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平
一
裕小位于小茅山的山脚下,它有一片栽种着香樟树的场院,场院后身是一幢长条形教学楼,楼的正中是楼梯间,墙壁有块凹进去的小黑板,小黑板上写着粉笔字:通知,明天是第24个教师节,放假一天。特此通知。裕小,9月9日。“教师节”三字,淡淡的粉红色,娇柔含羞,像小茅山上的月季。
小黑板下楼梯肚子里有两排队伍:圆溜溜的南瓜,和一排憨头憨脑的冬瓜。脸面瓜粉一样白,戴金边眼镜的谢校长,昨天下午窝在楼梯肚,亲自指挥学生搬瓜,他说:
“就像站队一样的,码得整整齐齐的啊。”
阿月老师早上拎着米色九分裤的裤脚,在鸡肠子一样的山路上熟练地跳跳跃跃,十二岁的女儿徐婷跟在身后,踩着妈妈的“深色”脚印。杂草丰盈着露水,太阳快出来了,树梢像打了一层小鸡红。
母女俩凉鞋里的赤脚洗得白生生的,绿灰灰的草屑粘在脚丫上,像折断的虫翅。阿月老师挥手驱赶草丛里飞得嗡嗡叫的小虫,不时把右肩上的小坤包往上提提。旧了的人造革小黑包,图案和白字依稀可辨:“庆祝第20个教师节”,“××乡教委赠”,包口下有两处磨破了皮,包主人用一块棉布绣了朵红月季。阿月手上拎着一只小羊角布袋,沉甸甸的袋子里装的是大米,米浮头翘着一只木锤的锤子把儿。因搭伙吃中饭,每隔一两个星期阿月就得往学校里带米。而这只木锤子今天则有特殊的用途。徐婷背着花书包,在身后跑得一颠一颠的,把马尾辫小脑袋伸过妈妈的肩膀,问:
“妈,有青椒炒肉丝、黄瓜炒肉吗?”
“有的,有的,保证你小馋嘴儿吃个够。”
“有糖腌藕、炖花生和炒鸡蛋吗?”
“有的有的,今天要把你的小狗肚儿吃得饱突突的。”
徐婷笑笑地吞了一口口水,又问:
“妈,你那道拿手的桂花肉什么时候上啊?听说乡里大干部都欢喜尝是不是啊?”
阿月微微责怪女儿:“你这伢儿一清早就是吃!教师节嘛,大家在一起纪念一下,热闹热闹开开心嘛,又不光是吃。”还纠正女儿,“是桂花汆。入水念‘cuān。”
徐婷念了几遍“氽”不再说什么了。阿月交代女儿一到裕小就要写作业,成绩是最重要的,你可别像你姐啊,你看徐娅——徐婷翘着小嘴,冲妈妈的后背做了个鬼脸,答应一声,哎。
太阳偷偷爬过小茅山的山脚了,红红的,母女俩一前一后走得细汗爬满了额头,刘海儿都湿了,终于到了裕小的门口。
大个子柴生一脸的胡茬子,一身短打,胳膊腿都晒得黑黑的,嘴里不知又从哪摸来的烟头,一大早就冒着烟。他远远跑过来接着,怯生生从阿月手里拿过袋子,嘿嘿地笑,迈大步往食堂里走。阿月老师在他身后说:“每年都冒不了你,柴生你闻香也来了啊?姐姐呢?”
柴生张着大嘴,说:“嘿嘿,嘿嘿。”
柴生爸过去一直担任小裕村支书,是个大红人。那年村干改选时,红人突然得了绝症,几乎是一夜间,柴生和姐姐受不了这个打击,脑子先后坏了。柴生把米饭往裤裆里喂,说是要喂小麻鸡吃;姐姐跑到大塘边看小伢们洗冷水澡,她笑着脱光了衣服,露着光屁股也下去了。柴生爸不久就死了,姐弟俩都不会种田。
二
裕小的门楼子,两个红砖垛顶一个木梁,梁上顶几片小瓦,立在阳光风雨里像一个“伞”字。谢校长早已立在“伞”下,迎候来宾;并立的还有村支书。胳肢窝夹公文包,两脚作稍息状,做好了随时迎前的准备。来了来了!他们望见两辆小车来了,压碾着小茅山脚土马路的尘土,在一片芭茅草那里消失不见,钻出来一个潇洒拐弯,转眼就蹿到了小学门口。没等车门打开,谢校长就赶忙迎了上去。黄色小面包车上走下来的是一群镇干部,红色桑塔纳车门随后才打开,司机跳下跑到右边车门以手防护。一个大块头的胖子,先是在车窗里冲大家挥挥手,然后先出来那秃了一片的脑袋——四周毛发梳拢上去,坚定支持中央的架势。胖子下车后挺着孕妇般的肚子,一只手里拎着棕色的大公事包,平稳落地后,习惯性地提提水桶般的裤腰,跺了跺擦得锃亮的皮鞋。
谢校长早抢着一步冲上前来,一双手像迎客松般伸向了胖子:
“哎呀,诸主任早,诸主任辛苦!”诸主任手递给校长,只轻轻搭了一下,嘴里道:“谢校长辛苦,祝贺啊!”诸主任抽回手,再递给村支书,也是一通祝贺。
宾主们在校门口抬抬头,转转脖子稍稍瞻仰了一番。谢校长一路伸着手引路,请请请请的,把诸主任等请进了校长室。校长室里外两间,外间小会客间,挤放着八仙桌和椅凳等物,里间刚够摆张床,是校长两口子的卧室,显得很挤,谢校长连说不好意思。大吊扇早已打开了,在头顶上悠悠地旋转。恭请乡领导们落座后,校长忙着敬上香烟,又喊夫人出来泡茶。说着天气说着电视新闻寒暄一番,校长让夫人端出了麻将盒子,诸主任见了笑着说:现在不行哦,还要到教学点去转一转嘛。
就问几个教学点是否都安排了人,节假日里可有人值班?校长给诸主任添茶,汇报说早已安排好了,都有人值班。想了一想,又补充说:小山(教学点)不知有没有人值班,阿月老师来这儿了。
阿月两个字让诸主任的目光闪了一闪,胖胖的长脸还似乎有点红,就低下头装着喝茶,然后颔首对大伙儿说:阿月老师也来了,呵,大伙儿今天好口福,又有桂花肉吃了。诸主任说得大家眼睛一亮,校长就跟众乡干夸奖阿月老师心灵手巧,亲手做的桂花肉简直是裕小的一绝。确实好吃,真香,吃过就忘不了。听大家谈论桂花肉,诸主任美美地品了几口茶,转转脑袋欣赏墙上一幅字画,“风动墨香”,这是他的墨宝,颔首自赏着,并品了一口茶。墨宝自然又被众人夸奖了一番。
阿月老师被叫来时,看见一屋子的人,都是她的领导,有点怯场,还是校长夫人一把把她拽了进来。她还是低着头问谢校长:校长,您叫我有事呀?校长夫人代答:是诸主任他们叫你呢。领导都夸你做的桂花肉好,说香得舔掉鼻子呢。
可是,为什么只舔鼻子呢?村支书不合时宜地说道。
你是说,实在太香,还可以舔其他的地方吗?一个乡干说得大家都哄笑了起来。
阿月羞得脸儿都要红破,捋一下刘海,抬起头来,望见了诸主任,高大的诸主任,即使在一群乡干中间也显得魁梧,即使他的脑袋人称“锅框”也不影响形象。他今天头发梳得一窝丝,肉肉的长脸带着笑容,雪白的短袖衬衫,连那手背也肉肉的。
诸主任好,领导们好!这么问候着,阿月的脸像一朵月季花了。
诸主任目光有分寸地瞅着阿月,才半年多没见,觉得她更加地好看了。阿月今天穿一件天蓝色无袖衫,配一条米白色的九分裤,白塑料凉鞋,似乎还是去年的装扮,却穿出了新意。衫儿的胸前绣了一棵芭茅草,缭缭绕绕的,草心里开了几小朵抽穗的紫花,旧年的衣裳,取材当地植物,不赶时髦,也显得别致动人。阿月还是那张瓜子脸,只是这粒瓜子看上去比过去显瘦,不大的丹凤眼,鼻梁直直的,浅浅的几粒雀斑,更加迷人。
诸主任把眼睛都看直了。半天才开口说:阿月老师啊,你做的菜很香,大家都想——都想吃你做的桂花肉啊!阿月老师的脸更红了,她低声说:主任和大家都喜欢吃,我今天一定要把这道菜做好。一定要完成……不过,那个叫桂花汆——入水。
入水……呵呵,那不还是肉?大家笑着打趣了起来。
校长夫人帮她说:肉就肉吧,你一定要完成这个光荣任务。阿月点头,又把头低了下来,她不看大家,眼光只低低地顾着诸主任的皮鞋。锃亮的黑皮鞋尖尖的,带接头的大头子的。
诸主任让阿月老师坐下,阿月说不了不了,还要去做菜呢。校长夫人蛮拉她说:就坐一会儿么。拈一把瓜子叫她吃。校长夫人就向诸主任汇报阿月老师的家庭情况。阿月的丈夫两个月前车祸,腿子摔断了,不能跑车了,至今还打着石膏不能走路,不能自理。校长夫人叹息道:唉,我这表妹好不走运啰。家中一个病人,两个伢,领导想想。校长夫人和阿月是表姊妹。就又谈到了代课老师的待遇问题,这是个老问题了,诸主任一碰到就皱眉。阿月老师的红脸蛋这会儿成了白脸,白得像白菊。校长夫人说:大主任啊,请您帮阿月老师想想办法啊!谢校长也说,是的,阿月的情况确实很糟糕。
诸主任脸腮上没有了笑,就说:代课教师国家一时不承认,这个很难很难的,再说吧再说吧。
要不,先坐下陪领导打打牌吧?
