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纪宴
“每年观一剧”,是国家大剧院自成立以来一年一度举行的世界歌剧院发展论坛的固定安排,也就是说,每届论坛都安排在国家大剧院新的歌剧上演之时,从最初的《图兰朵》,到之后的《茶花女》、《赵氏孤儿》、《运河谣》和去年由多明戈主演的《纳布科》。这样做的目的非常明显,那就是国家大剧院希望借助歌剧论坛这一平台和契机,将“大剧院制作”向来自全球的同行进行推广和展示,通过歌剧这一世界艺术语言传播中国声音。
而“国家大剧院2014世界歌剧院发展论坛”开幕之时,恰是备受瞩目的歌剧《骆驼祥子》首演当日,这使得今年的论坛与往年相比有了更不寻常的内涵。尽管国家大剧院以本土题材为内容的原创歌剧已有多部,但《骆驼祥子》是大剧院第一次邀请更具艺术探索精神和国际知名度的中国作曲家创作整部歌剧,而且骆驼祥子的题材无论对于剧本还是音乐都具有更大的挑战性——因为人们太熟悉老舍的小说原作、人艺的话剧以及凌子风执导、张丰毅和斯琴高娃主演的电影。歌剧《骆驼祥子》,听起来都富有新奇之感;虎妞的咏叹调?直觉反应是“不搭”。
我们很难想象来自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佛罗伦萨市立歌剧院和洛杉矶歌剧院的客人们观看这部透着十足的老北京风情而又贯穿着挑战听力的现代音乐语汇的歌剧新作时,心中的感受,即使作为中国人,作为对歌剧与文学、戏剧和银幕上的《骆驼祥子》都充满兴趣的“两栖”观众,这样的歌剧也不是容易接受的,尤其是当虎妞对祥子高唱“我爱你”时。那是歌剧所代表的西洋式情感表达方式与老北京底层百姓话语习惯发生最激烈抵牾、搏斗的时刻。在翌日的论坛上,当今资深评论家之一司马勤说出他的观感:“我想说昨晚看到的《骆驼祥子》,离一部真正成功的歌剧距离非常近了。”这样的反馈乍听起来或许会让那些为此剧付出艰辛努力的主创者觉得有几分败兴,但却是比起山呼万岁的喝彩更有分量、也更有益的见解。在我看来,这也是国家大剧院举办歌剧论坛的初衷之一:听到世界范围内的同行和评论家直言不讳的“把脉”诊断,而不是陷入讳疾忌医的精神泥淖。
相对于达沃斯、博鳌论坛这样的国际高端论坛,包括国家大剧院歌剧论坛在内的专业性论坛享有的知名度自然要小得多。在很多人眼里,歌剧是“高大上”而难以亲近的艺术。这种看法并不只存在于当下的我们国家。追溯至18世纪英国,著名的词典编纂家约翰逊博士将歌剧定义为“荒谬的异国娱乐”,也证明那时的英国百姓没有多少为opera而着迷的。但在今天,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在距离歌剧发源地佛罗伦萨万里之遥的华夏大地,越来越多的人由衷地爱上了歌剧,尤其是自从2007年国家大剧院投入运营以来短短6年间,这座宏伟的表演艺术殿堂日渐成为歌剧艺术的繁盛之地。歌剧论坛的举办,本身也是这一事实的令人振奋的见证。六年来29个国家、89家艺术机构的260余人参会,如此的范围、规格和持续性,真正的国际化视野,不仅在国内首开先河,也使论坛当之无愧地成为与欧洲歌剧论坛、美国歌剧大会和德国剧院联盟大会等同样受到重视的歌剧论坛盛会。
同行间的资源交流和信息共享构成了论坛的多元化功能中最务实的部分。在歌剧论坛开幕当日下午,听国家大剧院剧目制作部部长韦兰芬介绍《图兰朵》——“唯一一部具有中国元素和中国背景的西方经典歌剧,也是大剧院29部自制歌剧剧目中上演场次最多、票房销售率最高的剧目”——以及《漂泊的荷兰人》、《游吟诗人》、《赤壁》、《天下归心》和《骆驼祥子》等剧目;听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数字化发展部总监克里斯多夫·魏道尔介绍其高清直播项目:听来自美国的洛杉矶歌剧院院长克里斯托福-杰拉尔德-凯尔奇介绍他领导下的歌剧院制作的《尼伯龙根的指环》、《卡门》、《蝴蝶夫人》和《浮士德》,这样的交流很有商品交易会的色彩。对于一些抱有“为艺术而艺术”的文艺范儿们而言,将崇高圣洁的艺术等同于商品可能是难以容忍的,但在当今世界,没有成功的商业运作,艺术的存在将势同无源之水,这是头脑清醒的从业者们并不回避的事实,尽管,政府和机构的赞助同样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样的“交易会”也确实是富有成效的。国家大剧院版《图兰朵》在第三届论坛期间就成功地进入西雅图歌剧院的视野。
新的思路和运营模式的借鉴与吸纳,也是论坛的重要功能之一。维也纳歌剧院,在理查·施特劳斯生活的年代即以“配置庞大、辉煌壮丽的演出”著称,很少会有人觉得这座世界音乐之都的歌剧殿堂会有危机感。此次前来参加论坛的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魏道尔先生也告诉人们,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每个演出季大约有300场演出,其中包括50部歌剧和10部芭蕾舞剧,由国家歌剧院乐团音乐家组成的维也纳爱乐乐团每年还举行80场左右的音乐会。这样,歌剧院每年的听众接近百万,2013-14演出季的售票率达到惊人的96%,这意味着几乎每场演出的门票都销售一空,而其中歌剧演出的上座率更高达99.63%。门票收入占到剧院总预算的50%,约1.9亿欧元,一个晚上就达13万欧元之多。