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竹 黄文文
张爱玲曾发过感慨:“人生在世有三恨,一恨寒梅无烈香,二恨鲥鱼多细刺,三恨红楼梦未完。”
此言差矣。
光是针对这“寒梅无烈香”,我便颇有些偏见——花无香,实在算不上人生第一大恨;况且寒梅虽无馥郁香气,却是极有味道的,满树繁花落尽后,立夏的梅子便该挑人食欲了。
不知张爱玲可曾亲口尝过梅子的滋味?
前些日子,去北方某地做客,主人颇为热情,掏出几罐日本进口的“青竹梅”请我品尝。一听他报出的价格,我着实吃了一惊——这土得掉渣的梅子,在老家几毛钱一斤都无人问津,怎么送到国外便身价暴涨,还成了别人家的“特色产品”了?
我告诉他们,这种青梅在南方是很常见的果子,很酸,没人敢吃。
梅子到了城里人手里,大多已制成各式蜜饯果干,少有人见过青梅的真实面目。也难怪,自从爷爷去世以后,我也极少再吃到新鲜梅子。老家后头漫山遍野的梅子林,年年丰产,却再无一人挑着竹篓,翻进山坳里去采摘了。
于是,梅子成熟后大片大片烂在树上,或是跌落进泥土里。这由花到果的一生,裹着酸涩而隐晦的秘密,如此无声无息埋进大地的丰腴胴体内。
——不知这进口蜜饯的酸甜里,有没有我家后山上梅子的魂?
青梅是酸的,酸到令人生畏的地步。
不知其厉害的外乡人,怕是一口咬下去便该把苦胆都吐出来——太酸,酸得赤裸裸,且毫无保留。你会疑心这看似木讷憨厚的红土地里,怎会长出这般酸倒牙的“青面怪物”?
然而爷爷生前是极爱吃青梅的。立夏之后,梅子上市。老人便迫不及待地提着竹篓与铜牙剪子往后山的梅子林跑了。梅子采摘来了,只需井水里一冲,盐卤里一浸,再往桌上一摆,老人就能嘎嘣嘎嘣嚼出一个有滋有味的下午。
“阿爷,酸吗?”
“不酸……很鲜!”
——家乡人管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叫作“鲜”。
爷爷还说了,青梅子配上新开酿的高粱烧酒,最鲜;然而之后爷爷牙掉光了,咬不动脆生生的梅子,便把新鲜的青梅浸泡进烧酒中,密封几日后,用小酒盏舀出来喝,以此过一把酸瘾。
倘若喝到兴头上,他便用筷子头儿蘸上一两滴酒,让我舔着吃。
梅子的清涩,调匀了高粱烧酒的辛辣,初尝只觉喉口燃烧,烈劲消退后才倍感清冽甘甜;再多辞藻也描述不尽其中滋味,大概说到底,不过一个“鲜”字。
想来我也算是梅子酒喂大的孩子。人家童年时喜喝雪碧可乐,我却偏爱梅子酒。如今已无处寻觅正宗的梅子酒了,却还是想喝。
青梅除了泡酒,还可以制成蜜饯,俗称“酿梅子”。爷爷是村里酿梅子的高手,许多人家吃不完的新鲜青梅,就会送到他屋里去酿。我幼时经常见他在为了几颗梅子而忙活,那时候他的腿脚还利索,一个人在堂前屋后跑进跑出,也不许别人插把手,似乎只有他自己干出的活才放心,才不亏待了梅子。
爷爷会把青梅一粒粒码进瓦坛子里,每铺好一层,便要撒上厚厚的糖与盐,七分糖三分盐,他不需称量,大手一抓便分毫不差。只消歇个午觉的光景,他便能制作出大大小小数十坛酿梅子,接着拿黄泥巴掺水封起盖,用红砂标记,好等村里各家人来领走。
比起酸涩的新鲜青梅,我更怀念爷爷的“酿梅子”。梅子从坛里取出来后,嗜甜者尽可以依据喜好加糖加蜜,口味清淡的可放盐水里涮一涮。而当年村里牙不好使的老人,会把“酿梅子”搁在灶上蒸一蒸,焐软了再吃。
爷爷卧床后几年,村里便没人酿得出口味纯正的梅子了。我若再想吃,也只能到回忆里去咽口水了。
半年前,我在一家港记甜食店里见到过类似的“酿梅子”。精致的小瓷碟里,矜持地摆上两颗梅子,边沿还衬上了玫瑰花瓣。我想,爷爷要是见到他喜爱的梅子被这般隆重装饰后置于橱窗,该是多么美滋滋的好事。
我的爷爷,他若在场,一定会用充满爱怜的眼神打量这两粒梅子,感叹这是土里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一定会的。
于是掏钱买下一碟,一个人默默地找了个角落吃掉,然后离开。
爷爷生前就念叨着,要把骨灰埋到后山梅子林去——据说当年爷爷和奶奶就在那片林子里结合,生下了我的父亲。
“那时候穷,大人小孩鸡鸭猪狗都混在一间屋子里睡,想亲热一下还得跑山上来……”父亲略带尴尬地解释道。
父亲说这话时,是三月里。梅树枝上仅剩星零几点残瓣,大多已飘落殆尽。
青梅花瓣质地厚韧,掉在泥土里可数日不融,层层堆叠,竟在山径上铺出粉粉白白的“花毯”。一眼望去,干燥清爽,颇让人产生躺一躺的欲望;且因梅子天生天长,无需人费心打理,梅子林里常年人迹罕至,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
也就不难想象,“梅子林”为何会成为那个年代男女约会的“桑中”了。
两人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便避开众人,手挽手逃进梅子林这座伊甸园。山里的气息忽然变得暧昧而燥热,梅瓣腐烂释放的特殊香氛,有禁欲和爱的味道——“寒梅无烈香”,它的香是幽深的,隐晦的,撩拨的。
数十载的光阴流年,就这么从我头脑里慢慢淌过。忽然有种时空颠倒的错觉,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坐在一棵梅树下,想象那些坠入爱河的男人女人,从时间的洪流中手挽手走来;而我的身后,是爷爷的坟墓,以及坟前的祭品摆设。香烛烟火袅袅燃起,这个世界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我感觉自己坐在一条隐约的界限上,这片梅子林,一头连着生命与爱情,一头系着死亡与虚无。生与死,情与爱,过去与现在,交织成一股隐秘而强大的漩涡,将我紧紧裹挟着,缓缓推向未知的未来。
生命是什么?未来与前路又该何处寻觅?
或许答案就藏在这漫山遍野的梅子林里,你问一问梅子吧,每一颗梅子的魂儿,都会以酸涩与隐晦的汁液来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