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明霞
[内容摘要] 由日本本土佛教日莲宗法华系在家居士田中智学领导的日莲主义运动是明治中后期兴起的佛教改革运动之一。其主张建立“本化妙宗”,回归清净正信,在本宗的组织、教育、财政等方面提出了适合近代社会发展的多项改革。日莲主义运动提倡恢复祖师日莲的“折伏主义”,通过“侵略的态度”来实现以日本为中心的世界统一。甲午、日俄战争期间,运动领导机构立正安国会积极开展鼓吹战争正义性、祈祷战胜的报国运动,以报国大义煽动国民支持战争,为日本政府的对外扩张铺路。
[关键词] 近代日本;佛教改革;日莲主义;折伏主义;报国运动
[中图分类号] K313.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201(2015)03-0009-08
在以明治维新为起点的近代,日本佛教的地位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神佛分离令的颁布,废佛毁释运动的兴起,使在幕府末期已经逐渐走向颓废堕落的教团佛教受到重创。另一方面,明治政府逐步确立近代天皇制度,国家神道取代佛教上升到国教的重要位置。为了促使国家政权重新对佛教给予政策上的重视和保护,明治前半期,佛教各宗派一直在积极活动,虽然佛教各派在行政改革、佛教慈善事业、社会事业等方面有所改善,但总体而言,佛教信仰正在逐步走向没落,越来越不能满足自由主义、功利主义等西方思潮冲击下国民的精神需求。明治中后期,痛斥佛教各宗派思想保守、僧侣作风腐败堕落,要求树立新信仰,以顺应时代发展要求的佛教改革运动陆续兴起,其中的三大佛教改革运动备受关注,分别是:主张政教分离,反对政治对宗教的保护和干涉,倡导健全的信仰,发扬自由探讨精神的新佛教运动;提倡为实现心的完全自由而无条件依靠他力如来,由净土真宗东本愿寺(大谷)派学僧清泽满之发起的精神主义运动;主张以《法华经》为最高指导,恢复日莲提倡的“折伏主义”,通过“侵略的态度”来实现以日本为中心的世界统一,由日本本土佛教日莲宗法华系在家居士田中智学领导的日莲主义运动①。
世界宗教研究学者黄心川指出:“日本近代佛教的改革与日本急剧膨胀的军事帝国主义发展有密切的联系。”[1]笔者认为日莲主义运动正是其最典型的代表。有关日莲主义运动的研究在日本可以说已经取得丰硕的成果日莲主义运动研究在20世纪70年代以户顷重基、田村芳朗为代表,户顷认为,田中智学与本多日生二人迎合国粹主义,通过对日莲的研究、解释等宣传日莲主义,对日本右翼的政治活动产生了重要影响。(户顷重基:《日蓮教学の思想史的研究》,冨山房,1976年)。田村则指出田中智学所提倡的“国家主义式的日莲信奉”是伴随当时国家主义乃至日本主义的高涨而产生的。(田村芳朗:《近代日本の歩みと日蓮主義》,田村芳朗、宫崎英修编:《日本近代と日蓮主義》,春秋社,1972年)。80年代后半期以后讨论近代日莲主义与国家主义关系问题的宗教社会学者西山茂、大谷荣一、笠井正弘等人也持与田村基本相同的观点。(西山茂:《日蓮主義の展開と日本国体論——日本の近·現代における法華的国体信仰の軌跡》,孝本贡:《論集日本仏教史》第九卷,雄山阁,1988年。笠井正弘:《仏教とナショナリズム——日蓮主義運動を通して》,《理想》641号,1989年。)2000年以后关于日莲主义运动的研究以大谷荣一和松冈干夫的成果最为突出。其中大谷荣一从宗教社会学角度,利用翔实的第一手资料对日莲主义运动进行了实证考察,松冈干夫则从思想史的角度深入探讨了田中智学的日莲主义思想的形成根源,以及对其他历史重要人物(如北一辉、石原莞尔、妹尾义郎)思想的影响。