因此,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并没有市场营销部门,也没有市场营销预算,但是该剧院的上座率基本能达到100%,因为维也纳是一座具有独特优势的城市,虽然它的人口仅有1 80万,但是喜爱高雅艺术的人比例很高,晚上听古典音乐和歌剧演出是一个极为强大的传统,不仅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其他各个剧院也都是基本济济一堂。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魏道尔先生承认,歌剧院依然面临财政方面的困难,由于政府不愿增加每年5500万欧元的补贴,所以歌剧院谋求新的途径增加收入,其中之一就是高清直播项目,即通过数字平台推介歌剧产品。由于互联网的飞速发展以及高清电视、电脑屏幕和手机屏幕的日益普及,实施这一项目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在2013年3月开始启动,当年10月开始对歌剧院部分演出剧目进行现场直播。直播采用高清技术,可通过电视或电脑观看,观众只要在智能手机或平板电脑上加装特定软件就可以观看。目前软件还配有英语、德语、韩语字幕和乐谱。直播与歌剧院现场演出时间同步,并根据时差传送到世界各地。便于不同时区的观众在合适的时间观看。为此进行了整个剧院的设施改造,将摄像机放置在剧院各个空间,每晚每一场演出都进行录制,但并不影响演员和观众。高清直播是收费的,观看直播需要付费14欧元,或支付5欧元在一星期内观看录播。这一项目中包含公益成分,如邀请学生观看彩排,将视频免费提供给学校和图书馆等,为奥地利和德国的学校播放歌剧院的演出片断和视频。魏道尔先生希望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高清直播项目也能在中国尽快推行。这与国际大剧院今年大力推出的歌剧电影有异曲同工之处。
当然,资源交流远非世界歌剧院发展论坛的全部内容。对于不奉行竭泽而渔式运作的歌剧从业者,“务虚”的前瞻式探讨同样重要。回顾每一届歌剧论坛的议题,均以不同方式涉及世界范围内歌剧艺术的现状与发展、歌剧制作与政府支持、机构赞助、市场前景等。今年的中心议题为“东西方不同的文化土壤对歌剧创作制作的影响”,既有学术深度,又深具现实意义,激发出了来自各国的专家和歌剧从业者的浓厚兴趣。中国观众欣赏歌剧的追求深受中国戏曲传统审美的影响,追求剧情的故事性、音乐的动听、舞台呈现的“过瘾”以及结局的“大团圆”。国内很多专家认为中国歌剧不能一味照搬欧洲歌剧的创作模式和规律,应该更多地从中国传统声乐艺术中汲取借鉴和营养。因为,只有满足中国观众审美需求的中国歌剧,才会在中国观众中受到欢迎,流传于世。
英国《金融时报》资深评论家司马勤认为,歌剧《骆驼祥子》的作曲者郭文景在歌剧创作方面可以作为善于将中国元素与国外元素结合的范例。他的第一部歌剧、改编自鲁迅小说的《狂人日记》,做到了音乐语言与故事叙事的高度一致。郭文景后来陆续创作的《夜宴》、《诗人李白》和《凤仪亭》等,同样将中国内容与西方交响音乐语汇完美融合。独具特色。包括新上演的《骆驼祥子》在内,郭文景的每一部歌剧新作都是一个可贵的尝试。由田浩江主演的歌剧《诗人李白》以独特的方式表现了李白内心的孤独与自言自语式的独白。歌剧结合了方言和李白的诗歌,在两种不同的语言中反复转换,很有独创性。我看到了很多新歌剧。很少有歌剧或者说几乎没有歌剧是不需要改变的,肯定是需要改变的,如经过商业的评判、观众的评价、或一个周期后进行改编,普契尼的歌剧也是这样的,在西方很多创作家都遇到这样的问题,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我们没有这么快把它进行改编。对于《骆驼祥子》,在司马勤看来,它“离一部真正成功的歌剧的距离非常近了”。中国歌剧舞剧院艺术指导李小祥认为,《骆驼祥子》是一部非常震撼的成功之作,标志着国家大剧院原创歌剧走到了一个顶峰,同时也意味着中国歌剧已经超越了对西方歌剧的学习与借鉴阶段,从故事的编排到音乐风格、再到舞美呈现均呈现出中国声音的独特魅力。
市场对新歌剧创作的影响与作用,也是本届歌剧论坛的一个重要议题。欧洲各大歌剧院对此看法不一,他们的认识常常并不乐观。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克里斯多夫·魏道尔认为,推出新创作非常困难,面临很多挑战。歌剧受众的口味是随着时间而变化的,早期是根据国王、公爵的口味来选择,但现在需要满足整个大众的口味。意大利佛罗伦萨市立歌剧院总经理阿尔贝托·特里奥拉提出这样的问题:新歌剧运用现当代音乐,其中有越来越多的戏剧化表达,它是否还具有歌剧原来的吸引力?20世纪的歌剧与观众的期待产生越来越远的距离。他担心,如果这一问题得不到解决,年轻一代观众会失去对歌剧的兴趣。他认为,最有效的办法是在创作新歌剧时选择与人们的现实和情感生活紧密相关的题材,激起观众的共鸣。如此,则歌剧仍然可以作为优秀的介质,让每一个国家和文化能够通过歌剧这面镜子来折射人性,让观众能够通过歌剧来深刻地感悟和认识人性。
尽管推出歌剧新作是充满挑战性的工程,但为了歌剧这一伟大艺术的繁荣和发展,歌剧论坛参加者有这样的共识,即歌剧院不仅肩负着上演经典歌剧的责任,更需要以持久不懈的热情推动和激发新作品问世并以高水准制作上演,如同国家大剧院数年来所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