阿月忙摇手,打不起牌,我要打点柴呢。
三
阿月把徐婷安顿好了,让她就在办公室里写作业。阿月对徐婷说:自觉一点,别要我天天管着你呢。管成人,是滴脓。徐婷拧了一下眉毛,不耐烦:知道了,妈!
阿月在短袖衫外头罩了一件长褂子,在裤子外套了自做的一条筒裤,它原是一条衬裤改的。阿月又戴上了护袖,换了双鞋,鞋头上英文字母都磨破了,是女儿徐娅穿剩的。不知从哪天开始,阿月主动地捡了女儿穿过的“脚子”。此地说:儿子穿上老子衣,老子见了笑嘻嘻。女儿穿得娘的衣,娘在后头哭啼啼。阿月倒没怎么觉得,自从丈夫出事以来,家庭的支柱倒了,柴米油盐得精打细算,讲句不怕丑的,每个月来了“月凤”,阿月都舍不得买卫生巾了。她翻出母亲时代留下的一种布带子,她用这种洗了晒、晒了洗的古代卫生带也觉得挺好的,也卫生也环保。
阿月老师头戴草帽,手提镰刀,沿着熟悉的田埂向小茅山进发。小茅山属大别山余脉,虽然称小,海拔也有几百米,但作为山它真是太穷了,一产乱石,二产茅草,三产不拉屎的鸟(鸟不拉屎)。裕小身后一里来地,农民寸土必争,连一鞋宽的田埂都点种了黄豆豇豆,黄豆已由青泛黄,结满了密匝匝的豆荚。双抢才栽下的晚稻已绿得泛青,艳艳秋阳的照耀下,稻棵子如成长的小伙儿,咕咕地喝水,鼓着气地往上蹿。小风一阵阵地“妖”过来,阿月闻着一股稻花香,那是迷人的单季晚稻,怀了孕的穗子像小小的玉米。“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走在田间,走在畈里,阿月老师耳边仿佛响起学生的朗读声。
穿过一条长长的水库埂,阿月来到了小茅山的脚下。小茅山也长脚吗,像人一样?是的,它的“脚”下野草丛生黄荆遍地,黄荆的花香得有点像茶叶;野藤刺蒺藜互相纠缠着,你纠着我我缠着你,仿佛听见它们的吵闹声。八九点钟的太阳由红变白,露水仍然残留在一些草头上,阿月站定了,紧了紧草帽带子,往上捋起护袖,弯下腰挥起镰刀。
柴棵子拉动了,那些蚊子蠓虫什么的嗡嗡抗议,有的扑上来咬一口,阿月老师轻轻挥赶着它们。在山脚的柴棵丛里,阿月一会把腰弯下去,一会儿又直起来,每次直起腰总能带来一大抱柴棵子。她像一个潜水捉鱼的人,每一下都不空手。
花了一顿饭的时间,阿月老师起身看看,身后一大片一大片柴草,太阳晒着有一股草腥味。掏出手帕,发奖似的给自己抹抹汗,回望被放倒的一片芭茅,怪有成就感的,她继续挥动镰刀。草丛里不时蹿出土獾和野兔,再往纵深的草窠里,突然看见一墩水牛屎,麻麻的,黑黑的,阿月没在意。阿月歇下镰刀,生怕脚上踩着,她又定睛看了看,这牛屎不冒热气,没有屎尖儿……牛屎动了起来,阿月以为眼花,牛屎怎么会是活的?我的娘哎,哪里是什么牛屎,是一条黑花花的大蛇。啊……阿月吓得叫了一声,本能地后跳一步,无助地抱紧上身,手拍着心口,她对自己说:不骇,不骇呢!
近一段时间以来,阿月这个县疯传蛇吃人的传闻。说一位妇女去棉地里摘棉花,到中饭时候还不见回家吃饭,丈夫左等右等觉得不对劲,便赶到棉田里去叫。丈夫一路上喊着妻子的名字,总没听到答应,他来到棉地里,见棉棵子倒伏着,地上有滚动扭打过的痕迹,看见妻子的一只鞋,还有血迹,他心里怦怦跳,头皮发麻。就喊妻子的名字,一边喊一边寻找,顺着那倒伏的棉棵,他寻了约有小半里地,在离自己几丈远的地方,看见一条大蛇躺在地上,脖子以下鼓成个人形,臃肿的蛇爬也爬不动了……
丈夫喊来了村里人,大家打死了蛇。有经验的立即剖开蛇腹,失踪的农妇平睡在蛇腹里,头朝里脚朝外,像是她自愿爬进那腹里去休息的样子。大太阳晒得人无处躲,摘棉日当午,她大概是想进去歇阴吧。可是,她已经归阴了,衣裳还在身上穿着,一只鞋仍套在脚上,扎了黑辫子的头部已烂化一角,像什么歹人挥刀斜斜切去的,还泛着乳白的泡沫。
蛇吃人啦!坊间谣传不止,不久,政府出来辟谣,连发贴的网站都被封了。
阿月离那谣传的东西半箭之地,那蛇盘得紧紧的,蛇头害羞般地蜷进了身体底下,似乎要食地气,它睡得很香。阿月把镰刀高高地举起,觉得一只手的力量不够,又加入一只手,她双手高擎着武器,随时准备消灭来犯之敌。
“阿月老师,你在跟哪个打架呀?”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阿月放下镰刀。那条蛇潇洒地溜走了。
小裕地处江淮之间,丘陵地区,地无三尺平,此地留不住青壮年劳动力,毛儿长全的鸟都飞到外面打工去了。拖儿带女的,常驻人口逐年减少,于是国家号召小村变大村,小学并“大学”。小裕村是由原三个村合并的,三个村的小学合并成一个,但是山路弯弯,最远的自然村离中心小学近二十里地,伢儿们小细腿杆子,小瘦脚丫子,跑不动这么远的山路。于是只好保留原教学点。阿月回头,向那熟悉的声源望去,只见那人遥遥地摇着手,他是摇下车窗跟她打招呼的。两辆小车子开离了裕小,小茅山山脚下的土马路上,它们在沙石路上撒起欢来,祖坟山发热——屁股后头冒青烟。
四
谢校长引领下的一行人,巡视了两个教学点后,乡干们自忙去了。第四教学点位于小山村民组,一排溜几间瓦屋校舍,院落里收拾得倒也干干净净,靠墙的地方栽种着南瓜,丝瓜牵着藤儿吊在架子上,长长地垂下来像驴器官。想到这个器物,诸主任觉得身体一动。一个女孩在瓜架子下,绿叶黄花,斑驳的光影。她坐在一张小竹椅子上,悠闲地翻着一本过期杂志,见有人进了院子,她悠悠地站起来,像无声的一棵芭茅草。诸主任差点喊出了声:阿月!阿月你怎么在这?
