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耕火种

2015-05-10 00:00李箪
满族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苞米镰刀土豆

李箪

常孙氏站在门前的树墩上,翘着一双小脚,一只手习惯性地搭着凉棚,遥望晨雾笼罩的桃山。桃山山峦起伏,主峰像一颗蟠桃翘立在众峰之上,蟠桃的桃尖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飘忽不定。常孙氏瘪着没牙的嘴说:仙桃歪向东,日头红彤彤;仙桃歪向西,夜间有大雨。桃山脚下的人,除了常孙氏,没人能看出仙桃的桃尖到底歪向哪边儿。

常孙氏今年九十一岁,她的瞳仁像桃山一样笼着云雾,呈现淡淡的褐色,很像猫头鹰的眼睛,看近处朦朦胧胧,看远处却异常清晰。常孙氏满口没有一颗牙,皱纹从口袋似的嘴向外辐射,好像排列整齐的扇子骨。常孙氏瘦小干枯,驼背,后背像圆圆的榛子壳,整个人像一粒风干的种子,正如常孙氏其人,一生忙于制种。

常孙氏作为女人一辈子就结下老常一个瓜,十八岁开怀生下这个儿就再没生养。人活到九十一这个岁数,谁不是带大儿子带孙子,带大孙子带重孙子重重孙子,可常孙氏带大儿子就完事了,半个多世纪常家只有常孙氏和她儿老常两个,半个多世纪里,常孙氏用侍弄儿孙的耐性儿侍弄种子。

常孙氏望了一阵桃山,回头对他儿老常说,桃山的桃尖歪向西边,夜间要有大雨,咱娘俩赶早儿把土豆栽进地里。

节气还没到清明,气温刚刚回升,有时夜里还有冻,土豆的下种时间找不好,时间长不发芽会烂到地里。北方每年只种一季土豆,所以不着忙下种,稳稳当当过了清明,天气转暖把土豆栽进田。常孙氏为了制种,抢在清明之前把土豆下种,农历六月,土豆长到八九成,先抢收一批,土豆忌重茬连作,换茬地把土豆再次种下,上秋长出一窝窝土豆崽子,常孙氏叫它们二季作。常孙氏说,二季作没长开,憋着劲,来年做土豆种,结的土豆又多又大。

常孙氏坐在树墩上切土豆种,两只枯树枝似的手干活却麻溜。老常将粪土装进玻璃丝袋子,再将玻璃丝袋子放在倒骑驴上。倒骑驴就是脚蹬三轮车,是老常重要而唯一的交通工具,老常去哪儿都骑着它。

老常蹬着倒骑驴,拉着农具、土豆种和粪土,拉着他娘常孙氏和他娘一早带出来的中午饭,一壶水、几张馍,行走在桃山脚下。时间还早,山和地睡眼惺忪,路上没碰到一个人。

来到自家地里,常孙氏下了车,老常把倒骑驴上的种子、农具和粪土卸下来放在地头。老常用镐头刨垄沟,垄沟里撒一层粪土,常孙氏弓着背,往垄沟里点土豆种,点完种,老常用镐头把土蹚回垄沟。

娘俩大清早开始忙活,忙出一身小汗,到中午,坐在地头喝水歇息,简单吃过午饭,下午开始干活,一直忙到傍晚,制种的一块地忙完了。

正如常孙氏所言,后半夜开始,雨忽忽咧咧下了半宿,将桃山脚下的平原大地浇了个透。大雨过后,天放晴了,半天的时间,沙土地晒出了道眼儿。常孙氏让老常把剩下的土豆种送到种子站去。

常孙氏说,自家栽剩的,谁用给谁,不要钱。

种子站以前是国营的,站长叫老卞,因为投入不足,种子站越来越不景气,最后黄了。老卞自己开了一个种子站,老卞种子站,就老卞一个人,但人们还管老卞叫站长。老卞自己制种,也从附近收好种子。常孙氏的二季作个头小,出息,别的土豆种一筐栽一亩地,常孙氏的二季作一筐能栽二亩地,拉秧时起的土豆还大还多,所以,很多年里常孙氏的二季作都是当地的抢手货。老卞曾对常孙氏说,你制的种子,有多少我老卞收多少。

