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静
摘 要:现代性是吉登斯思想体系的重要研究议题,而解放政治又是吉登斯现代性思想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它与生活政治一起构成了现代性政治范式中两个相关联的维度。本文探讨了吉登斯的解放政治思想,在阐释解放政治的思想来源、概念蕴涵的基础上,重点论述了吉登斯关于解放政治的批判,包括解放政治所隐含的“工具理性的思维方式和功利主义的价值态度”、解放政治的不彻底性、解放政治在道德和情感领域的失效、解放政治自身的“悖论”、解放政治所致使的问题域,并对这一思想进行了简要评议。
关键词:解放政治;现代性;启蒙理性;解放政治批判
中图分类号:D0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5)03-0053-04
吉登斯是当今世界极为著名的社会学家和政治思想家,他的思想体系庞博繁杂,国内外许多学者在对吉登斯思想的研究中,都认为“现代性”是吉登斯思想体系的核心议题和一以贯之的研究线索。纵观吉登斯的思想发展,他在反思和批判传统社会思想的基础上对社会学理论体系进行了系统重建,即建构了自己的结构化理论体系,然后把这一理论与现代性对接在一起,以达到“分析现代社会特征”之目的。
解放政治又是吉登斯现代性思想中一个重要的概念,是对现代性问题考察的重要范畴,是现代性政治范式的一个维度。①吉登斯笔下的解放政治是人类摆脱自然、宗教、传统等各种束缚走向现代性的思维基点和动力机制,它以“解放”为终极归依,却因其本身的理论缺陷和现代性的纵深发展而引发各种风险。本文探讨了解放政治的思想来源,深入阐发了这一概念的蕴涵,并在此基础上论述了吉登斯的解放政治批判思想。
一、启蒙理性——解放政治的基石
文艺复兴及其后的启蒙运动是西方社会从中世纪神学蒙昧的思想禁锢中解放出来的分界时期,这一时期西方的社会思想家利用“人性”、“理性”的理论武器,强烈攻击着神权及封建专治,力图使人们认识到自身的价值、获得思想和行动的自由。而“理性”便是启蒙思想家用以达到这一解放目标的思想武器,同时,理性也是推行解放政治的基本假设。
在遥远的柏拉图那里,理性就被认为是人们认识一切、改造一切的能力。笛卡尔也据此认为,理性是我们构造科学和生活秩序的依据。然而,使得理性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威的是德国哲学家康德,他极力宣扬理性对于人们日常生活、学术研究以及科学技术的重要意义,认为理性指导下的生活,是合乎人类自然本性的生活,是一种自由自觉的生活,也是人们追求善和幸福的原则;同样,也只有理性推动下的科学技术,才能使人们从自然和社会生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也就是说,启蒙理性开启了人类解放与自由之门,亦即启蒙思想家所说的人类从自在状态转入到自由状态。
上述中我们可以看到,理性启蒙着力于把人们从传统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使人们认识到自身的力量,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生活,“自己认识自己、自己成就自己”,进而获得解放与自由。以此视之,启蒙理性便是一个政治问题,吉登斯将这种以解放为目的的政治命名为解放政治。这种以理性为根基、以理性推动的解放政治曾长期被视为现代社会语境下人类在各个领域中谋求自身解救的“灵丹妙药”。
二、解放政治的蕴涵
20世纪90年代初,吉登斯基本构建起了其结构化理论的架构,转向了对现代性的研究。其中,吉登斯把解放政治视为现代性发展的核心和动力,是现代性得以产生和发展的基点。
何为解放政治?对于这一概念的不同表述散见于吉登斯的系列著述中。概括视之,吉登斯解放政治思想的内核是“打破”、“消除”、“解放”等,具体而言,解放政治所关注的是:在生活领域,破除人们对传统和自然的依附,即从传统习俗、宗教禁锢以及自然的囿限中解脱出来,重获自由;在政治领域,主张消灭剥削、压迫与不公正,争取社会的正义、人人自由而平等,把那些处于社会不利地位中的个人或群体解脱出来;在方式上,主张以积极的、激进的作为,发挥人类的空前自主性,以取得对自然和社会的控制权。
