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土流光

2015-04-29 00:00:00张瑞江
北京文学 2015年4期

骆驼,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这是一个有好故事的名字,这是一个能在最艰苦的环境中顽强生存的名字,可这样的名字并没有逃过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命运。特殊年代特定的场景和浓郁生活气息,将我们带回远逝的岁月。

咣咚一声,骆驼就矗立在了村东的盐碱洼地上。

地上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碱硝,像经年不化的冰霜。耐碱的菅草、茅草、芦荻全都枯黄着叶片,挑着绒绒的穗子,在冷风中摇摆、颤抖。

东天泛着亮光时,骆驼从西面赵庄走过来,走到村西边的破庙前便住了脚步。没有进村的骆驼沿着沟沟坎坎绕到了村南,看到东西横躺着的河沟,不知有多少个春秋没有淌过水了。绕过村南,走到村东,黑布鞋上便糊了厚重的白碱。站在村东,骆驼又望了一眼村南的河沟,瞄了瞄村庄,说该就是这个村庄了。初始,村人都以为骆驼是男人,后来才清楚骆驼是女人。至于骆驼姓甚名谁,村人谁也不知道,直到她死时也无人知晓,致使味爷在魂幡上画名字时着实犯难。有村人说,就写骆驼吧。有村人反驳道,不写真实姓名投不了胎。有村人说,庄上人都叫她骆驼这多年了,天庭认她哩。

日头爬到树梢的时候,整个村子依然在黑夜的寂静中。只有村南头几个烟囱冒出青烟,很快就在屋顶上空泻淡了。村子中部、北部的烟囱没有丝丝缕缕的动静,一个个朽木桩样憨憨痴痴地杵着。

骆驼说,这该是半边村了。

骆驼说完,眼前就刮起了一股风,就有白色盐碱高高低低地翻卷。碱硝就盖在了骆驼的发梢上、脖颈上。眼睑里、鼻孔里、耳洞里、唇缝里都灌了碱硝。于是,骆驼的肠胃里、喉咙里就有苦涩的涌动。

骆驼橐橐地往南走,咯吱咯吱的响动穿越在寂寥空旷的荒地上, 荒地上竟留下一个追赶一个的脚窝,脚窝踩陷的断裂茬口上没有一粒土星,和地面一样,翻闪着白茫耀眼的碱硝。走到村南,骆驼再次印证了自己对这就是半边村的判断。由村南往村西拐时,骆驼就看到村西路口吵吵嚷嚷着一群人。

村口停放着车辆。一条宽展的土路,坑洼不平地往西延宕着。四辆或者五辆枣木或者梨木打成的圆盘车,把路口堆得满满当当。车盘上一个个口袋被五花大绑着,车盘下挺立着的木轮深陷在碱硝里。

每架木车前立着一个男人,路口上峰峰岭岭一片。女人孩娃相拥相偎拦在木车后面,湖湖河河地堵住了男人和木车回村的退路。

骆驼站在了一片瓦砾上,看得出来这就是半边村里传说的寺庙。寺庙不大,有两间房屋,不知在何年就坍塌了。破碎的青砖青瓦在碱硝里浸泡着,透出蓝莹莹的光亮。沿着水洗绸布样蓝莹莹的光亮铺展去,骆驼仿佛看到了从前没有坍塌的寺庙……青黑色的寺庙宛如一顶青黑色的绒冠扣在地上,一阵阵卷风滚过,碱硝蚊蝇样落在寺庙顶上,抱在寺庙墙上,在墙上没抱紧的就像流淌下的月光,叮叮咚咚地泻在了墙脚下,待在墙脚下的碱硝摔死般再也不动了。风来了,雷来了,它也一动不动。风过后、雷过后,雨来了,雨一来碱硝就变成了钻玉米芯的甜虫,摇着白光拼命地往墙脚砖里爬。墙脚砖痒痛难耐,哆哆嗦嗦时便有砖屑甩落。村人在寺庙内烧香拜佛,祈求佛祖改变村人的穷苦命运。香烟袅袅升腾,是村人哀求的呼唤,红一声紫一声水蛇样在佛祖的耳朵上、嘴巴上、鼻子上、眼睛上缠绕,越过头顶往天上飘浮。撞到屋顶了,哎呀一声,才知回头,在佛祖头顶盘旋。屋顶坚硬着一层香烟,用锹铲下一块能堵透着风的墙洞。然而,半边村人的粥碗里依然漂着月亮。香灰窸窸窣窣落在地上,是村人哀求佛祖的眼泪。泪水哭完了,眼窝就像久旱的春地,干裂着缝缝隙隙。一层香灰渣棉被样覆在地上,又一层香灰渣棉被样覆在地上。半边村人的日月依然没有丝丝毫毫的光亮。原本南洼地、东洼地、西洼地里能长出些高粱,冷不丁还能冒出三三两两的玉米,可后来,玉米一株也见不到了。村支书喝令村人去找。村人回来说,就连高粱也比以往更稀疏了……寺庙的墙脚砖在日日夜夜碱硝着,无声无息无踪无影。这天这夜,月光如银般泼泼洒洒着,没刮一丝风,没落一滴雨,寺庙倒塌了。寺庙倒塌没有惊扰一个村人,没有一声狗吠,没有一声鸡叫。寺庙就这样偃了旗,息了鼓。次日清晨,在村口走动的村人们没有一人注意到寺庙没有了,好像昨夜世上和往常一个模一个样,什么都没发生……

站在村口木架车后面的男人们弯下腰架起木车,脚狠命蹬地,骨断筋连,轰轰烈烈、地动山摇。

哇——,一声哭叫。

哇——,又一声惨烈的哭叫。

一个女人死死地拧了怀里孩娃的屁股,手还没有松开,另一个女人狠狠地掐了怀里孩娃的屁股。顿时,村口的日光里就血血晕晕红红艳艳着。

架起木车的男人们突然把刚刚挺直的腰又弯下去,放稳木车,回转身来,僵住了,痴住了,一动不动了。

一个孩娃哭叫,又一个孩娃哭叫,所有的孩娃都哭叫,声音尖锐刺耳,像银白的针朝村口的男人们扎去。

木架车后面的男人们面着村子依然木着呆着,眼窝里隐约汪着潮水。

终于,哭声歇了,嚷声歇了。村口静了,整个半边村都静了,能听到日光落地的声音。

该起程了。遥遥远远的路途在前面等着,要男人用双腿去量,要木车用独轮去滚。于是,车也辚辚了,马也萧萧了。男人们出征了,架起木车往前使力推搡,随着刺啦一声响动,一个木架车上的口袋随即像淌出一抔又一抔月光,银子般泻在地上。

硝石!站在寺庙瓦砾上的骆驼惊恐了。

破口袋的木架车停下来。男人扭转身子向村口大骂,一个女人从人群里跑出来,到车前就用双手去捧地上的硝石往口袋洞里塞,结果大都又撒在了地上。男人的骂声一高一低,一明一暗。

不能再去卖硝石了。骆驼吼起来了,吼着的骆驼从寺庙瓦砾上走出来。

女人跑回家拿来针线和一块席头。将硝石倒在席头上,把口袋缝补好后,装好硝石又重新捆在木架车上。

去卖硝石就回不来了。骆驼钻入人群,夹在两个女人中间。

最前面的木架车已成了个摆动的水罐,咕咕隆隆地滚下赵庄前的深沟。

我就是来找你们的呀!骆驼吼完,就刮起一阵旋风,碱硝、草叶在村口翻卷。

日头缩了最后一丝夕光,黑夜一坨鸟粪样落在了半边村里。各家各户的柴门哗啦啦合上了,咔嚓嚓闩上了,骆驼就立在了街筒上。整个半边村唯唯独独地只有骆驼一个人被关在了院门外。骆驼没有丝毫的孤单,倒觉得院门外的整个世界都属于自己的了,感到格外舒畅和惬意,对这半边村人竟全然不知。

站在街筒里,看不见的夜色如墨水般灌进骆驼的眼睛里,而后便浩浩荡荡在脸上、肩上,而后又浩浩荡荡在腹上、腿上。骆驼想甩掉粥样的夜色,就去踢腿,果真黑夜就有被踢得咔咔嚓嚓的脆响,像摔碎一串饭碗。骆驼心里格外亮堂。骆驼在黑夜里走动,眼前就有切割黑夜的亮道在闪开,像一只白山羊走在前面。骆驼走出街筒,沿着村西边的羊肠道往南走,走到了村南的麦场。其实,在清晨骆驼绕着村庄转悠时,就已经肯定了麦场屋是自己的归宿了。骆驼走到麦场屋黑漆漆门口发愣时,月亮喜鹊般跳上了麦场东面柳树的枯枝上,随后就和骆驼一起迈进麦场屋里。

整整一个黑夜,骆驼睡得香山甜海。醒了时,清凌凌的微笑还荡在晨光里。麦场屋里靠北墙上堆着脱了颗粒的高粱穗,东墙堆着干草,西墙也堆着干草。夏季雨水僵直的蛇样趴在四周墙壁上,秋季雨水草绳样压在夏季雨水上。空气里残存着稀薄寡淡的秋色,飘着陈粮的霉涩味道,还有丝丝连连断断续续酒的醇香。骆驼正觉得好受活,这时,麦场上响起槖槖的脚步声。

脚步声歇了,歇在了麦场屋前。就有比口袋略高些的男人瘦鸡样瘟在了麦场屋门口,破衣烂衫一片乌云般罩着,屋内就多了一层灰暗。

男人先是咳了一声,说,离开村子吧。

屋内就又多了一层灰暗。

赶快离开吧。男人说,这麦场,这场屋,这高粱,这青草,都是生产队里的,都是集体的。

骆驼从干草上爬起来,说,我就是来你半边村找你们的呀。

男人说,我是村上的支书。别说用不着的了,快拎着你的包袱走吧。

骆驼说,你是支书,你就别让村上人再去卖硝石了。

你这就离开。男人说着就弯下腰,伸手去抓草上的包袱。

骆驼一屁股坐在包袱上,说,我死也不会离开!

男人的手缩回来,僵在半空中,说,你要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骆驼说,村上人去卖硝石就回不来了呀。

天色突然暗下来,日光里隆起了灰青青的波浪。麦场上有两幢高粱秸垛,就像一双软塌塌的瘪乳,中间有孩娃在黑乎乎地爬动,三三两两的男人女人立着、望着。

男人说,全村上都知道你夜个没离开村子,怕你留下来争吃食。这场屋是属于集体的,头年陈拉巴的房屋都碱塌倒了,也没准许他住这场屋。

骆驼没有吱声,黑红的脸上瓦片样哗哗啦啦摔下一摞坚定的碎响。

你即使今儿个不离开村子,也得离开这场屋。男人扭转身望了一眼麦场上的高粱秸垛说,跟着我走吧。

骆驼拎起两个包袱就随着男人走出场屋。

走在前面的男人,踢踢踏踏地惊起一雾碱硝。哞一声牛的吼叫呜呜泱泱地涌在村子里,溃堤的洪水般在街筒里奔流,撞在村前的沟坎上,泻在男人和骆驼脚下的土道上,白一片,灰一片。沿着村前的土道往北拐就走到了村西路口,到了路口男人就稀了脚步,后面的骆驼也就稀了脚步。走到街筒口,停下了。苇塘干涸着,撒下的网样裂隙着,枯枝败叶的芦苇残喘在凉风里。男人又往前走了六七步,脚前那口水井就等在那里,井口围着几块粗粒的灰白石头,石头下压着几近糟酥的青砖,井腔里传出青砖碎裂的闷响。传说,是先有的这青砖井,后才有的半边村。男人痴了一个深秋的光景,折了身子往回走,走到村西口,往北走,走到街筒口就直愣愣地往村里扎,到了一个土房前,立在门口高喊,榔头爷——榔头——榔头爷——榔头——

男人推开半掩的柴门走进里屋。土炕上铺着麻麻花花的席头,靠墙堆着一团被窝,汉子委在被窝上,正咝咝啦啦地抽旱烟。

榔头爷!男人说。

揍吗?汉子问。

让这个外村人在你家歇一两天。男人说,歇一两天就让她走!

榔头把旱烟从嘴巴上移到炕沿边,吐出从腔道走出来的烟雾,刚要说话,嘴巴就死死冷住了,像挂着的一个青柿子。而后就驴驴马马地跑响一路咳嗽。停了,歇了,榔头眼里涨着泪水,脸像透着紫褐的抹桌布,有风哨样的声响稀薄下来。突然又一阵咳嗽暴起,这次比上一次更猛烈,一浪高过一浪,手里的旱烟灰渣拖着火星呼呼啦啦地跌下炕沿,被窝像青蛙鸣叫时的气囊,伸张收缩中有油黑在闪亮。土炕在颠簸,土屋在摇晃,土尘、碱硝、唾沫,在飘扬碰撞。土屋瞬间就要倒塌了。突然榔头的咳嗽歇息了,彻底地歇息了,就连风哨声都没有一丝一毫了。

让这个外村人住上一两天,走就行了。男人说完闪了门一下,走出了土屋。

榔头欠了欠身子,扬了扬头,说,我不是撵你,你走吧,我这儿没吃的。

骆驼说,我是来找你们的,告诉村上不要去卖硝石了,去了就回不来了。

榔头说,你是说,卖了火硝挣了大钱,男人们在那富裕地方另娶妻生子不回来了?

骆驼说,不是,这硝石根本卖不了钱。那远的路,挨饿、受冻、生病,就死在路上了呀。

榔头说,村上都指望卖火硝换回钱,就这一条生路呢。

骆驼说,是一条死路。我和支书说过了,可别让村上人再去了。

榔头说,你是说大嘣死在路上了?

骆驼说,死在路上了。

榔头说,栓住死在路上了?

骆驼说,死在路上了。

榔头说,长生死了?

骆驼说,死了。

榔头说,黑剩死了?