(大谷栄一:《近代日本の日蓮主義運動》,法蔵館,2001年。松冈干夫:《日蓮仏教の社会思想的展開——近代日本の宗教的イデオロギー》,东京大学出版会,2005年。)。然而,日本学者对于日莲主义运动与日本对外侵略战争之联系讨论不足,对日莲主义运动战争责任的探讨仍不够充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一些学者认为,六、七十年代日莲主义研究学者户顷重基对于战前日莲主义的国家主义性格的批判是站在战后民主主义的价值观基础上提出的,户顷的批判带有偏见[2]。当前,日本学者倾向于积极肯定日莲主义运动在日本近代化过程中为适应近代社会做出的各种社会实践,其战争责任已经逐渐被模糊。在国内,关于近代日本日莲主义运动的研究基本阙如,极少看见日本近代佛教改革的思想及实践与国家政权对外扩张之间的联系的讨论。本文从原始资料出发,通过对田中智学原著的再解读,并结合他的具体实践,对当时日莲主义运动发展状况进行分析,深入探讨其领导的日莲主义运动与日本明治政权对外扩张的内在联系。
从田中智学的思想及日莲主义运动发展状况来看,日莲主义运动可分为两个阶段,自1880年田中智学创办“莲华会”开始,到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为第一阶段,此阶段田中提倡并发起了日莲宗宗门改革运动。1905年以后田中智学的思想发生变化,其主张逐渐与以《教育敕语》为基础的国体神话(鼓吹作为现人神的天皇统治大日本帝国的神圣性)紧密结合,提出“日本国体学”论,发起了倡导“国体观念的自觉”的精神教化运动,直至1945年日本战败,视为第二阶段。由于篇幅有限,本文只集中探讨该运动的第一阶段。
一、田中智学及其宗门改革思想
田中智学(1861-1939)本名田中巴之助,出生在江户(东京)日本桥本石町的医生家庭,父亲多田玄龙从属于日莲宗身延派的在家组织,是激进的法华信徒。田中智学从小就受到父亲的折伏主义和在家主义思想的影响田中智学的父亲是幕末年间的激进派日莲宗在家居士骏河屋七兵卫的高徒。当时,在幕府的保护下,佛教寺院僧侣极度腐败堕落,已经失去传道布教的精神并形骸化,引发社会对佛教教团的极度不满。日莲宗内部也开始出现批判僧侣,以在家信徒为主体的“在家讲”,在家教学盛行。骏河屋七兵卫和赤旗深行等人积极展开传道、著述、编纂祖书等活动,后因高调主张祖师日莲的“四箇格言”(真言亡国、禅天魔、念佛无间、律国贼)中的折伏,批判幕府政策的赤旗深行被毒杀,骏河屋七兵卫被没收财产、流放。。9岁时(1870年)父母双亡后,他就在东京日莲宗一致派妙觉寺出家据当时管理宗教事务的日本文部省统计,日莲宗分为九派:一致派(后改名为日莲宗)、妙满寺派(后改名为显本法华宗)、兴门派(后改名为本门宗)、八品派(后改本门法华宗)、本隆寺派(后改名为本妙法华宗)、富士派(后改名为日莲正宗)、不受不施派、不受不施讲门派。在日莲宗总寺院数达到5 010座,其中一致派寺院数量在全国达3 704座,势力最大。,法号智学。
