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鲁迅的一篇雄文《记念刘和珍君》,“三·一八”这“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永远把段祺瑞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但在南京国民政府的国葬令里,这位前临时执政段祺瑞则是另外一种公众形象:“持躬廉介,谋国公忠。辛亥倡率各军,赞助共和,功在民国。及袁氏僭号,洁身引退,力维正义,节慨凛然。嗣值复辟变作,誓师马场,迅遏逆氛,率能重奠邦基,巩固政体,殊勋硕望,薄海同钦……”
事实上,段祺瑞的一生经历,对他截然不同的历史评价,大概正是纷繁多变有民国特色的一段难以言说的往事。
血腥事件段祺瑞难辞其咎
如果不是在1924年无法拒绝权势的诱惑,段祺瑞原本可以保全他的晚年“名节”。但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反水的冯玉祥拉段祺瑞出山,入京维持大局。这是段祺瑞一生最为显赫的职位。他曾力图有所作为,计划首先召开代表主要军事和政治势力的善后会议,实现国内和平;然后召集国宪起草委员会;最后,国民代表会议召开,通过宪法。但他手无兵权,所凭藉的无非是北洋前辈身份,与各地军阀皆有一定的因缘关系。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教授安德鲁·内森认为:“尽管段祺瑞在更大程度上是个政治实干家而不是理论家,他仍怀着国家团结和重订宪法的空想,对时代的需要做出反应。”
段祺瑞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一世清名就毁在了这一任上。
1926年3月18日。据执政府卫队旅参谋长楚溪春回忆,这天是阴天,天气有些阴冷,天空还飘着小雪花。下午时分,在执政府前,卫队对前来请愿的数千群众开枪。“霎时间,执政府门前,血肉横飞,死者、伤者互相堆压在一起,东辕门人叠人,有五六层,垛起了近两尺多高的人墙。与此同时,有的卫队还用刺刀、铁棍砍杀、殴击群众。这场有预谋的大屠杀,持续了半个小时,当场伤两百多人,死亡二十六人,后在城官医院、协和医院等处,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先后死亡二十一人,共死亡四十七人。”
北师大女学生刘和珍的未婚夫方其道,目睹爱人的尸体,出声大哭却被警察喝止。
面对这淋漓的鲜血,总执政段祺瑞的态度如何呢?
一种说法是,段祺瑞得知卫队士兵屠杀学生,顿足长叹:“一世清名,毁于一旦!”他随即赶到现场,长跪不起。他发誓吃全素以终身忏悔,他的晚年因疾病身体衰弱,医生建议他吃荤以增强体质,他仍不肯破誓,在遗言里亦嘱咐不要用荤腥祭祀。国会也立刻通过了屠杀学生的“首犯应听候国民处分”的决议;贾德耀内阁向临时执政段祺瑞引咎辞职(未准)。对各学校举行的种种悼念活动,以及全市的“国民追悼大会”和各种报刊的广泛而详尽地报道,执政府也未敢加以阻拦。
卫队旅参谋长楚溪春则给出了另外的说法。1959年,他在《文史资料选辑》上撰文《“三一八”惨案亲历记》,回忆说事件发生后,他去吉兆胡同段宅汇报,段祺瑞竟然说:“楚参谋长,你去告诉卫队旅官兵,我不但不惩罚他们,我还要奖赏他们呢,这一群土匪学生!”如今没有进一步的资料可以明确段祺瑞的真实态度,但无论如何,那些青年的血是流在了他的政府门前。鲁迅说:“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
隐藏在事件背后的迷雾
“中华民国学生联合会”编发的材料里,杨善南所写的《北京惨案真象》,认为政府是“诱杀”,“盖段政府已深知十八日爱国民众必有结对赴政府请愿之举,且多为勇敢肯牺牲之志士,一举而歼灭之,实不可多得之机会也。”鲁迅亦以为屠杀是为了要人民心悦诚服地当奴才。他3月25日写《死地》一文,发表在3月30日的《国民新报》副刊上。文中说:“人们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因为不易相通,杀人者便以杀人为唯一要道,甚至于还当作快乐。然而也因为不容易相通,所以杀人者所显示的‘死之恐怖,仍然不能够儆戒后来,使人民永远变作牛马。”
