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第二代的命途

2015-04-29 17:36
新传奇 2015年19期
关键词:三线进厂知青

深圳珠海从前的知青、同事多次邀约,“出来看看”,他都一一谢绝。“我这个年纪,不是创业的年龄了。厂里如果觉得我还有用,就干下去吧。”语含无比的沧桑。

1964年至1980年的三线建设,在中国当代史上,是一个规模空前的重大经济建设战略。几百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上千万人次的建设者,来到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峡谷、大漠荒野,建起了1100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形成了中国可靠的西部后方科技工业基地,初步改变了中国东西部经济发展不平衡的布局,带动了中国内地和边陲地区的社会进步。

好人好马上“三线”

1969年的珍宝岛中苏武装冲突,将中国推向紧张的战备状態,因“文革”而瘫痪半瘫痪的三线建设掀起了第二个高潮。王广芝一家就是这一年来到贵州。

王广芝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个儿子,一个女儿。50年前他们住沈阳大东区,王广芝在黎明厂工作——这是张作霖建的一个兵工厂,后来成了新中国第一家兵工厂,第一台发动机和第一架飞机都是从这里出厂的。5岁丧母,“战争,饥饿,动乱,一个不落,全赶上了。”

王广芝1951年进厂做工,修理发动机;妻子高桂清1955年进厂当会计;1957年大儿子王敏华出生,1959年生女儿王丽华,1963年有了老三,儿子王敏瑞。

王广芝先家人3年来到三线,之前搞了两年“四清”,“文革”参加工作队,及后响应毛主席号召,“好人好马上三线”。老人说,凡四清工作组成员都来了,被分散在011基地(黎阳厂属011)各个企业,“像他妈拉屎一样!”到了山里,瞅着全是一人多高的荒草,常有狼豺虎豹出没,还有猴和獐子,“心中装着朴素的情感,所以从未叫过苦”。整个黎阳厂前期的水、电、风,都是王广芝带领着建设的。1966年9月,厂房建了几栋,但几十个建设者,仍然住在牛棚里。

给妻子高桂清的信里,王广芝写道:“冬不冷,夏不热,民风淳朴,这边风景独好。”揣着对新生活的憧憬,1969年3月,高桂清带着王广芝的父母(继母)、4个孩子(其中有王广芝5岁的妹妹),来到贵州。

“一片荒山啊,”高桂清说,来了就后悔了,“抬头看不出几里地,全是山,憋屈啊。”

一家人开始了艰辛的生活:一家8口住一间房,晚上睡觉8个人躺在一张大床铺上。在厂房外的空地临时搭个小灶台做饭,只有一个公用自来水管,一逢雨天,水里全是黄泥,接到盆里要用白矾过滤,很难喝。没菜场,得骑自行车到20多里外的县城去买菜。

令她后悔的真正原因倒不是生活的艰难,二儿子王敏瑞因医疗条件有限而落下的永久残疾让她抱恨终生。

革命时期的青春

1969年随母亲来贵州时王敏华只有12岁,到贵州后,重读4年级。没想到重读这一年,竟错过了1972年的招工和技校招考,在他之前的同龄人,都进厂当了工人,王敏华1973年初中毕业,却赶上了“上山下乡”。

那时候,子弟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进厂当工人。

王敏华1974年11月下乡,插队的地方是个农场,山包包上盖了几间房子,成立了一个知青队。他是抓生产的副队长,凡事都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王敏华说,“我是头,个个方面都得带头,那时的思想是,不能落后。”

在母亲高桂清眼里,她这个大儿子实在是敦厚老实,任劳任怨,“一心扑在工作上,完不成任务不回家”。别人开始恋爱,他的心思全部都在仪表里。1982年别人介绍第三次时,终于成了,第二年便结了婚。父亲王广芝说他这儿子古板,不太想这方面的事情,心里只有工作,“他受我的影响大”。

因学历低,他尽管干活比别人都勤力,分房子、评职称、提干、调资,处处都落人后。1985年以后身边很多人脱产上了电大,车间却一直不放他。他是业务骨干,领导说脱产学习耽误工作,就是不签字。王敏华争取了几次,也吵了几次,一次回家竟哭了,还是走不成。“现在想来,真是耽误人。”

长期从事军工产品的测试,磨炼了王敏华认真负责品格的同时,却也令他从此沉默寡言,以至于不善结交,不好吃喝,朋友自然不多。1979年,三中全会开过,三线企业纷纷在深圳、珠海设置窗口。父亲王广芝领着3个人去了珠海,任分公司经理(正科级),“那时珠海不及黎阳厂一半大”。厂房建了起来,开始生产,王广芝却回来了,“儿子有残疾,父亲‘文革中留下了精神后遗症”,王广芝丢不下贵州山里的一家子。

“那时借着父亲的势头出去的话,很容易,但我没想过。”王敏华说,我是长子,奶奶身体不好,弟弟有问题,万一有什么事,身边没人怎么办?

