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诸子

2015-05-12 00:27鲍鹏山
美文 2015年7期
关键词:诸子现实民族

鲍鹏山

我们为什么还需要讲诸子?我们生活在今天的中国人,为什么还要到两千多年前诸子那个地方去,为什么还要认识他们?这实际上涉及历史学的基本问题,就是历史对于我们为什么是必要的?这是历史学的一个基本问题。

历史为什么对于我们是必要的

现在史学界有一个比较流行的观点,甚至在中国的学术界,还算是一个比较主流的观点,就是有一句话,“史学就是史料学”,这句话是傅斯年说的,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说我们研究历史的学问,就是去整理、校正、搜集历史上保存下来的史料,然后尽量去探索一段历史的真相。其理论根源却在德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柏林大学的兰克学派(RankeSchool)高度重视第一手资料,提倡史学就是“考证的科学”,兰克(LeopoldVonRanke)本人明确地说,他著史的目的“只不过是说明事实的真相而已”。事实上,我们的历史上曾经有这样一种传统,那就是清代以来的乾嘉学派,他们重视史料、训诂和校订。所谓“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广参互证,追根求源”。在中国的学术界,这种观点甚至成为主流。假如我们的现实里面,又不大具有思想的自由,假如我们的学者又比较缺乏思想的能力,再结合这样一种所谓的乾嘉传统,我们很多的研究者就走上了这样一条路,并且给这样的路径提供正当的说明。但是我对这样的史学观点一直是怀疑的,因为这个史学观点里面没有回答一个基本的问题,就是历史为什么对于我们是必要的?作为生活在现代的人,我为什么要去了解历史上的某一段史料呢?我为什么一定要去探究历史上的某一件事情的真相呢?若不能说明这个问题,就不能证明历史学对我们今天的价值,没有价值的东西是没有存在前提的。

历史的本质有一点像什么呢?做个不恰当的比拟,历史的本质有一点像上帝的本质。它可能不是一个事实,但它是一种价值。上帝是事实吗?不是。但是我们不能否认上帝,为什么?因为上帝代表着一种价值,这个价值对于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没有这个价值,我们的生活就没有屏障了,我们人类的道德体系就要崩溃了。所以历史的本质在于它的价值,而不在于它曾经有过的事实,如果史学家们把追寻历史事实作为他的工作,那么正当的方法是,造出时间机器,让它带我们回到现场,而不是去钻故纸堆。到图书馆去找故纸堆,就是找到历史的事实吗?即使在历史的故纸堆里面找到了这段记录,这段记录本身就是真的吗?办公室里面今天有两个人打架,若明天找在场的人来叙述,不同的人叙述都是不一样的。记录在书上的,成为文字的,就一定是真的吗?也不一定。所以,历史的真相往往是不存在的,历史里重要的是,它作为一种价值而存在。

历史为什么对我们是必要的?就是它给我们提供一种价值,给我们提供生活中的参照系,给我们提供一种判断的标准,甚至有的时候,也给我们提供一种判断的方法,这才是历史的价值。

英国的大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TosephToynbee),在他的《历史研究》这部巨著的前言部分,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历史是什么?历史是一个不断地增加自己的东西。”这句话包含着怎样的内涵呢?就是说历史不是已经定型了,它发生过以后就是那个样子了。我们中国的史学家们,大学的历史教授们,总是在讲要找历史的真相去,他就把历史看成一个已经定型的客观事实,把它找出来。但是汤因比说,历史是一个不断增加自己的东西。它随着历史的发展,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自身在不断地增长。为什么这样讲?就是因为我们每个时代的人,当我们站在不同的角度,当我们有了更多的经历,当整个人类有了更多的人生体会以后,我们再去看历史,你会发现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也就是说,历史的总量增加了。历史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历史处在不断演进的过程之中。先秦诸子生活的年代是在两千多年前。两千两百多年前,这些诸子们就结束了他们的生命,也结束了他们自己的写作,停止了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思想成果用书籍的形式,用文字的形式已经定型了,放在那个地方,但是,从汉代到今天,我们每一代人都在解读他们,在解读他们的同时,就给他增加了内涵。

