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之可能的试探

2015-05-09 12:59起建飞
青年文学家 2015年15期
关键词:城堡

摘 要:对卡夫卡作品的解读历来争议颇多,《城堡》更是这种争议之最。解读者们总想绕开《城堡》的后十七章中看似不知所云的唠叨,但这偏偏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要真正理解“城堡”的含义,关键就在后十七章之中。从文本细读入手,可以从对人物关系、对话、叙述方式的分析中找到一种对“城堡”的合理解释。

关键词:城堡;生存境遇;生存试探

作者简介:起建飞,女,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方向的教学与研究。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15-0-02

迄今为止的《城堡》阅读史,也是一部“城堡”的解释史。人们对这部小说尤其“城堡”这一意象做出了种种不懈的解释,却无法真正说明,卡夫卡究竟为什么要用占据整部小说(全书二十章)主体的十七章来描写那些喋喋不休的对话。可以说,对小说后十七章的解读恰恰是揭开“城堡”之谜的关键。不论将“城堡”看作是神的“仁慈”、上帝的权威,是官僚体制的象征,是不可逾越的障碍,还是荒诞世界的形式,或甚至就把它当作卡夫卡真实生活的写照,每种解释都有其合理性,但任何的解释都需要在对文本的解读中找到佐证。

《城堡》后十七章基本上是对话构成,对话在什么人之间展开、如何展开,就成为理解这些对话的关键。

一、隐藏于对话人物中的“个体”与“他者”的关系

在这十七章的对话中,主人公K构成固定的一极,而与之展开对话的主要对象依次大致如下:

第四章——老板娘

第五章——村长

第六章——老板娘

第七章——教师

第八章——女招待佩瑟、马车夫、城堡的一位老爷(莫穆斯,克拉姆的村秘书)

第九章——莫穆斯、老板娘

第十章——信使巴纳巴斯

第十一章——弗丽达

第十二章——男女教师、弗丽达

第十三章——弗丽达、小男孩儿汉斯

第十四章——阿玛莉娅

第十五章——奥尔珈

第十六章——助手、巴纳巴斯

第十七章——两位城堡老爷、马车夫

第十八章——弗丽达、秘书毕格尔

第十九章——秘书艾朗格

第二十章——佩瑟、老板娘

这些人(姑且统称为“他者”)或亲或疏,构成了K来到村子后的主要人际关系。

其中,弗丽达与K是情人或更准确说是一度的伴侣,他们甚至想过要结婚,由此构成K最密切的一种“个体”与“他者”的关系。在他们的谈话中透露出两人最初都本着一种“需求”的心态走到一起。但是短暂结合使弗丽达失去了原有的工作、情人克拉姆的眷顾和全部生活,也使K不得已接受了学校杂役的工作来维持二人的生计。但是双方都没有得到原本希望的东西。弗丽达想要全部抓住K,但是K却觉得“从根本上说,事情的关键就在于弗丽达,因为使他关心的事都与弗丽达有关。因此,他必须……忍受……通常无法忍受的痛苦,他丝毫不能表示后悔。”【1】 K想通过弗丽达建立与克拉姆与城堡的联系,可是克拉姆与城堡对他的行为都不予理睬,只是徒然使得弗丽达的生命枯萎,她的活力消失,美色断送,于是,尽管曾有过结婚的打算,弗丽达还是放弃了这种念头离开了K。

因为“弗丽达”还曾作为“儿子”未婚妻的名字出现在《判决》中,联系卡夫卡个人三度订婚又三度退婚的真实经历,加上“弗丽达”拼写首字母F与两度和卡夫卡订婚的菲莉斯名字首字母相同,而卡夫卡小说最常见的主人公K(或是名字以K为首字母)又恰好是卡夫卡名字的首字母,很容易让人认为《判决》、《城堡》有卡夫卡自传的性质。这些巧合确实存在,而卡夫卡本人也曾多次在日记、书信这些更私人化的文字中表示,是为了在与父亲的关系中得到独立的诱惑促使他想去结婚,他想要借助婚姻摆脱“恐惧、虚弱、自卑”造成的普遍压力,解除父亲的教育带来的“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的性情。但是也不能忽视卡夫卡曾说过:

“我不羡慕个别的夫妇,我羡慕的是所有的夫妇——即使我羡慕的仅是一对夫妇,则实际上我羡慕的是整个婚姻幸福的千姿百态。只生活在一种婚姻的幸福中即使在最有利的情况下说不定也会使我绝望。”