在去种子站的路上,老常看见拄着拐杖的老卞,老卞老了,得了半身不遂。老常偏腿从倒骑驴上下来,跟老卞打招呼,老卞木然地看着老常,拖拖拉拉往前走。

在种子站院墙外,老常看见在灰堆边刷牙的小卞,小卞是老卞的儿子。老卞病了后,小卞接了老卞的班。小卞往灰堆上吐漱口水,热情地跟老常打招呼,常大爷,倒骑驴上拉点啥呀?老常说,二季作。小卞皱了皱眉头说,二季作?几百年了。老常说,放你这儿,谁用给谁,不要钱了。小卞说,我这没处搁,快整回去吧。老常没动弹,小卞不耐烦地说,留下也是扔灰堆的货,回家告诉我大奶,往后我这里不收种子。见老常还不走,小卞笑嘻嘻地说,常大爷,别总忙着给土地制种,给你们常家制点儿种吧,多大岁数了,再不制恐怕不赶趟了。小卞说完笑嘻嘻地进院了。

大清早就有人进站买种子,老常听见买种子的人问小卞,土豆种进了吗?小卞说,进了进了,不光土豆种,地瓜茄子辣椒,黄瓜苞米大豆,各式各样的种子,应有尽有,不是我小卞吹嘘,“孟山都”知道吗?美国的,“先正达”知道吗?瑞士的,“海泽拉”知道吗?以色列的,都是世界排名前十的种子公司,我这儿的种子没有土货,都是进口的,转基因不长虫子,产量高,价钱还公道。

老常蹬着倒骑驴回到家,常孙氏坐在树墩上等他,见二季作还在倒骑驴上放着,就问,小卞不收?老常说,小卞说往后不收种子了。常孙氏说,你没跟小卞说吗,放他那儿,谁用给谁,不要钱。老常说,说了,小卞说留下也是扔灰堆,他那儿不收土货,他的种子都是进口的。常孙氏张开没牙的嘴,嘎巴两下没说话,好半天娘俩谁也没话说。

漆黑的夜里,老常坐在门前的树墩上,树墩是放掉的大树留下的根,树放掉了,树根还留在土里,每到春季,树根发出一些细枝丫。老常坐在树墩上,嘴里叼着一杆老式烟袋,这种老烟袋现在很少见,白铜烟袋杆,黄铜烟嘴和烟袋锅,是他爹常铁匠留下的,其实也不是常铁匠留下的,是常铁匠他爹的爹留下的,老人家亲手打造,那么精致的活,一般的铁匠可打不出。老常不吸烟,心里有事掏出烟袋吸一口,一股老铜的味道,陈年的烟袋油子味道,铁匠的味道,父亲的味道,遥远的祖先的味道……铜烟袋一辈一辈叼到今天,老常今年七十三,掐指算来,铜烟袋到老常嘴上已经整整五十四年,半个多世纪。

五十四年前,老常的媳妇死了,那时老常还年轻,也不叫老常,叫小常。小常媳妇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媳妇的小黄脸瘦得一巴掌大,脖子细得像麻杆,大腿浮肿,摁一下一个酒盅。媳妇说小常,出去给我找点吃食吧,随便找点啥让我吃饱。

小常的娘常孙氏那时还不老,从裤腰上摘下铜钥匙,打开一口榆木大柜,这口柜常孙氏叫它种子柜,专门盛种子,常孙氏自己制的苞米种、豆种、蔬菜种子,都锁在种子柜里,种子下田,种子柜就空着,直到秋后新种子收上来把种子柜装满,常孙氏一把大铜锁把种子柜锁上。那一年,种子柜被常孙氏打开好几次。常孙氏抓一把苞米种交给小常,让小常用碾子压碎给他媳妇熬粥。常孙氏说,保命要紧。小常媳妇苍鹭一样的头摇摇晃晃,气息奄奄地说,不吃,吃也保不住命。