众所周知,日莲宗由镰仓时代日本僧人日莲创建,日莲主张佛法的真髓在《法华经》,在其著作《立正安国论》中以激烈言辞攻击净土宗、禅宗、律宗、真言宗等其他宗派[3]。他认为当时频发的战争及自然灾害是由于净土宗等邪法的弘通,主张应该弘扬法华正法,为此遭到佛教其他宗派的迫害,后被信仰禅宗的幕府将军北条时赖视为“政治批判”将其流放。日莲去世之后,他的弟子率领的日莲教团为了躲避政治权力的迫害,逐渐脱离了《立正安国论》的精神,改为追随政治体制。日莲的直系弟子日像率先把“佛法王法相依”的理论融入到日莲宗的思想里,从而使日莲宗在京都站稳脚跟。日像创建的妙显寺也于1334(建武元)年被后醍醐天皇指定为敕愿寺(天皇祈愿镇护国家、皇室繁荣的寺庙)。此后,日莲教团除了不受不施派之外,都顺从体制,追随国家政策。幕府时代的檀家制度使佛教寺院体制化达到了顶点,日莲教团也不例外。幕末时期,日像派体系下的优陀那院日辉为了适应新时代的发展趋势,抛弃了日莲思想中的折伏主义,主张与神道、儒教及其他佛教宗派互相协调的、温和的摄受主义。日辉的弟子,明治初期的日莲宗管长新居日萨继承了日辉追随国家体制的教团管理方针。田中智学早年在日莲宗大教院(今立正大学)就读时,日萨是他的老师。
田中智学并不满意大教院倡导的以摄受主义为主的学风,对于日辉主张的折伏与摄受问题也心存疑问,立志重新恢复祖师古风。1879(明治12)年,19岁的田中智学脱离日莲教团还俗。1880年,他在横滨发起在家居士组织“莲华会”,主要钻研日莲的遗书和日莲教学。1885年,24岁的田中智学在东京创建“立正安国会”,强调复古日莲精神,开展以在家信徒为主体的佛教运动。田中通过公开演讲的方式积极宣传布教,入会者不断增加。翌年,田中成立传教事务所,发行最初的机关杂志《立正安国会报告》,后改名为《妙宗》。此后,田中在该杂志上不断发表批判日莲宗宗制寺法的文章,主张对宗门进行改革和再编,有关“日莲主义”的主要思想也由此产生。据考察,1901(明治34)年5月,“日莲主义”一词的首次出现,是在田中智学的著作《宗门之维新(总论)》(《妙宗》第4编第5号)中[4]。《宗门之维新》是田中智学的日莲宗改革建议书。他在书中描述,自1880年发起“莲华会”到该书的出版,对于如何改革日莲宗,经历了20年的思考。此时的田中智学并未对“日莲主义”做出确切的定义,但从《宗门之维新》中,我们可以看到此阶段田中智学对于日莲主义要实现的目标、途径进行了详细的说明直到田中智学晚年出版的《日莲主义新讲座》中,才对“日莲主义”做出定义:“从宗教的角度来说可以称为日莲宗,所依据的经典是《法华经》,但从纯粹信仰的角度来看,在广义上将之用在思想上或生活意识上,使之一般化,将此称为日莲主义。……日莲主义并不专属于教团,一般国民的任何阶级、任何团体,即横亘政治、经济、学问、处世、社交、艺术等一切领域,只要与日莲圣人的主张有共鸣,服膺其教旨,将之作为思想、作为主义,广泛应用于自身的思想及言行。换言之,将日莲主义作为国民思想的一大标准。”。书中关于宗门改革的主要思想可概括如下:
(一)建立“本化妙宗”,恢复信仰
田中在书中指出,改革宗门的目的是要建立“本化妙宗”,同时强调“本化妙宗”不是为了日莲宗而建立的宗派,而是为了天下,为国家。其教义的宗旨是为了守护日本国,是未来宇宙人类的必然同归,一大事因缘之至法,并指出“本化妙宗”正是日莲圣祖垂化至日本国而建立的。他主张“恢复圣祖出世垂教时的宏图,大显宗派之真利妙用”,要恢复祖师本来的宏图,就是要让“本宗的僧俗回归根本清静的正信”,了解“祖师事业之强大,以清静宏大的信念感受如法之法眼”,并强调:“吾之圣祖并非一宗派的门祖,而是日本国之灵界元首,世界最后的教祖,此遗教圣业由本宗来完成。”
田中强调信仰的重要性,他认为:
本宗宗门颓废的第一原因,是由于信仰的衰减,真智被遮盖,道念灭亡,勇气受阻,宗门教学衰颓,弘法荒废,仪礼紊乱,教势衰微,财政枯竭,异议不断,俗论兴起,内讧、外侮频仍,这些都起因于本宗宗门信仰菲薄,因此要改造本宗[5]5。
田中提出,如果要进行改革,就必须恢复“清新有活力的信仰”。所谓“清新有活力的信仰”,就是“不惜性命的心境”,是“信”,“信”的指令是由《法华经》和圣祖发出的。他反复强调不惜性命是先决条件,指出:
