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微雨时节,村头葛老瘸家从城里来了几个珍贵亲戚。
彼时阿细戴着笠在村路旁给小白菜培土,雨声淅沥,一对40岁上下服饰鲜亮的中年夫妇,领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娃子,深深浅浅地行了过来。阿细本不欲多留意,但那娃子却嬉皮,经过时擎起一把黑咕隆咚的电动手枪,对准阿细的侧影就是一阵激射,奶声奶气的嘴里吐出一连串含糊的象声词。阿细无法,只得偏过头来朝女人露出一个微笑。那娃子停止了射击,充满好奇地望向阿细的双眼清澈得就如仲春后熟透了的桑葚。
夫妻俩饶是将裤管挽到了膝头上,还是叫路旁含雨的灌木沾湿了衣裳,显出几分狼狈。独那娃子骑在爹爹颈上悠悠然晃着两条新藕似的小腿,对这乡村中鹅绿青黄的一切充满着浓烈的兴趣。
“妹子,打问一下,葛光复他屋是在这条路过去前头池塘往右拐么?几年不来,都不认路了。”女人看看娃子,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女人相貌并不如何突出,穿着也颇简单,搁在这空虚荒寂的村路上,却格外显出一种雍容的气度来。
阿细稍稍一愣,随即记起这说的是葛老瘸,遂直起腰来指点了一回。
夫妻俩说笑着就过去了。电动手枪连连射击的声音在疏疏的雨声中持续了很久。
呆呆望着三人雨中淡去的背影,阿细却杵在地里不能动作了。
早些年在镇上读初中的时候,阿细是很有心想上城里安个家的。她自个儿脑袋不够灵光,便在成绩好的男生身上寄下了希望。那时节女孩子家偷偷喜欢班上学习拔尖的男生属寻常事,但阿细的喜欢却是含着某个隐秘愿望的。经过私下里一番拣选,阿细终于和班里排名第二的仲书谈起了朋友。阿细的考虑原本周全:仲书不独成绩打眼,家里还在镇上开一爿颇有规模的杂货铺,即便将来仲书考不进大学,好歹在镇上有个归宿。哪想到少年时的爱恋全当不得真,一经分别即风吹云散。阿细后来没考上高中便去广东打了几年工,仲书倒是一马平川杀进了省城的大学。最初两年因了阿细的苦心维持,两人间或还有书来信往,再往后也便刀起头落地断了关联。阿细本受不得四外飘零的苦,加上厂里效益不好,换了几个单位又都不如意,终于心灰意冷地回至村上结了亲。男人铁柱,无才无德庄稼汉一个,两年前小小唐呱呱坠地,如今已渐能言语——一辈子就算尘埃落定。
阿细当然心中不甘。偶尔担菜进城,街头闲转,那些近在咫尺的灯红酒绿总是令她悠然神往。阿细记得历史书上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这人若是生在城里便是城里的种,生在乡下呢,要想往城里爬,可得掉层皮。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命哩。
小雨如酥,不知何时竟从密密的云层中漏下几缕拘谨的阳光。看看已近中饭时辰,阿细扛起锄头便往家走。阿细的家和葛老瘸挨得甚近,到时那城里夫妻坐在堂屋当中喝茶闲叙,城里娃子则有葛小瘸伴着在阶前拍纸板儿。葛小瘸并不瘸,这么叫他算是因父之名,在村上已成定例。
葛老瘸女人根英望见阿细过去,高起嗓门在屋里打了个招呼。阿细应和着,眼神却朝城里夫妻身上瞟。根英介绍说,这是葛老瘸家二奶奶嫁去城里留下的一脉,二奶奶死后归葬风雨桥,儿子儿媳逢此清明便携娃子回乡致祭。
阿细将那娃子的容貌夸赞一番,急匆匆便要往回赶。不提防葛老瘸随口问一句:“你们家铁柱上哪儿去了?大清明的怎么也没见个影儿?”
