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兴荣
五一小长假,回到了秦岭南麓大山深处梦牵魂绕的故乡。故乡就像当下混迹都市的随处可见的农民工,千人一面,随遇而安普普通通,朴素平凡。出康县城一路向西,溯清澈见底游鱼可数的河水逶迤西行,拐过几道弯,穿过几座水泥桥,就来到坐落在县境最长的河流——燕子河源头的群山峻岭间一个山环水抱绿树四合的村庄。举目望去,山川沟壑满目青翠,嫩绿浅绿深绿,桃树梨树板栗树银杏树苹果树樱桃树,以及溪水旁的杨树柳树槐树都张扬着旺盛的生命力,绿的树干绿的枝桠绿的叶片绿的倩影绿的空气,纯粹是绿的海洋,绿的T台,绿的乐园。
就连房前屋后的梧桐,虽说绿叶尚未长出,一身粉衣素裙的桐花,也不甘向绿色示弱,以它袅袅娜娜浅紫深白的花蕊,宣泄着生命的璀璨炫目。沾衣湿润带着露珠舒展的晨雾里,炊烟袅袅升腾,牛唤羊咩犬吠鸡鸣,人声、鸟语便在晨雾里依稀传来。
忙里偷闲,本欲上山采撷蕨菜、乌龙头,可刚出门走了不远,春雷炸响,瓢泼大雨骤然而至,只好到邻居屋檐下避雨。
成行的梧桐树下,摇曳的桐花,簌簌飘落,这不是天女散花吗?喜鹊在梧桐枝头翩翩起舞,引颈高歌,吟诵贵如油的春雨,赞美仙女般的桐花;长满车前草、野菊花的泥路上,落英缤纷粉嫩清新憨态可掬……桐树花蕊间,数只麻雀大小的小鸟扑棱在唧唧喳喳上下翻飞的喜鹊左右,心无旁骛专心致志采集桐花,以饮朝露悠然自得。不可思议的竟然在喜鹊的羽翼下,穿插往复,跃然枝头,浑然天成。我惊呆了,这是什么鸟雀啊?冒犯喜鹊的尊严,无视喜鹊的狂欢,能与比它大了数倍的喜鹊悠然相处,共喧花蕊间?上了年岁的老人欣喜地告诉我,那几只麻雀大小羽毛五颜六色的鸟雀,就是很多年没有见过的桐花凤,当地叫做“幺凤”,专门是采集桐花以饮朝露的。恍惚间,我想起了宋代梅尧臣《送余中舍知汶州德阳》的诗句:桐花凤何似,归日为将行。
蹲下身子,仔细分辨满地缤纷的桐花,一个个憨态可掬,柔嫩无比,像熟睡的婴儿,以最惬意最优雅的姿态,探着头,拧着腿,卧弓般,或仰躺,或匍匐,喜在心头,笑在眉头,有蒙娜丽莎的恬静,有小沙弥的憨姿,当然也有无情的风骤雨狂,让娇嫩的花骨朵儿摔成了残疾娃娃,缺胳膊少嫩腿惨不忍睹……不由得突发奇想,明天就要去母亲河畔的省城,还要途经自古出美人的历史文化名城天水,那天水的桐花又是怎样的芳容,黄河之滨的桐花又是怎样的身姿呢?找来几只透明的一次性塑料杯,在桐花的海洋里,挑选出最粉嫩最赏心悦目的花朵,小心翼翼装在杯中,携美人上路,拥美人盈怀,去鉴赏秦州的桐花,观赏金城关、五泉山的桐花。
桐,原本就是树木之名。亦称梧桐,油桐,凤凰木,泡桐等。在华夏大地上,有诸多叫桐乡、桐江、桐庐的古地名。字义上,桐又通“通”。桐生茂豫。茂豫的意思是美盛而光悦,轻脱的样子。其栽培在我国已有悠久的历史,在古书《尔雅》中就有记载。宋代陈翥撰写成书于皇祐元年(1099年)的《桐谱》一书,详细记述了桐的种类、土宜、种植、采伐、用途等;因其易成活生长速度快成为我国广大区域群众最喜爱栽植的用材树种之一。民谚称:一年一根杆,三年像把伞,五年能锯板。栽桐不用愁,八年成一楼。由于历史文化的差异,对于桐木做的棺材,我国传统认为是粗劣的棺材。《墨子·节葬下》曰:禹葬会稽之山,衣衾三领,桐棺三寸,葛以缄之。而韩国则认为桐木棺材是上等品。茫茫林山树海里最不起眼的桐树,全身是宝,材质优良,轻而韧,纹理优美,在工农业国防等方面具有广泛用途;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我国重要的出口物质之一,调拨出口价相当于我国进口木材价格的七八倍;岛国日本消耗桐木最多,出口日本,一立方米桐木,可换回八吨小麦。药典《本草纲目》记载:桐叶,主恶蚀疮著阴,皮主五痔,杀三虫。