此信以不惜性命为铭,是法华经的教诲,圣祖躬行身训,只有深入学习法华经之人才能领会其真正含义。只有不惜性命,才能信行法华,祖述圣祖。不惜性命并非难事,人终究为某事而死。在战斗中死去是为政事而死。不为兵刃死则为饮食而死,为饮食死即是为寿命死,不为寿命死则为业报死。诚惶诚恐地活在这世上,然后默默地死去,误以为这是无灾无祸寿终正寝,这是有思想人类最羞愧之劣等想法。只有献出这臭秽的生命,继承圣祖的芳踪,树立天下国家之大利,其果报连佛天都感到艳羡[5]6-7。
由此可见,田中所提倡的“清新活力的信仰”就是要不惜性命信奉《法华经》,信奉圣祖日莲,而且为圣祖、国家利益献出生命比其他死法更有价值。
(二)复古宗法,更新制度
除了树立“清新活力的信仰”之外,田中改革的具体措施概括起来就是复古宗法,更新制度。面对“思想界之欧化潮流,洋溢于青年后辈脑海之中,他们大胆妄为,以自由探讨之风气问鼎圣判灵智”的现状田中所指批判的“以自由探讨之风气问鼎圣判灵智”的“青年后辈”,正是“主张政教分离,反对政治对宗教的保护和干涉,倡导健全的信仰,发扬自由探讨精神”的新佛教运动成员。,田中迫切认为“如不善导,必破灭宗学”[5]13。他排斥那些“宗法古色尽失”的新解释,认为这是“伪宗法”,“昧守非日莲主义的安心”此处是田中智学首次使用了“日莲主义”一词,“日莲主义”是田中的造词。,不但不能振兴宗风,反而有损宗威。
在制度方面,田中批判现在的日莲教团沿袭了毫无生气的古风,滥造像法时代的寺塔,小乘的剃头僧在说法教化的殿堂奔忙于葬仪,却未见有信徒的结婚仪式,无法建立末法时代清净且有发展活力的宗门财政,却依然沿用“乞食主义”来填私腹。他提倡宗门组织、教育、财政、仪礼、僧俗制度等方面的改革,面对日莲宗门派分立的局面,田中智学的改革方案大多强调宗门的各项制度的统一。如仪轨、修行的统一,布教的统一,宗团的统一(将分立的五大山和诸本山合为一宗一本山),宗权的统一,教育的统一(废除大小诸檀林建立本山唯一大黉舍,建立专攻宗义的高等学府),财政方面登记一宗寺院的有形资产和每年的确定收入,建立收存寺院及信徒缴纳资金的宗门银行。另外,他提议公开允许僧侣娶妻,设置优婆夷林,设“高等看护科”,平时建“看护布教队”,战时则从事“从军看护”,培养作为僧侣妻女所应发挥的职能。
(三)树立“侵略的态度”
田中明确提出:“予之改革论大纲,就是‘宗法采取‘复古的态度,制度上采取‘进步的态度,整体上破除保守主义,采取‘侵略的态度。”[5]14可以说,“侵略的态度”是田中改革的重要内容。所谓“侵略的态度”,田中解释道:“就是破除宗教及世间的一切邪恶思维,以本佛妙道实智的法华经所诠释的理教,统一人类思想的‘愿业。”[5]15“侵略的态度”实际上就是“法华折伏”,在田中看来,《法华经》是万法之根本,折伏不能离开《法华经》,要与一切非法不善相冲突,征服它们。
田中强调,侵略是天地之公道,万物皆有侵略的性质。动物是侵略的精灵,如果自己不侵略,必然被其他物种侵略。猫是老鼠的侵略者,是狗的被侵略者。人类也在强弱、贫富、智愚之间互相侵略,圣人、道德、法律、学问都拥有对与之相反的事物进行侵略的性质,侵略是天地之间的共同作用。但是侵略也分善恶、有限和无上、平凡与神圣,他认为,《法华经》的侵略是无上的侵略,是神圣的侵略,是能够滋润心田,使善苗复苏的,是良药而非毒药,是天地之公道,教法之大义。
田中智学的侵略原理可谓是充满了攻击性,其本质就是要抛弃摄受,专注于折伏,包括对其他教派的攻击。日莲的攻击性在镰仓时代是有名的,田中是要把这攻击性重新恢复起来,他呼吁勿忘祖师遗训,“早日扑灭天下邪教!把迷界之民从邪毒中解救出来!”
