事,因此迄今还流传着。他们虽然平时看电视说起日本兵坏,但真正说起这件事,却常常强调:“那些年轻人也饿得很,叽里呱啦的,听不懂他们的话,在远天远地的国家打仗,过节都不能回去,可怜。”他们大约以为日本也是要过二月二的,或者日本也要过年,以同理心推测,觉得那些人可怜。从这些方面来说,我乡人非常善良。——灯盏的故事,我总忘不了。很多年过去了,学知识,分析作品,无论怎么恶的人,我总会想他也是血肉之躯,父母的孩子。
灯盏各种式样不同,有卧牛样的灯盏、站羊灯盏,燕子灯盏、炕灯盏、炭房灯盏、照米瓮灯盏、水瓮灯盏、枣树海红树等花果树灯盏、场面灯盏等。其中一种面鱼鱼灯盏很好玩。一般我家里,做灯盏都是我小姐姐和祖母的事情,我被训斥得远远的,因为我捏得不好,又好玩,面粉撒的到处都是,但是捏到面鱼鱼的时候,她们会给我玩一会的机会。面鱼鱼特别好捏,长虫一样,两手搓下去,大小随意,就成了。面鱼鱼放在院墙根下,晚上点灯时亮起。是给蝎子蜈蚣等其它虫子上的供。
当然,还有给小孩专门捏的灯盏,捏完了,沾着面粉从头到脚沾一沾小孩,这样小孩一年到头无病无灾。我喜欢这样的仪式,因为总觉得沾一沾全身,霉气就沾走了。夜里倒了酥油在灯盏里,点亮属于自己的这盏灯,会觉得一年的吉祥等着我。——是的,这种吉祥等过我,曾经长久在故乡的院落里等过我。祖母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了。黍子面捏的灯盏,是要蒸的,蒸熟晾在盘子里,夜里点灯,点过才可以吃。
五谷丰登,各类作物有各类作物的神,所以要给它们点灯。牛有牛神,羊有羊神,进贡了它们,一年到头它们才健康做活。狗也是有灯盏的,它最受宠,可以吃自己的灯盏。乡下人是把牛儿羊儿当做家人看待的,家里牲畜都是家人一般,虽也宰杀着吃,但知道它们是这样的命运,平日里吃食上很怜惜。乡下人一年到头,刮风下雨打雷声,只要老婆孩子在炕头,自家牲口在屋檐下,就会觉得很安稳,天塌了心也总是安稳的,大家在一起。燕子夏来呢喃,带来吉祥如意,所以燕子的灯盏在夜晚时分会在屋檐下点起。炕灯盏捏为一个鸡笸箩,就是前面一个鸡头,后面鸡身子是个大笸箩。笸箩是一种用竹子编制可以盛物的农具,平时碾米等,就把笸箩放下,用筛子筛出精细的面粉。逢到十一月杀猪时节,家家把笸箩拿出来,杀猪多余的血,流在路边的,就抹在笸箩上,图得是它密密的不漏粉尘,又好看。当然,鸡笸箩是用黍子面粉做的。在所有捏的这些黍子灯盏中,鸡笸箩最大,里面可以放好几个酒盅一样的灯盏。晚上,在房间里的灯盏,鸡笸箩最隆重,它被放置在炕上靠近墙上扣着一个碗的烟囱前,里面的几个酒盅灯盏全部点亮,家中老人对着坑头磕头,祈祷一年人事安康,五谷丰登。炭灯盏放院子里。照米瓮的灯盏在米瓮子上,水灯盏也点在水瓮盖子上……
乡下人敬畏的东西多,乡下人的神仙也就多,门有门神,院有院神,土地有土地之神,出门还有行神,坐卧还有睡神……各路神仙都在护着他们的生活,因此,二月二是都要供一贡的。供奉完了神仙,一年的平安就放在心底了。不然,总会觉得不踏实。
我在大学学到酒神文化和日神文化,总会想到我家乡二月二敬奉的各路神,其实乡村野里,向来不缺酒神和日神的。庙里的神仙是庄严的,家里的神仙可以一边笑着一边跪拜,都是自己人,也就不需要如何地庄重刻意,反正碰碰面问问话就够了。所以,我家乡二月二所供奉的神仙,应该是酒神文化里的各路神仙。
等到夜幕降临,神兽归位,各路为它们贡献的灯盏就摆在了它们的位子上。用棉花搓成线条做灯芯,把素油(植物油)倒在酒盅样的灯盏里,依次放在盘子里点亮它们,把它们送往它们所呆的各种地方,磕头跪拜,祈愿祛除霉运,一年里都是好日子。
在这之前的后晌,掏炉灰,用炉灰把房子四周属于自家的部分全部围一圈。当然,家里的各个人也都要被灶灰围一圈,然后,每个人从里面跳出来,而不是走出来,至少双脚同时出来,这意思是祈愿以后的劫难都可以跨过。围炉灰的事情,由家里长寿的长者来完成。
另外,老人孩子上午捏灯盏,年轻主妇们炒豆子,黑豆或者黄豆,有时也混着炒。炒熟了豆子每个人都吃。夜里举行灯会之前,要每个人抓几把豆子扔房顶呢,也是二月二过节仪式的一部分。不过到现在为止,我总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豆子扔到房顶上面去。
这一天人家到沟里担水的最多。平日里担水,水是精贵的,尽量不洒出来。这一天,水却专门被故意洒一路,直洒到家门口来,直到进了家里,还滴几滴,意为财神到家来。陕北乡人缺水,大约觉得水非常珍贵,为财之意,所以要在二月二把财神担回家里来吧。
总之,府谷乡下二月二是仅次于过年的节日,过了二月二日,年彻底过完了,以后的节日都只是安慰。五月端午的粽子,八月十五的月饼,可以想到的大节,就这两个了,之后,离年长得很,可闹腾的日子远得很。所以,大家兴致冲冲过二月二,都有点故意把单调的日子想过成长串曲子的样子,这一天,从早忙到晚。
现在想起,夜里点完灯,睡在炕上,小孩子想的不久远,还兴奋地持续着问来年如何过,如何捏灯盏;大人们却吸着烟嗑着灰,大约意兴阑珊吧。
那时候不懂得这些,等到有这些心情的时候,二月二的节日,都只能留在记忆中了。
想起来,二月二总还是欢喜的。
2015年的春分时节,写下这些,表示对日子的祭奠,愿一年能万事如意,心生欢喜。
责任编辑:张天煜 贺延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