那女孩立起冲校长叫了一声谢叔叔,就不再做声了。谢校长把她介绍给诸主任,说:诸主任,这是阿月的女儿,叫徐娅。校长说徐娅今天在这里替她妈妈值班。徐娅代课的事校长没向诸主任汇报,教学点师源不足,已多次向上级汇报过,但主任两手一摊说乡教委也没法子,如今大学生分不下来,就算分下来,也没人愿意进乡村小学。代课老师一般由村小校长直接聘用,至于工资么,乡里给一点,小学和村里自筹一点,暂时只能这样。徐娅站在那里,苗苗条条的,丝瓜架下,一棵小茅草。一棵芭茅草,诸主任的眼睛居然被粘住了,半天才缓过劲来,说:
“你叫徐娅呀,你和你妈像一只模子拓的嘛。”诸主任使用书法用语。
徐娅没说什么,她把头微微地低着,学着谢校长称呼:“诸主任好。”
谢校长吩咐徐娅给诸主任沏茶,就带着领导在教学点里四处转了转。瓦屋教室由于年久失修,几处都哈了坼缝,北边的一个屋角已经塌了下去,好在那间教室已经废弃不用了。木课桌凳都已架了起来,饭店打烊一般,规整得倒也整齐。诸主任问谢校长,这个教学点还有多少孩子上学?回答是上学期39人,这学期开学就只有34人了。
“唉,麻雀看蚕,越看越完,难啊。”校长咂着嘴叹息。
“再难也要守住。‘一个都不能少嘛,呵呵。”诸主任说。
一缕扑鼻的桂花香,挡都挡不住,诸主任把大鼻子耸了又耸,他走到那棵大桂花树下,仰头望望,一树隐隐的青枝,稀稀的叶隙里,星星点点的桂花像一树的碎金。香啊,真香啊!诸主任陶醉地说。他把眼睛再转向左边,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窗户,木窗格条子,玻璃窗门从外向里开,插销居然在外,最下一截玻璃是花玻璃,花玻璃不影响采光,却影响偷……诸主任好在没说出口,便掩饰性地把脑袋向窗里伸了伸,就看见了那张办公桌,桌子上有一只碗,碗里插着几枝金黄的桂花。脑子里一个场景在飞……
诸主任站着不走,谢校长就去喊徐娅过来开门。徐娅走过来说:“门没关,进去吧。”谢校长没往里走,诸主任的块头高过了门,他把头往里一埋,轻轻一钻就进去了。房间里的光线亮了一下,又跟着黑了,那是个自关门,那闩子轻轻一拨就开了。
主任出来了,沉默不语。一会,他跟校长说:“教学点清苦,触目惊心啊!”
太阳爬到了小茅山的半中腰,山间有一层烟一样的雾,白白的,惨惨的,浮着不动,9月的天气,热,仍有知了叫。一行人回到了小裕小学。校长室里,大吊扇敞开来吹,校长夫人打来了井水,让辛苦的诸主任揩脸,接着扑克麻将伺候,大家分作了几拨。
谢校长征询诸主任,来硬的还是来软的?那就硬的吧,诸主任说。校长夫人端出了麻将盒,翘起兰花指解那绳头,一时难以解开,诸主任就打趣道:呵呵,比裙带还难解嘛。校长夫人说:诸主任善解人衣(意),是不是?双关语,大家都跟着笑,推推让让着坐上了桌子,诸主任说:王老师你要上啊,你不上我不打啊。校长夫人说:我不敢陪领导,赢了呢我不敢要领导的,输了呢领导舍不得要我的,所以恕不陪。
一个乡干笑说:诸主任吝啬是出了名的,赢了钱呢呵呵呵地笑,输了呢把长城一推,说下次给下次给。校长夫人也笑:地球人都知道他这个特性。诸主任便说:今天不一样,今天教师节,今天来真的,保证兑现。
五
裕小的场院较大,十几棵华盖参天的香樟树连着小操场,围墙边又植了两排水杉,绿树阴阴,学生平整过的沙土地上洒了水,散发着凉沁沁的气息。前排一幢高大的教学楼,墙基上有勒石为记,某年某月台胞某某慷慨捐资云云。厨房靠院子东侧,是两间老教室改建的,这会儿,还没走上那道粗陋石阶,已闻刀声霍霍,厨房门口摆了两张课桌,几个系了围裙的妇女正蹲着剖鱼,那鱼拎起有小学生个子高,往台阶上一掼,摔死后,很快就剖开了。有几个留老鼠尾的小孩便拿那鱼脬玩耍,放地上一脚跺去,啪一声好响。
柴生坐在老墙基上,帮厨掐豆角,孩子们踩鱼脬,他为此捂了一下耳朵,却又兴奋得乐呵。他捂住大耳,小心放开,问:还有?可还有?又高兴地对孩子们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炸呀,过节,跟过年炸炮一样庆祝。”孩子们围拢过去,跟他说:柴生柴生,你老婆呢?你老婆姓什么?柴生烦恼地挥手,说去去!可是,那孩子说:柴生你不用讲我晓得的,你老婆姓摇,你看,就是它就是它。
那边有一条小黑母狗,正摇着尾巴,又闻又嗅着抢食鱼脏。
柴生把孩子们驱走,他一边掐去豆角的老兜,一边嗯嗯嗯嗯地哼唱着:伟大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像肥猪打香甜的呼噜,又像尿道不好的人解溲。谢校长过来喊拿扑克牌,见一男一女两位老师正抬着一麻袋肉菜——因来客增多,这是临时添加的。小芹老师再去拿两副牌?谢校长用商量的口吻。男老师答应了,小芹老师甩甩手说:酸,酸死啦!看见柴生就把差使转赠,说:柴生去拿两副扑克来,回头给你纸烟吃,中饭给你搛肉,给你啤酒喝。柴生答应了一声,扔下手里的活,迈开长腿子跑着就去了。
这里忙得热乎,你看,光是小煤炉子就有六七座,火苗抽得蓝乎乎的。有五六个女人在忙碌着,教师节每年一度忙碌,她们都是村户里临时抽来帮忙做饭的。农妇们个顶个的能干,有的拿刀剁块块,有的切丝丝,有的削片片,进进出出在灶间与食堂之间。狗也在桌子下快乐穿梭,还有孩子们在这里跳进跳出。
阿月老师独处一角,在课桌上打点着一堆猪肉。裕小食堂拢共只一张老八仙桌,来客吃请只好动用学生的课桌。这些瘦肉剔开,有半朵蘑菇那么厚,手掌大小,新鲜的瘦肉红鲜鲜的,胖乎乎的,凉冰冰的,柔软得像一片嫩芽出岫般的云彩。阿月老师把这些云彩切成扇形,一刀一刀地切,切好了之后放在一层干净的棉布上晾着,等晾到时候了,她找来一块砧板,把切好的拈出一块块放在桃木砧板上。这时候她那只“赠”字包已经打开了,阿月老师从包里取出一个白信封,这信封还没拿出就闻着香,折口信封里装着陈年的干桂花。陈年的干桂花倒在手掌心,一粒是一粒,灿灿的,黄澄澄的。阿月把桂花撒在扇形的肉片上,就拿出了那只小木锤子,轻轻地去捶,悠悠地去敲,这木锤儿枣木做的,重实实,凉丝丝的,它捶起肉来是枣也香桂也香,越捶越香。那几个农妇都忙里偷闲过来参观,她们说这捶肉啊可讲究了。阿月老师说哪里哪里,简单得很呢。嘴上说着,手上做着,她心里知道,不能捶重了,捶重肉就透了,也不能捶轻了,捶轻了这干桂不入髓。要想恰到好处,须用心,把这薄云彩当伢儿,当调皮的学生,你不能跟他急,须慢慢来。