骆驼说,死了。

……

清晨第一缕日光牛毛样细细柔柔地飘到半边村里,这时村庄里的风箱就喊山赶海般响亮起来。咕——嗒嗒——咕——嗒嗒,这些家的风箱叫声,是一日三餐不怎么断顿的欢快鸣唱,果真是冒出烟囱的炊烟就黑重重直硬硬地冲入天空里,天空里就有喀喀嚓嚓的碎裂声。吱吱——噗——吱吱——噗,这些家的风箱叫声,显然不欢快,充满着凄楚和悲戚,是缺了上顿没下顿的幽怨,风箱白天黑夜地闲置着,久了,抽板、栽毛、堵头、拉棍,就都黏了、瓷了。可就在这个平平常常的晨时里,家境不好的风箱,却和着咕——嗒嗒,就,吱吱——噗,起来了。烟囱里冒出的竟是灰黄黄的絮烟,很快就飘散在了屋顶上。

街筒里塞满了村人们的欢歌笑语。有人根本就没烧早饭,不知在几更天里就拥在了院门外。有的一家人端着刚刚从锅里舀出的粥,哐哐呛呛地走出家门,端着碗站在街筒上,见人就说,知道了吧,去卖火硝能换大钱了。另一个人忙说,咱这火硝卖给开金矿的了,换回来的不是钱了,是金砖是金娃娃了。

一个男人说,真他娘的没想到,连猪食狗食都吃不到年底的命说变就变了。一个男人说,这是多亏了支书哇!想来头年跟他吵那一仗,怪对不住他的。一个女人说,猛一下有了金砖金娃娃,这日子可怎么个活法呀?一个男人说,我要买好砖好灰好料,盖城里人住的房子,抗住盐碱,过塌心日子。村人们的欢笑是半边村多少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欢笑,真不知道今天的日头是打西边出来,还是打北边出来。欢声笑声碗碟样在街筒里飞转,落在了土墙皮上,一块白花花的盐碱就灿烂成了牡丹花;挂在了枯干的榆树、柳树、椿树、桑树的枝丫上,枯干的树皮里立马就有了绿色的潮动。

有了金砖金娃娃,我的五个光棍儿子就都能寻上老婆了。

我先把我的腰疼病治好。

我把我爹娘爷奶的坟挖了,放上棺木。

我就在方圆千村百乡寻个最俊的小女人当娘儿们。

……

二嘣卷风带火地跑到街筒上,对着村人们说,俺娘又活过来了,多亏了骆驼。俺娘眯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俺哥大嘣的名字。骆驼说俺哥大嘣能换金砖金娃娃回来。俺娘就睁大了眼,挺起腰靠在被垛上了。

你是说骆驼救活了你娘?

嗯。

你是说骆驼说你哥大嘣能换回金砖金娃娃来?

嗯。

骆驼不是说去卖火硝换不回钱吗?怎么又说能换回金砖金娃娃来呢?

骆驼不是说卖火硝的都死在路上了吗?怎么又说大嘣还能活着回来呢?

那他骆驼的嘴怎么就像狗皮帽子没个反正呢?

榔头过来了。榔头的腿脚不便,就不经常走出屋门。这时从街筒北头走过来,和往日相比就有了些大不一样。往日里榔头隔七岔九地走在街筒上,右腿拼命往前甩迈,落地生根后,落在后面的左腿狠命往前拖拉,右腿再拼命往前甩迈。两只胳膊不停地甩动,以生产前进的动力,也是保持平衡的需要。同时一颗倭瓜样的脑袋也在不停地摇摆,除了生产前进的动力外,更重要的是体现坚定勇往直前的意志。可现时,榔头走过来就增添了许多麻利,只是走起来还有些跛瘸。

见骆驼了吗?榔头立足未稳,气喘吁吁地说。

村人见变化了的榔头,立马生出惊愕。

骆驼是女人!榔头说。

村人茫然。

骆驼不是爷们儿?

嗯。

骆驼是个娘儿们?

嗯。

村人又是茫然。

榔头你是怎么知道骆驼是个娘儿们的?

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骆驼撒尿了。

骆驼撒尿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骆驼蹲着了。

骆驼住你家,你是不是把骆驼当成你的娘儿们了?

蹲着撒尿的不一定是娘儿们,二秃就蹲着撒尿好些年。

蹲着撒尿的还有铁锁呢。土房让盐碱碱倒了,檩条砸在腰上还白捡了条命,蹲着撒尿也实足呢。

村人笑了。笑声银铃铜铃般亮响在日光上,浩荡在半边村里。

榔头问,骆驼到底去哪儿了?一个男人说,只见骆驼从大嘣家出来绕过槐树往西走了。榔头听后,就绕过槐树,走到废弃的猪圈,沿着村街慢吞吞地来到破庙的瓦砾前时,榔头犹豫了。榔头望着村西口,望着村西口通往赵庄的土路,坑洼里蓄着碱硝、寒凉,还有留在碱硝和寒凉上的村人的脚窝。骆驼就是踩着这条土路走进了半边村。半边村的穷苦呀,逼得骆驼又从这条土路上逃走了?不会呢!就是逼跑了五个六个、八个九个的半边村人,骆驼也不会跑。骆驼的心铁得就像秤砣疙瘩、锤头疙瘩,就是秤砣疙瘩化了、锤头疙瘩化了,骆驼的心也化不了。骆驼的心死定了,就是不让半边村人再炼硝石,再去卖硝石。这时榔头的心里就有只萤火虫吱吱哇哇地盘旋着。呼啦啦一股凉风从破庙瓦砾上方赶过来,青瓦片样咔嚓扣在了榔头的额头上。

榔头启动了脚步,歪歪斜斜地走出破庙瓦砾,洒下一地的坚定。榔头走在芦苇塘西沿上,落在地上的芦花残败在碱硝里。骆驼十有八九去了村里的硝棚了。榔头边想边顺着村西路一直往北走,过了两个道口,就来到了硝棚前。烟雾瘦狗样从棚门口内、棚窗口内蹿出来。咕——嗒嗒——咕——嗒嗒——的风箱叫,和烟雾绞在一起,硝棚就鼓鼓涨涨摇摇晃晃着。榔头走进棚内,架在泥灶上的大铁锅里沸腾着水泡,就像生长着一畦狗尿苔欢笑着。一只铁锨在锅里不停地翻转搅拌,七八个狗尿苔被铲断扣翻了,随后又有七八个狗尿苔欢快地站起来,前仆后继,勇往直前。靠近北墙,几个男人正忙着把硝土研细,把从锅灶里掏出的高粱秸秆灰碾碎,而后放在一起不停地调和。

风箱叫声稀了,停了,宣告一锅硝炼好了。

硝棚里弥漫着呛人的气息。人们咳嗽连连,在一阵接一阵的强咳后,把秽物抖落在碱硝上,扯挂在高粱秸秆上。有几个男人竟然喘息艰难,胸中又风箱般呼呼啦啦地响起,棚里扯满了青藤紫藤。

连骆驼都没能忍住,一串干咳后说,我说好多遍了,你们不能再炼硝石卖硝石了。

俺们炼的不是硝石,俺们炼的是火硝!

一回事呢。你们炼的硝石含钾量太低,根本制不成炸药!

胡扯淡!俺们知道,这火硝能换回金砖金娃娃来!

大铁锅里的硝石凉了,天也黑了,村人把析出的硝石放在席子上,回家了。

骆驼随着榔头长长短短轻轻重重的脚步,回到了家里。坐在土炕上,骆驼说,让生者快乐,让亡者安详。榔头说,你说的这是什么呢?

大嘣娘死了。原本大嘣娘的死和半边村上的人死一样,就像秋天里落下的一枚树叶,冬天里飘下的一瓣雪花,最后在碱土里就悄无声息了。隔三岔五地死人,对半边村来说再平常不过了。如果有半年村上不死一个人,一年不死上五六个人,全村人就感到世道变了,看看村上的街筒,看看村上的道路,是在哪儿垒了墙,是在哪儿挖了沟,是不是不经意间改了半边村的风水。然而,大嘣娘的死就不一样了。大嘣娘眼看眼地咽了最后一口气,可是,骆驼一说大嘣快回来了,大嘣要带金砖金娃娃回来了,大嘣娘的双眼就瞪圆了,眼底处散着浊黄。过了一晨半日,大嘣娘浑身就又稀软了,脖颈立不住的头颅拖着旱草样的糟发,栽到被垛上,而后滑到土炕上。骆驼就又说,醒醒吧,说不定大嘣明儿个后儿个的就赶回来了。大嘣娘就睁睁眼,眼缝也就有玉米穗线宽。大嘣娘又多熬了十天半月,终究没能等到大嘣回来。在大嘣娘入殓后,二嘣说,让骆驼给他娘开光!说这是他娘死前的心愿。

半边村人从来就没有听过、更没有见过给死人开光。昏黄的油灯光下,大嘣娘仰躺在棺材里,瘦削的脸上荡溢着蜡黄的愉悦和安详。半边村人能走出家门的大都来了。男人女人老人少人都拥挤在大嘣家的院子里,一层一层围着棺材,挤不进了,就找来树墩、坯墩垫在脚下,再外层的就搬来水缸,倒扣在地上双脚挤站在缸底上。一些老人、病人、残疾人,最终没能挤进人围,就扶着院子的断墙、仄斜的柳树长咳和哮喘。有的村人是为了见上大嘣娘最后一面,有的村人就不是,是专为看骆驼为大嘣娘开光的。

开光开始了。骆驼左手拿着一只碗,碗里滴了香油,油香顿时在棺材上空,在院子里,在黑夜里翻卷开来,夜色立马厚重了一层。骆驼右手握着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大嘣娘的眼睛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眼——看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嘣娘的耳朵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耳朵——听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嘣娘的嘴巴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嘴——吃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嘣娘的肩膀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肩——扛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嘣娘的手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手——拿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嘣娘的脚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脚——走八方!

……

为大嘣娘开光完毕,骆驼闭目、静气、默着。

夜色死一样静,能听到黑夜墨样的流动。

默过了一个寒冬。

终于有人说话了。

快看呀,大嘣娘是不是比原先好看了?

是啊,比以前富态了,不是吗?

村人们在无影无形的油香潮胀中,开始兴奋了,骚动了。

躺在棺材里的大嘣娘,身穿蓝袄,这身蓝袄早已穿过,有些旧色,还好,没有补丁,不知哪年洗过,晒干叠好压在了箱底。袄上残留着洗后的水痕,一条蛇蜕皮样的盐碱盘在腰际,上下还散落脆枣、黄豆样的盐碱,闪亮着陈年的光白,光白里透发着酸涩、腥咸、霉糟。

突然,就有了孩娃剜心割肝的哭叫。

原来几个孩娃从大人的胯下钻到棺材前的供桌下,去偷骆驼开完光后放在供桌上的香油碗。几个孩娃在供桌下争夺油碗,油碗摔在地上,碎了。孩娃们就拼命抢夺碗片,把碗片送进嘴里,去舔上面的香油。结果孩娃们就割破了嘴唇、舌头和手。血就淋漓在孩娃脸上、衣衫上,还有地上、供桌腿上,血红在油灯光影的晃动中不停地摇摇摆摆。

哎吆——俺的那个儿哎——

女人的一声长哭——竟然在大嘣娘的灵前哭儿子——村人们惊呆了。

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在供桌前揽住自己的儿子,边哭边擦脸上的血。村人们嘀咕着,大嘣家有了好运,人从死到下葬入土前遇到红是喜是彩头,死人家能冲丧气!那破嘴破手的孩娃家就倒霉了,出红的人家遇到了死人,就沾上晦气了!

几个破脸破手孩娃的娘听说沾上了晦气,哭得就更厉害了。初始,村人们都为之动容,很难过,有的也随之淌下热泪。可是,就在女人不停地哭喊儿子时,人们便冷凉下来,随后,便有了说说笑笑。

骆驼扶起哭喊着的女人,说,大嘣娘开了光了,就没有丧气晦气了!快领孩子回家吧,给他洗洗擦擦,先不要给他干粮吃。

俺家连稀的都没有,哪去偷干的给他吃呀?女人站起来说,你是说,给大嘣娘开了光,俺家就真的沾不上晦气?

真的沾不上晦气!骆驼说。

沾了晦气,就和你没个完了。是你的碗祸害了俺的儿!几个女人说完,领孩娃走了。

翌日,埋葬了大嘣娘。夜里,骆驼拿着小包袱进了大嘣家。二嘣和媳妇正坐在炕上喝稀粥,见骆驼进屋来急忙溜下炕。骆驼把小包袱撩开,现出一包黑豆、一包烤焦的红枣,还有一包炒熟的芝麻。二嘣和媳妇感激的泪花泊在眼眶里闪动。媳妇说,骆驼婶子,你怎么又给俺们送这好吃食来了?二嘣说,俺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骆驼说,想报答我,就和媳妇早些天坐下孩子!

半边村人的日子和往常一样,就这么稀稀松松地过着。盼着秋天,秋天就汪白汪白地来了。收成就这个收成,四四周周的洼地里依旧是白花花的盐碱,比去年又长出了一指两指高低的碱硝。还好,南洼地里、西洼地里都长了一片高粱,就连东洼地里,虽然比不上南洼地里和西洼地里,但也在零零散散地长着高粱。村人们还是有些喜悦,收成这两洼半的高粱,半边村人就能活命了。

还没有入冬,早和晚刚刚有薄纱般的凉意,晌午仍然热得燎燥,可二嘣的媳妇就像穿了棉袄棉裤,肚子腆胀着,在麦场上脱高粱粒、捆高粱秸。

二嘣媳妇八成怀上孩娃了。

可是呢,这不都显怀了!

二嘣媳妇怀上孩娃,在半边村一股旋风样卷开了。二嘣娘死前胡话里还在念叨,大嘣是光棍,去卖火硝总也不回来。二嘣有媳妇,媳妇都40了还没怀过孩娃。

半边村人觉得蹊跷,七七八八地议论着二嘣媳妇怀上了孩娃。就有人急风急雨地跑进人堆,说,知道吗?大嘣娘坟头上开了一枝倭瓜花!

村人们就快腿快脚地赶到村东的坟场,果然真就有一枝倭瓜花灿烂在大嘣娘的坟头上,荡漾在秋末的日光里。坟场里的盐碱要比南洼地西洼地的盐碱厚,要有土炕深,连菅草、茅草、芦荻都难长,怎么就偏偏在大嘣娘的坟头上生生硬硬地长出倭瓜花呢?

二嘣媳妇怀上孩娃了!

二嘣娘坟上长倭瓜了!

是呢,是骆驼给二嘣娘开了光!有福荫了!二嘣娘死了刚刚三个月,满打满算不足百日,就应验了哇!

骆驼为二嘣娘开光后,就给二嘣家带来了好运气。村人的议论就像潮水一样,从村中央潮到村东、潮到村西、潮到村南、潮到村北。柴棚里、门洞下、屋炕上,就呛呛唔唔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街筒口槐树下站着一个男人,望了望天,看了看树,挠了挠陈年蓬松的头。又一个男人从街筒北口踢踢踏踏走过来,走到槐树下就歇了脚步。

你看看,那头外来的骆驼还真挺能。

给二嘣娘开了光,二嘣家就来了福气呢!