阿细面上一暗:“鬼晓得!”转身便走。行了十来步路,回头再看那城里娃,却见葛小瘸正在脸上作出讨好的表情,要讨那娃子的电动手枪耍。样子是垂涎已久,刚才一直陪着他耍,这时觉得火候到了。不想那城里娃却不立即答应,连着提了好几个要求,要这要那,临了还百般嘱咐,生怕葛小瘸把手枪耍坏了。葛小瘸点头如捣蒜,战战兢兢双手捧了过来,踌躇许久,终于选定了檐上的燕窝作第一个靶子,试探着扣了扣扳机,呜呜哇哇一阵乱响,闪烁的红光映出葛小瘸脸上又兴奋又惊喜的神情。
阿细瞅瞅自个儿泥污狼藉的手脚,想想城里女人细皮嫩肉的肌肤,心里一时就有几分丧气。阿细听说那城里娃子原来并非城里娃子,城里男人和城里女人结婚多年无瓜无果,上医院一查,才知是城里女人子宫里少个东西,不能生产。城里男人开明,也没和女人离婚,两人借着葛老瘸的关系从乡下领了一个,一家子也就和和美美地过起了日子。如今看来,真个是如自己亲生的一样。那娃子原来的父家阿细也识得,就在十来里地开外的沙坪坝。夫妻两个爱热闹,头胎已经生了个男娃,非躲着又生了一胎,仍是男娃。初时倒是显着金玉满堂其乐融融,没两年男人在国道上叫运货的大卡车轧断了双腿,家里状况一时就窘迫起来。一听说葛老瘸四处给人张罗着寻个娃儿养,女人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稍一商谈立即成交。城里男人给了娃子父家3000块钱,娃子和生身父母从此不许再相见。给出去的这娃子是弟弟,哥哥如今十二三岁,早辍了学在家种田,多苦多重的活儿都赖他替爹爹扛着。相比之下,眼前这娃子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要不怎么说这娃子命好呢。
回到家,未及除下锄笠,阿细径直就奔了卧房看视小小唐。这娃子却睡得安宁,颏下湿润润地流了一大摊涎水。阿细草草拭了拭小小唐嘴角,不由得叹了口气。
起身去灶房,听见前院里一阵碎响。
懒得回头看,阿细扯过一条小板凳坐着择菜。
“怎么这才做饭?”男人铁柱,咋咋呼呼。
阿细冷笑:“稀客稀客!”
若在往常,必是输光了一日的赌资。今天特殊,别家也当打理清明,所以才回来得这么早吧。
铁柱拍了下门板,嗓音往上高:“我心里不痛快,你给我小心点!”
阿细却不怕:“把房子赔上,把地里的收成赔上,把我们娘儿俩都赔上,心里就痛快了。”
铁柱忽而也冷笑起来:“你倒做得跟没事一样,你以为你在外头那点子事儿,我还蒙在鼓里么?”
阿细一惊。
阿细没想到铁柱说打就打。阿细的头发在后脑盘了一个髻,铁柱揪住那个髻把阿细的额头朝自己膝盖上磕。阿细硬起颈子不动,铁柱就拿膝盖凶猛来迎,喉咙里滚出沉闷的恨声。
阿细蒙了。铁柱输惨了回家撒疯打人,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今日适逢清明,本该是一家子和和美美祭拜祖先的时候,铁柱竟还如此放纵拳脚,他到底听着什么话了?纠缠间,阿细腰里、脖子、后背连连受创,终于闹明白,原来,当初介绍阿细到广东做工的一个老哥哥回村待几日,恰和铁柱在赌局上碰着了。老哥哥自诩在外见了世面,言语间牛逼烘烘,好像这留在村里的简直都不能算个男人。铁柱憋气,一言不合两人便闹了起来。推推搡搡的意思意思也就叫旁人安顿住了,不想那老哥哥嘴毒,没轻没重地就把阿细在广东那阵儿和一个四川老板的事儿给捅了出来。
铁柱闹够了,任阿细在灶房抹泪,自己跑去小小唐床前,抬高腕子作势想打,被阿细冲上来狠命阻住了。
铁柱甩开阿细:“养了这两年,谁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种,留下来指着他将来给我养老么?”