阿月老师教三年级语文,她班上有个小男伢,人是灵虫一样聪明,班里的黑板擦子坏了,他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可是他又很淘气,喜欢和同学拌嘴,有一回为抢位子用铅笔扎女同学的胳臂。阿月老师对他呢该表扬时表扬,该批评时批评,也不能对他太严了,也不能对他太松了,总之,要拿捏得十分恰当。这桂花肉也一样,你若不把它拿捏得恰当,做出来就不会香,更不会香得舔掉鼻子了。
桂花已吃进了肉里,捶着捶着闻到一丝香,一阵香,一股香,这时的肉片变得软了,“熟”了,似乎捶出了肉的汁液。阿月老师把肉片翻个过,在肉片上撒上一层山芋粉,乳白的芋粉撒上再捶,从肉片的另一面捶,捶到了火候把它平放到一只筛子里,拈出一片肉再去捶。筛子里摊着的肉片越来越多了,香喷喷的,粉团团的,又好闻又好看。这才只是桂花肉的半成品,待它晾得有点儿打揪了,阿月老师再一块块拈起来撒上一层佐料粉。这种佐料粉带一股中药香,把这一层特别的佐料捶进去,用菜刀把肉片一片片地切好,切成菱角形的,狗牙儿形的,再撒上一层山芋粉,这捶肉的工序才算完成了。
趁一个空隙,阿月跑回办公室,徐婷在做作业,她怕她贪玩。果然,一见妈妈来了,徐婷快速地回到桌前,忙摊开作业本,埋下头装模作样地写。阿月把这些全看在了眼里,她没有去斥责女儿,今天老师办公室里有许多孩子,大些的像徐婷差不多,小些的才岁把的,在妈妈牵拽下摸爬而走。今天是教师节,老师们的孩子都来到学校里了,近水楼台还先得月呢,老师教孩子,老师也有孩子,一年才一个节,两学期才一个节,大家在一起聚聚会,开开心,也都在等着吃那丰盛的酒席哩。
阿月对徐婷说:自觉一点啊,别让我天天管着你呢。管成人,是……徐婷皱了一下眉,说知道了,妈。
六
当当当,当当当,挂在大樟树上的老挂钟被柴生敲响了,谢校长用温和的声音高喊:开饭啦!开宴啦!
坐四方的领导和老师们听见声音一个个走出屋子,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喝水,上厕所……校长室那一桌“硬的”仍未鸣金,一些老师都围过来,至少有四位乡干,以手撑桌,翘着屁股帮诸主任研究牌局。诸主任手里捏着一张牌,拿中指摁在桌子上摸,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掏,这种摸法很暧昧。诸主任抬头让大家稍等,说:北风尾了,北风尾了。
宴会厅是旧教室临时改的,紧连着厨房,若仰观会发现,亮瓦比屋瓦还要黑,倒是瓦缝里有一颗一颗的亮星。桁条落了肩膀,椽子弯下了肚子,不堪重负的样子,像是也想跑下来赴宴。
这会儿,四桌酒菜已摆开了架势,可惜惟有一张“正规作战”的方桌,它高规格地头顶一只大吊扇。余下三席都是课桌拼成的,四张课桌拼成“田”字当饭桌,凳子全是学生上课用的坐骑。竟有一席由六张课桌拼的,两个小男孩敲着碗筷说“目字多了一竖”。“目字多一竖”是什么字呢?一个女老师问,也没人回答她。问题是尚未开席呢——半开半不开,敲碗打碟的孩子已捷嘴先尝了。他们把空碗争着递给落座了的母亲,母亲用筷子搛了冷猪耳、花生米,这碗到了孩子手里,三口两口就见了底,于是又投了过来。孩子们给母亲投稿,母亲拿筷头编辑编辑了小脑袋,还小声叮嘱:留点肚,大菜还在后头呢。
一干人等捧月般地簇拥着诸主任,摇摇摆摆地进入宴会厅,他们像一条条后来居上的鲲子鱼入了水塘,立即引来所有小鱼儿恭敬和羡慕的目光。所谓的宴会厅,就是一间破教室而已。诸燕福曾经被叫着诸校长,后来唤作了诸主任。派什么用场用什么名,破教室叫宴会厅也好得很嘛。诸主任一进来,感到宴会厅好像亮了一些,恍惚间他还当是头顶中央部分有什么变化,不经意用手捋捋,还好,摩丝使它们还伏贴得很听话呢。
请!请!谢校长微弯腰作恭请的手势,请诸主任落座正规作战的方桌,并且安排在东方近大吊扇的位子。诸主任却往西边走,触触板凳脚几乎要在下首因地制宜。校长就过来拉:主任坐上座,领导人上座请啊。村支书也要动手拉,说首长是不要我们吃饭了?您不上座,要我们屁股的小命啦!领导和老师们笑着,却都起立立佛般矗立着。诸主任仍作谦让:哎,今天是教师节嘛,应以老师为重嘛。我又不是老师,坐哪儿不一样啊。
诸主任不坐上首,我们吃不下饭,喝不下酒。校长夫人玉手又上前拉了一把,终于才使伟大的主任登基似的登了位。
麻雀聚竹园一般,整个宴会厅菜气人气闹哄哄起来了。诸主任趁乱里,把一双被肉挤得不太大的三角眼——打牌时戴老花镜,取下后眼袋明显——混在人群里,逡巡阿月老师,终告未果。顺便也观赏其他的花,一些女老师老了,然而又有了一批新的,她们不仅知书达理,而且年轻貌美,小学生层出不穷,女教师层出不穷,领导人的花园——层出不穷,小学代代穷,美女无穷。还没开席,诸主任轻打个嗝,似觉有些饱了。
秀色可餐嘛,裕小,下回下来玩硬的,赐校长室一个墨宝,就写“裕色可餐”,呵呵。
阿月老师这时候正在锅厢,吩咐厨子“桂花汆”,捶肉怎样入水,烧多大会儿,怎么放葱花,何时舀起,放佐料。厨子小大娘略有些不满地说:不就是汆肉嘛,哪个没吃过!厨子的老伴在柴屋里伸头,把个皱皱的老嘴往一块一拧,撮得像个石头门臼似的,他拧嘴对阿月老师“送”了一下,仿佛推搡了一把。见阿月被“搡”走了,老头便一屁股落靠柴疙瘩上,柴禾里的炸刺,他被扎了屁股。奶奶的牝!以为出了血,老手摸慰老臀,嘴里骂:尖,跟炸刺一样的尖!他这是骂阿月,阿月老师“尖”了他的生意。本来裕小的柴禾老头独家经营,老伴当炊事员,老头当看校员,顺便当砍柴员——砍柴卖给学校,天经地义,十四元一百斤,好端端的生意,被阿月老师插了一竿子,老头心里怄呢。
添客添筷子,人客还在不断地到来,乡里的、村里的。原定的四席,现在起码驾到了六七十位吃客,没法子,只好补凳子,校长夫人让添补学生课凳,柴生连跑了几趟教室,总算凑齐了。柴生跑得满头汗,却张开大嘴,冲大家乐呵。表示他不吃白饭,并没人理他。谢校长向大家抱歉:插个拐,插个拐。