就是呀!

能呀!

神呀!

就又有三三两两的男人女人从各自家院落里走出来,又有零零星星的过路人从通往赵庄的土路上凑过来。槐树下就站满了村人。

二嘣家的福气,就真的是骆驼给他娘开光开来的?

那可不是呗,给他娘开完光,他娘儿们就怀上了。我头晌还见他娘儿们了,看她那脸色那气象,肯定还是怀个儿子呢!

照你的说法,骆驼不给二嘣娘开光,二嘣媳妇铁定怀不上孩子?……清水洼的齐二毛和媳妇结婚30年,媳妇一直怀不上孩子,都到50岁了,谁也没承想,怀上孩子了,那时齐二毛媳妇比今儿个二嘣媳妇的岁数还大呢。齐二毛家的老人死也没有开过光,那时压根儿也没听说过开光呢。

除了二嘣媳妇怀上孩子,那二嘣娘坟头上还长出倭瓜花呢。你说那村东坟地除了长盐碱,还能长什么呢?

那不简单嘛,一只大个的鸟在天上飞,扑哧,一坨鸟粪落在了二嘣娘的坟头上,那鸟先是吃了倭瓜,那坨粪个大,就隔住了盐碱,就长出了倭瓜花。

那坨鸟粪怎么就不歪不斜地正好落在二嘣娘的坟头上呢?

你是说,那坨鸟粪怎么不往你家坟头上落呢?是吧?唉,正是呢。能往二嘣娘坟头上落,不往别人家坟头上落,就证明了,二嘣娘死了,开了光,就有了仙气,就有了福荫。

日头到了正平南,没有一个人回屋烧火做饭。口干了,舌燥了,人们的话语像是从喉咙里扯出的粗布,黑一块、紫一块。有人忍不住了,就进到谁家的院里、屋里的水缸里,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进肚里,撇下水瓢,边擦嘴,边走回槐树下。

二嘣家有了好运,到底是不是骆驼给二嘣娘开光带来的呢?就有一蓬信,就有一蓬疑,云在村子里,雾在村人的心上。

又有一个女人在絮叨,说是开光,不就是拿个碗拿根筷子在大嘣娘身上比画比画吗?比画了比画就有了好运了?

这车轱辘样的问话,村人们都听烦了,烦透了。槐树下死一般寂静。

味爷接连咳了几声。味爷一般不说话,别人说,他只顾抽旱烟,他说话前总要连续干咳。

骆驼在家供着一尊金佛,你们知道吗?味爷坐在槐树长在土外的粗根上,把旱烟磕在鞋底上,说,骆驼给二嘣娘开光前,先给金佛烧香、磕头,请上佛性,才去给二嘣娘开的光。

味爷的话一说完,村人们就呆住了,槐树也呆住了,墙头也呆住了,街筒的过道风也呆住了,纹丝不吹了,被过道风旋起的碱土、树叶、草末,也就呱嗒一声,趴伏在地上,就一动不动了。就连日头也呆住了,就卡在槐树的枝杈上,僵硬了,原本日光落地时咔咔嚓嚓的声响也没有了。

骆驼真的有金佛?一个女人的喊叫,让默了有一个冬天那么长久的村人们醒过神来。村人们都立在槐树下,唯独味爷一人始终坐在地上,把磕空了的烟锅又续满烟叶。

骆驼就真的有金佛呢?

村人们没有应声,味爷也没有应声,两腮瘪收着在吸烟,一阵阵咝咝啦啦呼呼噜噜。村人们腰酸了、腿疲了,有人捡来坯头坐上,有人把鞋子脱下来垫在屁股下坐着,有人干脆曲下身子,一屁股砸在了地上。总之,还是没有人想回屋烧饭,就这样围着、耗着,时而冒出一语半言的问问答答。

狗剩从芦苇坑边走来,走过破庙的瓦砾堆,就直直硬硬地往村人这边赶。狗剩站在槐树下,空气里就弥漫着碱硝水汽,村人的眼里、鼻里、嘴里就有苦酸腥涩流流淌淌。狗剩的黑衣黑裤上叠着补丁,补丁上覆盖着碱硝水落下的斑斑圈圈。日光躲过槐树枝杈照在狗剩的黑衣黑裤上,斑斑圈圈就闪着昏黄。斑圈同槐树叶阴影洇在一起了,那碱硝了的斑圈就和没在衣裤上一个样。

狗剩说,骆驼又在硝棚里闹呢,就说咱们炼的火硝挣不了钱,就说去卖火硝的全都回不来了,就说大嘣、栓柱、长生、黑剩全都死在路上了。

她说她有金佛了没?一个女人问。

是呀,骆驼说没说她有尊金佛?一个男人问。

金佛?啥金佛?哪有金佛?狗剩呆愣在槐树下,淹没在目光里、日光里。

天光像着了颜色,变青、变灰,不声不响地暗淡下来。当日头缩了最后一根光线,吱哇一声栽进西面赵庄村里时,半边村人才觉出这一天太漫长了,从未见过的漫长,长过了半边村的历史。

夜里飘着浅浅的月光,看不见月亮挂在哪儿。半边村人往日在这时就上了土炕,躺了、歇了,即使睡不着,也就吹熄了油灯,在黑夜里说说叹叹,把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你说一遍,我说一遍,总在巴望着幸福光景。可就在这一夜,整个半边村人就像着了邪魔,不上炕,不睡觉,吹了灯,溜出屋门,迈出院门,走在街筒上,偶尔遇到村人,猛一惊乍,说,干吗呢?还不睡呢?那人说,今夜多喝了一碗黏粥,肚子胀得慌,出来转个圈。随即脚步声就埋在夜色里了。

月亮就像被母亲掰去了一块面饼样吊在上空,榔头的破败院落里就有蓝莹莹的光亮在流淌。土围墙被雨淋碱蚀后衰落了,高处不抵人的肩膀,低处不足人的膝盖。墙头上摆着黑西瓜样的人头,整整一圈起起伏伏。

看见金佛了吗?

没有。

连佛光也看不见吗?

看不见。

你呢?你看了吗?

也看不见。

……

咯吱,一声,柴门开了。

骆驼踢踢踏踏地走进院子,靠南墙有四个土炕大小的菜畦,榔头种过茄子、黄瓜、豆角、西红柿。榔头施肥、浇水,一顿周遭侍候,最后苦苦巴巴地刚刚钻出嫩苗,还没等到长出果芽,就被碱萎了碱死了,嫩秧就干瘪在了碱土上。骆驼走到菜畦上就不走了,就立在菜畦上解裤子,呼呼啦啦褪掉裤子,蹲在菜畦上,就传来了一阵呼呼啦啦的撒尿声。

骆驼还真是个娘儿们。

真是个娘儿们!

骆驼撒完一泡尿,就回到了屋里。

刚才屋门开着的时候,你看佛光了吗?

没有。刚才骆驼开门时,我把脑袋缩在墙头外边了。你呢?你看见了吗?

也没有。

可能是院子里太亮了。你想啊,若是月黑天,那佛光不就亮了吗?

那等月黑天再来看。

……

狗剩,狗剩呢?是味爷在墙外找狗剩。

狗剩在南墙头趴着呢。

味爷就来到南墙头,扒拉了几个脑袋,说,狗剩,别在这儿趴着了,快家走吧,你爷爷不行了。

过了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卖硝石的人没有回来。又过了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卖硝石的人还没有回来。这又过了冬天、春天,眼看着夏天也快过去了,天天从日头升出来到日头落回窝,再到月亮也爬出来了,总也不见卖硝人的半个人毛影子。半边村人真的开始有些迟疑了,有些恐惧了。出村卖硝的人在把金娃娃换到手里后,就真的在城里住上了洋楼?就真的天天悠闲着吃香喝辣?就真的忘了爷奶爹娘?就真的舍了兄弟姐妹?就真的甩了老婆孩子了?有一个人、两个人,痴迷上了城里日子,痴迷上了天堂生活,那全半边村所有出去卖硝的人呢?都痴迷上了外面,都不回家了?所有人的良心都让狗吃了,猫啃了?一点渣、半粒末也没丢下?半边村人越发迟疑了,越发恐惧了,就在这半边村人迟着疑、恐着惧的当儿,骆驼还是在街筒里、院落里、硝棚里,嘶嘶哑哑地说叫着,可别再炼硝石了,这硝石根本卖不了钱。去卖硝石就回不来了,那远的路,挨饿、受冻、生病,就死在路上了,大嘣死了,栓住死了,长生死了,黑剩死了……

果然,半边村人去硝棚炼硝的人日渐稀了、淡了。接下来,白天里黑夜里,硝棚内就空着、落着。过了十日半月,就有村人又熬不住贫苦,炼硝——卖硝——换金娃娃——挣大钱的渴望毛毛虫样在心里拱动、爬行。一个人走进了硝棚,又一个人走进了硝棚,成堆的碱硝土和高粱秸灰,被从门缝里、窗缝里、墙缝里刮来的风吹散了,沟沟坎坎地漫在棚地上。大铁锅里残留的石硝像落下的一张蛛网,麻麻岔岔着青青灰灰。高粱秸灰让雨气潮腐成了估衣的气息,弥漫着满棚屋的黑蓝。走进硝棚的一两个人要把硝土研细,把高粱秸灰碾碎,要把这研细碾碎的混在一起放在水里。要有人坐在地上拉风箱,填高粱秸烧火,要有人蹲在灶台上不停地搅拌硝水,防止粘底和飞溅……这些活计一两个人显然是忙不过来。于是,两个人倒了簸箕里的硝土,熄了灶膛里的柴火,叹了声有一个深冬般长的白亮亮的气,掩上门,走了。

狗剩爷爷死了。

狗剩爷爷死前捯着短气,瞪着枯眼,要求死后让骆驼开光。狗剩爷爷咽了最后一口气,还没抬到灵床,家里人就去央求骆驼开光。整个半边村人也都盼望骆驼给狗剩爷爷开光,期待着开光后的灵验。

开光开始了。骆驼左手拿着一只碗,碗里滴了香油,顿时油香在棺材上空,在院子里,在黑夜里翻卷开来,夜色立马厚重了一层。骆驼右手握着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狗剩爷爷的眼睛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眼——看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爷爷的耳朵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耳朵——听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爷爷的嘴巴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嘴——吃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爷爷的肩膀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肩——扛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爷爷的手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手——拿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爷爷的脚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脚——走八方!

……

为狗剩爷爷的开光完毕,骆驼闭目、静气、默着。

夜色死一样静,能听到黑夜墨样的流动。

默过了一个寒冬。

转天从早起到晌午,一直在下着时急时缓的细雨。狗剩家院子里停着狗剩爷爷的灵棚。因为下雨,满院落的碱硝泥。初始,院地上布满了村人的脚痕,一个挨着一个的脚窝里蓄着碱硝水。后来,随着村人们来回踢踏的脚步,一个脚窝也不见了,是一片透着碱硝的烂泥。这一湾烂泥,在村人的心里就是一湾烂麻。碱硝泥挂在了鞋子上、裤腿上、孝衣上,先挂上去的碱硝泥还未干爽,后面的碱硝泥就又挂上去了。味爷说,狗剩爷爷死,天爷都难过得厉害,哭个不停呢。其实,半边村人早就意乱心烦了。院子里下着雨,灵棚里也在稀稀拉拉地淌着水。孝子贤孙们围着棺材蹲蹲坐坐、坐坐蹲蹲,刚把右脚从屁股底下撤出来,换上左脚,没过半袋烟工夫,就又把左脚撤出来,换上右脚,充满烦躁不安。来灵棚前吊唁的村人更是潦潦草草,先是哭声长调,调声越长说明吊唁者对死者的悲情越重。一般哭上七八个长调就说得过去了,若是哭上十个长调说明吊唁者对死者感情好、交往深。若是哭上十多个长调,那说明吊唁者和死者的感情超乎寻常了,否则,就是虚情假意。所以,哭上十几个长调的吊唁者几乎见不到。村人来到狗剩爷爷灵前的哭声,雨小时像蚊蝇的鸣叫在灵棚前飘动,雨大时就全化在雨声里了。两个长调还没哭完,味爷就吆喝一声,天凉,别哭坏了身子。吊唁者就立马停住了哭调,随即双手一拢,抱拳,欲作揖、磕头。瞬间,味爷一抡胳膊截住吊唁者抱起的双拳,说,礼到了,地下湿,别磕了。而后,味爷对着灵棚内吼了一句,回——礼——围在棺材周遭的孝子贤孙们便朝灵前纷纷磕一个头。雨还在悠悠晃晃地下着,吊唁者零零星星地没有了。天一直阴着,日头始终没有出来。味爷仰头,望了一眼水露露、灰蒙蒙的天,说,到晌午了,给狗剩爷爷下葬吧!说罢,男人们拆灵棚、放索绳、绑舁架。咔嚓!摔碎丧食碗的刹那,日头挣出来了。

日头悬在正天,天空像刚刚水洗过的蓝布,有五朵、七朵的白云棉絮样飘在上面。狗剩爷爷的棺材被绳绑杠抬地离地时,村西赵庄的天顶上现出了一条彩虹。

天上一条彩虹,地上一条真龙。

半边村沸溢着嘁嘁呛呛的议论。

怎么狗剩爷爷的棺材一抬起来,天就住了雨、放了晴呢?起灵——天晴,是不是骆驼给狗剩爷爷开的光就真的有了灵验呢?

天晴就天晴吧,那西边天上怎么还出了彩虹呢?

这可不是小兆头!

狗剩爷爷的棺材在街筒里行走,就有村人立在土墙根前;狗剩爷爷的棺材绕过硝棚时,就有村人站在原为炼硝堆起的硝土堆上;狗剩爷爷的棺材行走在了村西的土路上,就有村人立在路边的沟坎上;狗剩爷爷的棺材越过破庙瓦砾时,许许多多的村人就围在了村西的路口……原本在往日,半边村上死人,甚至有了年轻人少亡,都不足为奇,死了也就死了,就像秋后落下一枚树叶,深冬飘下一片雪花。为死去的长者送路、下葬,除了孝子贤孙举幡、抱罐、磕头、引灵外,其他的,就是村上最强壮的十来个男人抬杠、下棺、埋土,完了也就完了……而狗剩爷爷这次下葬,就和以往有着地覆天翻的不同,整个半边村人能出来的都出来了,能走动的就一直跟着棺材走,力气不足的就趴在碱硝了半截的院墙头上、蹲在土房墙根下、倚在歪脖子枣树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棺材。棺材行走在村西的坑洼路上时,碱硝泥粘坨了村人的鞋子,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甩动鞋子上的泥巴,有的村人泥巴没有甩掉,鞋子倒甩掉了,索性手提着鞋子,赤者脚、踩着泥巴追赶棺材……半边村人就是渴望见证狗剩爷爷开光后的灵验。

狗剩爷爷的五七过了。

狗剩爷爷五七过后,又过了一个月。

村人见到狗剩,问,狗剩,你爷爷开光后有灵验了没?