田中心中的理想,是要以“本化妙宗”来统一宇宙和人类的精神界。而上帝、阿弥陀、孔子、老庄、康德、托马斯、笛卡尔、平田笃胤、福泽谕吉等古今内外的名人,以及天台宗、真言宗、禅宗等宗派都不能实现统一人类的神圣事业,只有圣祖日莲才有此资格。他说:
圣祖乃统一世界军之大元帅,大日本帝国是大本营,日本国民是天兵,本化妙宗的学者、宗教家是将校士官,高妙的宗学主张是宣战书,折伏立教的大节是作战计划,信仰乃气节,法门乃军粮……本化妙宗定为日本国教之时,乃出征的准备完成之日也[5]16。
田中认为,在灵界实现宇宙统一是日本国的天职,为了拯救人类,日本必须永远成为宇宙人类灵魂上的巨镇。
值得注意的是,田中智学志向于立“本化妙宗”为国教,以此为基础,日本国担当统一宇宙灵界的重任。他的宗教观是要超越国家之上的,那么他要把天皇放于何等位置呢?他写道:
大日本国成佛吾等才能成佛,皇室、宪法、议会、政府乃至人民如不皆发迹显本,归融唯一妙道,则死不瞑目!佛召唤不起,天召唤不去,纵令授予王侯之位也不抛弃此弘愿,纵令遭父母刎颈之恐吓也不放弃此主张,举步艰难之时也不言后退,此乃日莲门下之生命也,乃日莲主义之锤炼也,真正日本之气节、德操也[5]23。
可见天皇也被纳入了日莲主义体系中,此时的田中智学是宣扬日莲、《法华经》至上主义的。由此可看出,田中智学提倡的日莲主义是在思想上打着复古日莲的精神,恢复日莲信仰的旗号,制度上为适应近代社会的发展进行一系列的改革,主要是以在家居士为中心,改变葬式佛教以死人为对象的现状,改为为活人服务,以及实现僧侣的世俗化等。而在方法上则提倡回归日莲当年主张的折伏,田中将之解释为“侵略的态度”,即唯日莲独尊,唯《法华经》独尊,继而引申到拯救人类,在灵界实现宇宙统一唯日本独尊,只有日本才能担当此重任。基于该理论,那些意见主张与己相异的思想、宗派、乃至国家的意识形态就应当折伏,使其归顺到以日莲精神、《法华经》、以日本为中心的宇宙统一。可以说,田中智学的侵略原理极具攻击性和危险性,它在思想上为后来日本发动对外战争,对其他民族实施侵略提供了日莲佛教式的理论依据。
以上是田中关于宗门改革的建议,那么在实际行动中,田中及其信徒们是如何开展以建立“本化妙宗”为目标的日莲主义运动的?他提倡把皇室、国家机关都纳入日莲主义体系中,这必然与以天皇为金字塔顶端的国家神道体制相冲突,他又是如何化解两者之间的矛盾呢?