小常跑出去,满山遍野气喘吁吁地找,晌午回来,找来一把大麻子(蓖麻),一把槐树叶。槐树叶洗净控干,大麻子用蒜缸捣碎,麻子油连麻子渣一起炖槐树叶,喂给媳妇吃了,香气围着小常媳妇,缭缭绕绕,像魂灵一样不肯散去。小常媳妇脸上挂着迷离的笑,真香啊!吃饱了!过一阵,又说,翻腾心。小常媳妇咬着牙憋着不吐,过一阵又说,翻腾心。再咬着牙憋着不吐,这样折腾几下就死了。

常铁匠对儿子小常说,过了这年月爹再给你娶一个。小常说,不娶了。他爹说,还没给常家留后呢。小常说,没留就没留吧。

常铁匠也没熬过那年月,也死了。小常叼起常铁匠嘴上的烟袋锅,小常变成老常。

老常在夜色中坐了几个钟头,天麻麻亮钻进耳房,借着熹微的晨光,老常在杂物中寻找,最先找到一百多斤的铁砧,祖先留下的铁砧,铁砧上堆满杂物。常铁匠在的时候,铁砧上面不许放杂物,常铁匠说,铁砧是太上老君的膝盖,太上老君是铁匠的祖师,铁砧上面放杂物,那是大不敬。老常找到打铁的铁锤,一把大锤,一把小锤,当年他拿大锤,他爹拿小锤,小锤引导大锤,叮叮当当,桃山脚下谁不知道常家铁铺。

老常看见他娘常孙氏站在耳房门口,常孙氏澄澈淡淡的褐色瞳仁看着他儿,常孙氏问老常,咱们常家多少年没打铁了?老常说,十好几年了,那年咱们打了三十把镰刀。常孙氏说,我想起来了,那年咱们打了三十把镰刀,没走几个村子就没了,卖镰刀的钱还没收呢。老常说,是呀,镰刀钱还没收呢。常孙氏轻叹一声,该去收镰刀钱了!

该去收镰刀钱了,老常想,当年他娘常孙氏的话应验了,该去收镰刀钱了。不知道人们还记得不记得当年那些话,总有人记得吧,不记得那些话还记得他娘常孙氏和他老常吧,不记得常孙氏和老常还记得常家镰刀吧。

老常把铁砧、铁锤、铁钳、油鼓这些打铁的家什倒腾到院子里,用旧砖搭铁匠炉,泥巴勾炉缝。常孙氏坐在树墩上,看他儿砌炉灶、抹风洞。老常想起没见着风匣。问他娘,风匣有没有了?烂了吧?

常孙氏从树墩上起身进耳房,不一会在耳房喊老常。老常搓搓手上的泥进耳房,看见杂物帘子下面土豁豁的风匣,常孙氏拉两下试试,尘土飞扬,风匣噗噗跑风,很像她没牙的嘴。常孙氏说,风匣胆子烂了,得用鸡毛重新扎,种子站老卞家爱吃鸡,灰堆上总有鸡毛,我去找找。

常孙氏颠着一双小脚去种子站,老远看到种子站围很多人,像结婚一样搭起彩虹门,飘着氢气球,气球底下托着长长的红条幅,老卞种子站的大牌子蒙着新鲜的红布。常孙氏跟在一帮小孩后面,小孩们扬着小脑袋,清澈的童音抑扬顿挫地朗读条幅上的字:

热烈祝贺奥诺斯种子桃山代理公司挂牌营业!热烈祝贺奥诺斯种子桃山代理公司开业大吉!奥诺斯种子桃山代理公司开业酬宾回贵(馈)新老顾客!