阿细知道说话无用,将身子奓开了护在小小唐前面。好在铁柱尚还理智,将阿细又修理一通,叫骂着奔出门去。
小小唐不知何时醒来,伸出一双竹节般细瘦的小手,乐呵呵望着阿细。阿细浑身大痛,无力地瘫在小小唐身边,知道娘儿俩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四川老板的事阿细至今想来觉得愤恨。也不是什么大老板,也就是小区里开一小馆子,生意有几分红火。老婆在老家,儿子刚上初中。两人在一起三年多,一个招呼没打就歇了这边的生意,从此茫茫人海,再无消息。当时阿细肚里已有了三个月的骨血,堕胎的钱还是跟一同打工的根英借的。初出家门时何等的雄心勃勃,经此一役,阿细对男人是彻底死了心,没在广东再待多久便草草收拾回了乡。这事原本极隐秘,连家里人都不曾告诉,铁柱自然是蒙在鼓里。这时节捅了出来,却不好交代,就是小小唐的出处,也连带着成了问题。
行到院里,看见本就破败的木门让铁柱几乎踹散了歪在一边,不远处传来他和不知道什么人高声吵闹的声音。阿细知道铁柱必不能善罢甘休,夜里回来不定再整出什么名堂,心里也是惴惴。进到堂屋想给祖宗上个饭,平白摔残了一把汤勺、一个海碗。想想不是办法,终于心一横,收拾了几件衣物,抱起小小唐就回了娘家。
知道自己样子狼狈,一路上低头只顾走。经过葛老瘸家门口时,却被连声叫住了。抬头看时,根英抓了满满一把糖果从屋里赶出来,从阿细怀里捡起一只手,将糖果朝小小唐手里塞,说是城里亲戚捎来的,20多块钱一斤哩。
阿细望着根英,眼眶不由得红红。心里的苦正没处说,伏在根英肩上身子就抽搐了起来。根英初时一愣,注意到阿细随身携着的行囊,顿时明白了八九分,待阿细的哭声渐渐低下去,根英扳起阿细的脸来,才发现额上是有瘀的。
根英抚着阿细的瘀,长声叹息:“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阿细的语声磕磕巴巴:“根英姐,你说,我怎么就,遇不着,一个,对的人呢?”
根英苦笑:“傻妹子,遇得着遇不着,这日子不都得往下过么。”
阿细喃喃:“哪里是个头呢?哪里是个头呢?”