狗剩愣怔了愣怔,说,有了呢。

你是说,你爷爷坟头上和二嘣娘坟头上一样,也开倭瓜花了?

没有。

你是说,你娘儿们和二嘣娘儿们一样,也怀上儿子了?

狗剩呆着憨着,羞了满脸的黑黑紫紫。

哎哎哟哟,我想起来了,你还没娶上娘儿们呢。

我是说……

你是说你寻到娘儿们了?这也算呢。哪村的?谁家的闺女?俊不?

狗剩吸了一口凉气,说,我家年年秋天西屋里漏雨,唯独今年秋天不漏了。

你家今年房顶上铺了高粱秸。

我家哪年都铺高粱秸,可哪年秋天都漏雨。不信你这就到我家西屋里瞅瞅看,往年的雨水线还在墙上呢。

骆驼的金佛不见了。

榔头便就有了和骆驼最开始的争吵,第一次争吵很不自然和谐,山一句、河一句,黑一句、白一句。争吵声里,榔头比骆驼要凶要暴,而骆驼倒显得低声细气。

——失——释——拾——释——拾——失——拾——失——释——

——得——的——德——的——得——德——德——得——的——

——失——得——德——释——得——失—— 释——德——释——

吵闹声撞在榔头家的屋墙上,就像一片片盐碱嘎巴摔在屋墙上酥了、碎了,散到街筒上,话语就卷卷钝钝、糟糟糠糠了。村人们谁也听不清楚,谁也听不明白。

骆驼的金佛被人偷走了,半边村人一夜之间全都知道了。

没有了金佛,骆驼还能开光吗?

没有了金佛,骆驼开的光还有佛力吗?

半边村开始了躁动不安。

狗油爷爷昏沉了七八天了,就想死后让骆驼给开光,听说金佛被人偷走了,倒立马睁大了眼睛,叽叽嘤嘤哭起来。

凉快爷爷病在炕上,一朝不如一朝,一辰不如一辰,说,命就这个命,不开光也就这光景,开了光说不定能给子孙们铺上好运道。听说金佛被人偷走了,凉快爷爷就又硬挺着,等着骆驼能给他开光再死。

二坡穷得叮当响,近50岁了,还没寻上娘儿们,从春夏到秋冬,连囫囵鞋子都难得穿上。这两年也随村人炼硝石,也想随村人去卖硝石挣大钱,可就在打好枣木圆盘车,补好口袋,缝好鞋子,装上硝石,要走出家门时,村上再没人去卖硝石了。二坡发财的唯一光亮,像风雨中的灯火一样,噗噜,破灭了。他想到了——早死!早死,早让骆驼开光,早托生好命运。可是,金佛被偷走了,骆驼就不能开光了,于是,二坡就又想,先不死了,先活着。

黏糕奶奶是半边村最长寿的老人。大儿子死了,二儿子死了,三儿子也死了,73岁的黏糕奶奶依然风火在院子里、风火在街筒里、风火在人群里。黏糕奶奶说,我都活过两个人的寿命了,三个儿子都让我熬死了,我这是活的儿子们的寿呢,我不能再活着了,天该死了,死了吧。一个心愿,就是让骆驼为我开开光。黏糕奶奶听说金佛被偷走了,随即改变了主意,我才不死呢,骆驼不给我开光我就不死,永生永世地活着。

怒骂声、痛恨声、责备声、叹息声,像运河决了堤、开了堰,在半边村奔泻着、狂涌着、翻滚着,眼看着土房、院墙都将淹没了,村落、街路将要冲散了……

金佛回来了。

金佛全皮全毛地回来了。

金佛全皮全毛地回到了榔头和骆驼住的土房里的佛座上了。

骆驼和榔头停止了争吵。怒骂声、痛恨声、责备声、叹息声,都没了踪没了影,半边村人的嘴里像落进了麻雀,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罩着整个村子。

金佛的佛力真大,跑了,还能回来。

金佛的佛性才大呢,让贼偷了,就发佛性,把贼的坏心化成了良心,就把金佛送回来了。

那佛性在贼身上留着时,贼怀良心。等那佛性退了呢?没了呢?那贼怀的还是贼心,贼就是贼!

反正,贼,就该千刀万剐!

狗剩跳进了村西赵庄跟前的河里了。

把狗剩从河里捞上来,狗剩满脸满身的青紫。支书干裂而又咸黑的手,在狗剩的鼻孔上、嘴巴上贴了贴,又贴了贴,摆了摆老鸹头。随后,又有村人三三两两、五五六六地伸手在狗剩脸上放了放,都表示狗剩没了一丝一毫的喘息。

狗剩爹娘从村南一路哭天叫地地跑过来。

二嘣,去把生产队的黄牛牵来吧。支书说完,走下河坡,哗哗啦啦撒了一泡尿。

狗剩是少亡。少亡是大丧,是天丧。少亡者不吉不利,少亡者家多灾多难。少亡者,不躺灵床,不穿寿衣,不装棺材,不隔昼夜,不入祖坟。

黄牛驮着狗剩往村东的乱碱岗子走。

黄牛停在了乱碱岗子上。把趴在牛背上的狗剩抱下时,牛腰上还淌着狗剩漾出的河水。

狗剩停放在一堆摊平的盐碱土上。

村人抱来了两铺高粱秸和两铺芦苇,另带两根草绳,这就是安葬狗剩的全部棺椁了。

味爷背靠经盐碱、水冲留下腿高的岗墙,抓着高粱秸,给狗剩扎幡。扎着扎着就不扎了,一双老茧手停在半空里,高粱秸呼啦啦落下一地裂黑裂黑的闷响。味爷说,能有谁为狗剩打幡抱罐呢?

狗剩近门当支没有侄孙辈,远门远支就是有侄孙辈,为狗剩打幡抱罐就等于给狗剩过继当儿子了。谁过继当儿子谁就要继承一份家业,就是不继承一份家业,也要分给不少的物件。谁个心愿为狗剩白白打幡抱罐,白白过继当儿子呢?

就把幡搁在狗剩身上,让他自个驮着吧!

世上像狗剩这样的也不止他一个,就让他自个儿驮吧!

狗剩也不埋棺材,挖个坑就埋了,怎么拖了这长工夫呢?

在乱碱岗子上,挖了四锹,就挖出了孩娃的骨头,又换了个岗子重新挖,挖了不足十锹就又挖出了孩娃骨头,就又换了个岗子接着挖。这时,就有人说,让骆驼抓紧给狗剩开光吧,开完光坑也挖好了,就能埋狗剩了。

开光开始了。骆驼左手拿着一只碗,碗里滴了香油,顿时油香在冈子上,在旷野里翻卷开来,天色立马清亮了一层。骆驼右手握着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狗剩的眼睛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眼——看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 在狗剩的耳朵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耳朵——听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的嘴巴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嘴——吃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的肩膀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肩——扛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的手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手——拿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的脚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脚——走八方!

……

为狗剩开光完毕,骆驼闭目、静气、默着。

一声尖叫,电闪般劈在了秫秸上和芦苇上,雷鸣般炸在了碱岗上和野地上。

哎呀!狗剩有喘息了!

还真的呢,狗剩嘴巴上的那棵芦苇花正在晃动呢!

就有人把手伸到了狗剩嘴巴上、鼻孔前,说,还真的有喘息了。说完,狗剩咕——噜,咕——噜,呕了两口河水。

狗——剩——狗——剩——狗——剩——狗——剩——狗——剩——狗——剩

在爹娘和村人扯心割肝的呼叫中,狗剩又咕——噜,咕——噜,呕了两口河水。

狗剩的眼皮揪了两揪后,眨了两眨眼,随即就有了急急骤骤的呼吸。

狗剩活过来了。

狗剩就又真真切切地活过来了。

狗剩活过来,并不是半边村自古以来天大地大的新奇。

骆驼给死了的狗剩开光,让狗剩起死回生,这才是半边村自古以来天大地大的新奇。

整整一夜,整个半边村都没有安静,就连仅有的几条狗几只鸡都不回窝。村人走在街筒上,串到邻舍家,即使不走在街筒上,不串邻舍家,自个儿一家人坐在土炕上也不睡觉,叽叽咕咕、呛呛吵吵。天亮了,有的村人顶着昏头,倒在土炕上呼呼大睡了。有的村人还是不睡,硬是扛着昏头走上街筒,就与三三两两、五五六六的村人相遇。

昨夜个,我好像做了梦,梦见狗剩死了,又让骆驼开光开活了。

我也是呢,我也好像做了梦,梦见狗剩死了,又让骆驼开光开活了。

真巧了,我也梦见……

胡扯淡!你们不是做的梦!昨个狗剩就是真死了,骆驼就是真给狗剩开光开活了!支书啥时也站在街筒里了,村人们竟然不知道。支书揉了两把眼睛,咳了一声,接着说,不信,你们这就去村东乱碱冈子再看看,昨过晌给狗剩挖的坟坑还在那儿呢。

村人掴了掴脑袋,眨了眨眼睛,望了望天空,日头是不是还挂在天顶上?瞅了瞅枯死的老榆树,是不是又长出了鲜嫩的枝丫,甚至长出一只麻雀或一只喜鹊,报出一阵叽叽喳喳响亮的鸣叫?

狗剩清清明明地死了。狗剩尸在乱碱冈子上,充当棺椁的秫秸、芦苇都铺好了,秆幡也扎好了,墓坑也打好了,只要把狗剩摆到墓坑里,几个男人,几把铁锹,掘掘扬扬,不消半袋烟的工夫,狗剩就埋在地下了,和这个世界就土里土外地阴阳两隔了。可是,就在把狗剩摆进墓坑前,骆驼给狗剩开了光,开完光,狗剩就喘息了、睁眼了,就活过来了。半边村人看到骆驼能让狗剩起死回生,就真真切切地觉出了骆驼身上的佛性和佛力。

头午,又有村人陆陆续续地来到榔头的院墙跟前,要亲眼看看骆驼的那尊金佛。门锁着。原本榔头的房门从来是白天不锁、夜里不闩。村人问,榔头跟骆驼干什么去了呢?村人说,那谁能知道?村人问,啥时候走的?另一个村人说,我前天来,门就锁着。一个村人说,走,到窗户跟前去看看。几个村人就进了院子,走到窗户前,趴在窗台上,足足过了一世,也没有人说看到了金佛。一个村人哎哟一声,说,看,红裤衩!窗台前的秫秸垛上晾着一个红艳艳的裤衩。一只男人手去揪,另一只男人手去揪,红裤衩就像一面旗帜一样扯荡在了日光里、飘扬在了微风里。裤衩上浮贴着一层盐碱,透着白白亮亮。一个男人说,裤衩上这白晃晃的是不是碱硝?另一个男人说,应该是呢。说完就用手指在裤衩上挠捏了几挠捏,把手指里的粉末塞进嘴里,摁在舌头上,嘬着嘴,来回咂摸。一个男人问,到底是不是碱硝?那个男人直到咂摸完,喉结上下拉动八九次,停止了,也没有回答到底是不是碱硝。裤衩像一面旗帜在男人们的手中高举着,就越发鲜艳了,整个院落里溢漾着火红。一个男人说,看,这裤衩上的针脚都和芝麻粒一样大小,匀称死了。几个男人争夺抢看时,有一个男人说,这裤衩不是拿手缝的,是机器轧的,只有城里人才有!几个男人最终还是又把红裤衩撂在了秫秸垛上。走出院子时看到,原来种过的菜没有长出菜芽就枯萎了,棵叶干瘪在泥土里。可是眼前,在榔头几年不种菜的畦里,又有新菜棵秧长出来了,结了拳头大的茄子、鸡蛋大的西红柿。

半边村,地也覆了、天也翻了。

半边村变了,变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屋山上、墙头上像开满了牡丹和芍药,街筒里、院子里像长满了水仙和茉莉,晌午的日头像烤酥的面饼,夜晚的星辰像蓝莹的宝石。在村头,有村人踮着脚尖,伸手抓了一把日光,两手里外倒扯,说,是不是天上在下金丝线呢?有村人抻长了脖子,将鼻子探在半空里,嗅了嗅,说,你们快闻闻吧,这风里是不是洒了油?香死个人了呀!

村人们的欢声像湍急的河水一流赶过一流,在村头前、街尾口、院落里,没头没脑地冲泻着。村人们的笑语像奔涌的乌云一层覆盖一层,在房顶上、树梢上、烟囱上,越积越厚越淤越黑。深夜里,这家的笑声吵醒了邻家,邻家也就随之笑声朗朗起来,邻家的笑声又把邻家的笑声连起来了,比往常日子的欢笑还香甜。那家的梦话就和邻家的梦话对在一起了,邻家的梦话又把邻家的梦话牵起来了,和白日里的说话没有二样。

我梦见了,村东白汪汪的盐碱坟地,成了白花花的棉絮,成了白花花的蚕丝。

我梦见了,村东白汪汪的盐碱坟地,成了白花花的麦粉,成了白花花的绵糖。

我梦见了,村东白汪汪的盐碱坟地,成了白花花的银锭,成了白花花的锡箔。

我也梦见了……

我也梦见了……

我也梦见了……

……

半边村人对死亡不再恐惧。

死了,让骆驼开光,个人来世托生个好命,也给子孙们带来福气。

可不是吗,狗剩能活过来,这里边也有他爷爷开光的阴德。

死就死吧,全天底下谁总能活着没有个死呢?

死了,就让骆驼开光!