常孙氏心里说,种子站换门面了。常孙氏看见老卞拄着拐棍,仰脖看条幅上的字,嘴里呜啦呜啦像是说话,说的啥谁也听不准,老卞的时代结束了,他绊绊拉拉歪歪斜斜从灰堆边上走,灰堆上的鸡毛粘在他鞋后跟上,许多人从老卞身边走过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眼看春耕到了,买种子的人很多,人们空着手进去,大包小裹出来。一个胖女人手里拿着一包种子,种子封皮有一只翠绿的大辣椒。小卞高声和胖女人说话,其实是说给别人听。这个大姐有眼光,选的辣椒籽好,结的辣椒肉厚,里面光长肉不打籽,多实惠呀。旁边一个瘦女人说,我也买一包。小卞说,开业优惠,买吧买吧,不买都抢没了。

有个男的推一辆独轮车从院里出来,独轮车上坐一个胖小子,胖小子屁股底下坐一袋苞米种,苞米种袋子印着一穗五色大苞米,比胖小子的大腿还粗。外面进来一个男的,跟胖小子他爸说,你买这个苞米种好,高产,就是一茬货,不能留种,我偷着留点儿,结果怎么样?棒子上的苞米不睁眼,全是瞎苞米,亏我没多留。旁边有人说,我们那儿都不留种子了,还是买种子合算。

常孙氏低头听他们议论,闷闷不乐走回家,鸡毛也忘了捡,闷坐了半晌,傍黑,种子站人散了,常孙氏瞅见没人,猫腰在灰堆上捡鸡毛,回到家坐在树墩上,用捡来的鸡毛扎风匣胆子。

俗语儿说,谷雨前后,种瓜揇豆。

常孙氏打开她的榆木柜,榆木柜里装的全是种子。园子里种的,大田里长的,各种菜籽和粮食种子都有,大大小小的布口袋,用红布条、绿布条扎口,全是常孙氏自己制的种子。他们家田园土地不算多,人口更少,但常孙氏留种制种,就是要个齐全,不落下哪一种。看着这些种子,常孙氏咧开没牙的嘴,乐了。老常问她,还制种?常孙氏沉下脸,不制种,地里种啥?

老常从榆木种子柜里拿出两袋苞米种,一袋用红布条扎口,一袋用绿布条扎口,红布条扎口的袋子里装的是母苞米,绿布条扎口的袋子里装的是公苞米。老常把两袋苞米种放在倒骑驴上,拉着他娘常孙氏,拉着农具,拉着他们娘俩的中午饭,行走在桃山脚下。

来到自家地里,娘俩一人手里一个点种器,常孙氏的点种器里装的是公苞米,老常的点种器里装的是母苞米,一垄公苞米,四垄母苞米,常孙氏带着她的儿子在桃山脚下制种,就算她制的种子没人认,常孙氏还是照样制种。

夜晚,常孙氏把茄子籽、辣椒籽、豆角籽、黄瓜籽、梢瓜籽、窝瓜籽、葫芦籽,园子里种的蔬菜籽全拿出来,按照下种先后把它们分别装在瓷盘里,清水浸泡一宿,然后把水澄出去,把棉布浸湿盖在种子上,等着它们生芽,把它们种在园子里。

常孙氏揭开园子里覆盖的塑料棚,菜畦里长出几排大麻子(蓖麻)。看见大麻子,老常想起媳妇,五十四年前的小常媳妇,小黄脸,小细脖,就像一只长脖子老等。老常不明白他娘种大麻子干什么。

常孙氏弓着脊背,嶙峋的脊骨把衣服顶起来,她手拿一把亮闪闪的小刀,把大麻子秧贴地皮切断,从中间剖开大麻子的根茎,把辣椒芽子种进大麻子的根茎里。

常孙氏跟她儿子老常说,辣椒籽种在大麻子根上,辣椒还是辣椒,不乱性儿,大麻子的根帮着辣椒输送养料,辣椒秧长得跟小树一样壮,一棵秧一气能结二十多个大辣椒,这是我娘活着时跟我说的,我娘要是活着该一百三十岁了,说这话也有八十年了,我没试验过,可我没忘我娘的话,今年试试,我常孙氏也要培育新品种。

常孙氏没牙的嘴瘪塌塌的,说话有些冒风,但中气足。常孙氏对她儿子老常说,籽接籽,核接核,长把接长把,圆粒接圆粒,不能瞎接,接错乱了性儿,要么不成活,要么驴马生骡子,不能传下代。