越过根英的肩膀,阿细看见城里一家从葛老瘸家昏暗的堂屋里好奇地望了过来。城里男人任指间烟卷默默燃烧,许久没去吸上一口,城里娃子倚在城里女人腿上瞪大着两眼,母亲的手搂在孩子头颈交接颧骨处,一家人有些郑重地沉寂着。
阿细努力止了哭,将眼角眉梢的泪水也抹得干干净净。莫名赌气地一甩手,挣开根英就蹽了开去。
根英空出来的怀抱凉飕飕蹿过一缕夏末的小风,抬头看时,只见阿细走去方向的天空乌泱泱凝出一团怪狗样的浓云,疏密变化间悄然张开了大口,阴惨惨悬在阿细前路。
根英叫啊叫,阿细如不闻。
回家头几日,铁柱那边照例是无声无息。
父亲习惯了之后懒得再过问,平日里阿细闭门不出,饭桌上逮着了母亲就苦口婆心絮絮叨叨一阵,哥哥间或插上一句,只有嫂嫂面色淡然大把夹着菜,埋头只顾吃。
阿细知道自己这回是听不进去劝了。这回情形不同往日。
但往后究竟该怎么着,心里也是没有底。
在家里长久赖下去么?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何况看看嫂嫂脸色,又不知生出什么事来。
当初阿细嫁铁柱,嫂嫂是极力反对的。不是跟铁柱有什么过不去。嫂嫂有个弟弟,是个歪斜眼儿,瞅着人的时候人不觉得。嫂嫂想这歪斜眼儿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思摸着就要把阿细给撮合过去。
哪想到阿细死活不依。
嫂嫂心里就憋了口气。
后来歪斜眼弟弟讨了个半半腿妹子,每次回家见了嫂嫂都觉得特伤损,气恨自己没给弟弟办成件美事儿。再往后,铁柱嗜赌施暴的毛病渐渐成性,嫂子的嘴就更响了,风凉话冷不丁就如枪似箭地朝阿细身上招呼个没完。阿细呢,初时还反唇相讥回几嗓子,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也觉着嘴累,何况家里也常是一个容身之地,看哥哥脸面,不好闹得太僵。
自从阿细这回归来,嫂嫂已经明里暗里叨咕了多次。阿细都没有理。又几日,阿细和四川老板的破事儿不知经了谁的口,终于传了过来。嫂嫂的叨咕里头由此便添加了些激切的内容。
嫂嫂的手法倒是颇具匠心。捧着一只瓷碗,将那碗底不易察觉的裂纹递到阿细跟前:“一直揣着当块宝,哪想到竟是个破烂货!”
阿细在心里说,没有你破,也没有你烂呢。面上却不动声色。
嫂嫂若是不涉及小小唐,阿细本能够如常忍下来。然嫂嫂说顺了嘴,看见前院里闯进来一条陌生刍狗,抄起一把长柄扫帚就是一阵猛扑:“哪里来的野种!快给我滚!找自个儿亲爸爸去!”扑完回过身来,对着阿细一脸意味深长的笑。
阿细身子抽搐了一下,也没有任何言语,冲到嫂嫂跟前揪住嫂嫂的头发。嫂嫂想拿手来推,想拿脚来踹,却被阿细死死箍在怀里,半分也挣脱不得。一阵徒劳的反抗过后,嫂嫂趴在阿细肩头发出了呜噜呜噜的啜泣。嫂嫂的手无力地拍打着阿细的后背,均匀的节奏应和着哭泣的韵律。
阿细揪够了,并没有立即松手,还把嫂嫂揽在怀里,迷惑着这个拥抱结束之后自己将何去何从。好半晌,阿细才将嫂嫂往出一推,回进屋微一打点,背起小小唐就往村外走去。嫂嫂给推了一个趔趄,软在地上爬不起身,看见阿细走过,初时一愣,随着从地上捡了块挺大的石子举到头顶,忖了忖终是没敢真朝阿细身上扔,忽然暴躁地丢在一只觅食的母鸡脚上,引得一阵咯咯咯咯的骚乱。
在村路尽头的小卖部里,阿细遇着了香椿坳的赵奶奶。赵奶奶进城卖螺蛳,两人便结伴同行。
赵奶奶问:“上镇去?”
阿细答:“上城去。”
赵奶奶又问:“上城干吗还带着娃儿?”
