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姿势叫“仰望”

2015-04-29 00:00:00王开岭
作文周刊(高考版) 2015年32期

如果说“仰望”有着精神同义词的话,我想,那应是“憧憬、虔敬、守信、遵诺、履约、皈依、忠诚”之类。“仰望”,让人端直和挺拔!它既是自然意义的翘首,又是社会属性的膜拜;它可形容一个人的生命动作,亦可象征一代人的文化品性和精神姿势。多年来,我养成了一个观察习惯:看一个人对“星空”的态度——有无“仰”之虔敬,有无和“仰”相匹配的气质。从某种意义上,看一个人如何消费星空,便可粗略判断他是如何消费生命的。于一个时代的整体人群而言,亦如此。

在古希腊,在古埃及,在古华夏,当追溯文明之源时,你会发现:最早的文化灵感和生命智识莫不受孕于对天象的注视,莫不诞生于玉宇苍穹的感召和月晕清辉的谕示!星空,对地面爬行的人来说,不仅是生理依赖,也是精神的依赖;不仅是光线来源,也是诗意与梦想、神性与理性的来源。正是在星光的抚照与萦绕下,“人”才印证了自己的立足点,确立无限和有限,感受到天道的永恒与轮回,从而在坐标系中获得生命的镇定。

失去星空的笼罩和滋养,人的精神夜晚该会多么黯然与冷寂!生命之上,是山顶;山顶之上,是“上苍”。对地球人来说,星空即唯一的“上苍”,也是最璀璨的精神屋顶,它把时空的巍峨、神秘、诗意、纯净、浩瀚、深邃、慷慨、无限……一并交给了你。

对星空的审美态度和消费方式,往往可见一个时代的生存品格、文化习性和价值信仰。我发现,凡有德和有信的时代,必是谦卑的时代,必是尊重万物、惯于膜拜和仰望的时代;凡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涨潮的季节,也必是凝视星空最深情与专注之时。

当星空变成了“太空”、意象变成了领地,当想象力变成了科技力和生产力,“嫦娥奔月”变成了“太空竞赛”和“星球大战”——人类对星空的消费,也就完成了由“爱慕”向“占有”的偷渡,对它的打量也就从“恋情式”进入了“科技式”和“政治式”,膜拜变成了染指和窃取。不仅恋曲结束了,连爱情也一并死掉了。

至此,康德和牛顿所栖息的那个精神夜晚,彻底终结。他们的“星空”已被彻底物理化。

(选自《精神明亮的人:王开岭散文随笔自选集》,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