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简介 薛烨 哈佛大学教育学博士。现任美国田纳西州孟菲斯大学咨询、教育心理学与研究系副教授。
在日益增长的全球化过程中,幼儿教育的理念和做法常常跨越国界,与本土文化中的理念和做法会有碰撞或融汇。但每个国家对外来理念的排斥或吸收,往往取决于很多因素,特别是本文化中的幼儿教育实践。在这个过程中,中国、日本、美国 三种不同文化中的幼儿教育在世纪交替的20年间都有哪些稳定的和变化的趋势,又都有哪些趋同、困惑和艰难?了解不同国家幼儿教育的文化实践,有助于帮助我们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摸索育儿的经验和方向,引发更为深入的思考。
写在前面
1985年前后,美国人类学家托宾带领研究团队,曾对日本、中国和美国三种文化中的托幼机构的教育进行过比较研究。1989年,其研究成果以题为《三种文化中的幼儿园》的著作发表,在很多国家的教育学界、学前教育领域以及心理学、社会学、当然还有人类学界都引起了不少关注,其研究方法尤其受到各个领域的重视。
1999年的一个下午,从哈佛大学教育学院毕业不久的薛烨博士邀请托宾教授观看了一段自己在中国幼儿园拍摄的录像。托宾教授立刻注意到,自1985年以来,中国的幼儿教育领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即两人一拍即合,就共同合作“三种文化中的幼儿园”的后续研究达成共识,着手组建了新的研究团队,采用同样的方法,但加上历史视角,由每个文化中最熟悉幼儿园教育的人—幼儿园园长、老师还有幼教专家与研究人员共同探究幼儿教育的文化实践。
这项研究做到2007年结束,距先前的研究有20多年,其间,三种文化中的幼儿园都有了 哪些稳固不变的地方,又有哪些适应性的变化呢?
中国:对个性化教育的重新认识
在中国做研究的期间,我们注意到,对很多有改革精神的幼教工作者来说,幼儿教育的现代化意味着教育要强调个性化发展,重视孩子的权益,提倡培养儿童的独立性和创造性。这与20世纪80年代中期时幼儿教育工作者关切的问题大相径庭。那时 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是溺爱孩子所带来的潜在危害,人们担心独生子女政策会导致新一代孩子过于自我、自私、不尊重人、缺乏意志力、不懂孝道和没有社会责任感。在那个时期,个人主义是不受欢迎的个性特征,家长和幼儿教师都需要强调一个“管” 字(以严教体现爱护)加以纠正。可是,千禧年后的几年,关于溺爱和个人主义忧虑却被淡化了很多。相反,创造力、个人能力、个性化教育甚至以前让人担心的个人主义取向,都开始在早期教育中有一席之地了。在某种程 度上,这些特质的培养在幼儿教育中得到重视,因为有不少幼教工作者感到孩子要能够在当今全球经济竞争中多有斩获,这些特质似乎是有必要的。
然而,当我们在国内的研究后期,做最后一轮访谈中,发现上述观点又在改变。教育工作者加入到社会舆论中,发出了新的忧虑的声音。不少专家认为,提倡儿童个性化发展和以儿童为主导的课程可能走得有点远了,教育有必要在个性化、创造性和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之间寻求平衡。溺爱又重新成为早期教育和儿童发展的重要议题,只是此时人们已经不把它简单地归咎于独生子女政策,很多是与社会经济的变化紧密相连的。例如,幼儿家长忙于挣钱,没白天 没黑夜苦干,忽略自己幼儿的教育,而多用钱和物质替代身体力行的关爱。很多人担心,物质和金钱中成长的这一代许多孩子会给社会留下鸡飞蛋打的情况:既没有传统的思想道德,也没有现代中国社会主义价值观念,形成异化的亲子关系,使孩子难于融入社会。
这些观点在幼教工作者中逐渐形成新的话 题和实践设想,显示了他们为中国幼儿教育开辟新路的探索精神。他们不想完全摒弃传统儒家思想,也不想把社会主义价值观遗失,又珍重 “儿童权利”的主张及其启蒙主义价值观。他们希望下一代新型公民能体现出既有独立的个性,又有中国人的特点。在幼教界,这样大胆的 社会实验结果会如何呢?实在无法预言,只能期待在今后的对比研究中去寻找答案了。
日本:传递传统,以不变应万变
在当今的日本,人们使用“现代化”一词时,十有八九含有贬义,意指取得现代化成就的同时,由于只顾经济发展却丢失了日本的灵魂。日本人普遍地感受到国家现代化建设的飞速发展,和在诸多方面已赶上或超越了西方,但是在技术、经济和生产的腾飞中,日本的核心文化价值却被大打折扣或被遗失。1985年的研究中有这样的结论:作为相对新近出现的社会服务机构,日本幼儿园有义务向幼儿传递那些在现今超现代化社会里岌岌可危的传统价值、观点和社会技能。这种义务的重要性和紧迫感在 二三十年后的今天更是有增无减。
与中国和美国不同的是,日本教育改革运动没有对幼儿园施加压力,没有迫使他们的教 学实践更加合理和现代化,因为人们普遍的共识是,幼儿园的根本作用是维护传统,是保护幼儿免受现代化和后现代化的消极影响。
日本的幼儿教育反映了这个国度固有的文化逻辑,因为内在的文化根基,这种逻辑既不容易改变,也不容易被借鉴或影响国外的幼儿教育。但这种深刻的文化逻辑使日本幼儿教育在 世界幼教体系中独一无二,顺应了日本家长和政策制定者在社会快速变迁中保留日本文化价值的渴求。在人们眼中,幼儿园是社会变迁海洋中仅存的传承文化的小岛。
美国:也许和传说中的有很大不同
美国要使幼儿教育现代化、理性化,不断改革的努力看起来势不可挡。1985年时的美国幼儿园无论是好是差,多少都还是自由的,每个园可以决定适合自己的课程,既可强调游戏也可强调学习,他们可为孩子自行设置认知教学和社会性发展目标;各园可以聘任有证或没证的幼儿教师;幼儿老师也不用遵循一套条条框框去布置教室,选择墙饰。今天的美国幼儿教育界中,园长教师们怨声载道,因为幼儿园面临着政府和幼儿教育专业组织越来越多的压力,课程 设置、教学实施、教室布置、学习成绩都有标准来衡量。所有教师和园长都要从正规高等教育 机构获得幼儿教育文凭。二十几年前,研究者在做对比研究时所见到的最佳教学实践,例如游 戏课程,读写方面的全语言教学法,以儿童为中心的教学法,如今被有些部门批为过时的、受意 识形态偏见左右的、不科学的方法。
二十年前,美国学前教育中注重游戏和个人选择;二十年后,对游戏的强调大有减弱,但对个人选择的强调依旧。与之相比,中国幼儿教育 目标从拘禁的小学教育模式开始转向了提倡儿 童主导的活动和对创造性的培养,而美国的幼儿教育正在掉转船头,开始重视幼儿入学准备和教师的主导作用。这些幼儿教育领域中的现 象,并不能说明这两种教育模式正在趋向汇合,相反,它们是黑夜里航行的两条船不知不觉擦肩而过。
中国、日本和美国的早期教育体系的变与不变,并没有好坏之分,都各自反映出了各自的文化传统、社会结构与环境特征之间的独特结合。也许,要想谈教育,必须谈文化,但是对于我们自身文化内容的观察,又常常很难说清楚,因为我们对它太习以为常了。要想了解自己的文化的一个好办法,就是去深入了解别人的文化,以此去注意到自己文化中那些令人陌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