阿细答:“爹爹让捎几盒古汉养生精,我看娃儿在家也得不着照料,索性就带在身边了。”
乡里头飞短流长流传迅广,阿细的事赵奶奶已经有所耳闻,此时也就不再深问。
赵奶奶是个苦命人。赵奶奶还是赵丫头的时候,和几个小伙伴上山放牛。大家在一片绿荫场上坐下来闲叙,让牛儿自己食草。不知为何,赵奶奶家那头瘦骨伶仃的老牛与一头十分强壮的小牛忽地起了争执,铆足了劲儿互相顶。伙伴们拍着手儿乐得看热闹,赵奶奶却如火攻心地冲过去拉架,怕把自家的牛顶坏了。
一个小丫头蛋蛋,哪里拽得过两头愤怒的公牛?赵奶奶只觉得绳子那头一股巨力,脚下一滑,坐倒在地。恰在此时,赵奶奶家的老牛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一蹄子蹬在了赵奶奶的下体。
赵奶奶从此变成石女,一辈子要不了男人。
眼瞅着儿时的伙伴一个个生男生女其乐融融,赵奶奶却只有沾沾光逗着玩儿的份。后来隔水韩家夼韩小毛随镇上建筑队出工被水泥预制板砸了个半身不遂,经人说合,两人便在一起过。虽然夜里不能成事儿,也算相互有个照应。三年前老伴儿撒手西去,赵奶奶日子就越发地孤清。
看见阿细背着的小小唐,赵奶奶很是爱怜了一阵阵。别人家逗孩子娃儿,免不了在孩子娃儿身上各处没轻没重地东一掐西一捏,那手常是生满了经年老茧,抚在脸上像砂布似的。撞上促狭的男人汉,扒开裤裆就去弹小鸟儿。然赵奶奶当小小唐睡着时,只安安静静地望着,呼气都别过脸去,怕把小小唐吹着了。小小唐醒来,赵奶奶就凑上去一张黧黑深皱的脸,嘟起嘴来做出各种怪相,把小小唐逗得笑不拢嘴。赵奶奶一双手粗糙得像是荒弃的工地,始终搁在自己膝上,舍不得朝小小唐身上招呼一指头。
路走了一半,赵奶奶定要将小小唐夺过去抱在自己怀里,阿细拗不过,只得递出去。在镇上等候县际大巴时,又遇着了许多别村的熟朋友。赵奶奶总像是捧着一块珍玩似的将小小唐递到人跟前四面展示着,嘴里发出一串串夸张的爱怜声。一旦人家伸手来捏,赵奶奶就警觉地抽回去。
大家交口赞扬着阿细养了个俊俏娃儿,哪里料得到,阿细这回进城是要把小小唐弃掉。
下了大巴,赵奶奶挎起一布袋螺蛳去了车站近旁的菜市场。阿细则搭上一路公交车,先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张很大的白纸。阿细将纸卷起来带到江边小公园里,寻一张空闲的石板桌铺在上面,掏出口袋里的圆珠笔开始写字。
纸太大,圆珠笔太小,阿细从没在这么大的纸上写过字。写了会儿抽开一瞅,那几个字羞羞答答蜷缩在大纸一角,刚做下什么亏心事一般生怕被人看见了。阿细想了想,趴到纸上先把整句话补齐了,再回过头来圈圈点点,打了两把叉,终于长舒一口气,定了稿。哗啦啦将大纸翻一个身,先勾了几行细线写完整句话;再在每一笔周围加一个很粗的边框,加完边框阿细起身欣赏了一下,感觉像模像样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将空框涂实了,看起来会更加醒目。
阿细工作着的时候,零零星星走过几个歇缓的老太太,停下步来背起手好奇地张望。阿细初时下意识地伸手遮挡了一下,想想此行目的,心中释然,索性将大纸抻开了举起来给她看。纸上写的是:
我们家三个孩子,实在供不起,请好心人发发慈悲收留这个孩子吧!
公园出来没多远,是一座在白天也灯火辉煌的豪华商城,楼下宽阔的空地上泊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轿车。阿细想这得是怎样身份的人才能在这种地方消费啊,小小唐若是让这样的人收着了,将来的日子那还不是要多红火有多红火?
这么想着阿细就走了近去,目光挑着了入口处旋转门旁边的一小片空地儿。阿细刚把大纸铺开了坐到纸后面,旋转门里头就撞出来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很有些不客气地问:“你这干啥呢?”