半边村人开始漠视死亡,就像漠视四周的盐碱洼地,就像漠视咸咸苦苦的井水,就像漠视从前炼制的硝石。

自夏天时,半边村人就预测了,只要天爷不下冰雹,半边村肯定是个旺秋。春天播种时,骆驼和支书说,高粱要比往年提前半个月的节气播种。在南洼地里,开了一亩地,挖了齐腰深,把地下死土盖在上面,点上了玉米种。又在一亩地上,只翻了一锹深的土,骆驼把一袋子细粉末白白花花地撒在土上。支书问骆驼,你撒的这不是盐碱吧?要是盐碱,那连种子也就盐碱死了。结果,一入秋,半边村的洼地里就弥漫着粮食的嫩香。南洼地、东洼地、西洼地里高粱都垂着穗头,南洼地里的一亩死土玉米,长出膝盖高的秆叶就枯萎了,那一亩撒了白花花粉末的玉米,就直棱棱地挺起了壮秆,就饱实实地胀满了颗粒。半边村百年少见的秋收,震惊了村人也震惊了外乡人。半边边半边边,活着没有饭,死了肉不烂。这是多年来对半边村的评价,活着没有饭吃,死了,埋了,让盐碱浸泡着,肉也烂不了。自然而然,半边村就有许许多多的男人娶不到女人。然而,在这个秋收后,就有媒婆为村上的三五个光棍男人提婚相亲了。

腊正月、七八月,是半边村死人最密集的时节。黏糕奶奶在自家院里晾晒高粱时摔倒了,卧炕不起,滴水难进,说,让——我——死——骆——驼——开——光,眼角上、嘴角上,灿烂着永久不去的笑容。轴三叔入夏就吐血,深秋见凉,早早晚晚的昏迷不醒,后来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靠着被垛捯气时,闺女在耳边说,告诉骆驼了,给你开光。轴三叔撩了一下眼皮,咧嘴笑了笑,歪头死去了。二坡还没最后断气,就手指着上灵床,骆驼来到跟前时,二坡突然嘻嘻哈哈笑起来,村人们顿时蒙了,说,二坡是不是诈尸了?事实上,半边村人面对死亡,没有了先前那种万般的恐怕和畏惧,那种万般的心惊和胆战,就像从东屋迈到西屋,就像从里屋走到院角茅房撒了一泡尿,就像从自个儿家到邻舍家串了个门把借来的笸箩还回去。

有外村人从半边村的南村口或者西村口或者北村口,迈着虚步、踩着轻脚,走进村子里,不是探亲不是访友,低着声问,你村子有个叫骆驼的吧?她家住在哪儿?这些是半边村附近村上有了死人,死人家来央求骆驼去为死人开光。骆驼问,你是哪村的?来者说,孔家的。骆驼说,嗷,村东北,二里路。你家在村哪儿?来者说,在村后底。骆驼说,你先回家吧,天一擦黑,我就到你家了。凡是半边村周围三里五里的村子,村南的魏庄、村东的清水洼、村东北的孔家、村北的邢庄、村西北的宋屯、村西的赵庄,死人家来半边村告诉骆驼死人家在村上的位置,就回去了。天黑后,骆驼准就在盐碱路上量着快脚,羊肠到死人家。开完光,骆驼分文不取、一物不收。死人家心怀感激,把家里最好的吃食做给骆驼吃。骆驼说,我来前就吃了晚饭了。又一个来者走进骆驼家,骆驼问,是哪村的?来者说,是小白庄的。骆驼说,听说过这个村子,但不知怎么走。于是,来者为骆驼带着路走了。凡是在半边村外围九里十里的村子,都要在过午后,由来者和骆驼一同去死人家。开光后,死人家为骆驼做好吃食,骆驼自然不能说晚饭吃过了,就迎着死人家的热情,喝上几口汤汤水水,推了碗,罢了饭,就急急火火地赶回半边村。偶尔遇到死人是村上支书或生产队长家的人或近门近支,就有牛车或驴车来接骆驼。骆驼说,甭麻烦,心里不忍。来者说,我是来接佛呢。

后来,来半边村的人越来越多。再后来,一个天空蔚蓝的上午,村西的路上传出了铃铛的声响,叮叮当当地敲击着满村满院。池塘里在微风中摇摆的芦苇就戛然静寂了,一纹一丝地不动了。三五只在村头觅食的母鸡立马扬起头,一面脸迎着村西,翻滚着眼珠。一阵铃铛响过,就有碱硝尘土狼烟般滚滚升腾,升了升腾了腾,又升了升腾了腾,就不升不腾了,就絮在了半边村的上空,顿时,整个半边村里就只能看见隐约昏沉的日头。村人们就掩上门,躲在屋里院里。也有村人来到村西口,站在破庙瓦砾上要看个究竟。

三挂骡马车停在村西口。骡马喷着响鼻,铁蹄时急时缓地捯着脚下,依然有碱硝尘土起起伏伏。

这就是半边村吗?

是。

有个叫骆驼的吗?

有。

来人说,他们是西泊头人,来请骆驼去为他们过世的人开光。他们听说,骆驼在死人眼睛上点一点、画个圈,眼睛就睁开了;在死人鼻洞上点一点、画个圈,鼻洞就喘气了;在死人嘴巴上点一点、画个圈,嘴巴就能说话了;在死人耳朵上点一点、画个圈,耳朵就能听见人们的话语了;在死人手掌上点一点、画个圈,手就能抓住棺板了;在死人腿脚上点一点、画个圈,腿脚就能站起来了……即使不能让死人生还,也能为子孙后代带来福祉!

骆驼让骡马车拉走了。

五天过后,骡马车把骆驼送回了半边村。

过了十天半月,村西的路上又传出了铃铛的声响,一阵铃铛响过,就又有碱硝尘土滚滚狼烟般升腾,就又有几挂骡马车停在村西口。

这就是半边村吗?

是。

有个叫骆驼的吗?

有。

来人说,他们在西泊头再往西一二百里,那里就不再是平原了,有了山有了岭。听说,骆驼把埋在坟里过了五七的死人,挖了坟、开了棺,在坟场上开光,死人当时就活了,抖了抖身子,活蹦乱跳地走了。死了的人,都过了五七,都过了五七三十五天呀……

骆驼坐骡马车走了。十天……半月……一个月……半边村人说,骆驼八成在外边享清福了,不回来了。快两个月,骆驼回来了。一进村口,骆驼就满鼻满嘴地鼓胀着浓浓烈烈的臭气。满仓娘死了20多天了,三七都过了,石头死了也有9天了,都在屋里停着灵,等骆驼回来开光。

半边村人抱怨,骆驼千不该万不该只顾给外乡人开光,自个儿村上的却不理不管。于是,村里就给骆驼定了规矩,本村的死人绝对优先,村周围10里内的内围村可以去现场,村周围10里外的外围村就不能去现场。结果,在外围村一看有人要咽气,就投亲戚、钻朋友把人抬到10里内的内围村。味爷说,不诚则不成。外围村就不再往内围村抬人了。 为了确保本村的绝对优先权,某日发觉村上有人出现垂危征兆,骆驼就不能离村半步,哪怕像邢庄、赵庄、孔家,这样地连地、洼连洼的近邻村也不能去。

百乡千村的人纷纷来到半边村,村人就封住了所有村口。村人和来人僵持不下,就有了新的规矩。骆驼就在家里——死人家报上村庄名字、死者姓名、出生时辰——为死者开光。后来赶上旺季,死人家就只报死者名字,其他什么都不说,骆驼就左手拿着一只碗,右手握一根竹筷,在半空画一个圈,说,开开眼——看八方!……

苫在天空的一片乌云在风的推搡下,慵慵懒懒地走了,还没等退到东天,西天的日光就急腿急脚地踩进了半边村。日光的脚掌踩着村西口时,村西口就有了一阵嘣嘣嚓嚓的声响;日光的脚掌踩着街筒口时,街筒口就有了一阵嘣嘣嚓嚓的声响;可当日光的脚掌踩着芦苇坑边上喜财家西山墙时,就有三个人影在盐碱墙皮上铿铿锵锵地晃动。原来,是三个外村的陌生人。一个人双手叉腰,脚下捯着踮步,抬着头望着山墙;一个人哈着腰,手抓木棒,在一个水筲里搅动;一个人仰起脸,手握蘸有白浆的笤帚疙瘩,在山墙上一道一道地刷着。

村人告知了村支书。

村支书来到时,笤帚疙瘩在山墙上快要刷完了。

对这三个外来人,村支书并不陌生,都是公社的干部。其中两个都很熟悉,都是公社革委会的干部,姓高的负责宣传,姓魏的负责政法。另外一个,村支书不是很熟悉,但脑子里有影子,肯定也是公社的干部。

山墙上刷出了六个白字:破四旧,立四新。

破四旧,是指的啥?

就是要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

旧思想,是指的啥呢?

不知道。

旧文化,是指的啥呢?

不知道。

旧风俗,是指的啥呢?

不知道。

旧习惯,是指的啥呢?

不知道。

村支书茫然在山墙下。

我们问了公社的领导,公社的领导问了县里的领导,县里的领导问了省里的领导,都说不清“四旧”具体内容是什么。不过,我们明白,“破四旧”,就是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就是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我村上有“害人虫”吗?我村上有“牛鬼蛇神”吗?

这问题就更严重了。你作为半边村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没有发现村上存在的重大问题,长期以来熟视无睹、麻木不仁……公社革委会派我们三名同志来,就是要帮助你们半边村做好“破四旧”工作。你知道,全公社有几十个大队,不会每个大队都派干部去的。我们三个同志一起来你半边村大队,一方面足可以看出公社革委会对你大队的重视,一方面足可以看出你大队存在问题的严重性!……

两只母鸡被人们的话语惊扰了,从芦苇坑边钻出来,稳脚稳掌地走近街筒口,气宇轩昂。走到喜财家宅基前就一步不迈了,望了望村支书,表示出了熟悉与相知。朝着公社里的干部,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又望望另一个,摇摇摆摆,反反复复,表示出了陌生与疑惑。

都说“半边边半边边,活着没有饭,死了肉不烂”,怎么还有这闲逛的活鸡没人抓呢?

提倡大力发展养猪事业,可这活鸡算什么事业呢?

资本主义尾巴!

封资修!

害人虫,牛鬼蛇神!

我们就是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就是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全无敌!

夕阳看了半边村最后一眼,熟透的红柿子样坠到了村西的赵庄村里了。

深夜里,支书家飘出了阵阵绿汪汪的肉香,紧接着肉香就在街筒里绿汪汪地浪起浪涌。孩娃们都溜出自家院门,围堵在支书家门口、院墙、秆垛,嘴巴的吧唧声,震落了疏松的盐碱墙皮。飞溅的口水,像天上飘下来的牛毛细雨。一股肉香连着一股肉香从门缝里钻出来,宛如天上落下的一串串流星,把漆黑的夜色劈开了一道道光亮。孩娃们瞪圆眼睛、耸着鼻翼、张大嘴巴,渴望着从门缝里丢出一根被人啃过的鸡腿骨头或者鸡翅骨头。

几天后,母鸡的肉香渐渐寡了、淡了,村人们也不再想了、念了。半边村又来了公社里的那三名干部。

公社里的三名干部在大队部,首先召开了半边村大队党支部会议。全村共有的四名党员,村支书、老会计、陈拉巴,按时到了大队部,杨胖子严重哮喘,是村人用门板抬到大队部的。两袋烟的工夫,支部会就开完了。于是,一场“破四旧”的运动就在半边村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采取轧麦场式的办法,从村最南头开始,不漏一户、不漏一院、不漏一屋,该砸就砸、该烧就烧、该收就收。叮叮嘭嘭的一串闷响,不知谁家柴门上嵌着的桃木神荼、郁垒,被凿子一粒一粒地剜下来了。啪啪嚓嚓的一声脆响,不知谁家的神像,被摔在院子里了噼噼啪啪的一阵火响,随即村支书家的院子里冒着青烟,是支书家的《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都扔进火堆里了。

公社里的三名干部要一起到那个有金佛、能起死回生的骆驼家,村支书自然就把他们带到了榔头家。公社里的三名干部之所以一起到骆驼家,就是因为骆驼向金佛取佛性,大搞“封资修”活动,在全公社、在全县引起了强大反映,已被公社革委会列为“破四旧”的重大消灭目标,为此,才派三名干部作为“革命工作队”来到半边村。

金佛安放在骆驼家西屋的供桌上,幽暗的屋内,黄光灿烂,蓬荜生辉。金佛凝视着人们,人们也凝视着金佛。时光恍惚过了一生一世。人们怒视金佛,你是封资修,你是害人虫,你是牛鬼蛇神。要用革命的斧头革命的锤子革命的大棒砸烂你,让你粉身碎骨,让你遗臭万年,让你永世不得翻身……革命的斧头已经高悬,革命的锤子已经高悬,革命的大棒已经高悬,你的末日到了!革命的斧头、锤子、大棒,像泰山压顶一样,眼看就要落下来了,落、落、落……停——!公社里的高干部大喝一声,不能在——这儿——砸!革命的斧头、锤子、大棒,都像树干一样长在了空中。高干部说,砸金佛,也会把这供桌砸烂了。这供桌是无辜的。因为他供了封资修,供了害人虫,供了牛鬼蛇神,就该被砸烂吗?就该和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同归于尽吗?它若是供了领袖像呢?供了红宝书呢?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们要搞统一战线,这是我们取得革命胜利的三大法宝之一……到哪儿去砸呢?人们相觑之时,高干部说,到院子去砸,快把这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揪出阴暗角落。金佛摆在了院中央的盐碱土上。革命的斧头举在了空中,革命的锤子举在了空中,革命的大棒举在了空中……艳阳高照,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正大光明,就是要让这见不得天日的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死得明明白白,亡得清清楚楚,同时也是对人民群众最现实最直接最有效的革命教育……革命的斧头、锤子、大棒,像泰山压顶一样,眼看就要落下来了,落、落、落……停——!公社里的高干部大喝一声,不能在——这儿——砸!革命的斧头、锤子、大棒,都像树干一样挺在了空中……人们相觑之时,高干部说,公社革委会要求,半边村的所有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该烧烧,该砸砸,就地处理就行了,唯独金佛,砸碎后要把碎片收好上缴公社革委会。这金佛在院里一砸,碎片就飞了,跑了,谁能负起这个责任?到哪儿去砸呢?高干部说,就到骆驼的东屋吧,东屋看着要比放金佛的西屋亮堂。来到东屋,果然有两个窗棂的日光射进来。红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太阳红,照到哪里哪里明。金佛放在了土炕上。革命的斧头举在了空中,革命的锤子举在了空中,革命的大棒举在了空中。砸吧!要把这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彻底消灭掉吧。砸吧!革命的斧头、锤子、大棒,像泰山压顶一样,眼看就要落下来了,落、落、落……让这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在革命人民面前发抖吧。革命的斧头、锤子、大棒,越落越低——金佛果真在颤抖——金佛拖着土炕越升越高,房墙在扭动,屋顶在颠簸。——砸吧!革命的斧头锤子大棒在飞快下落。——砸吧!统统将这一切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全部彻底干净地砸个稀巴烂!噗噜——咣啷——,金佛,在这个革命的世界上,就真的粉身碎骨了,就真的稀巴烂了,就真的被全部彻底干净地消灭掉了……金佛碎片满屋飞撞,撞击了屋顶,有虫蛀的木粉纷纷飘落;撞击了房墙,有盐碱尘土纷纷飘扬;撞击了被褥,有裂开的粗布糟缝眯着眼窥视。有一块碎片像长了眼睛,直奔村支书的裆部撞击,陷进了黑布裤子里。高干部问村支书伤着没有,村支书摇摇头。高干部说,别不好意思,脱了裤子看看吧,那可是要害处。村支书说,没伤着,我知道。高干部说,这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就是反动透顶顽抗到底十恶不赦,死到临头,人头落地了,还要垂死挣扎反咬人民群众一口。盐碱尘土落定了,虫蛀木粉也落定了,人们才回过神来、转过心来,都在捡拾金佛散落的碎片。哎哟,这是金子吗?是啊,金子是这样的吗?你见过金子吗?没有。你见过金子吗?没有。你见过金子吗?没有。没见过金子,你怎么知道这碎片是不是金子呢?你摸摸这茬口,我看这就是拿泥巴抟捏成的。怎么会是拿泥巴抟捏成的呢?不是金佛吗?怎么又成了泥娃娃了呢?这泥娃娃,还不是咱当地这盐碱泥土抟捏的,是外地红泥土抟捏的。人们即刻陷入了混乱,土屋里即刻黑暗下来,都在窗口对着窗棂挤进的日光反复打量,反复摩挲,反复揣摩。骆驼,你说,你这是金佛,还是泥娃娃?你说呀你!当人们四周张望,睃寻骆驼时,这才发觉骆驼不知何时就不在了。明明是骆驼领我们进了西屋,指认了金佛。骆驼去哪儿了呢?骆驼这种行为是不革命的行为,她这种行为只能加重问题的性质。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无论骆驼跑到哪里,都逃不出人民公社,都逃不出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日头挂在了西山墙上,土屋里再也没有了直射的阳光。高干部对村支书说,你们半边村大队党支部要高度重视骆驼的问题,查清问题真相,报公社革委会处理。说完,溜下炕,说走吧。刚走出院门口,高干部停下脚步,扭过头说,不行,还得回东屋里,把那些泥娃娃的碎片收起来,上缴公社革委会!