终于开始喝酒。白酒,啤酒,几乎没什么饮料,女老师们也喝啤酒,有的还能干“白的”;肉都是大碗的,烧鱼,烧肉,烧鸡,一场红烧的盛宴。小老头子托盘,满堂跑,两个招风耳上夹的都是烟,有人再递给他,歪着嘴向耳朵努努,表示再没手接了。乐得一脸的鸡皮皱开花,略有惆怅,满脸沟壑,褶子里也能夹香烟多好呀。吃酒的人们,先是本桌之间互敬,个个都礼赞地站起,礼拜地站直,差不多举杯齐眉地敬向诸主任。诸主任块头高大,他要把巨臀离离凳子致意,大家都急忙按捺着说“主任不要站”。好像主任一旦站起他们就失了礼似的。诸主任干杯时只好对大家说:站着又不长个子,都坐着嘛,都坐着。
不知是哪一个起的头,闹起了“出征”酒。端个酒杯串桌子,以酒敬礼,杜康致意,他饮一杯,人家满桌同贺一杯,这个叫出征。先是大家都往主桌出征,要快,抢在领导人未出征之前,一拨一拨杯杯见底。接着呢领导们也启程出征了,连诸主任都“下降”到其他酒席,当然,没点地位是不好随便“出征”的,薛丁山的儿子征西,谁认得你啊,自讨没趣。诸主任来到女老师们那席,他发现这桌的菜几乎碗碗见底,盘子里只剩下了汤汤水水,孩子们还在伸长筷勺“挠”着,一盘菜刚从老头手里卸下来,没等落桌,妈妈们空中接力已往孩子碗里盛装了,简直像“小鬼挠孤饭”。有个孩子嘴里已有块烧肉了,筷头上还有一块等着进嘴,他那小手呢仍然指着碗里,示意妈妈搛。妈妈比较苦恼,因碗里不多了,多乎哉不多也。诸主任认出那个孩子的妈妈是小芹老师。
阿月也在给力地往徐婷碗里夹菜。徐婷这孩子有点斯文,可是在这种场合斯文明显地吃亏。又往女儿碗里夹了一小块烧鸡块,盘中见底,阿月自己只好嗍嗍筷头子汤。诸主任看着这局面颇有触动,就吩咐谢校长往这桌多上菜,说:让伢们吃好,让女老师们吃好喝好嘛。
来来来!诸主任端杯子敬酒,女老师们都有点受宠若惊,她们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一个个慌忙站起身把杯中酒喝干了。阿月也把酒喝干了,诸主任的眼光一视同仁,平均主义,按需分配,根本没多看她一眼。不过诸主任却把空杯轻轻一蹾,放到阿月面前。谢校长连忙哈腰过来满上,女老师们都催:诸主任吃口菜,吃口菜吧。诸主任顺势拿起阿月的筷子搛菜,那筷子插进嘴巴里,还使劲地咂了咂。大家似乎没介意这个细节,但是,阿月觉得自己脸红了,暖暖的,发烫。不过喝酒后的脸都有点红,谁没红谁就没喝酒,必是看不出的。
阿月老师给诸主任敬一杯!是小芹老师提议。
刚才同干了,不了么,不了。
阿月老师是嫌没有名目吧,那么,诸主任马上吃你的——嘻嘻,吃你的桂花肉了,这样吧,诸主任为这个敬一杯总值得。
诸主任就真的端起了酒杯。他端起了吗?笑眯眯地冲自己?阿月到后来回想都不大记得了。
出征酒其实就像婚外情,以插足者的身份插入他席,带着红脸的倦意回到本桌,各自回到各自的围城。就在这时候,那道著名的“桂花汆”上场了。小老头子托着盘子,高叫一声“上桂花汆啦”!随着这一声呼喊,一股比八月艳阳天的桂花还要香的香气,登时像“向右看齐”的口令一样,飘满了整个宴会厅——连瓦缝里都是香气,好些个低空飞行的饭蝇被熏得空中打滚撒欢儿,几只土麻雀伸着小脑袋在窗子外因此打架,猫儿狗们闻着香气当即就在桌肚里发起了情来。小老头举案齐眉,颤悠悠地端呈上来,色白花青的蓝边碗里,清清汪汪的一泓水,一粒一粒星星般的桂花,当中漂浮着几朵起卷的肉片,薄薄的肉片谦虚地向内卷着,像静静的初荷,如未开的画轴;翠绿的葱花衬托着,碎碎的紫菜相伴着,一切的一切,袅袅向上旋旋地冒着香香的热汽。
啧啧啧,众人惊叹一声,这哪里是菜,它是一首可闻的诗,是一幅能吃的画。伸白白的汤勺舀一片,如滑滑溜溜的小鱼游进了嘴,叫人根本舍不得嚼,滑过喉咙溜过食道,躲进胃里,那一股香钻透了五脏六腑,进入了肠子,在半日之内“放屁都作桂花香”。这就是桂花汆。大家都品尝起来。女老师那桌有四个小伢,站起来争舀桂花汆,因为争啊抢共计打碎了三根汤勺,敲坏两个饭碗,烫坏了四张初生的牙床。哦,桂花汆,鲜,鲜,鲜!火,火,火!
大家都喊鲜的时候,都把赞叹的目光一齐驰向阿月。小老头子却在那里叫:是我们老太婆亲手下的噢!卖柴的老头,生怕卖饭的老婆子被卖柴的阿月老师抢去了风头。
七
那位女代课教师小芹,是在数巡酒过的时候,野芹辣手飘香般连哭带骂起来的。大家听见一个中老年女声团着舌头,哈哈哈哈地大笑,然后如念顺口溜:教师节,真不孬,年年小酒儿喝得高。她好像又抿下一杯,然后又是一阵大笑,嗯,千莫怪,万莫怪,这杯烧尿儿真不赖。几个女老师吃吃的笑,然后过来拉她,一个拽着她的胳膊,告诉她喝多了,你喝多了。这时,那位又站起来,找一位老师碰杯,杯沿还没碰响,她又嘻嘻地乐呵起来,一口咕咚下去,多余的啤酒沿着仍有点娇俏的嘴角流淌,杯壁,下流,像一根黄芽菜之茎。阿月过去拉小芹老师胳膊,对着她耳朵说话。
去你的,哪个喝多啦!小芹老师说,哪个喝多了就是这个——翘起兰花小指头,她说王八蛋。说着又拿起酒瓶把酒满上了,菜都没吃一口,她摇摇晃晃地端杯子,要和一个小孩干杯。对小孩说:伢,老师陪你喝一杯!那小孩杯里没有酒,给她倒点饮料——菜汤,让她站起身和唐老师碰杯。小芹老师的身量比女孩高不了多少,可她还是尽量蹲一点和小孩一样高。小芹老师的酒泼泼洒洒,她说:小朋友,快快长,快快长,长大了好当老师呀,当老师也当个女民师,当民师也别当女代课老师,哈哈哈哈哈。她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大家都过去劝她别喝了。徐婷立在那里,喝又不是,不喝也不是。阿月只好代女儿喝了,那不是酒,那是一口菜汤,菜汤也是好的,是汤比水强。可是,那小芹老师不依,说阿月不代,阿月不代!阿月吓死了,当小芹老师口没遮拦,说出那个“代”子。小芹哪里肯停下,把杯底往桌上一砸,六张课桌上的残酒酒沫四溅,她颤悠悠地站起来说道:代课女老师好呀,平时连片肉星儿也见不着,今天过节,一年一回酒也不让喝好吗?少不得又给她斟上酒,校长夫人悄悄走过去,轻拍她的肩,她给小芹老师说:尽你喝好,悠一点,喝悠一点。小芹老师把两只醉眼望向了谢校长,她嘴巴性感地张着朝谢校长笑,举起杯子要远远地敬酒。谢校长,谢谢我们的好谢校长,他总是想着我们代课老师,让我们种菜,让我们种瓜种豆,还鼓励我们砍柴,呵呵,校长,我们的好校长……谢校长便走过来,按按她的肩,让她坐下来,叫着小芹老师,唐老师,日子总在好起来,不是一天比一天好吗?