史学家们不是去把一个雪球给凿开,看看它里面到底有什么。若拿一个凿子凿雪球,凿到最后,它是什么?凿到最后它还是雪,什么都没有,没有内核的。史学家的任务是,当这个大雪球滚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是否有能力在这个雪球上再附着上一点东西,让这个雪球更大一点,然后历史就越来越丰富,文化就越来越深厚。不是拿一把凿子去凿,把它凿开,看看里面最终的事实是什么?最终的事实也就那么一团雪。所以历史的过程是一个价值增生的过程。我们今天读诸子,读出了与古人不一样的东西,是因为我们比古人聪明吗?不是的。因为我们今天的生活比古人的生活有更多的经验,有古人没有的经历,然后把这些经历和经验,糅合到诸子的思想里面,所以诸子从我们的时代滚过的时候,他从我们这个时代汲取了东西,诸子的思想就变得更加丰富。所以,历史是一个能够不断增加自己的东西,像滚雪球一样。

历史对于我们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历史也是一个不断地让现实更有内涵和深度的东西。不要认为我们都生活在今天的社会里面,就对这个社会的感受是一样的。你说你在上海居住,我也在上海居住啊,你面对着中国,我也面对中国啊,你面对着世界,我也面对着世界啊。但是在拥有的人和拥有的世界方面,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为什么?历史的积累不一样。历史能让现实更有内涵,更有深度。一个文化程度相对高的人,他拥有的现实就要比我们一般的人要多,因为他看得更深。所以我本人有一句名言:对我们而言,这个世界不是太大,而是太深。我们能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深度呢?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历史就是给我们提供了这样的一种东西,让我们可以更深地下潜,深入到现实的内部。实际上我们不是深入历史,而是深入现实。在这个过程中,历史就像一个潜水艇,它可以带着我们下潜,只有拥有历史,才能够有能力下潜。所以,汤因比说,历史是一个能够不断增加自己的东西。我们可以把它引申为,历史是一个不断地让现实更有深度和内涵的东西,历史也是一个不断地让现实更有内容的东西。若想更深地了解现实,就必须了解历史。若想更深入地进入这个世界的内核,想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甚至想更深入地了解我们人自身的人性,就必须借助于历史。

柯林武德说,“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这话讲得非常好。以前有个研究生的考试,就考了这个题目:试评析“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这句话。后来这个标准答案出来以后,说这是一句反动的话。为什么呢?历史是客观发生的,是人民群众创造的,怎么能说是思想的呢?我们大学的研究生考试,竟然对这句话作如此肤浅的理解。一切历史为什么都是思想史?就是说假如没有足够的思想的准备,就不能够深入历史。只有思想才能在现实中发现新的思想,只有思想才能在历史中发现本质。

这个世界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太大,而是太深。宇宙有多大,我们可以用物理的方法来测量,但这个世界的深度我们没办法测量,就像我们讲先秦诸子一样。先秦诸子有多大啊?《孟子》就四万多字,《庄子》也就十多万字,不大。但问题是他们的深度,深不可测。两千多年了,从他们死后,一直到今天,每个时代的人都在下潜,想找到他们最深的地方,但是我们到现在,还根本不知道,他们最深的地方在哪里?他们不是太大,而是太深了。

实际上他们真的有那么深吗?他们只是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深入的可能性,真正深的是这个世界太深了,是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太丰富多彩了,我们现实生活的丰富多彩增加了先秦诸子的分量,而不是诸子增加了我们的分量。

我们说认识历史,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我们自己,更好地认识我们自己的时代,认清自己的方向,认清我们历史的位置和历史的责任。克罗齐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人们研究古代实际上都是在研究今天,就是在研究现实,历史学就相当于一个潜水艇,我们借助于这个潜水艇,可以下潜到现实的深处,下潜到这个世界最本质的地方,然后去认识世界,认识我们自己。没有这个工具就进不去。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就是为当代服务的,它是为我们当代提供价值。