早起,村支书喝完两碗粥,日头刚好爬到了东山墙头上。村支书溜下土炕,趿拉上鞋,抹着嘴角,走出家院,走上街筒,来到村西口。说是公社里的干部头午要来半边村,主要是检查“破四旧”情况,重点是了解骆驼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的实际行为。转了两圈,村支书猛然间发现喜财家西墙上的标语乱了。字上的白浆让墙皮盐着碱着,一片一片斑秃样脱落了。原本的标语“破四旧立四新”,现成了“破口日二儿亲”。村支书立马五雷轰顶,地动村摇,天旋房转。去年冬天,公社革委会对面的土墙上就出现了反动标语。那标语不是刷上去的,是公社革委会的一位干部写成纸幅贴上去的。夜里刮了大风,第二天,两条标语都少了下半截。原本,一条白纸上写着:打倒美帝国主义!结果,只剩下了上面两个字:打倒。另一条红纸上写着:人民公社万岁!结果,刚好剩下了上面四个字:人民公社。这样,这面土墙上就出现了一句有极其重大错误的反动标语。写标语贴标语的这名公社革委会干部,立马被关了禁闭,边反省边写交代材料。上级深入调查这名干部祖祖辈辈亲戚朋友的一切关系,这名干部被游街被批斗,最后下放到最偏远最穷困的一个村子,长期接受监督改造。想到这儿,村支书打了个冷噤,勾手一摸,脖颈上、脊背上早就淌着凉冰冰的汗水。虽然这标语是公社革委会里的干部写的,但维护不好,出了问题,也肯定是半边村大队的全部问题。当然,更是他这个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全部问题。村支书走近喜财家房基前,定睛看着土墙上的标语:破口日二儿亲——破——口——日——二——儿——亲——破——口——日——二——儿——亲——破——口——日——二——儿——亲——

村支书最终认定“破口日二儿亲”不会是反动标语,不是反动标语也要最快把它填补齐全,这是革命态度问题。要在公社革委会的干部到来之前,彻底填补完好。于是,村支书就进了街筒,找来了水筲和笤帚疙瘩,蘸饱白灰水的笤帚疙瘩,在脱落的笔道上描刷。刚刚刷上去的白灰水,笤帚疙瘩一离墙面,随即盐碱土皮就带着白灰水哗哗啦啦落下来,笤帚疙瘩再去描摁,反复描摁,墙上就有了坑就有了洞。最后,第二个“四”的最上“一”横道和“新”字的“斤”字旁的最上一“丿”,着实难为坏了身材矮小的村支书。在为难之际,村支书一眼就瞄上了破寺庙的那堆瓦砾。来来回回搬了三趟破寺庙的青砖,码起了两摞砖垛,村支书两只脚稳稳地站在青砖上,把高处的两个笔道总算描摁完了,满怀收了一个旺秋的喜悦心情,把后一只脚落稳地面,转过身后,抬头猛然撞在了公社革委会干部的怀里。村支书满以为刚才的所为会受到公社革委会干部的表扬,高干部却说,让我怎么说你呢,你身为大队支部书记,怎么这样干呢?村支书忙把笑脸渗回肉里,说,我这是来村口迎接你呢,刚看到标语脱皮了,赶紧补上。高干部说,我问你,你刚才踩在什么上了?村支书说,还用问吗,我这不是踩在这青砖上了嘛。高干部说,这青砖是哪儿来的?村支书说,那破庙房基上。高干部说,那破庙是什么?那破庙是封资修是害人虫是牛鬼蛇神。你知道吗?你是站在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的基础上、阶梯上、肩膀上,进行革命的!难道说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是我们革命的基础吗?阶梯吗?肩膀吗?

在大队部,高干部进一步询问了骆驼的情况。高干部得知骆驼根本就不是半边村人时极为震惊、大为恼怒,说,你怎么能让这么一个人长期待在人民公社里呢?她要是间谍特务呢?她要是反革命分子呢?她要是阶级敌人呢?她要是杀人盗窃破坏社会主义的流窜犯呢?……村支书脸发烧、汗直流、喘息急,硬愣愣地站在屋地上,说,我一直在撵她走,可她说啥就不走。开始她还想住生产队的麦场屋呢,我硬是把她轰出来了。我也犯难,撵她走,她能上哪儿去呢?高干部叹了一口灰气,说,也是啊,她要是没村没庄没家的能往哪儿走呢?她要真是个坏人,到了别的大队不也是在人民公社里潜藏着吗?同样是埋在人民公社里的一颗定时或不定时的炸弹吗?高干部和村支书交代了又交代,就回公社革委会汇报。村支书在村西土路上送高干部,一直走到了赵庄村跟前,高干部就执意不让村支书送了,说,别再送了,你赶紧回村抓革命吧!村支书就转身往回走,边走边想怎样抓好革命。当走到村西口时,看到乌乌泱泱的村人在街筒口里走动,是大同在南洼地里让盐碱堆绊了一脚,摔倒了,村人把大同抬回家来了。

大同躺在炕上,再也没有站起来。大同也就四十出头,一天不如一天,喘气越来越短。大同问,骆驼的金佛砸了,没了,骆驼还能不能开光?若是还能开光,他这就想死。村人说,骆驼照样能开光。大同问,金佛没了,骆驼开光还能应验吗?村人说,照样能应验。大同笑了,气都喘不匀,却笑声朗朗,土屋险些鼓爆了。大同死了。大同一辈子没寻上过女人,无儿无女。味爷找到了大同四服上的一个大哥说,就让你家三怪和他娘儿们给大同打幡抱罐吧,大同房上的几根檩条,屋里的铁锅、风箱、水缸,就都给你家三怪吧。大同爹说,就是一根烧火棍不给,也让三怪和他娘儿们给大同打幡抱罐,大同这兄弟的命挺苦的。夜里,骆驼就来到了大同家,在大同灵前、南院墙根下还站着一头牛,是大队里的那头老黄牛。有村人说,干吗还把黄牛牵来呢?有村人说,对了,大同和牛感情深着呢,忘了吗?那些年大同住在大队的饲养棚喂过牛。有村人说,大同喂的也不是这头黄牛,那年还没这头黄牛呢。骆驼走过来了,村人们都收住了嘴巴。开光开始了。骆驼左手拿着一只碗,碗里滴了香油,顿时油香在棺材上空、在院子里、在黑夜里翻卷开来,夜色立马厚重了一层。骆驼右手握着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大同的眼睛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眼——看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同的耳朵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耳朵——听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同的嘴巴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嘴——吃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同的肩膀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肩——扛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同的手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手——拿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同的脚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脚——走八方!

为大同的开光完毕,骆驼闭目、静气、默着。

这时,突然有村人说,顺便也给大同开开裆吧,一辈子没见过女人。

接下来,不少村人,男人、女人、老人、少人,都说,给大同开开裆吧!

也有村人说,骆驼从来就没开过裆。

开吧,开开裆吧,开开吧。

闭目静气中的骆驼睁开眼睛,右手握着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大同的裆部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裆——日八——方?

日八方!村人们先是一阵迟疑的唏嘘声,而后,就是热热烈烈的笑声。笑声在黑夜里翻滚,涨涨落落、浓浓淡淡。

日,可不能八方!

日,一方也不行!

大同这辈子没寻上娘儿们,日一方就日一方吧,把这一辈子的补回来。

这和看、听、吃、扛、拿、走,不一样,日一方也不行!

骆驼右手握着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大同的裆部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裆——日一房!

十一

晌午过后,一个传言,像一颗鸡蛋摔在碾盘上一样,在半边村青青黄黄起来。传言说,公社革委会知道了,半边村利用革命的老黄牛大肆进行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活动,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了,这是出现了革命斗争的新动向。半边村人把对骆驼的担心,捻在手心里,水汪汪地抹在胸前的黑衫上,黑衫上就又多了一层盐碱。除了对骆驼的担心,就是歪歪裂裂的咒骂,鞭一声、刀一声地在村子里掀动和闪亮。是哪个缺德鬼到公社革委会告的状?他断子绝孙、他不得好死,他肯定死在大年三十夜里的饭食碗里!是五十吧,肯定是五十,那年秋上他爹在南洼偷了生产队的两穗高粱,他就告到公社住在咱村的工作队,他爹挨了半年的批斗。五十连他亲爹都告,能不告骆驼吗?不是五十就是大丫,大丫没有影子的事,都能编造得活神活鬼的到处瞎嘞嘞,何况骆驼用黄牛开光这事有根有墩呢。村人的咒骂和议论很快就传到了五十和大丫的耳朵里,五十和大丫呜呜直哭,泪水和鼻涕呼呼啦啦地淌泻在衣襟上、袖口上。村人的咒骂声不停,五十和大丫的哭声不停。突然,五十不哭了;突然,大丫也不哭了。五十擦干了泪水和鼻涕,大丫也擦干了泪水和鼻涕,纷纷跑到街筒上、村口上,逢人就说。五十说,俺是连俺爹都告过,你们知道吗?俺就是告俺爹俺也绝不会告骆驼!大丫说,俺是有爱编瞎话爱造谣言的毛病,可俺就是把世上的瞎话全编完了,把世上的谣言全造完了,俺也不把骆驼的真话传出去。人要长良心。骆驼头年还给俺四姨开光了呢,再说,等俺死了还要骆驼开光呢。有村人说,倒也是呢,大丫爱编瞎话爱造谣言,要是真事她反而没兴趣,就不说了呢。那村上不是五十告的状,不是大丫告的状,那又是谁呢?味爷走过来了。味爷说,确实不是咱村上的人告的状,根本就没有人告状,是那天夜里,骆驼让二赖牵来黄牛给大同开光时,被躲在旮旯里的外村人看到了。外村人一直惦记着骆驼没了金佛,还能不能开光了。牵来黄牛开光,一下子就十里八乡地传开了,公社革委会自然也就知道了。

公社革委会的七八个人,像一张网从空中忽明忽暗地撒进了半边村,村口上、街筒上滚沸起一阵阵盐碱土尘后,七八个人宛如网上的目坠沉在各家各户的当院里、炕头上。七八个人在半边村里挨家挨户逐人逐丁地盘问,要如实交代个人有没有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的言论和行为。同时,还要积极揭发他人有没有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的言论和行为。特别要求,对个人和他人的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一律不得隐瞒,否则,要依法论处。除了咿咿呀呀叼干奶头的孩娃和白天黑夜舌头吊在嘴外的傻瓜七斤,整个半边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一份交代材料。村支书和老会计在个人的交代材料上都签了名,其他的村人都是画了圈、摁了手印。公社革委会的干部在大队部收集齐了半边村所有交代材料,揭发骆驼利用大队黄牛给死人开光的材料只有一份,不是骆驼的交代材料,骆驼个人没有交代这一行为,是村支书,那份交代材料上落着村支书个人的签名。交代材料中,有人揭发村支书前些年“大炼钢铁”时,没有把家里的十二印大铁锅上缴集体,一直到现在。公社革委会干部先是询问了村支书,村支书承认了“大炼钢铁”时隐藏了自个儿家的大铁锅,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公社干部说,你的问题另作处理,先调查骆驼利用集体黄牛进行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的问题吧。