小芹老师又哈哈地笑开了。日子好了吗?哈哈,我们的日子是好了,街上的猪肉卖十五块一斤,我们的工资是三百六,谢校长你给算算,够称几斤猪肉?哦,她倒下去一杯酒,哦我们还算好的,其他新来的代课老师一个月只有二百块,二百块钱够称几斤猪肉?二十多年了,从猪肉七毛三一斤我就进了裕小,二十多年过去了,校园里的樟树长到齐屋脊高了,我却矮了,越来越矮了,粉笔灰吃得我越长越缩。我把青春献给了党,献给人民,献给国家,献给了祖国的花骨朵。可是我们得到了什么?哈哈,翻年我就四十九了,明后年就要我滚回老家了。可是我连家都没了,连口粮田都没了。农民说我们是老师,老师中我们是农民。哈哈哈哈,我们什么也不是啊!哈哈哈哈,我这辈子混得有多高级,阴家不要阳家不收,我这辈子混得有多惨……说完这一番,她的头重重地摔到课桌上,哇天哇地地放声大哭。
诸主任坐在大吊扇下。大吊扇在头顶呼啦啦地转,但他感到额头上,尤其是脊背上,汗水像啤酒冒泡泡一样往外淌,不住地拿手巾把子揩,揩着额头揩不着背。感到极不舒服,便还是向那“醉人”的女老师席走去,他来到唐小芹老师身边,对她说:唐老师辛苦了!老师们辛苦了!诸主任真诚地说,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我们正在积极想办法,每一位代课老师的苦处我们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天我承诺,一旦有转正的机会,我们将优先考虑你们。
小芹老师本来伏在桌子上,听见领导演讲,她站了起来,梦游一般地举杯齐眉,向诸主任敬酒。阿月老师见这样,就对她说:小芹老师,少一点,少一点,沾一下唇,是那意思……谁知小芹老师杯一倾又是一口见底,诸主任只是沾唇抿了一点。阿月对诸主任看看,后者把目光移开了,却飞快地眨了眨有眼袋的三角眼。当诸主任离开时,小芹老师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转正,转正,是我们这些代课老师一辈子唯一的希望,转正就像皇帝老儿的一根屌,我们这些后宫嫔妃哪一夜不敞开着身体等待,脱裤恭候着他的临幸?可是到头来呢,到头来呢?我们献完了青春献热血,献完了热血献贞操。看看我吧,头毛都等白了,胯毛都等白了,我娘都等得死了,我他娘的转正了吗?
阿月老师听了,忽然悲上心来,句句说在心坎上,她感到难受极了,捂住眼睛,双手捧住了脸……
七八十双醉眼或非醉眼,或近或远观看小芹老师表演,安静又喧闹,看戏的神情。阿月突然明白,他向她示意,让她维护他,他要她是“自己人”!那么,他爱她?把悲伤咽在喉咙里,泪水是咸的,悲伤是酸的,人生是苦的——爱情是甜的。阿月迅速揩干眼泪,走近小芹老师,扶肩拉手,安慰她说:唐老师,求求你别讲酒话了!求求你!小芹老师不知哪来的一股老劲,只一把就将阿月“虎”开了。桌上一碗汤被打泼,阿月差点栽倒了。徐婷扶妈妈,给肇事者瞪眼,小声骂:醉鬼!
醉鬼又是一阵团了舌头的大笑,索性把一肚子憋屈全吐出来,只听她倾诉道:哈哈,转正,有些人骗我们一辈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跟你们说句实话吧,前天我才知道,国家早在几年前就下了一道杠子,取消民办教师,所有老师今后凭证上岗,没有资格的一律不承认。国家的红头文件,民师转公办这项政策早已取消,可是有人还一直在骗我们转正,转正,我们被甩了啊……
整个宴会大厅里约有两分钟沉静,像是一颗子弹击中了致命靶心,老师们像被原地点了穴,孩子们被这沉静吓坏了,勺子咬在嘴里竟不敢拿出来,呜——呜——不知是谁带头放了悲声,接着呜——所有的女老师都哭起来,仿佛死了人,仿佛谁被推进了火葬场,哭声一片,宴会成了追思会。
阿月老师悲伤得厉害,她的悲是双重的,她的伤也是双重的,她的哭没有声息,她咬牙啜泣之声是向内的,看得出柔弱的肩头一抖一抖。徐婷看得出,妈妈的肩头在瑟瑟发抖。徐婷吓坏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她光是紧紧抓着妈妈的手。
国家不要我们啦!把我们彻底甩啦!小芹老师继续扔炸弹,可悲——我们被甩掉了啊!
谢校长站不是坐也不是。诸主任干脆走到了屋外去,他看见柴生正坐在廊沿上,捡拾着地上的土块,往远处扔着。远处有一条狗,正在那里啃骨头,柴生的土块蹦到它身上,它只顾着对付骨头浑然不觉。柴生扒下了两大碗饭,第二碗见了底放在地上,感到里面气氛不对,他不敢去盛他胃囊需要的第三碗。听见声响不对,柴生想把大碗藏起来,藏到胳肢窝里去。歪头听里面仍在哭哭啼啼,就瑟瑟地发抖。走过去,诸主任三接头的皮鞋脚,轻抬起就是一脚:滚你妈的!大碗应声掉在了地上,滚了几滚,居然没打碎。柴生的屁股上又挨了一脚。他摸着贱臀跑远了,还回头望,像挨揍的家犬一样。
谢校长走来了,直嘬嘴。
一个疯子,让他在学校里乱蹿,像什么样子嘛!
柴生?柴生走开!谢校长赶走了他,汇报说:柴生也苦,姐弟两个都苦。
嘻嘻,他姐姐,是不是光屁股下塘洗澡那个?嘻嘻。
是她,也挺可怜的。他们的爸……提到柴生姐姐,见诸主任好像来了兴致,谢校长故意提到柴生爸,心想,当年柴生爸的提拔之恩难道忘了?那时候你诸燕福不过一个普通教师,人家向乡里极力推举你,难道忘得干干净净了?
谢校长向诸主任汇报:还真是个问题。裕小一到六年级三百多学生,正式教师只有五人,代课老师就占了九人,年年指望上面分大学生下来,可是,全县每年统共才几名,哪里排得到裕小的边?诸主任皱眉,手指叉握,捶肉般轻捶额头:唉,哪个大学生愿意下来嘛,全乡每年最多能分下来两三名,这两三个全都去了中学,唉……真是个问题……
当诸主任再度走进宴会厅,他想不到里面已经乱了,那位小芹老师嚷嚷着要脱胸罩、脱裤子,众人阻止,于是她大叫不止:别拦着我,我今天要把内裤胸罩露出来给领导们看看,一颗红心献给党,我不把它展示出来组织上如何看得到?我们的胸罩箍儿钢丝变了形,扎肉!我们的裤头子上有洞洞眼,透风!所有代课女教师有哪个舍得买条新内裤?我们买不起呀,可我们的外套还努力穿得像个样子,拿熨斗烫一烫,把补丁打在里头,驴子屙屎外面光,里头是把老粗糠,我们在孩子面前,挖空心思竭力穿出个老师的样子啊!
小芹老师好容易被众人拖走了,诸主任他们还要等着吃最后一道不是菜的菜。裕小食堂的锅巴出了名的香脆,小茅山的毛柴火焖米饭锅巴,嚼起来咯嘣咯嘣脆,越嚼越喷香。这地方有句粗话,诸主任他们半醉后私下里讲:吃锅巴,硬鸡巴。诸主任每年都吃,觉得这粗话还真的话粗理不糙,真的很准确。
这时,老孙头已结束了托盘子使命,老家伙一脸的褶子,端着酒杯过来向校长和领导敬酒。老头一仰脖一口闷了,诸主任正要喝,却被老孙头按住了,领导您先别干,听我反应点实际情况。小裕小学在谢校长的正确领导下,在各位老师的辛勤努力下,各项工作做得都不错,升学率呀什么什么都好。可是呀,可是我要提一个意见,请领导们为老师着想,今后不准老师们亲自上山打柴:一是山上有蛇虫危险,二呢老师砍柴影响教学,三呢,老孙头给自己满上一杯,这三呢,老师们砍柴卖给学校,今后我们这把老骨头还吃什么喝什么?