在历史向度上,吉登斯认为,近代社会的两次大变革是解放政治兴起发展的镜像:工业革命和法国大革命,从这一内容中我们可以窥探到吉登斯思想中解放政治的涵义及其对于现代性发展的促发意义。工业革命是人类运用理性来发展科学技术以解放生产力的变革,其逻辑是人类要摆脱自然的束缚,倒转人与自然的制约关系,确立人类对于自然的主体地位,这种理性解放的思想迅速蔓延到广阔的人类生产生活之中。在吉登斯看来,法国大革命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出现的以纯粹的人的理性所主导的革命,它强调民主、反对专制,强调平等、反对统治,人们采取激进的暴力手段捣毁阶级压迫的国家机器,力图从传统和压制中解放出来,企图奠定一种新型的政治秩序(尽管这一目标并未像启蒙思想家所预言的那样)。
不过,我们仍然需要指出的是,解放政治的内在逻辑依据——人类想在各个领域中获得解放和自由,就要充分发挥理性,摆脱自然和社会的各种束缚,并取得对它的控制权——根本上导致了解放政治设想的不成熟和盲目。这也是吉登斯猛烈批判解放政治的核心原因,即解放政治对人类的高度理性所达到的完满结果过于自信,想当然地以为理性引导下的解放行动,会增强人类的支配能力和扩展人类的支配领域,而这必然会带给人类幸福——一个富裕、繁荣的社会是一个至善的社会。
三、解放政治批判
现代性以前,人类社会受制于传统宗教,受制于自然的物质性力量。人为上帝而生,人在上帝面前是卑微的,宗教迫使人们服从上帝以获得灵魂的永生,世俗世界在那个时期被认为是卑劣的,人们毫无价值、自由和尊严可言。同样的,人类亦无法抗拒自然风险,洪涝地震、瘟疫疾病每每将人的生命和财产毁于一旦。因此,现代性以前的社会,人类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当然,人是能动的,人类渴望存在的本性驱使人们积极行动。从这个意义上而言,解放政治是时代呼吁的理念凝结,扮演着人类社会各个领域解放发展的积极角色。依靠知识理性,人类获取了对自然的主宰权,实现了所谓的“倒转了人与自然的制约关系”;与此同时,知识理性也破除了传统与宗教的束缚,解放政治为人类社会消除阻碍、现代性的迅猛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然而,必须看到的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之上的关乎解放政治的现代性的发展史,是一段“破坏史”、“问题史”。解放政治发展之初,启蒙思想界并未意识到现代性发展的危机,20世纪人类历史的发展表明,启蒙思想家所预期的人类自由解放发展的社会并未出现,相反,却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失控的世界”。吉登斯曾忧虑地提到,人类越来越无法驾驭现代性这头猛兽。
面对现实与经典思想家所预言的乐观世界的强烈反差,吉登斯以其富有洞察力的视角反思着解放政治的内在问题——“就当今社会的发展趋势来看,我们不得不正视这些假设是不成熟的和盲目的。”②笔者研读了吉登斯的现代性思想及其关于“解放政治与生活政治”的相关内容,认为吉登斯解放政治批判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解放政治所隐含的“工具理性的思维方式和功利主义的价值态度”
吉登斯对工业文明社会中人们执迷于目的的理性思维方式提出批判,认为这种解放导致了人类自身的“异化”,人们成为自己所造系统的对立面。这种工具理性的特性,使得人类建构起了一整套精心设计的驾驭、处置自然界的系统方法,也就是在这一过程中,人类也被纳入到自身所创设的这一系统中,变为这一系统的控制对象,完全被技术化、金钱化和商品化了。至此,人们不得不反思由理性指引下的解放政治的初衷,即人类从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确立自己的主体地位,只是人类自己美好的想象而已,“解放政治”解放下的人类“只不过是地位提高了的奴隶,但仍然是奴隶”。③
同样的,解放政治所隐含的功利主义价值态度也与其“解放的理想追求”所背离。因为这种功利主义的价值态度颠倒了目的与手段的关系,即把手段当目的了。特别地,人类着迷于物质财富的积攒,想当然地以为拥有了物质与科技,就能拥有自由,殊不知这种自由是被绑缚着的自由,是以人类无意识地委身于外物、甚至已经被物化作为代价的。