阿细笑着朝地上努了努嘴,自己看。
年轻人看完就怒了:“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要摆摊儿上别处摆去!”扬起手中的棍子作势就赶。
阿细分辩说:“也没碍着谁,凭什么……”话没说完,人已经被拽了起来,一阵推搡,阿细怕把小小唐撸着了,只得恨恨离开,心里把那制服青年骂了千遍。
商城左近全是各种阔气的消费场所,但稍大点子的楼门口都是有保安的,有的是独个儿,有的是一双,郑重其事地守在那儿,脸上没一分好气。阿细没敢再惹,往寂静处走了走,看见一片绿油油的小区。小区门口人来人往,阿细遂在花坛边拣了块地儿把大纸朝外铺开,把小小唐四肢展开了捧在肘里。像是受着了磁铁的吸引,往来的行人很快在阿细周围汇成一个半圆,将阿细拱在圆心,指指戳戳叽叽喳喳叨叨咕咕。
一个老婆婆用一根黑色的竹杖指着白纸上的蓝字:“你们那儿计划生育怎么搞的?生俩都违反国家政策,还能让你生仨?”
阿细对答如流:“不瞒您说,头胎产下一女娃,到处躲着生了二胎就想要个男娃,哪知道一出就是双胞胎,家里那几亩薄田,还真供不起……”
老婆婆板起脸孔:“生男生女不都一样么!多少年了,观念还转不过来!多生俩给国家增加多少负担啊,一亩三分地养一大家子,孩子也跟着受苦。”
阿细垂头:“是是是。咱乡下人哪有您这么有见识?大妈您瞅瞅,这孩子可聪明了,三个月就会喊妈妈,长得也水灵,人又乖,从不跟人闹哩。”
老婆婆摇头:“我那乖孙女我还伺候不过来,哪里养得动另一个?”
阿细的眼睛在围观的人群中扫来扫去,迎上的却只是一道道好事的目光。阿细想小小唐未来他爸或他妈快点现身吧,快把小小唐安置停当,俺就铺盖一卷上广东做工去,让你个铁柱打一辈子光棍,看哪家姑娘还能够跟你?
太阳老头一双碎脚吭哧吭哧地挪,别在了毛白杨的杈子里。围观的人来了又去,阿细事儿没办成,还被几个没谱的闹得哭笑不得。
一个中年妇女,胖得像一只桥墩,手上拎着一大团熏肉,指着小小唐劈头就问:“这孩子怎么卖?”阿细怒道:“一把年纪你不能识个字么?这儿又不是菜市场,买孩子是要炖来吃还怎么着?”猪女人脸上露出傻乎乎的神情,看不懂字也听不明白话似的,屁颠屁颠地走了。
一个头发花白步态蹒跚的老头杵在圈外望了半天,走近时一脸苦闷:“这孩子是男是女啊?”阿细答是女,老头的表情一下子灿烂起来:“我要!我要!”颤悠悠挨上来就要抱。阿细把身子往边上一别:“去去去,你这什么想头!老变态!”阿细看电视剧的时候听女人管男人叫变态,觉着这词儿特神乎,逮着机会她也叫,叫完觉得特解气。
一对30岁上下的小夫妻,经过时男人正朝天上吐着烟圈,女人抬肘轻轻撞了撞男人后腰。两人停下来,耳语了好一阵,女人看样子是想奔过来要人,被男人使力拖了回去。女人挣扎不开,声音没控住,一句:“那我上外头找人给生一个!”引得众人目光齐刷刷定在两人身上。男人脸上肌肉抽搐,如被风吹着的池塘,“啪”一声甩了女人一个大耳刮子,嘎嘣嘎嘣大步走掉了。女人捂脸哭了一声,猛回头发现众目睽睽都在看着,高跟鞋慌忙颠着小碎步追赶男人去了。
阿细目瞪口呆望着女人离去,心想这城里男人可真狠,当街就敢打老婆。乡下若打,怎么也是关起门来,家丑不可外扬啊。
随后又来了几个想要人的。一个骨瘦如柴容颜枯槁的大妈,阿细看她那样儿就知道家里没多少油水,尽管大妈很是爱怜很有诚意,阿细仍坚持着没肯给。一个面部轻微烧伤的大叔,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这当然更不行,最最可爱的小小唐怎么能跟一个残疾人生活在一起!然后是一对中年夫妇,样子倒是有几分体面,女人一把年纪了还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可他们一看小小唐左耳下边那块褐色胎记,掉转身就没再回头。
眼看着围观人群渐渐流散开去,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阿细从包裹里摸出路上买的一截面包,吧唧吧唧地啃。正啃得畅快,路边几声喇叭嘟嘟地响,阿细抬眼,一辆银色小轿车停在跟前,摇下的车窗里,一个40来岁的墨镜男人正朝自己招手。
阿细左右瞅了瞅,没别人,就是自己。阿细奇了怪:“干吗?”
