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智
一根始终不能安心的漂木
青苔已经丛生的漂木
漂木的内部是你思乡的痛楚
漂木的四周是咸涩的海水
一只茫然的水鸟,站在漂木上
而时间,默默流过你的白发
——洛夫《漂木》
台湾诗人洛夫的这短短几行来自于长诗《漂木》的诗句,道尽了人世的孤独,从青丝到白发,人生如朝露,转瞬暮年。阅读至此,我眼前出现了父亲的形象。
一个人的一生也许只有短暂的瞬间是为自己纯粹地活着,其他的大部分光阴则是为了生存,可这生存的精神意义却要依靠那短暂的瞬间来支持。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听着女儿那天真的童声,亲人都沉浸在我妹妹的女儿一周岁生日的喜悦中,我独自走到妹妹新房的阳台,长叹一口气。父亲,您如果看到这一切应该高兴了吧。
四年过去了,我没有停止想念父亲。
2010年我和以往一样,带着妻女回到湖南常宁老家陪同父母过春节。父亲总是和两岁的孙女“咿咿呀呀”说个不停,或牵着或抱着去走亲访邻。一天陪父亲抽烟闲聊时,我问父亲,现在家里生活条件好了,您想去哪里看看?父亲想了很久很久才说,我当兵时经常去东北大兴安岭采购木材,听到许多朝鲜的事情,要是有机会,去那里看看吧。我马上说,好,现在很方便,等过完春节我帮你们办好手续,让您和妈去一趟朝鲜。父亲深吸一口烟说,也不着急,上半年农活多,等下半年闲时再去吧。
9月10日快下班时,我突然接到二伯父的电话,只听二伯父急促地说,你快回来,你爸走了。手机吧哒掉到地上,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虽然当过几年兵,后来还是回家务农,当了农民。虽然命运没有大的波折,但对他个人来说还是有诸多遗憾的。
1966年父亲以优秀的成绩考入常宁县第一中学高中,刚入学不久赶上“文化大革命”,课没法上,父亲又不想去参加各种运动,只好放弃学业回家务农。当时我的祖父祖母已基本丧失劳动能力,两位伯父和父亲成为家中的主要劳动力。父亲边劳动边自学,十分关心时事的变化。1968年得知常宁县第六中学开办高中时,兴奋得很,征得伯父同意和支持,再次踏入高中求学的大门。父亲知道这种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倍加珍惜。高中毕业后,伯父都希望父亲能够参加年底“招工”,因为父亲当时是我们镇屈指可数的几个高中毕业生之一,完全有可能成为“城里人”。
可父亲不是这样想的。1970年他不顾祖父和家人的反对,毅然报名参军,他有更远大的理想。他分到了海军北海舰队工程兵建筑第三团,投身国防建设。因为为人开朗、诚实、有主见、积极肯干,加上文化素质比较高,很快被提拔担任班长,两年后,调入北海舰队材料处,担任采购木材的任务。接下来两年多时间,父亲跑遍东北大兴安岭等全国20多个省市,为部队精选采购大批优质木材。1974年单位推荐父亲作为“提干”对象,遗憾的是父亲右眼视力仅仅只有0.1,体检不合格,虽然领导与相关部门多次沟通,希望把优秀的人才留在部队,但最终父亲还是无奈离开军营,退伍返回家乡。
回乡后,父亲是失落了好一阵子的,但家人对他的返乡还是很高兴的。不久,父亲认为既然不能将一腔热血投入祖国的国防建设,那就投身于家乡建设吧,他的精神振奋了。当时一个高中生算是文化水平高的,大队推荐父亲上大学,终因多种原因也没能实现。父亲不再失落,对家人说:“这是命呀,我认命。”后来,他在大队小学当了代课老师,教数学。他将自己所学的知识结合学生的兴趣,采用“启发式”教学模式,学生非常喜欢。
也许因为接受了几年部队的教育,加上耿直的性格,父亲对不合情理的事情总是直言不讳,就得罪了当时邻村的村支部书记,代课两年后,就被当时的“权贵”联合打压,以“莫须有”的罪名把父亲开除出代课老师队伍。
父亲在个人事业连连失利的情况下,把所有心血倾注到对下一代的教育上,他把对未来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父亲有大家族观念,经常说,侄儿和儿子一样,血浓于水。
父亲的大侄子——我的大哥体质不佳,小时候生病,到处寻医,经常要到四公里外的镇卫生院打针。辛苦不说,主要是耽误时间,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决定拜师学艺,掌握“肌肉注射”的技术。他这门“手艺”在当时医疗条件匮乏的条件下,也给村民们带来了便利,父亲很愉悦地免费为大家服务,说这是积德行善。
我刚刚上学时,父亲在一位远房亲戚的帮助下,谋得一份在县电力局从事架外线的工作,可以增加一点收入。我家离县城有十多公里路程,每天来回很辛苦,我一位在县城工作的表哥,主动邀请父亲寄宿他家,父亲有时也带我去。记得父亲早晨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早早出门,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提水把表哥家的水缸装满,还嘱咐我,表哥他们上班很辛苦,不要调皮影响他们休息。
父亲珍惜在城里工作的机会,经常带我去县城新华书店和百货大楼逛逛,偶尔也会给我买几本书,对我念叨,要努力读书,争取长大了当个干部,在城里买个房子,爸妈可以跟着享福。
也许父亲将自己没能实现的理想倾注在我们身上,他对我们这一代的学习极为关注,对我们的放松、偷懒很不高兴。有几个晚上他悄悄地到常宁县第二中学去侦察,我大哥在那儿读书,他想知道我大哥是不是用功学习。父亲每次都是欢喜而归。等到周末大哥回家,父亲总是嘱咐大哥要劳逸结合,注意身体。
我高二的时候,看到家里的困境,和几个同学私自逃学,跑到衡阳市的一家餐馆打工。父亲得知消息后,迅速找到他在衡阳当警察的外甥,急切地寻找我。他到衡阳的第二天,我刚从宿舍出来准备去餐馆上班,迎面就碰到父亲。
我的父亲40多岁,矮小,皮肤黝黑,额头上刻着几条深深的皱纹,稀疏的头发已经灰白,但他粗粝的双手极有力量地紧紧拽着我的胳膊,眼光严厉,让我喘不过气来。他重重地说:“养家是我的事情,你的任务是读好书!”