京师地方检查厅奉命调查此事,在对受害人、巡长、目击者的周密调查之后,证明卫队屠杀的事实。在4月3日致陆军部的公函里,京师地方检察厅指出本次集会“无不正侵害之行为”,“而卫队官兵遽行枪击死伤多人”,已经有触犯刑律的重大嫌疑。可惜地方检察厅遗漏了一个细节。《三一八惨案资料汇编》的《大事记》部分提到,当群众和卫兵对峙之时,有人从执政府门楼窗户里向外连发三枪。这三枪应是屠杀信号。放枪者何人?这是整个事件中最为诡异的部分。
惨案发生后,内阁已经动议辞职。但据《时报》报道,“总理贾德耀亦以西北要人之态度如何,尚未得知,在考量中”。这位“西北要人”显然是1月初下野的实力派冯玉祥。
19日,天空飘起了大雪,掩盖了执政府门前的斑斑血迹。北京城里却是气氛紧张,各方都在开紧急会议。苏联军事顾问普里马科夫和他的同伴去见了国民军京畿首脑李鸣钟,他们提议解除总统卫队的武装,剥夺总统的权力。当李吞吞吐吐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并不愿介入此事时,苏联的军事顾问们觉得是撤换警卫司令的时候了。于是,他们又去了李大钊家,见了前一天大会主席团的李大钊、徐谦、李石曾等人。苏联顾问做出决定,在国民军撤出北京之前,“赶走段祺瑞,粉碎‘安福俱乐部。为此,必须劝导冯玉祥,要他召回李鸣钟,任命天津前线总指挥鹿钟麟为警备司令”。苏联顾问的计划被在场的人接受了。
4月9日,回京的鹿钟麟派兵包围了执政府和吉兆胡同段宅。第二天发布布告,说段祺瑞“祸国殃民,无所不至”,驱逐了段祺瑞,恢复了曹锟自由,电请吴佩孚入京主持大局。
苏联的军事顾问们究竟在3月18日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苏联国防部的档案显示,苏联早有谋划:“苏联政府若是同意援助国民军,这对北方的政治局势可产生良好的影响,并且有助于中国反帝力量的联合。鉴于此,苏联政府于1925年3月21日通过了援助国民军武器和弹药并派遣顾问和教官的决议。”
吃斋念佛在孤寂中死去
4月20日,段祺瑞宣布下野,带着家眷和一批部属再赴天津。
此时的天津是下野政客们的乐园。上流社会的生活可谓迷人而有趣。人们津津乐道于日本总领事的招待会,前总统黎元洪的堂会或是逊帝溥仪的茶话会。毫无疑问,国内外政局总是这些聚会上的主要话题。若是逢着两位前总统徐世昌和曹锟的寿辰,两人的同僚旧部、亲友眷属纷纷前来祝贺,召开盛大的宴会。
相较之下,段祺瑞显得颇为寒酸──他没有自己的宅邸,住在自己的妻弟家中。更令客人们叫苦的是,他宴请客人亦是素席。他仍然自制力极强──喜欢玩麻将,以八圈为限,牌搭子们也得在晚上十点前散去。他患有严重的坐骨神经痛和下肢风湿症,为此不得不把两条腿浸在冷水里,以减轻痛苦。
“三·一八”的鲜血似乎已经渐渐淡去,没有资料可以探究段祺瑞后来对此事的想法。不管是谁下令开了枪,不管是不是激进的党人们利用了青年的热情,不管是不是苏联人在背后使力,有一关是迈不过去的,那便是惨案发生后,《清华周刊》刊发的周传儒的质问:“纵令不为学生,而为暴徒,不为外交,而为内政,不为请愿,而为袭击,不为协作,而为破坏;以政府之威力,卫队之众多,阻之,驱之,捕之,何所不可?奈何对此数千赤手空拳之男女学生,竟下毒辣手段,索其性命,残其肢体,使之血肉横飞,亲朋惨痛。”
他每天早晨默诵《金刚经》半小时,可有为那些惨死的学生超度过?
“九·一八”后,日本人又有扶植段祺瑞之意。风传日本人要劫持他,于是蒋介石派人送亲笔信劝他南下颐养。他到上海后,在霞飞路的一幢公馆里度过了最后四年。
谁又能想得到,這个以“亲日卖国”出名的北洋大佬,当年袁世凯召集内阁研究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时,唯独他主张动员军队,大不了与日偕亡。
段祺瑞去世两年后,吴廷夑撰写了《合肥段执政年谱初稿》,文末说“合肥之行藏,非一人之得失,乃关一国之兴替”。他还提出了一种可能:若还是段祺瑞一直当政,或许“九·一八”也不会发生。
(据《看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