一路歌声到秦州。天水是天河注水的地方。中午时分,车子停在距天水市不远一个叫皂郊的地方小憩午餐。我让同伴给我带份午餐,急忙就近赶到公路边梧桐树下,采摘了低枝上最娇嫩的桐花,放在塑料杯中。摇晃的车上,我仔细比较家乡桐花与秦州桐花的异同。天水境内河流众多,名泉四布,丰沛的雨露,让天水自远古以来婀娜多姿妩媚动人的女娲、苏蕙、上官婉儿等美人世代传诵,亦让天水的桐花肌肤莹润如玉清澈婉转,但与年降雨最多的陇南相比,柔嫩中少了一些圆润,蝉翼间缺了一丝清新的质感。
一树桐花,花蕊色彩斑斓,浅紫深白层层叠叠,清风徐来美人盈怀暗香浮动,摇曳着光阴里的阴晴圆缺秋夏春冬,让历代的文人雅士歌之咏之。唐人白居易在《桐花》中这样吟诵:春令有常候,清明桐始发。何此巴峡中,桐花开十月?同时代的李商隐在《子夜歌》中慨叹: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而在《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中李商隐却这样唱和: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宋·陈翥在《西山桐十咏桐花》中这样白描:香心自蝶恋,飘渺带无涯。白者含秀色,粲如凝瑶华。紫者吐芳英,灿若舒朝霞。清人王士祯感受到的《桐花凤》却又是一番情意绵绵的景象:忆共锦衾无半缝,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往事迢迢徒入梦,银筝断续连珠弄。
黄昏时分,在牛肉面的沁香中来到了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省城兰州。在摩肩接踵的百里黄河风情线上,在郁郁葱葱的白塔公园、五泉山公园,在波涛滚滚的黄河岸边,陶醉于山水美景的间隙,时刻留意采撷几朵黄河之都的桐花。
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之时,回到住处,将三纸杯桐花放在桌前,细细端详尤物的些许差异,探寻佳丽不同形态的根由。同华夏大地年降水量分布走向相一致,地处西北内陆的甘肃降水也呈明显的由东南向西北递减的态势,故乡陇南康县的年平均降水量大致在800到1000毫米之间,而地处甘肃东南部的天水年平均降水量不足500毫米,再往西省城兰州的年平均降水量仅有300多毫米。怪不得陇南人去了兰州,都感觉到口腔干涩,嘴唇起泡,甚至流鼻血上火嗓子嘶哑。
人类这种最能适应环境的动物尚有如此之大的反差,那么,从插根筷子就能发芽的陇南到干燥缺水的黄河之滨的兰州,娇嫩的花骨朵桐花,它能接受环境天壤之别的挑战吗?打个不形象的比喻,陇南山川归属长江流域的桐花就像大唐盛世的美人,富态妩媚,柔嫩如水,出水芙蓉般鲜活;秦州的桐花就像楚楚动人风情万种的少妇,流光溢彩,魅力四射;而丝路山水名城黄河之滨的桐花,就像书法里的颜筋柳骨,更像当下备受追捧的女汉子,妩媚中不失孔武,飒爽间尽显柔情。
记忆的键盘里,宋朝董嗣杲的《桐花》诗词跃然眼前:
清明疏雨洗芳天,灿积霞英涨晓暄。
香蔼路阴埋古井,枝缠瓦影接颓垣。
琴村鼓舜无遗调,圭叶封唐岂戏言。
此本自云花自委,丛生树子堕秋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