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卢浮宫去的很多人都在找蒙娜丽莎,仿佛这宫殿里只有一幅画。卢浮宫也善解人意,将蒙娜丽莎位置特别用箭头标示出来,那幅画的复制品被贴在过道拐角处,下面有个箭头,蒙娜丽莎微笑着,去吧,她在那儿呢。跟着各色人等组成的洪流,大步经过普桑、乔托、波提切利、达·芬奇的《施洗者约翰在旷野》……看都不看——仿佛它们只是一些广告牌,直奔挂着蒙娜丽莎的那面墙。蒙娜丽莎的肖像独占一面墙,这面土黄色的墙前面的大厅里人头攒动,犹如一个广场。要走到蒙娜丽莎面前很困难,随时都有数百人围着她。好不容易走近了,还隔着一排木栏杆,有人看守着,观众不能靠近,只能站在4米开外看。这幅画本来就有点朦胧,现在更朦胧了。况且看清楚了又如何?
据说,阿姆斯特丹一个大学发明了“情感识别软件”,分析蒙娜丽莎的微笑,得出一组数据,那个莞尔中各种因素的含量是:高兴83%,厌恶9%,恐惧6%,愤怒2%。呵呵!看上去,她似乎想哭,强忍住了,似乎是被达·芬奇强行拉来当模特,旁边架着绞刑架,笑一个,茄子!她苦笑着,就要转过脸去。当模特儿并不好受,有点像耶稣受难,得屏住呼吸,面无表情,扮演一动不动的死人,然后复活。双重的复活:1.从座位上走下来,回到佛罗伦萨的菜市场去。2.在达·芬奇的画面上复活,成为不朽的蒙娜丽莎。蒙娜丽莎热烘烘的,她周围全是人,香水味刺鼻,似乎每个人都曾经刻意打扮、涂脂抹粉,穿着刚刚买的时装,喷了今天才开瓶的巴黎香水。相比之下,这位佛罗伦萨来的女士倒是素面朝天。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尽量伸出脖子要看清楚些,就像是一大群嗷嗷待哺的鸟,正在牙牙学语:“蒙娜丽莎……蒙娜丽莎……”许多人还举着手机,就像是鸟们伸出了舌头。
18年前我来的时候,还没有那排木栏杆,可以凑到画面前去看,画面上的蛋清裂开的细缝都看得很清楚。但那时候更不容易,人太多,每个人都想凑到最近。前一拨人刚撤去,后一拨人马上堵上,那半径太小,要到达观看的核心地带,得费九牛二虎之力。现在隔了栏杆,观看的半径扩大了,但也更拥挤了。以前,许多人眼看着挤不到面前,远远地瞟一眼,也就满足了。现在,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到达目标,大厅简直是水泄不通。后来的人用摩擦、眼神、喘息以及各种口音的“蒙娜丽莎……”这个短语,斯文地催赶着站在前面的人,形成一股压力,快走吧,快走吧。磨磨蹭蹭,好不容易到得蒙娜丽莎近前,已经虚汗直冒了。谁也不好意思老在前面霸着,仔细地、认真持久地观赏这幅杰作已经成为一种贪婪,很不礼貌。仿佛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愣怔怔地被流水卷走了。在别处,想象着蒙娜丽莎,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看的是什么,现在,倒不知道了。她的背面是怎样的,如果她忽然转过头去……
这幅名画已经无法观看,就像释迦牟尼的塑像一样,知道“存在”就可以啦,感受到那顶礼膜拜的气氛就可以啦,心诚就可以啦。在拉萨,有些香客只是闭眼睛围着大昭寺转几圈,并不进去。人们是来朝圣的,圣怎么看得见呢。就是用一块布将这幅画遮起来,就是换一幅赝品挂在那里,人们照样会涌来。这位佛罗伦萨的女士已经成为一位艺术圣母,一种社稷坛上的牌位。
看见了蒙娜丽莎的人们得到了什么启示,不知道。艺术的魅力就是,它像宗教那样笼络人心,但靠的不是教条而是魅力。你看见了,但只是有个谜在微笑。每个见过蒙娜丽莎的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蒙娜丽莎。说不出来,无法转述给他人,无法像使徒那样去大地上奔走相告,传递喜讯。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好的,我的主,遵命。“要像蒙娜丽莎那样微笑。”什么话嘛,每个人都像蒙娜丽莎那样微笑;还枕着手,这世界会有多可怕?看过了,走出卢浮宫,穿过塞纳河上的桥,走进一个地铁站,回家去,也许怀着一点窃喜。
卢浮宫大部分展厅里面很安静,有的地方几乎空无一人。比如在三楼的法国厅,那里挂着夏尔丹、米勒、柯罗特……他们还是可以静静地观看的,甚至画幅前面还支着一个长条椅,皮制的。有人架着画板,正在临摹夏尔丹画的厨房,画架上挂着一瓶安静的矿泉水。这儿的看守很清闲,他正躺在一把椅子上歪着头做白日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