公社革委会干部们来到了大队牛棚。黄牛立在地上,嘴巴里、鼻孔里淌着扯不断的液线,悠悠荡荡地牵到了脚下的粪土上。黄牛眼睛里陷着山涧幽深的昏蓝,蛋清里泡着葡萄样的眼球上竟然把人们、牛棚,还有外边的蓝天、洼地,统统地收揽在一起。有个干部说,有人把牛供成神了。有个干部说,可不是,过牛王节,建牛王庙。一个干部说,供牛当神,可不是因为牛耕地、牛肉好吃,说是,一个家族在战斗中失败了,退到一条大河边,被滔滔的洪水阻挡住了,正在面临死亡的危急时刻,河对面游来一头牛,他们拖着牛尾巴过了河,死里逃了生。一个干部说,也就是说,骆驼利用黄牛给死人开光,让牛拖人过河,就是让人死后过冥河吗?一个干部说,这黄牛真的能让死了的人投胎转世吗?……好像面前这头有四条皮柱支架着的陌生兽类不是牛,不再是人们儿时牵它鼻子、拽它尾巴、捅它屁股的牛了。牛嘴巴里、鼻孔里淌着的液线断了,丝丝条条、珠珠玑玑地跌落在了粪土上,眼穴里却涌涨着潮水。人们开始要感知它、确认它。一只手、又一只手、又又一只手,在黄牛身上摩挲着,像耪地、像锄草,一垄接着一垄,一畦连着一畦。抚着头时,说,牛头祭天;摸着皮时,说,牛皮祭地;摁着肋时,说,牛肋祭山。有人把耳朵贴在了肚子上,说,听到血在流呢,牛血祭水。有人开始戗毛抚摸,竟然发现了黄牛身上有剪去的毛发。那牛毛呢?牛毛祭花祭草,花草可做招魂幡,那牛毛也就能做招魂幡了呀……许许多多只手在牛肚上戗着毛,把牛毛撩起来,牛肚上果然就有青蛇样弯曲着的一道道青皮茬口。这像是什么?人们都愣住了。这是几块面饼。这是连着的几块洼地。支书你说!被指着鼻子的村支书咳了一声,说,这是夹袄洗完后留下的盐碱。你们再仔细看看!人们屏着声静着气,全神贯注在牛身上。一个干部大声吼道,这是佛像的轮廓,这是一尊佛像!人们的啧啧声在牛棚里长长短短地碰撞。

村支书和骆驼一起被带到了公社革委会。

骆驼和村支书进了公社革委会大院后,一个公社干部从后面一排房子走出来,和带骆驼、村支书来的高干部嘀咕了几句,说是公社革委会主任负责审村支书,副主任负责审骆驼。骆驼和村支书分别被公社干部带走了。公社革委会的院子原来是姜姓家的祖宅。过去姜姓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财主。解放后姜姓家族的房产自然就收归公有。院子里三排平房,南面一排中间让甬路断开了,中间一排中间让甬路断开了,甬路到了北面一排,就打住了,就没有再断。骆驼看到这三排平房是 “?”,艮卦卦象,艮卦,止也,止其所欲,重担。艮为山,为看门人,为黔啄之属,其于木也,为坚多节……落光了叶子的榆树、椿树立在院子里,枝梢轻摇着微风,在吐出故在纳进新。甬路两侧有石榴树,树皮上现着枯槁,院墙下的紫藤爬过来,缠绕在石榴树上,树皮上还在透出淡蓝。东北院角、西北院角都有一蓬竹子,竹叶在角落里溢荡着汪绿。院墙青砖上、屋墙青砖上、房顶青瓦上透着老主人家境的殷实;甬路青砖上坑坑洼洼的幽蓝里,蓄着一个家族富足而又久远的岁月。骆驼被带到最后一排最东面把边的一个小房子里。审问骆驼的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另外两个干部是收缴骆驼金佛的人。副主任厉色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又道,在革命面前,一切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都是螳螂挡车。又道,在人民面前,一切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都是蚍蜉撼树。沉了一刻,还没有等骆驼张口交代,副主任道,在革命和人民面前,要早日争取立功赎罪、重新做人的机会。起身向两个干部挥了挥手,说,先让骆驼反省反省吧。说完,带着两个干部走了。太阳落窝时,一个中年女人给骆驼端来了两碗粥,她说她是在公社里忙饭的,公社里的人都叫她黑嫂。到了深夜里,骆驼眼巴巴望着油灯上那粒跳动着的光豆,苦想着明天的审查。吱啦啦,柴门被慢慢地推开了。灰暗的灯光下,进来的人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骆驼说,夜里接着审呀?副主任说,不,不,不审。副主任坐在一张杌凳上,说,骆驼,我要麻烦你。

骆驼没有吱声。

我姑这就不行了。她无论如何让我找你给她开光。

你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你是革命干部,你也信?

你信吗?

不信!

那连你自己都不信,那你不是骗人吗?

不是骗人。半边村人穷苦,靠熬硝石卖硝石非但挣不了钱,去的人都死在外面了。希望和梦想能给半边村人带来快乐和幸福。半边村人看到死了后开光,来世和后代能享幸福,对苦日子就觉得没那么苦了,对死亡就没那么恐惧了。富裕日子不一定幸福,穷苦日子不一定痛苦。临到死时很快乐,那整个一生也就快乐了。

我也不信。我姑信,你不给她开光她死得就痛苦,你给她开光她就死得快乐,比捡个金元宝还乐呢。我想就让你给她开光,让她死得快乐比给她装楠木棺材、穿金缕玉衣还要好。

开吧。

开吧。我姑叫姚姚氏,姚庵村人,44岁,二月初三卯时生。

骆驼左手拿着傍晚喝粥的那只碗,右手拿起一根竹筷,在半空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眼——看八方!……

开光完毕,骆驼闭目、静气、默着。

咔嚓,屋外一声响动,是杵在窗台下的扫把倒了。

副主任敛住了喘息,黄豆大的汗珠立马水虫样在脸颊上爬行。

如果刚才有人听到你给我姑开光,把这事告上去,你我打死也不要招供!

骆驼支起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

不怕了。就说我连夜突击审查你,你交代你是如何开光的。记住!

说完,副主任推开门,威威武武地走了,走上了夜色里的甬道。

骆驼把柴门刚刚掩上,吱啦一声,柴门就又被推开了。

忙饭的黑嫂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粥。

把这碗黏粥喝了吧,是我偷出来的,别人不知道。

骆驼接过粥碗。

大姐呀,俺老公公眼看就不行了,总叨叨着让你给他开光。

骆驼点了点头。

俺公公,叫常富贵,大王庄村人,61岁,七月十九生人,时辰不清楚了,反正是夜里。

骆驼左手拿着一只碗,右手握着一根竹筷,在半空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眼——看八方!……

十二

晨曦落下来时,公社革委会门前竟然是一片漆黑。半边村人们的双腿,扑通一声屈下了,头颅,啷一声触地了。就这样,公社革委会门前的青砖地上,就让破衣烂衫黑褐住了。半边村的男女老少能走动的都来了。脚痛腿痛腰痛也能往前挪动的,就提前一个时辰上路了。半路上脚痛腿痛腰痛得厉害或者上气不接下气没了力气,就一屁股坐在盐碱路上,等到喘气渐渐匀了,就手拄树棒立起来,接着走。立不起来了,干脆就不立了,把脚往前一放,两手按地一撑,屁股往前一挺,就这样在盐碱路上往前爬爬蹭蹭。杨胖子在土炕上像拉风箱一样喘息着,哭哭闹闹地也要去。村人说,你要去就下炕呀。杨胖子连炕沿都爬不到,要村人抬他去。说,就是憋死也要憋死在公社革委会里。村上人没有再理杨胖子,就匆匆赶路了。第一拨来到公社革委会时天色还稠黑,等到最后一拨赶到时,东天已经发着稀亮,有几粒星星在天空眨着蓝光。

天亮了。公社革委会的大门闪圆了。一个年轻干部问半边村人集体跪拜的原委。半边村人说,让公社革委会把押起来的人放了。年轻干部说,审查半边村支部书记已经报到县革委会了,也就是说,审查你村支书是经过县革委会批准的、备了案的,放不放你村支书回去,要经过县革委会批准。半边村人说,把村支书放不放回去不管,必须得把骆驼放回去!

第一天夜里,半边村人都回村里去了。第二天,天不亮就又都跪到了公社革委会大门前。第二天夜里,半边村人都回村里去了。第三天,天不亮就又都跪到了公社革委会大门前。第三天夜里,就有味爷、麻爷、兔爷,以及年岁老的、腿脚不好的,就不回村里了,其实早起,他们就带来了高粱面饼子,就打定主意夜里不回村里了。第四天早起,从村子里赶来的人们给夜里不回村里的人们带来了高粱面饼子。几天后,不回村里的人们有开始咳嗽的了,于是,夜里回村的人们除了给不回村里的人带来高粱面饼子外还带来了衣褂,生怕还单薄,就把麻袋也带来了。再后来,村人们都把各自家深藏的一瓢黑豆、黄豆,或者一捧芝麻,炒熟了,用孝衣裹给夜里不回村的人们。黑豆、黄豆、芝麻,填腹治饥,孝衣披在身上御寒。

早起,跪在地上的半边村人的头上、肩上、背上披了一层霜。霜落在黑衫盐碱圈上、孝衣褶楞上,就有重重叠叠的白光。有村人接连咳嗽、哮喘、发烧,支架不住了,索性就歪倒在地上,即使这样,也依然保持着屈膝。

公社革委会主任、副主任,都站在了公社革委会大门口。副主任对主任说,不行就把半边村的两个人放回去审查吧。公社革委会白白管他们粥喝,凭什么?主任说,把每人每顿的三碗粥降为两碗粥。副主任说,早就降成两碗粥了。主任说,那就降成一碗粥。副主任说,你看,这里边有人病得很重了。真若是在这儿死上一两个人,不吉利不说,还要为他们发丧。

公社革委会把禁闭审查的半边村人放了。村支书和骆驼就都回到了半边村,可是,对问题的审查工作并未结束。公社革委会随即派来了工作队。公社革委会针对村支书所犯错误,原本想撤销其村支书职务,但根据半边村的特殊实际,暂保留其村支书职务。半边村一共四名党员,除村支书外,陈拉巴,祖祖辈辈受苦受穷,从外村只身一人来到半边村给郭家扛活当长工。就是因为他举目无亲、苦大仇深,被推举为贫协主任入了党,可也就有六七岁孩娃的智商,当然担当不了村支书的责任。老会计,读过私塾有文化,因为掌握着全村的经济大权,入了党,可就是胆量比鼠毛尖还小,从树下走过,总是抱着头,生怕落下一片树叶砸漏脑袋。也正是这样,他才稳稳当当地做了这么多年的会计,这样的人肯定当不好各种矛盾交织于一身的村支书。杨胖子,哮喘病极其严重,就是吃口饭,也要憋个鼻青脸肿,经常昏厥过去,这样一个人,也显然完成不了村支书的工作。公社革委会决定,村支书继续当村支书,边主持工作,边交代问题,戴罪立功,重新做人。

在村南麦场上,村支书主持全村社员大会,点着自己的名字,指出自己的问题,以上级领导的口气,命令自己主动交代,改正错误,争取宽大。接下来,公社革委会的干部说,骆驼这样一个不明真相的人,长期滞留在半边村大队,村支书要负全部责任。斗争就在眼前,敌人就在身边。骆驼若是一个特务潜伏在人民公社里,该有多危险,就是一颗定时或不定时的炸弹,随时要炸掉人民公社的一个墙角。寺庙倒了,没有重建,这当然是好。但是, 破庙的残渣依然存在,那青砖青瓦虽然断了、破了,但它的腐朽思想还没有完全彻底地断了、破了,依然阴魂不散,无时无刻地不在向革命进行毒害 、发起进攻。这一问题村支书也要负全部责任。要深挖六尺,将这些青砖青瓦埋葬地下,将革命进行到底。还有,前几年,中央号召赶英超美、大炼钢铁。全国人民都为实现年内生产钢铁1070万吨而奋斗,家家户户都主动把秤砣、门吊、桌钉,上缴国家,你却私藏一口十二印大铁锅拒不上缴,直到你村熬炼硝石时,你拿出来,最终被发现。没有你那口十二印大铁锅,全国1070万吨钢铁目标照样能实现,而且,超额实现。如果说,骆驼滞留问题、破庙残渣存留问题,你还能讲些客观理由,那你自己私藏大铁锅的问题呢?性质要有多恶劣?

公社革委会干部说骆驼时就异常地严厉了。骆驼,你隐瞒真相,在半边村大队滞留这几年,你这是潜伏在人民公社里呀,谁又敢保证你不是特务、不是反革命呢?就算你不是特务不是反革命,那你的所作所为和特务反革命又能差多少呢?你为死人开光,大搞迷信活动,大搞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这是毒害人民群众,这是向革命发起猖狂进攻。你搞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不算,你还在破坏集体老黄牛的基础上去搞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也就是说,你一边大搞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一边大力破坏集体的老黄牛。你剪掉老黄牛的毛,这分明是剪革命牛毛,挖社会主义墙脚。老黄牛是革命者的象征,我们只有把英雄模范比喻成老黄牛,只有把革命精神比喻成老黄牛精神。你在剪掉老黄牛毛的同时,就是在剪掉英雄模范的毛;你在剪掉老黄牛毛的同时,就是在剪掉革命精神。你惨无人道,在老黄牛身上竟然剪出佛像,这就是把英雄模范剪造成佛,这就是把革命精神剪造成佛。革命的老黄牛啊,它受到奇耻大辱,无地自容。它一生,立场坚定,矢志不渝,默默无闻、埋头苦干,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你却忍心让它蒙此大羞,受此大辱。它一定会化羞辱为力量,将勤劳精神转变为斗争精神。它一定不会再彷徨,它一定要呐喊,发出最后的吼声,不雪此耻,死不瞑目!你,还有,还有就是,乱搞男女关系,长期和榔头非法同居,严重败坏了人民公社大家庭的风气,很大程度上摧残了人们群众的心灵和身体……

没有,自打骆驼住到榔头家,榔头的腿瘸病就轻多了,脸色也见血丝了。

面对村人的不同意见,公社革委会干部愣住了,整个麦场愣住了,有些村人现出恐慌。一片寂静过后,公社革委会干部接连干咳了几声,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人民公社的阵地,革命群众不去占领,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就必然去占领。对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的心慈手软,就是对人民公社革命群众的犯罪。就是要把一切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批倒批臭,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批吧。