诸主任望了望谢校长,意思让校长答复。村支书挤来插话:老头说的有点道理,有些老师不会砍柴,乱砍会影响小茅山发育的。支书是老头的侄女婿,谢校长只好点头说:可以考虑,可以考虑。阿月老师一直仄耳聆听着这边的对话,阿月老师哭了,她哭着跑出了门外……
八
初秋的午后依然很热,太阳这只秋老虎余威尚在,它把树叶烧得瘪下去耷拉着。午后的秋蝉,比夏蝉叫得更加短促,更烦人。乡干村干等一拨人打着酒嗝被送走了,脸红红的老师们摸到教室里去午休。今天过节,学生放假,可以拼起课桌当床,恣情地睡。校长把床铺收拾干净让诸主任休息,诸主任用牙签剔着牙,说出去转转消消食。
他在校园里随走随看着,南瓜墩子,冬瓜禾子,花早已开败了,败了的又开,藤老花不老。老爪藤子上吊着瓜,长长的……诸主任觉得裆间起反应,晃到“伞”状门楼子下,装着看学生作文专栏,他敏感的耳朵“奓”着,温情的眼睛瞟着,他觉得那一个人一定会来。
后来,他登陆到男厕所里,掏出吊吊的东西,对着小便池冲击,疾尿把蛆儿搅得翻滚,那长形的尿池上早已生了一层白色的尿碱,像去冬没来得及化的雪一样,几只米色的蛆尖着脑袋在雪地里爬动。它们的梦想大概是要爬出尿池,走向世界,可现实很光滑,光滑的水泥壁上它们时常摔下来,一摔到底等于前面的白爬了。稍作休息,它们锲而不舍,再爬。诸主任的尿水正好落在池沿,瞬间被卷走几只,浮沉翻滚的它们屁滚尿流,蠕动着张嘴嘶喊,大概在喊遭遇了海啸。
抖了抖,又抖了抖,诸主任的脖颈子打着尿颤,他觉得像有一根筋牵拉着,脑袋连着它,却作不同意状地乱摇。把东西收入裤门里,他把两只招风耳动动地尖竖起,收听着隔壁的动静,哗哗的,那边的水声潺潺,小溪流一般似乎还打着唿哨,就像小孩子学吹青麦哨。诸主任觉得这麦哨吹得很动听,他感到,这麦哨的主人是阿月。刚才他瞄着她进了女厕所的,砖砌的水泥隔的那边,连通着池子的那边,那麦哨吹一声长的,歇一下,又吹一阵短促的。娘的,这么悦耳,这么好听!不由想念那发声的地方,毕竟有近一年没亲近她了。
外面似有咚咚的脚步声,就在诸主任飞快地考虑要不要蹲下拉屎作掩饰时,那边的哨声戛然而止了。听见窸窸窣窣的捋衣提裤声,诸主任跑出了男厕所,厕所外面是一片玉米地,这个季节秋玉米人头高,叶子青绿着,开始结六谷米了,人一钻进去就不见了人。阿月如厕出来,整理整理上衣,却看见玉米地里一个人,一个高大的家伙冲自己招手,阿月怔了一下,就知道了肯定是他。略作犹疑,阿月抬脚往校园方向走去。那个人撵出来了,在身后打响声,咳着,像得了肺结核病,阿月听见仍不理他,连头也没有回。那个人急了,冲过来,从身后扑上来,拉住阿月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飞快地往玉米地里跑,他那三接头皮鞋扑进了土,也不管了。
在玉米棵深处,那个人不顾嗓子大喘气,一把就抱住了阿月,把大嘴巴只顾往她的嘴上凑。阿月挥着手躲他,那个人的大嘴强行地盖住了阿月的嘴巴,哈哈的,像狗哈气似的。阿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油腥气,阿月觉得那气味是灰黑色的,令人讨厌!
拉扯了一阵子,那个人终于嘴巴和手都如愿以偿。他说:想死你啦,想死你啦。阿月定定神搡了他一把,鬼,短命鬼,骗人,你一直骗人!那人说:谁骗人了?我一直对你好,谁骗你了?阿月把头埋下去,手牵着玉米叶,脚轻轻地踢着玉米根上的土。她说,你哄我这么多年,年年说转正,转正呢?国家有杠子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有红头文件你还天天骗我!他略微怔了一下,捋了捋脑袋中央,说:转正难是难,但也不是全没法子,我说过了,只要有名额,一定是你。阿月把头抬起来,眼睛望着他的黑发,她知道这外围的,连这锅框形的都是化学,他年年染,天天染,就像他挂在嘴边的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捋捋他的黑发,阿月说:今年望明年,明年你都退休了……他感到被电击了一下,两肩斜垮下来,身高也似乎矮塌下去,叹息说:唉!
玉米已经结棒子了,长势不错,今年的玉米棒子又粗又壮,像鼓绷绷的弓捶,挣破了脆衣,那黄黄的须子,他用玉手暧昧地捻着玉米须,对她说:阿月,这个像不像你的那个……阿月踢他一脚,转身就要跑,他抱住她,像抱住小羊羔,他感到小羊羔在颤抖,他要扒下小羊羔的裤子。小羊羔突然醒了,真狼般腿上踹了一脚,跑了。
他那里都支棱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自给自足地开了裤门。她回头看一眼,觉得很丑。
阿月你别跑,我晚上到小山教学点去找你!
你敢!你别去,我不在!阿月的声音在玉米地外了。
九
阿月跑到裕小的“伞”下,头毛乱的,心儿跳的,脸一定是红的。她跑到厨房里舀碗凉水,湿了湿头发,把脸也洗了,她觉得别人不会看出了。诸主任对自己坏呢,当然坏了,他装着醉酒掏开了房间的门,强行地跟自己那个了,他当然坏了。他一年又一年的,千方百计缠着自己,有机会呢,他就骚扰她,没机会呢,他就骚扰别人,反正有的是,他当然坏了。他当大主任,权在手里,有点钱也在手里,随便向谁放点笑脸,女老师还不往身上贴?也不是往他身体上贴,是往他的身份上贴——他的身体和身份分得开吗?秋尽了,小山的桂花谢了,可是还叫桂花树呀!连小芹老师老是老了,看见他驾到,不也还换件带花的小褂吗?裕小的女教师,甚至连校长夫人,表姐都……你俩真是姐妹吗?嘻嘻,一缸装的酒,还真的两样味。桂花味,桂花氽——入水,一块白布入了墨,就再洗不白了。他坏,你说他有多坏?可是呢,他对自己坏,也还是有些好处的,他一直在帮着她转正,他说的,他承诺的,也许这是个花头,哄骗而已,但他毕竟这么说,他还帮自己涨了工资,比同教龄的老师多四十块,比小芹老师也只少二十,虽然也才三百四,可是这是有面子的。另外,他还给自己送东西,即使是顺水人情的纪念品。就那个纪念品小黑包,他就送了两个。她自己用一个,给徐娅用一个,总比花钱强些。家里哪有钱啊?自丈夫倒下,进医院要钱,吃药要钱,家里是……上街买一角钱的绣花针线,都要掂掂粗细。生活啊生活,乡村代课女教师的人生……
她是语文老师,她是孩子的妈妈、学生家长、家庭炊事员,她最近又荣任了小学砍柴员。除了下属身份,在他面前,她是一个女人,领导人的女人——哪怕是他N个中的一个。丈夫,就算不出车祸,又能有多理解她?隔行如隔山,他除了会取笑。递给她他挣来的钱,她说我工资也快发了。乡里打白条,一扣三个月,就像这三个月里代课女教师们,是一群干人——连“月凤”都可以忽略。
嘘,能不提你那点工资吗?够你买几只裤头,几只胸罩?完了鼻子里一哼:对了,人造革小包儿你倒是发了一堆!也说不定耳朵里早刮着风了,毕竟不是一路人,他开货车,她呢,她开……红杏。那到底还是因他起的,死鬼,这哄人的死鬼!喜也不喜欢他,恨也恨不起来,但这一回是彻底露馅了,国家早就有杠子了,红头文件,根本不可能转正了,这辈子都不可能了,除非,除非梦里。想到这里,阿月很伤心,阿月一伤心眼睛就红了,生活越来越难,天空不见太阳,笑少,哭多。
往办公室里走,遇到老孙头。见阿月老师双眼红丢丢的,老孙头觉得对不起她。他跳前一步追着阿月说:阿月老师别太介意,不是针对你说的,我知道你难,往年你都不砍柴的,不是没法子,你哪会和我争这口饭吃?阿月说:我没有怪你,我怪我命苦。老孙头问阿月什么时候收柴,说可以帮她挑回的,阿月摇摇头。
阿月督促女儿写作业。徐婷写一阵子抬一下头,发现妈妈点头磕脑打瞌睡,可抽出作业本下的卡通画,才翻一页妈妈就醒了。
收起来!放不得一下子缝!你就争点气呢,小姑奶奶,怎就不给我争口气?