深圳珠海从前的知青、同事多次邀约,“出来看看”,一一谢绝。“我这个年纪,不是创业的年龄了。厂里如果觉得我还有用,就干下去吧。”语含无比的沧桑。

注定的命运

王丽华在黎阳厂(公司)社区工作部工作,类似于居委会的职能。同哥哥王敏华一样,当过知青,吃过苦,因而备加珍惜这份工作。其实青年王丽华有自己的理想,她想从医——下乡前在厂里医务室学了4个月的医术,插队后在农村当赤脚医生派上了用场,给知青们处理一些小伤患,为老乡看病,足够用。

进厂时丽华想继续到厂医院工作,不愿干打字,请求中层中部的父亲走走关系。父亲严厉地拒绝了,斥责她:无数人羡慕你这份工作,还不知足?

16岁下乡,18岁进厂,这份“不喜欢的工作”一干就是十多年。她也动过换岗位的念头,领导唬了几句,就不敢再吱声了。“现在想来,当时如果主意正一点,坚持一点,是可以改变命运的。”

“那时想法单纯啊,把工厂看得很重——不夸张讲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把工厂看得很有前途,希望厂子好,厂也是我们全部的希望和梦想。一家人都在厂里,靠厂活着,感觉谁也离不开谁。”王丽华说。

她其后的丈夫,李晓云,1977年知青返城后考了技校,进厂,念了电大——“属于那一批知青里的高材生”的李晓云,最后还是离厂“下海”。

丈夫离厂的好处,很容易在她们家里体现出来——三房一厅,装修华丽,家具时尚,有3台空调,是我(记者)本次采访走过的七八个家庭里条件最好的一家;丈夫离厂的坏处,也很容易在王丽华身上找到——她看上去比现在的年龄显老,不自信,谨慎犹豫。拿8岗工资,接近1000块钱,“工作了一辈子,才挣这么点钱,挺窝囊的。” 她甚至开始自我总结这一生,说,“太老实不好”。

残缺的爱情

有点脾气办事踏实的王敏瑞是母亲高桂清心里永远的痛。他的工作,他的爱情,甚至他的爱好,他们为此操碎了心,却都没有善果。“我们曾经想过办法,还是解决不了进厂指标,只能到服务公司,修汽车,修锅炉,什么都干。”

没进过聋哑学校,王敏瑞不会手语,与他交流,要朝他耳边大声喊:“吃饭啦!买菜去!上贵阳去!”他能听到一点儿。但王敏瑞人缘好,朋友也多,有求必应,小哥们儿常在一起,买包烟大家一起抽,吃顿饭他抢着付账。尤其喜欢车,修车一看就会,就爱。

1978年开始修车,直到2004年,服务公司不景气,修车业务撤了,合并到锅炉安装队,维修、安装锅炉,做一些简单的工程。高桂清说儿子对他们的埋怨有二,一是没有正式工作,二是没有驾驶执照(担心出事,不让他考)。“所以我们对他很内疚,总觉得对不住他。家里人都让着他,他心情好一点,我们也会好一点。婚姻失败对他也有些影响。他这人啊,心高命薄,以正常人自居,比如‘谁谁开车没我开得好啊。”

王敏瑞41岁时,还住在爷爷原先一房一厅的房子里,孤独而淡然。“不想再娶”的他曾经也有个貌似幸福的小家庭——1996年与一位聋哑女青年小红结了婚,后有一子。甜蜜的爱情稍纵即逝。俩人开始吵架,怒目相向,1998年8月离婚。此后高桂清就再也没见过孙子。

平日里,王敏瑞在母亲这里吃完晚饭,便回去睡觉。“哪家都有难唱的曲儿。”高桂清感叹,“他一个月300块钱的工资,够他零花,抽烟喝酒,不够时我会给他一些。再给他找媳妇,他心气高,我们看好的他说不行,一般的人还看不上,算了算了。”

从王敏瑞哥姐那里我得到证实:想找个健全人,有一个健全的婚姻,这是王敏瑞一直的梦想。家人后来也慢慢理解了他对婚姻不满的根由。

(《南方人物周刊》 2005年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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