“两个人在一起时他觉得比一个人时更孤单。如果他同另一个人在一起凑成了两个人,那第二个人将会来抓他,而他只能听任摆布。”【2】

在这两段话里,卡夫卡表达了自己对于婚姻关系的一种看法,他追求的是整个“婚姻”本身的意义,而不是一种具体的婚姻生活。所以,弗丽达(或者说F)与K不是菲莉斯与卡夫卡或者任何一种具体婚姻的写照,而是卡夫卡借以对婚姻关系进行个体性试探的两个符号。而这种试探既然落实在了个体之上,其结果必然是令卡夫卡失望的。卡夫卡认为生命存在两个时钟,而“两个时钟走的不一致。内心的那个时钟发疯似的,或者说着魔似的,或者说无论如何以一种非人的方式猛跑着;外部的那个则慢腾腾地以平常的速度走着。……两个世界是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分裂着,或者至少在互相撕扯着。”【3】卡夫卡的生命追求也有两个,一方面要在孤寂中奋力写作——“我身上的一切都是用于写作的”,一方面他也有对于一个“女人”的渴望。如果要将这两个追求结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曾在书信中描绘的:有一个女人在身边静静地看着他写作。支持卡夫卡写作的是“内心”的时钟,而这个时钟正在激烈的奔跑中惊人地被消耗着。可是,“女人”渴望的却不仅是进入“外部”那个时钟,“她”会要努力抓住“男人”的全部,从而也占有“内心”的时钟。因此,婚姻将会不幸地与卡夫卡追求的目标相抵触。卡夫卡追求婚姻的最初动因是摆脱被笼罩在父亲梦魇之下的“虚弱、恐惧”,K追求弗丽达的动因是为了驱散在“异乡”的孤独以及挑战克拉姆成功的虚荣心,其结果反而都是对最终目标的耽搁。于是,K将一切罪责推到了弗丽达的身上。由此,在这一试探中卡夫卡找到了对待异性与婚姻的办法:把这一切视为“恶的诱惑”,并本能的拒绝它。

弗丽达之外,其他人可以归为这样几类:(1)奥尔珈、阿玛莉娅姐妹以及信使巴纳巴斯这一家人是多少有与K相似的经历并对K表示出了最大程度友善的村民。(2)城堡里的官员、村长、教师、助手与K构成工作上的上司、同僚、从属的关系。(3)老板娘、佩瑟、马车夫是与K有接触的普通人。加上那些躲着K,自然也就不大可能与他对话的更大多数的村民,这就是一个完整的人际体系。这些人在话语中对K起到了不同的作用。比如,老板娘揭示了K的真实处境:“不过是个外乡人,一个多余的、到处碍手碍脚的人”。助手们想让他开心轻松;教师总对他说些引起他思考的话;汉斯让他感觉满足;官员们听任他为所欲为(在村子范围内)而不闻不问……在这些“说者”的角度,他们无非在用自己的话语展现各种不同的生存境遇,以及这种境遇的合理性。然而在K看来,这些人的行为都是对自己的妨害。这种心态下,不仅是“别人”在回避K,K自己其实也在切断与“别人”的联系。第一章中K来到村子的第一个早上,与教师相遇并谈话后,他深深感到结识他人,最终增加了生命的疲惫感。K也不是没有与他人友好相处的可能,但是,任何的耽搁都可能成为对目标的延宕。偏偏K缺乏对这些延宕的抵制能力,在这一点上,K具有矛盾的性格,他会因为与他人的隔绝而觉得孤独而痛苦。既体会着与他人隔绝可以获得的自由,又感受着这份自由所带来的绝望。

K的这种矛盾与卡夫卡自身的矛盾相关。不具备父亲强悍的性格,生性羞怯的卡夫卡只有借助K来试探命运——当目的遇到阻碍时,怎么办?想达成目的的“内心时钟”脚步匆匆,而由这些人物关系编织成的外在世界的时钟却拖拖拉拉,慢慢腾腾。两个时钟彼此分裂撕扯,任何人物所代表的人际关系都成为终极目标的妨碍者。当K在最后一章又把对话对象重新设定为第四章对话开始时的对象,仿佛卡夫卡又开始了借对话者展开对隐藏于人际关系下的生活模式的新一轮探讨。

二、“复调式”叙述下的自我辩难

在《卡夫卡的〈诉讼〉和〈城堡〉中叙述的方式与时间的演变》一文中,库楚斯分析了《城堡》在叙述上最明显的一个特点:叙述节奏的改变。小说前三章大约占全书的六分之一,所涉及的时间却与后十七章大致相同。大量引入的对话,使得叙述节奏一下子慢了下来。库楚斯认为,这种变化说明K为了达成目的的行动越来越少,意味着K进入城堡的可能也越来越渺茫。这个解释显得过于简单了。