男人缓缓摘下墨镜,望着阿细怀里的小小唐淡淡一笑:“孩子真可爱,我老婆一定喜欢。上车,到我家吃个饭,顺便认认路,以后常来看看。”
阿细有点蒙了。世上还真有这么好的事?她把没啃完的面包朝草棵子里一扔,抱起小小唐就往车上去。男人打开车门,阿细就挨着他坐在副驾上。
阿细坐过三轮坐过公交也坐过大卡车坐过拖拉机,坐小轿车,这还是头一回。在广东打工那几年,虽是看着大街上车来车往近在咫尺,可连计程车都不曾打过一回的。阿细见车里头闪光的皮具细腻如肌肤,屁股就没敢太使力往下坐,两条腿杵在地上支撑起全身多数的重量。
男人家不在这附近,七弯八拐好一阵还不见停。问明了阿细的出处,男人颇有些惊叹,觉着阿细不太像个乡下妇人。顺势男人就夸了阿细眼睛大,皮肤好,谁娶了阿细谁福气。阿细一心盼着事儿能办好,让小小唐有个好归宿,于是打起精神说些让男人高兴的话儿,私下里希望这男人的老婆能是个好说话的主儿。
男人家没电梯,爬楼爬得阿细差点没折腰。进去后倒是窗明几净,小小唐若能在此生活,阿细也好放心了。男人一进门趿上拖鞋就去了卫生间,阿细站在门边老半天没敢往里走一步。地上太干净了,每块瓷砖都在闪着光。
男人撒尿的声音停止后,一边系着皮带来到客厅。看见阿细杵在门口不动,男人轻轻一笑:“愣着干吗?过来坐,过来坐。以后这就是你们家了。”自己坐到沙发上,用手拍着旁边的位子。
阿细犹疑着往前走了一步:“怎么嫂子不在家?”
男人起身来迎:“先把孩子放下,累不累啊你?”
男人这么一说,阿细也觉得腰酸腿软,就把小小唐轻轻搁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自己被男人拽着并排坐了。沙发是暧昧的橘黄色,屁股下面软绵绵的,阿细忍不住轻轻颠了颠。一转头忽然感到两人挨得可真够近的,男人温热的呼吸有些急促地喷在阿细脸上。
阿细慌忙挪了挪窝,又问一句嫂子在哪儿?
男人嘿嘿一笑:“十年前就去啦。”
猛朝阿细扑了上来……
阿细被墨镜男关在家中十好几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放出来时男人朝阿细胸衣里头塞了几张百元大钞,捏捏小小唐的脸:“孩子真可爱,长大了一定比她妈还漂亮!”
作者简介
彭敏,男,1983年生于湖南衡阳,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现为京城某刊编辑。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今天》《西湖》《光明日报》《南方都市报》等报刊,曾获北京大学未名诗歌奖。本篇是作者创作的第一篇小说。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