(二)解放政治在道德和情感领域的失效
解放政治遵循理性法则的“普适性”,它确实使得社会运行更高效、更有统一秩序,但是企图使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都按照这一法则运行,必然使得人类生活机械化,剥离了日常生活的异质丰富性。这样就导致了人们内在特质的“异化”和人类情感世界的苍白。
在吉登斯笔下,现代性发展到晚期呈现出“断裂”的特性,是与传统社会有着极大差异的社会。“断裂”突出表现在“对传统经验的封存”和对传统社会秩序的否定,人们把与传统相关的、包括道德在内一切都视为束缚,希冀着理性的拯救,其结果使得现代社会道德全面沦丧,人们发现除了理性之外,似乎在现代社会中找不到有着更强有力的规范来维系着人与人的团结。鲍曼也对现代社会道德沦丧有着深切的认知:“现代社会所带来的解放(从自然中解放出来、传统束缚的脆弱性、人类潜能的无限性、单独有理性引导的秩序的可能性)从一开始就是并且将永远是一种终极的局部性现象,这种解放是一些人的特权,这种特权的获得付出了牺牲另外一些人的代价;只有在与全球社会中的其他部分不平等交换的基础上,这种特权才能暂时地得以维持。”④
(三)解放政治所致使的问题域
吉登斯认为解放政治并没有把人类带入“解放”、“自由”的理性境地,相反,它却致使了现代社会前所未有的风险,如极权主义、暴力、原教旨主义、资源危机和全球生态问题。
1.极权主义。在吉登斯看来,极权主义是现代性解放政治以来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极权主义这一概念在今天被赋予了强烈的、贬义的政治色彩,特指政治领域中权力过分集中的一种组织形式。⑤极权主义国家通常指的是工业发达,但是缺少自由民主。关于“解放政治如何致使极权主义的产生”这一内容,在法兰克福学派那里有系统的论述,法兰克福学派以“批判”著称,他们认识到现代社会中理性化的资本主义生产、生活方式,凭借科学技术的发达,以一种隐性的方式加深了资产阶级对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的控制,使工业社会成为“技术统治的极权社会”。
2.暴力。暴力问题,是吉登斯笔下现代性解放政治以来的又一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吉登斯认为暴力不仅仅有压迫性,而且还必须具有蓄意使用武力造成人身伤害这一特性。他敏锐地发现当今社会中,暴力更加“合法化”,典型的是国家、军队等一些“合法机构”掌握着暴力的权力。但他同时也表明,即使如此,也无法保证暴力能够被合法使用。他更加注重暴力的破坏性,坚持主张尽一切可能去消除暴力。那么,如何消除暴力?吉登斯开出了两张药方:第一是倡导对话民主和情感民主,即主张通过对话、倾听、尊重来达到和平解决争议的路径;第二是打击原教旨主义。原教旨主义倾向于强化原有教义的纯洁性,拒绝与现代性、公共领域的对话,强调以暴力达到自身意义。在吉登斯看来,原教旨主义是暴力的最大障碍,是传统与全球化、反思性世界的一场生死之战。
3.资源危机和全球生态问题。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是财富的增长,在资本利润的驱动下,人类社会以“金钱”为标杆抢夺资源,盲目扩大再生产,谋求物质发达的过度解放,创造着人类自身发展需求以外的消费。吉登斯极力批判了这种由金钱理性所导致的“不合意结果”,一方面造成了资源的过度使用,人类社会面临着资源危机,进一步引发了全球范围内抢夺资源的不稳定格局;另一方面,全球分工带动了产业转移,大量的污染较重的制造业转移到发展中国家,造成其严重的坏境污染和生态问题。
四、解放政治批判思想评议
吉登斯解放政治批判思想的立意在于寻找现代性发展以来诸多问题的症结所在,以期分析现代社会特性并提出改进方案。在这一议题中,其主要贡献如下:探析了理性作为解放政治的本质和基石,追溯了解放政治兴起的历史时点,指出了解放政治作为现代性发展的动力及其决定了现代性发展的基本方向和轮廓,敏锐地捕捉到了解放政治所致使的现代性危机和灾难。吉登斯批判解放政治的最终目的是借以诊断现代性的弊病,并为其开出药方。因此,这一议题背后潜藏着吉登斯现代性思想的现实关怀与社会理想。