在瓜畦里,一起下种长出来两棵秧苗,一棵是梢瓜,一棵是黄瓜。常孙氏用小刀把梢瓜秧斜茬削掉,把黄瓜秧斜茬挖去三分之二,斜茬对准斜茬,用塑料膜把两棵秧缠在一起,两个根供养一棵苗。

种完蔬菜苞米,常孙氏带着他儿老常种黄豆。常孙氏说,黄豆是好东西,我小时候,家里没有肉吃,我娘把黄豆榨成豆油,把豆油烧开了,点上卤水,卤水点豆油,做成豆油块,黄色透亮的,做菜时切几片,炖、炒都不化,比肥猪肉还香呢,我娘她可真有办法。常孙氏一边种黄豆一边追忆她的娘,我娘要是活着该一百三十岁了。常孙氏澄澈淡淡的褐色瞳仁充满孩童对母亲的向往。

从谷雨到芒种,常孙氏和老常一直忙着种田。俗语儿说,芒种种晚田。常孙氏和老常在芒种之后种黑豆、小豆,最后种米黍。在北方,过了芒种抢种十天,再晚种就不收了。她们停止种植,转为田间管理。

九十一岁的常孙氏睡眠少,晚上没事站在树墩上望星星,天上银河灿烂,繁星闪烁,常孙氏手指南天对他儿老常说,你看天河里那串最亮的星星,它们连在一起多像一个水瓶,那是水瓶星(座),水瓶里装满天河水,水瓶端端正正站着,第二天就是响晴的天,你看现在,水瓶歪了,天河水洒了,该飘雨了。说着,常孙氏张开没牙的嘴,像个小孩似的在树墩上拍手:水瓶歪歪,雨洒下来!水瓶歪歪,雨洒下来!

进入雨季,河水涨了。老常从桃山砍回来不少树枝,有黄杨木、榆木、桃木还有梨木,都是从大树上打下来的枝杈。老常用斧头砍掉细枝桠,留下擀面杖粗细的干枝,把它们浸在小河里,让它们吃透水,等这些枝干吃饱喝足了,在水里自然脱皮,剩下的身骨结结实实的,用它们做镰刀把,做出来的镰刀把不开裂,不打弯儿,光滑润泽,手感细腻,割一天庄稼回来,闻一闻手上的汗,一股果木味或者榆钱儿的味道。

老常骑着倒骑驴外出买炉煤,买打镰刀用的铁料。炉煤好买,铁料却不好买,现在打铁不时兴了,就像他那杆铜烟袋不时兴了,就像他娘常孙氏制种子,都不时兴了,等他娘和他一没,这些都没人接了。

老常从一家模具厂买回来铁坯,选了一个好日子,在小院生起火炉,老常扎上常铁匠留下的打铁的围裙,握紧铁钳夹起一块铁坯放在炉火上,火光点亮老常的眼睛,在熊熊的炉火中,在跳跃的火苗上,老常看到他爹常铁匠,看到他们打铁的祖先,老常不自觉地握一下手拳,瘦弱的筋骨充满打铁的力量。

九十一岁的常孙氏,弓着脊背拉风匣,鸡毛胆与风箱摩擦,风声,沙沙声,像时间的沙漏,从远古而来……常孙氏澄澈的褐色瞳仁跳跃着火光……铁坯在红色的炉煤上煅烧,老常果断抢红,叮叮当当,砧板上火星四溅,铁坯被打薄,定型,变成镰刀的模样,放回炉火中烧灼,炉膛里的火苗先是红色,继而是白色,无色,淡黄色,有一点浅浅的蓝,火候到了,老常把烧红的镰刀夹出来,刀尖垂直伸入水槽,嗞啦一声,白烟升腾,淬火完成……

老常和她娘常孙氏,每天打三四把镰刀,有时到大田里铲地,除草,给蔬菜搭架,为母苞米除雄穗,帮助授粉,一季土豆起出来,培育二季作,断断续续种田制种,断断续续打镰刀,一直忙活到老秋,打出五十把镰刀。制成的种子收上来,分门别类装在口袋里,用红布条、绿布条扎上口,留好自家种的,放进种子柜。剩下的种子搬到倒骑驴上,五十把镰刀打上捆,整整齐齐摆在倒骑驴上。

九十一岁的常孙氏,撑起一把黑色旧雨伞,遮阳又挡雨。七十三岁的老常,头戴一顶大草帽,蹬着倒骑驴,拉着种子,拉着镰刀,拉着她娘常孙氏,行走在桃山脚下。

常孙氏张开没牙的嘴,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像从前一样吆喝:镰——刀!种——子!镰刀种子哎!