斗吧。

骆驼白天游街,夜里挨批斗。

骆驼坚挺的头慢慢地往下低垂,随即就有了惊涛拍岸、浪花翻滚的震响。当然是呢,骆驼的脑浆是液体,液体的终极状态是水平。骆驼的头在低下垂下的过程中,脑壳壁也必然随之低下垂下而转动,转动着的脑壳壁通过浮力、摩擦力必然带动脑浆随之转动,而脑浆要挣脱开来,拼命去实现它那水平的终极状态,也就有了惊涛拍岸,也就有了浪花翻滚。而这时的骆驼却异常地淡定和恬静,就连平日里偶尔的皱眉、怒目、叹息,都没有丝毫的显现,正像她给死者开完最后一道光后,闭目、静气、默着…… 骆驼峻拔的腰悄悄地往前弯曲,随即就有了铁斧开山、冰河炸裂的轰鸣。可不是吗,骆驼的腰一直挺着,在院子里挺着,在街筒里挺着,在村头里挺着。即使去茅房,下肢蹲下去了,可腰依然挺着。夜里睡觉,虽然整个人倒在了土炕上,可那腰绝不弯曲。一架从未弯曲过的脊梁,突然让它在村人们的面前弯曲下来,那筋那骨肯定会有铁斧开山、冰河炸裂的轰鸣,那坚硬而又刚烈的筋骨会面临崩裂碎断的危险。还有,那激荡在腰部血脉里的热血,原本一直是在直直顺顺的脉道里流淌,突然随着弯曲的腰梁,转了向、拐了弯,会不会冲破脉道,宣泄恣肆在村人面前呢?当然会,想呀,那河堤容易决口的地方,不就在那河道急转弯的地方吗?就在面临血溅麦场、鲜红人世的危急时刻,骆驼依然像她给死者开完最后一道光后一样:闭目、静气、默着。骆驼的腰在向前弯曲后,接下来往下弯曲,最后,终于弯曲到底了。骆驼两臂下垂,双手抱拳,浑圆的拳稳稳地伏在小腹上。一双丰乳宛如一对胡芦在黑衫里垂悬着。平静时,双乳总是安卧在胸膛上,只有孩娃吃奶时,腰梁弯曲,双乳呈欲脱未脱之兔状,悬于空中,便于孩娃吮吸。果然,这时就有挤在大人膝盖前的孩娃,手指骆驼的胸乳,口流涎水,咿咿呀呀地哭叫。骆驼依然像她给死者开完最后一道光后一样:闭目、静气、默着……骆驼的头低下了,腰弯下了,唯有臀高高地翘起。骆驼把肥臀举在空中,村人们都惊呆了,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硕大肥臀。有村人在低声议论,平时见到过,骆驼的臀是不小,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大这么肥。骆驼的肥臀一不留神,就会把土炕砸塌,就会把男人的脊梁坐断。还有呢,骆驼的肥臀分明是一座富矿山岭,分明是一片肥沃土地。世上很奇怪,对一个事体再熟悉,当换个角度时,会感到异常陌生,甚至会截然相反,同时会产生与不同事体的类推。果然,望着骆驼的肥臀,就有村人说,咱半边村的盐碱洼地,要是变成骆驼肥臀这样的富裕矿山,变成骆驼肥臀这样的肥水美田,该有多好哇!那咱半边村就是天堂了呀……

什么天堂?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一个年轻的公社革委会干部吼完,就将一双破鞋挂在了骆驼的脖子上。

年轻的公社革委会干部说,批斗骆驼,就是要抓“两破”。一是破旧,一是破鞋。破旧,就是破四旧,消灭一切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破鞋,就是消灭男女作风问题,建设人民公社大家庭的好风气。

在公社革委会干部的怒骂声中,两只破鞋摇摇摆摆。骂声稀了、低了,两只破鞋仅仅剩下轻微晃动。骂声休了、止了,两只破鞋就停了、静了,就一动不动了。一动不动的两只破鞋,就正好将两只丰乳遮住了、挡住了。骆驼依然像她给死者开完最后一道光后一样:闭目、静气、默着。

十三

日头躲在一叶青云里,雨霰在冷风中扬洒。半边村的游街队伍宛若一段猪肠子从村南口扯出来。泼洒下来的霰像米,可不是米。一股风卷过,飘落的霰就和扬起的碱硝咬合在一起,最终沾浮在了游街村人的头发上、脸面上、衣衫上。在游行队伍最前面的当然是骆驼。骆驼的脖颈上挂着一双破鞋。破鞋在骆驼的胸前悠悠荡荡,悠到外侧时,雨霰和碱硝就被推到了空中的雨霰里了碱硝里了;荡回内侧时,雨霰和碱硝就被蓄积在了双乳之间的黑衫沟里了。

二嘣!快,领着喊口号!公社革委会的干部说。

喊嘛口号呢?二嘣回答道。

我不早和你说过了吗?喊打到一切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消灭一切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喊!

我五岁才会喊爹娘,到了十岁还说不了一句囫囵话。

游到村南口,骆驼看到了最初看到的村南那东西横躺着的不知有多少个春秋没淌过水的河沟。这几年河沟两侧的盐碱地几次翻土,种下的高粱秆比以往高了粗了,可是穗头却比以往大不了多少实不了多少。种下的玉米倒也出了旺苗,可是玉米秆长到膝盖就蔫了、黄了。

游到村东口,骆驼看到了最初看到的村东洼地上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碱硝,像经年不化的冰霜。就是那第一个清晨,站在村东耐碱的菅草、茅草、芦荻上,骆驼最终确认这就是半边村了。前几年骆驼也曾试想像改良村南、村西盐碱地一样,改良村东这片盐碱地。结果,改良后的村南、村西的盐碱地并没有多大成效,那对村东这片盐碱更重的洼地,就再也没有心思去改良了。

狗剩!快,领着喊口号!公社革委会的干部说。

喊啥口号呢?狗剩问道。

我不是刚刚和你说过了吗?没长记性呀?喊打到一切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消灭一切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喊!

我昨个夜里睡凉炕着凉了,肚子里疼得像有把镰刀在割。狗剩说完,两手提着裤子,兔子样滚进村边的盐碱沟里去了。

游到村西北口,骆驼又仿佛看到了烟雾瘦狗样从硝棚门口内、窗口内蹿出来。骆驼又仿佛听到了硝棚里,咕——嗒嗒——咕——嗒嗒——的风箱叫。那风箱的叫声和爬出的烟雾绞在了一起,硝棚就鼓鼓涨涨摇摇晃晃着……骆驼支了支耳朵、定了定眼睛,风箱的叫声没有了,飘出的烟雾没有了。硝棚的屋顶早已坍塌了,被雨水冲垮了的房墙,高处刚到人肩,低处不过人膝,起起伏伏地泛闪着碱硝。接下来,往南游,游到了芦苇塘西沿上,一塘芦花落在地上,残败在碱硝里。

喊口号!谁想当最好的革命群众,谁就领着全体社员喊口号。公社革委会干部有些火气了。

我来领喊吧。村支书说。

不行!领喊革命口号的得是革命群众,你现在还在反省阶段。公社革委会干部说。

游到村西口,骆驼记起第一天来半边村,围村转到村西口时,村口停放着车辆,吵吵嚷嚷着一群人。一条宽展的土路,坑洼不平地往西延躺着。四辆或者五辆枣木或者梨木打成的圆盘车,把路口堆得满满当当。车盘上一个个口袋被五花大绑着,车盘下挺立着的木轮深陷在碱硝里。每架木车前立着一个男人,女人孩娃相拥相偎拦在木车后面,堵住了男人和木车回村的退路……

打倒一切——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消灭一切——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

公社革委会干部领喊起了口号。结果,没有人响应,公社革委会干部就火急火燎了。

喊!都张开大嘴,跟我喊打倒一切——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消灭一切——封资修——害人虫——牛鬼蛇神——

结果,还是没有人响应,却响起了一阵阵咳嗽声、叹息声。

为什么不喊?你们是不是革命群众?今天不喊口号就别想回家,就一直绕村游下去!公社革委会干部冲进队伍暴跳如雷。

半边村人都没文化,你这长的革命口号,俺们舌头都捋不直。味爷说完,长咳不止,脸上渗着厚重的青紫。

游到破庙前,就算游完了一圈。那一片瓦砾不见了,就是青砖青瓦的碎末也见不到了,都已被深深地埋在了地下。从深深地下翻上的新土被碱硝覆盖着、侵蚀着,白茫茫望着天日。

骆驼的游街批斗,开始是一天两次,后来是一天一次,再后来是两天一次,再再后来就三天一次、四天一次。

天气越来越冷,白天夜里时常飘着雪花。半边村里的咳声越来越沉,越来越密,尤其是拂晓前的咳声,就像一阵阵粗短的闷雷,日头正是在这闷雷的催赶下,慢悠悠、冷冰冰地爬上来。

半边村又来了公社革委会干部。进了半边村村西口,干部就直奔希金家房基去了。干部走上房基,放下水筲时,村支书、老会计、味爷,也到了房基前。干部从水筲里拽出笤帚疙瘩,要在希金家后墙上刷字,结果刷不上,笤帚疙瘩冻成了冰坨子。味爷按照村支书的吩咐,去生产队的麦场屋背来了一筐脱粒后的高粱穗头。老会计提着水筲,穗头在水筲底部燃起来。

蘸饱白灰水的笤帚疙瘩,在墙皮上刷抹,笤帚疙瘩刷完一道,去刷下一道时,上一道就随着盐碱墙皮脱落了,啪啪叽叽地摔在墙根下。笤帚疙瘩再去描摁,反复描摁,墙上就有了坑就有了洞。最后,墙上就有了坑坑洞洞、明明暗暗的八个字——移风易俗,实行火葬。

干部对村支书说,现在要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移风易俗,实行火葬”的革命行动。这场革命行动和上次“破四旧,立四新”的革命行动是紧密相联的。“破四旧,立四新” 是“移风易俗,实行火葬”的开始,“移风易俗,实行火葬”是“破四旧,立四新”的继续。你恢复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后,要抓住这次机会,将功补过。基于这种考虑,公社革委会决定,全公社第一个实行火葬的人在你半边村大队,也就是说,你半边村大队是全公社“移风易俗,实行火葬”革命行动的“排头兵”“先锋军”“尖刀班”。这次机会是对你以及半边村大队的关心和照顾。就看你以及你半边村大队的革命行动了!

村支书犹豫了,犹豫得笤帚疙瘩又一次冻结在了水筲里。村支书说,咋样才算革命行动呢?

干部说,具体地说,就是在年底,准确地说,就是在今年大年三十夜里吃饺子前,必须完成一个火化任务指标。

村支书说,要是到今年大年三十夜里吃饺子前,半边村不死一个人呢?

干部说,这指标,就是革命任务!

其实,在年底前半边村死上一两个人,正常得就像夏天落雨滴、冬天飘雪花一样,在年底前半边村哪能连一个人都不死呢?豁爷生的褥疮全都流着脓水,身子烧得能烙熟面饼。 六爷哮喘得连咳声都没有了,只有蚊蝇样的呼吸。花奶已经昏迷得彻底不省人事了,汤水都不张嘴喝一口。

实行火葬,在半边村传开后,半边村的街筒就开始晃动了摇滚了。站在街筒北头的村人看到街筒南头就像起灵的棺材轰轰隆隆地翘起了,站在街筒南头的村人看到街筒北头就像入墓的棺材轰轰隆隆地落下了。站在村口的村人对从街筒里走出来的村人说,你为啥长着三颗脑袋?那村人说,那苇塘为啥落到俺家房顶上去了?又一个村人走过来说,我看到那破庙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结结实实地矗在那儿了。半边村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就有阵阵的哭声、泣声。病重的村人,就越来越重了。村人在抱怨在诅咒。破四旧就破四旧吧,怎么又来了火葬?在半边村对死亡都不恐慌不畏惧了,可是对这火葬存有天大的恐慌、地大的畏惧。有人哭着哭着就不哭了,有人骂着骂着就不骂了。他们想到了一个共同的愿望,去问问骆驼,火葬的人能开光吗?火葬开光还能投好胎转好世吗?还能给子孙带来好福气吗?人死了,没了痛痒,烧就烧吧。只要骆驼还能给开光,开光后还能有好运气,这还不是一个样嘛。哭泣的脸上忽然掠过一阵春风,现出了丝丝笑颜,暴怒的谩骂声变成了缕缕和气。走吧,咱们赶紧去问问骆驼吧!

骆驼死了。

骆驼死得竟然没有一丝气一丝息了。

骆驼果真就彻头彻尾地死透了。

骆驼临死时,手里攥着一张纸条。老会计把展开的纸条念给村人听:我走了,不是因为挨批斗,也不是为村里完成那个火葬指标。我看了乌马营的火葬场,烟囱直直地挺入云霄。那出家僧人不过是在地面上、在山包上烧灵,那烧后的烟灰哪有在乌马营火葬场的烟囱里升得高呢。我走了,我要在乌马营火葬场里火化、升天!

半边村的女人们都来为骆驼梳洗。骆驼的身上竟然有烧针刺下的纹路。有女人就去问在院里蹲着的榔头。榔头说,骆驼身上刺着啥,我怎么会知道!望着骆驼身上的纹路,有女人说像门洞,有女人说像笊篱,有女人却说像尊佛。

躺在灵床上的骆驼,依然像她给死者开完最后一道光后一样:闭目、静气、默着。骆驼安详在月光里,月光里弥漫着女人的肉香。墙皮上、屋顶上、地土上,绿汪汪的盐碱苦涩,被女人的肉香淹没了。随即,肉香附着着流淌的月光摇晃,就有了柔滑红润的响动……柴门闪开了,烈风卷进来,碱硝呼啦啦飘落在骆驼的脸上、袄上、灵床上。

村支书泣着声说,公社已经报到县里了,把骆驼作为极其特殊的情况,落户在半边村。她硬是不等这一天。

跪在骆驼灵前的有二嘣的孩娃,几岁的孩娃穿着孝衣只跪不哭。二嘣的娘儿们冲着孩娃的脸打了一巴掌,说,哭,快哭,哭奶奶!二嘣的孩娃就哇哇哭起来了。和二嘣孩娃一起穿孝衣跪在灵前哭的还有几个孩娃,这几个孩娃也是爷爷或奶奶死了,骆驼给开了光,后来他们就出生了。

狗剩从门缝里进来,抱在怀里的是一尊佛。狗剩绕过骆驼的灵床,去了西屋。

这不是骆驼的那尊金佛吗?

骆驼的金佛不是在破四旧时,让公社革委会的干部砸碎后收走了吗?

村支书说,没有。我听公社革委会干部说,要收缴骆驼的金佛。我就用早先从破庙里拿回家的泥佛给替换了。本来,骆驼的金佛也不是金佛,是铜佛。

狗剩在西屋净了手,敬了香,取了佛性,左手拿着一只香油碗,右手握一根竹筷,走到骆驼灵床前。

开光开始了。碗在灵床上空一举,油香顿时在土屋里、在院子里、在夜色里翻卷开来,月光立马又香甜了一层。狗剩右手握着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骆驼的眼睛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眼——看八方!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骆驼的耳朵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耳朵——听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骆驼的嘴巴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嘴——吃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骆驼的肩膀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肩——扛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骆驼的手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手——拿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骆驼的脚上画了一个圈,说,开开脚——走八方!

……

作者简介

张瑞江,男,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装甲兵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十月》《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小说百万字,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选载。3次获全军文学作品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在北京市新闻出版广电局(版权局)工作。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