当然,我们惊叹于吉登斯捕捉问题的能力以及将其抽象、整合的理论功底。毫无疑问,上文所阐释的理性基础上的解放政治是现代性问题的重要原因,我们可以看到,作为理性表征的科学技术,在为人类提供高质量生存的同时,也制造了许多“人造风险”。这种风险如今已显露无遗,人类该如何应对,而曾经被启蒙家鼓吹的、万能的理性似乎变得无能为力。吉登斯的这一认识是深刻的,是发人警醒的。然而,我们必须认识到,仅仅抓住为理性、解放政治这一元素,仍然无法解释现代性发展的诸多弊端。值得思考的是,理性基础上的解放政治为什么长期占据统治地位。
随着人类实践的发展,人类认知能力也逐步提升。可以说,处于现代性深度发展时期的人们早就认识到了工具理性思维方式对于社会发展的不良后果,吊诡的是,解放政治这一意识仍然主宰着现代性的演进。这必然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现代性发展的困境除了解放政治之外,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有待剖析。遗憾的是,吉登斯未能深究下去,而是仅仅停留在文化、观念层面对解放政治进行了批判,忽视了社会结构层面对于这一机制的“再生产”。
马克思实际上对这一问题做出了解答,马克思指出:“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实际生活过程。”⑥也就是说,理性基础上的解放政治作为一种意识,其本身无法独立构成解释现代性问题的原因,作为一种观念的理性基础上的解放政治的批判,其根源于现实社会中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制度。进一步而言,解放政治的逻辑产生于并服从于资本的逻辑(即资本的无限制积累和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取向)。
只要资本的力量还在现代社会发展中发挥“指挥棒”的作用,现代性发展的诸多弊病就难以医治,单纯进行解放政治(这种意识层面)的批判似乎无济于事。这是吉登斯“批判解放政治,以达致诊断现代社会弊病,进而提出改进方案”思想的局限。
解放政治是自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社会发展的信念基石和价值态度。吉登斯对解放政治的理解,更多地是基于对解放政治的批判,但他并不由此彻底否定解放政治,而是充分肯定了这种理性基础上的政治旨趣对于人类从自然、宗教、传统等各种束缚中摆脱出来的历史功绩。吉登斯认为现代性需要解放政治,只不过这种解放政治有其内在的理论缺陷,而且后传统社会(或曰晚期现代性)产生了新的社会问题,并由此提出了新的时代命题和应对方案。在当今时代语境下,吉登斯主张对解放政治进行批判和重构,他呼吁一种新的政治范式的提出,并把它称之为生活政治。
注 释:
①吉登斯认为要解决现代性以来错综复杂的问题,首先要找出这些问题的症结所在。从这些问题的出现情况来看,吉登斯认为归根结底是个政治问题。
②吉登斯.社会理论与现代社会学[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18.
③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M].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495.
④鲍曼.后现代伦理学[M].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251.
⑤极权主义这一概念最早出现于20世纪初期,原始词意并不含有贬义,相反是褒义的,与“全能政府”相联系。到20世纪20年代,极权主义一词被用来攻击意大利法西斯行径,后来这一概念经过不断的演绎,专称极权国家或政府。
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人民出版社,196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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