在我的记忆中,好强、要面子的父亲从来没有落过泪,但这次,我看到他眼中的泪水。
妹妹比我小四岁。父亲从来不重男轻女,在许多事情上还偏袒妹妹,对妹妹的学习也抓得很紧,希望她有一个好的前途。
父亲将学到的知识充分运用到农业生产中,水稻田亩产总是会比别人家多一些,在农闲时,还会去干一些修鞋、修伞、挖煤、烤谷酒加工的活。尽管父母拼命干活,可那点微薄的收入也是杯水车薪,家里为了供我上学,几乎一贫如洗,村里人和亲戚都说,女孩子大了都是要嫁去人家的,不要读那么多书了,还是去打工,赚钱补贴家用吧。父亲坚决不答应,他说:“我的女儿和儿子一样!”他当着一家人的面对妹妹说一定要把书念好,其他的事情有他想办法。我读高中时,妹妹在读初中,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家里连腌萝卜都吃完了,母亲就用锅烧开一壶水,里面放一点油和盐,然后用玻璃瓶装起来,包好让妹妹带去学校,这就是妹妹两天半的下饭菜。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谁家的生活都不富裕,偏远山区就更为贫穷。父亲深感挣钱的艰辛,生活十分节俭,从来不乱花一分钱。他的烟瘾很大,几次想戒都没成功,每次他给我2.1元钱,要我买回火炬牌香烟5盒(2.2元1条)和建设牌香烟10盒(1元1条),这便是父亲一个月的精神食粮。但是后来我发现他一个秘密,父亲总是把烟拆开,重新分装,在火炬牌香烟里面装上建设牌香烟,发给别人的是火炬牌香烟,自己抽的则是建设牌香烟。
每逢春节和收获农产品时,父亲总会带着家里种养或者是山上采摘的土特产到城里工作的亲戚家走走,每逢在外工作的亲戚到家做客时,父亲总是很热情,要母亲把家里的珍藏拿出来招待贵客。当母亲拿着鸡蛋等犹豫不决时,父亲总会生气地说,你永远都不懂!
1997年底,在父亲的极力鼓动下,我参军入伍,再续他的“国防梦”。当兵的第二年,妹妹要到衡阳市读中专学校,我深知家里经济困难,在她开学前我把自己当兵一年多节省下来的津贴,加上向战友借的钱,凑足1000元寄回家里,缓解家里的燃眉之急。十几天后,连值日员让我去连值班室接电话,说是我家里来的电话。我很诧异,家人从来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呀,有什么事情吗?我拿起电话一听,原来是在广州工作的大哥找我,只听到大哥严肃地问我1000元钱的来历,我如实告诉了他。大哥听完了才告诉我,原来父亲收到我寄的1000元钱后,特意挤了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到县城,找到一个亲戚打通大哥的电话,一再交待大哥要弄清楚那1000元钱的来路,一个义务兵哪里会来这么多钱?还让大哥告诉我:“要做一个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人。”我放下电话,心情极为复杂,流下了眼泪。
2002年我从军校毕业,分配到广州,成为一名军官。我在报到途中顺便回了趟老家。父亲看到穿着军官服的我,无比激动。晚餐时他硬拉我跟他喝酒,父亲那天彻底地喝醉了。2003年妹妹中专毕业后也到广州工作,父亲又一次醉倒了,终于,他的两个孩子都成了城里人。
我们家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好起来,父亲说话也越来越大声。我每次探亲,总会带一点好烟好酒回去,父亲总是严肃地对我说,不要买这些贵东西回来,要节省,还要成家,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但转身就拿烟分给邻居,或者让母亲炒几个好菜,叫上邻居来家喝几盅。他很自豪地告诉他们,这是儿子从广州带回来的。探亲期间,父亲总会跟我回忆他一生的经历,讲到他的荣誉和成功,也会说到他的遗憾,告诫我要吸取他的教训,好好做人,要有出息。父亲就是父亲,当我们兄妹俩工作稳定后,他又频繁地关心起我们的婚姻大事,说有合适的一定要带回去让父母看看,有时我们也会嫌他啰嗦。
意外总是无法预料的。2010年9月10日下午,父亲在干农活时突然倒下,没有留下一言半语,干干净净地走了。
我将目光从林立的高楼中收回,转身看到天真聪明的女儿和活泼伶俐的外甥女正在欢快地玩耍,我深深地替父亲感到遗憾。您当年希望我们兄妹在城市里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房子,有幸福的家庭,现今都实现了,母亲也跟我们住在一起,但父亲您却不在了。
新年来临,亲人团聚,我想念你,父亲!我精魂的源头,亦是我生命的来处。而父亲已经消失于故乡的山水、田园、烟岚中。时间,默默流过......
父亲,您最后的一个心愿也将成为我一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