三点钟的时候,校园里又是麻声一片了,节假日里,麻坛战事浓。阿月拉着板车,让徐婷坐在车厢里。阿月戴着草帽,套上长裤,从上到下又武装到牙齿了,她和女儿去小茅山上收柴。是前天砍下的,经过两个日头,已晒得脆响了。今天上午砍的,还得两天后才能拉回。但要防止老天下雨,每天傍晚都要拢成堆的。
四点多,从小茅山上拉下来的柴禾,阿月和女儿把它掀倒在裕小的操场上,接下来,母女俩开始绕柴疙瘩,一撇一弯一绕,粗柴使膝盖一抵(膝头上包了层布,防裤划破),不怕膝疼,原草捆原柴,疙瘩绕成了,就可以过秤给学校。徐婷不会绕,阿月说她“笨死啦”!但是,阿月也绕不太好,她今天心里慌慌的,惦记着学生的作业未改,还惦记教学点的徐娅。好在柴生他们来了,柴生帮忙挑柴,还带来姐姐帮忙绕柴疙瘩。
阿月姐,那人,那坏老几,厕所里假装拉屎……
柴生,你说什么?阿月脸红脸烫。
真的,那坏人,假装拉……
低头的阿月,想钻进柴疙瘩里去。柴生帮我挑柴好吗?
好哦,好哦,柴生挑柴,柴生挑柴喽!
阿月忙慌慌地把柴疙瘩捆了几捆,挑到小山的教学点去,有时候学生中餐不回家,就在教学点搭点伙。柴生刚要挑,谁知姐姐抢了差事,高兴地嚷叫着:柴生不挑柴,柴生姐姐挑。孬子也不孬,还晓得心疼弟弟。阿月一想,感到喉头哽咽,两手又要捂住眼睛了。柴生姐姐白白的,胖乎乎的,她知道她有一饱的劲。阿月想想,就让她劳点动吧,晚上来不及回头,还可以陪陪徐娅。
夕阳西下时,阿月肩挎着小黑包,手里又拎着一只小黑包。不知为什么,实在不明白,教师节,上面总给女老师发小黑包包,像是提示女老师们收藏人造革制品。一年后,十年后,一百年后,人造的革,都成了文物了,但是,人的日子怎么过?人的日子还要过。徐婷背着书包在后,小鹿厮跟着母鹿一样。阿月挎着包,拎着包包,她手里还拎着一只小篾箩,箩内两只搪瓷大茶缸,缸子里装的都是熟饭菜,一份带回家给病在床上的男人,一份给留在小山教学点的徐娅。炊事员小大娘给的,装满了还把碗头捺捺:叫你男人多吃点,好顶起你们家的天。小大娘像是表示歉意,给老头子说:我们阿月老师,可怜呢,可怜是天塌了呢……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巴掌痛击,阿月再也受不了了,她双手捂脸,几乎放声痛哭。小大娘也流泪了,连卖柴的老头也滴泪,他说:阿月,阿月老师,今后柴尽你卖,先尽你卖。爹死了,娘瘫了,阿月满脸泪水,真想抱住这一对老对手,喊一声爹,唤一声娘!
到了岔路口,徐婷说她给姐姐送吃的去。阿月想到徐婷会偷懒,会带坏姐姐的,忙说:不行,你回家,我要督促你写作业!
妈,那好吧,就让柴姐姐带去吧。
十
这天夜里十一点多钟,农历八月的月亮黄黄的贴在半天上,山间的小虫儿疲倦地歌唱。诸主任向谢校长借了辆摩托车,摸摸中央地带一想,要了辆小电瓶。此前把随行都打发走了,他今天的手气不错,缴获了六百多块,尽管晚餐倒下去足有八两,白的,足足八两,还不是照样缴获了?嘻嘻,人嘛,手上要有点本事的,人嘛,是要点手腕的。他们总是输给他,校长夫人说,大主任下来就像是来领奖。
过节嘛。诸主任过节嘛。谢校长笑着说。
一年一回,难得过节,呃。诸主任笑着打嗝。
山间的鸡肠小路上,诸主任奔东而行。电瓶车真好,无声无息的。往东,往东,往小山教学点,及至到了那排破旧而熟悉的瓦屋门口,就闻着了一股香,桂花的香味在月光下芬芳得像……像玉米地里阿月身上的味道。诸主任把车停下来,拍着肉脑袋想,阿月,今晚不在这里,阿月说她今晚不在这里,那,那他来干什么?大半夜了来这里只是闻这桂花香?诸主任耸耸鼻子,香是真香,那人,那女孩比花还要香啊,芭茅花,芭茅开花也香的。芭茅养虎,虎大伤人……嘻嘻,哪个女人你吃不住她,不都是一只小老虎?徐娅来小山代课诸主任早知道了,他只是没说破。二百元一月,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女孩愿意来代课,当然是希望政策有优惠,教师转正多么诱人啊。乡村女教师,名头多么好听,嫁人都好嫁些。
诸主任站在小山教学点的门外,抽了一根烟,走,还是走开吧,比自己的女儿小,比孙女大,别吓着她吧。
电瓶车碾压着野草,开远了,约跑了一里多地,诸主任下车放水,急尿滋在草丛里,发出一种响声,想起了麦哨,动听的麦哨声,诸主任抖了抖,又抖了抖,那东西越抖越硬。月亮窠里,握着它看,谁说我老了?再干一届没问题!能滋出一米五远小便,就是能力的证明嘛。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燕福老矣,尚能尿否?
月光下的电瓶车像一条无声的娇蛇,它飞回了小山教学点。诸燕福一脚跨过矮沓沓的围墙,它都烂了半截了,就是一堆土。谢校长打了几个口头报告,说要修围墙,要么给他批了吧,对,等办完今晚这件事。围墙这么矮,形同虚设,别的老师,甚至乡干会不会?猫着腰潜到了桂花树下,猫着腰潜到了那扇门前,半蹲在那里,他喘喘气定定神,掏出了钥匙上的小刀,怕发出响声,手掌把钥匙捏进了肉里,简直破皮了,奇怪,并不感到痛。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走错了门,真的是喝醉了酒,走错了门。
我打我耳光,抽我耳光吧,我会负责的,帮你转正,保证帮你转正!现在,现在,先送你一只纪念品,一只小包包……
几年前的台词清晰如在嘴边,诸主任把它背诵了一遍,他蹲下身,拿小刀拨那熟悉的门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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