中国古人讲到历史也有一句话,叫“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这句话包含着一个很好的内涵,就是说有很多东西,我们在当时较短的时间里面不能对它作出正确的判断,要对这个事物作出正确的判断,必须经过一段时间以后。给你一粒种子,还不能够判断这个种子将来会开什么花;给你一朵花瓣,还不知道它将来会结什么果;给你一棵幼苗,还不知道它将来会长成什么样的材质。所以要判断它的话,必须等到一粒种子开花、发芽、长成大树,然后你才能判断它的本质是什么。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历史是我们形成正确判断的必不可少的元素。比如说,我们中国人说对一个人怎么判断啊?有一个词,盖棺论定。我们说三岁看老,那是一种猜测,盖棺才最终论定。必须等你把一生的经历全部演完,从出生,到摇篮,再到棺材,棺材一盖,现在我们给他一个鉴定。它有个过程,必须等这个过程结束。但是我们还会发现,即使到盖棺了,一定能论定吗?还不行。为什么?我们会发现,就每个历史人物而言,不同时期对他会有不同判断。毛泽东在1976年9月9日去世的时候,中共中央给他发的《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包括最后那个悼词上的判断,和我们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判断是一样的吗?还不一样。因此,要对一个事物做一个判断,历史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元素。没有历史,我们无法形成正确的判断。

历史与民族

一群人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民族,是因为这一群人有个共同的历史,以及在这个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共同的文化信仰。没有共同历史的人,你把他们放到一起,没有共同的文化信仰的人,你把他们临时凑在一起,那只是暂时的一群人。但是假如这一群人在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一代一代共同生活下去,最后他们形成了共同的历史了,他们就成了一个民族。

所以说,没有历史就没有民族,我们可以推出一个逆定义。要消灭一个民族,有两种方法:一种,就是中国历史上成吉思汗干过的事情——种族灭绝。成吉思汗大军在向西域进攻的时候,当地的一些土著民族被他彻底灭绝了,像花剌子模国,杀得一个不剩。我们现在还有很多人在崇拜成吉思汗,这真是非常可怕的事情。现在西方人本来就对我们不放心,他就怕我们强大了,学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是野蛮的象征。他的大军在向西路进军的时候,比如说他打俄罗斯,那后来的普希金怎么说的?说成吉思汗的大军像洪水一样,把我们的一切都给淹没了,然后洪水又退去了,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留下一堆废墟。还有一种消灭民族的方法是什么呢?就是消灭一个民族的文化。把他的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从民族的记忆中抹去。消灭一个民族的文化,最终可以导致一个民族的消亡。

文化是一个历史的概念,没有历史就没有文化。没有历史可以有科学,可以有技术,但不会有文化。因为文化是在历史的过程中才能够形成的。

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没有全民的宗教信仰的民族。按说没有宗教的民族是有严重的先天不足的。首先这个民族的凝聚力是有问题的,其次是这个民族的道德体系是有问题的。但是我们看看中国的历史你会发现,我们这个民族有着其他民族都不能具有的强大凝聚力,而且我们这个民族虽然没有宗教,我们仍然是非常富有道德感的一个民族,是一个活得很体面的民族。而且中华民族是一个在全世界的范围里面,唯一一个没有中断过自己历史的民族。在漫长的时期里面,我们的历史还是辉煌的历史,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化。一个没有宗教的民族,为什么历史没有中断,并且能够创造出那么辉煌灿烂的文化?我们靠什么?靠四个字:史官文化。孔子是作为一个历史学家的身份走上历史舞台的,老子也是作为一个历史学家的身份走上历史舞台的。老子的身份本来就是柱下吏,相当于现在的国家档案馆的馆长,实际上就是一个史官。孔子好古,他的身份除了教育家之外,真正的兴趣是历史,所以他整理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部史学编年著作《春秋》。史官的出现,预示着神话、巫术,还有原始宗教的衰落。反过来说,当我们这个民族原始的宗教没有发展为全民族的信仰,没有变成我们民族道德屏障的时候,我们取而代之的是什么呢?是史官。

史官文化最终取代了宗教,并且履行了宗教的一些重要的职能。所以在中国,历史就是宗教。西方的宗教里面有“末日审判”,中国有“盖棺论定”。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可能更明白一点。比如说道德问题,有个“前道德问题”:我为什么要实行道德?有宗教的民族就很好办,你实行道德就会升入天堂,不搞道德你会下地狱。那中国用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呢?做个好人,你会流芳千载;做坏人,你遗臭万年。所以在孔子的时代,就已经确立了一个很重要的观念:不朽。人的肉体生命可以消失,但是假如你是一个对人类作出过重大贡献的人,假如你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你会永远活在人们的记忆中,也就是活在哪里呢?活在历史中,你就可以不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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