如前文所述,对话使得每个人都有机会从自己的视角来展现自己的生存状态,这就具有了“众声喧哗”的复调性质。而复调式叙述往往代表的是作者内心的自我辩难。因为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多重生存状态孰优孰劣的答案,卡夫卡只有让这些状态在文学中自己去对话,并用文学来对这些存在之间的“边界”发起“冲击”。所以,K就决不可能是卡夫卡自己,而只是卡夫卡用以试探生存可能性的一种存在方式,甚至多少透射出卡夫卡本人生活状态的影子。此外,叙述的节奏也是一种心理时间的节奏。卡夫卡的两个“时钟”也一样。K受飞速旋转的时钟支配,其实是受到了急迫的心情的驱使,而其他人的世界则不紧不慢。前三章里,K还能坚持自己的时钟,但是他一无所获,一任时间流逝。到了后十七章,他被拖入了他人的时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在这段时间里,K最大的收获是思考,包括对城堡的思考:

“每当K观察城堡时,他有时就觉得好像是他在观察某个人,这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眼睛看着前方,他不是在沉思,也不是旁若无人,无所顾忌,而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4】

“城堡”是K一直想要到达的目的地,可是它真的存在吗?在小说的开头有一段对城堡的描写:“城堡屹立在山冈上,但在浓雾和阴沉沉的夜色笼罩下,不见山冈的一点儿影子,连能够显示出那里有座高大城堡的一丝儿灯光也没有。一座木桥从大路通向村子,K久久地站在木桥上,仰望着虚无缥缈的天空。”【5】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时K能肯定城堡就在山岗上,可放眼看到的却是虚无。当第二天早上,K再看城堡,看到的是一堆杂乱的建筑,令人难以置信那就是城堡。而此刻,城堡却如同一个沉思中的人,安静不动,你可以看到它,却无法将视线集中到它之上。一方面,K已经越来越势单力薄,但同时,他也越来越了解城堡的存在。城堡是他无法撼动的安宁。K兜了个大圈子,又重新回到了起点。当K与老板娘又一次就自己是不是土地测量员而辩解时,小说中止了,K也完成了卡夫卡赋予他的这一轮对于生存境遇可能性的试探。

小说的突然中止,构成了《城堡》在结构上的第二个显著特点:开放式的结尾。之所以说中止而不是结束,是因为K并没有到达目的地,而是可能又将开始新一轮的努力。这样的结尾比让K真的进入了城堡更加意味深长。没有达成目标,就将继续在路上。这是K与他在村子里遇到的所有人的区别,其他人都认为寻找到了合理的目标而停滞于安宁的生活。于是他们住下来了,于是才有了村子,村子延伸了,就有了城堡。K本来也可以停留,比如就老老实实和弗丽达结婚、老老实实做校役,任何一种方式都可以让他在此定居成为村民——换言之就是进入了城堡。别人早就说过,村子是城堡的,村子和城堡本是一体。然而,K选择了到不了的城堡,而不是眼前的村子。

经过这番对文本的细读,“城堡”究竟是什么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就像奥尔珈说克拉姆这个与城堡最密切的人的样子会因为人们的希望而变一样,“城堡”也因为人们对它的希望的不同而离人或远或近。也许它就是每个人想要到达的“那边”,它存在的价值不在于其本身,而在于它决定了跋涉的路有多远。奥登说:“唯一能说明K走在正道上的迹象是他四处碰壁,如果他成功地到达了他的目的地,那就证明他失败了。”【6】如果K在这个开放的故事可能的新一轮次中仍然坚持走在路上,那么卡夫卡以小说展开的对生存境遇可能性的试探就将延续下去。

细读过这十七章,读者会更加了解卡夫卡一生的孤独。K也好,书中的任何人也好,他们还有在生存可能性试探中取舍的自由,卡夫卡却一生都与这种自由无关。他早已放弃了取舍,放弃了懈怠。然而,这世上,毕竟只有一个卡夫卡。

注释:

[1]《城堡》卡夫卡著,米尚志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8月版,第149页。

[2]《卡夫卡集》叶廷芳编选,叶廷芳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年1月版,553、559页。

[3]同上,555页。

[4]《城堡》卡夫卡著,米尚志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8月版,96页。

[5]同上,第1页。

[6]《论卡夫卡》叶庭芳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9月版,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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