转过一个山弯,天空飘起濛濛细雨,常孙氏望望桃山,水雾像一条小白龙,趴在桃山半山腰,并且娓娓往山顶上游。常孙氏说,雾上桃山,转眼晴天。果然没多久雨停了。

常孙氏说,上回我们去了桃山村、杏花村、梨树村、榆钱村和杨柳村,这次我们要走遍桃山脚下的村村落落。

老常说,可不是,上次没走几个村子,三十把镰刀,一车苞米种,转眼就没了。

常孙氏说,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些老人多数该不在了,妇女也老了,孩子也长大了,不知道见面还认不认识了。

老常说,虽说过去这些年,见面哪能不认识呢,不认识人还认识镰刀呢,谁不认识咱们常家的镰刀?

常孙氏说,那次人家买我们常家镰刀,人家给钱,我没要。

老常说,那时苞米一斤不到一毛钱,种地不挣钱,你说等苞米涨到两块钱,我们来收钱,人家一听就乐了,说这老太太真能说笑话,苞米多暂能涨到两块钱?

常孙氏说,现在苞米馇子可不是涨到两块钱一斤了吗?

老常说,是啊,你说的话应验了,我们来收镰刀钱。

拐过一个山嘴,前面一个岔道,岔道一边矗立着一座很高的牌楼,牌楼飞檐下面有一张匾,匾上有四个红字:蟠桃山庄。

常孙氏说,我记得拐过刚才的山嘴,就是桃山村了,怎么不一样了呢。

牌楼下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拦住老常的倒骑驴,那个女的过来让他们买门票。常孙氏问那个女的,前面是桃山村吗?女的说,没看见牌楼吗?蟠桃山庄,进山庄都要买票。

老常骑着倒骑驴,拉着他的娘,去下一个村庄,梨树村。拐过一个山弯,前面传来一长串利器穿石头的声音,就像穿耳朵,穿心脏一样让人难受。刚才有山挡着,声音传不过来。路边有很高的围墙,圈着很大的一片厂子,看不见厂门和厂牌,只见高墙上印着红字,红字首尾相连:批发佛像,佛光普照!批发佛像,佛光普照!

又走了一程,路边有一排挂着幌子的饭店。常孙氏说,我记得拐过刚才的山弯儿,就是梨树村,怎么找不到了呢?咱们停下歇歇脚吧,吃碗汤面条。

饭店门口一个年轻妖艳的女的,听见常孙氏说吃碗汤面条就说,我家没有面条,你们去别家吧。

常孙氏欠起来的屁股又坐回去,老常使劲蹬着倒骑驴。雨又飘起来了,老常拉着他的娘,行走在桃山脚下,行走在濛濛细雨中,桃山的山尖在雨中若隐若。

没盖完的小别墅,还有几座在建的楼宇,都被细雨淋湿,工人在雨中忙碌施工。九十一岁的常孙氏忽然张开没牙的嘴,在雾雨中高声吆喝:

苞米换楼,苞米种子换楼哎,两袋苞米种子换一厝楼哎!

工人停下手里的活计,在脚手架上嘎嘎笑。怪物啊。怪人儿啊。一个工人手指着常孙氏说,这个老太太我认识,我小时候见过她,她还活着呀,有一百岁了吧。

〔责任编辑  李羡杰〕

猜你喜欢
苞米镰刀土豆
镰刀 锤头
如月的镰刀
黑熊掰苞米
土豆喝水
土豆的问题
酷虫学校再遇镰刀帮(一)
乡下“啃青”
我的苞米情结
发芽土豆带着毒
土豆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