二、立正安国会与报国运动
田中智学发表《宗门之维新》之前,其以“立正安国会”为据点,提倡宗门改革的日莲主义运动已经展开。1885年至1886年,田中在东京各处租借会场,举行公开演讲会,演讲题目有:《龙口断刀论》、《不立“不立文字”》、《念佛无间的深义》等,并召开了“折伏外道四箇格言佛教大演讲会”,演讲题目为《如来灭后佛教的沿革》、《佛教如不统一则无法论驳外敌》,该演讲会聚集了两千左右的听众。通过公开演讲,不断吸引会员入会,连日莲宗僧侣也加入其中。
1887年,由于会员的不断增加,田中智学修订了《立正安国会创业大纲领》,明确了“立正安国会”成立的目的与任务,即以教祖释迦牟尼佛的本意,宗祖日莲的思想为基础,以《法华经》为宗教的价值标准,以“经国”(治理国家)为根本事业,立正安国,组织上对“宗教”(日莲宗)进行改良,矫正“宗教”信仰上的误解妄想,破除旧有“宗教”仪式的弊端,将“宗教之实义”和“社会之实益”相比照,确立完整的仪式制度[6]84。“大纲领”可以说是《宗门之维新》的前身,《宗门之维新》是在“大纲领”基础上完善起来的。而且从中可以看出田中智学所规定的宗教与国家的关系,即积极入世,积极参与国家与社会生活。
立正安国会以蓬勃发展的势头,吸引了后来成为教团干部的鹫塚清次郎(智英)、保坂丽山(智宙)、高安太左卫门(智元)等人入会,田中亲自给其授予法号。与此同时,全国各地开始设立分会,1886年于神奈川县吉泽村(现平塚市)设立第一分会,同年在宫崎县设立第二分会,翌年10月立正安国会土浦布教所成立,1891年在京都开教。同年,以帝国大学(现东京大学)教授重野安绎根据史料考证后提出的“龙口法难无根据说”,以及帝国大学史学会会员小仓秀贯发表的《日莲并非元寇来袭的预言者》为契机,田中智学成立了“宗门革命祖道复古义会”,批判重野和小仓的言论,责备采取摄受主义路线的日莲宗面对社会的批判表现出的不作为,强调宗门改革的必要性[7]。田中的言论及行动得到了日莲门下的讲社、结社、教会等在家居士团体的热烈呼应,除了立正安国会外,日莲宗唱导会、万代结社、正法结社、月参结社、教进结社、一心结社、千住结社等东京及横滨的结社纷纷加盟“祖道复古义会”,“祖道复古义会”在神田、上野公园、浅草公园、芝公园等东京各处发表演讲,以田中智学为首,立正安国会的干部们积极主张“宗门革命、复古祖道”,随后,田中向日莲宗宗务院提交了反映宗门改革迫切性的第一次劝告书[6]287。
面对日本史学者提出的关于日莲的历史事件的质疑,田中智学表现出极大的愤慨,并强调祖师权威的不可怀疑性和绝对性,可见在发表《宗门之维新》之前,田中智学已经开始践行日莲的“折伏主义”。为了很好地诠释“折伏主义”,1902年,田中智学出版了讲演录《本化折摄论》,从教学的角度明确日莲佛教所提倡的“折伏”的积极意义,并且为信徒们提供了行动上的指示。
他指出:“折伏主义的宗门不仅仅是个人的安心,而必须表现为宗教团体上的设施与行动”[8]256。折伏分为“教门的折伏”和“行门的折伏”,而“行门的折伏”又分为“个人的实行”与“国家的实行”[8]266。所谓“个人的实行”就是亲自实践躬行并维护折伏主义,不礼拜他宗的神佛,不与他宗人员共事(不违背本宗宗旨的事业除外),不接受“异主义”(田中在后面指出是民主主义、社会主义)的布施,也不施“异主义”。通过财产上的奉献,身体上的奉献来厉行折伏主义。而所谓“国家的实行”则是如《涅槃经》所说,圣祖日莲所预期,“为实现‘王民一致、举国一乘为目标的大理想圣国,通过国家行为来发起实行的折伏,此为本宗开愿的国家观”。此“国家”指的是“三灾四劫之外的常寂光土的国家”,折伏并非“国与国之争,人与人之争”,也并非“面包与土地之争”,而是“善与恶之争,义与不义之争,迷与悟之战,凡与圣之战”,是要建立“以大道征服不道的天任的国家”[8]267。田中重申了与上述《宗门之维新》相一致的法国冥合(政教一致)的理想,对于“国家行为”的折伏进行了佛教式的解释,即国家行为的折伏(包括对外战争)不是赤裸裸的掠夺,而是合乎道义的,是为了实现超脱现实的美好的法华理想国。以此国家观为基础,在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期间,田中积极配合国家政策,发起了祈祷战争胜利的报国运动。
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田中智学在大阪天保山樱岛筑起9米高的道场,发起祈祷战争胜利的“国祷会”活动。田中智学亲自任导师,作为“国祷员”与地方各支部代表一起,从8月16日到9月7日的21天里,举行一日三场的祷告活动,立正安国会也在大阪各地举行“报国大义大演说会”。在“国祷会”的仪礼文“国祷发愿疏”中,田中智学把天皇称作“阎浮第一贵族”、“世界无比的圣主”,认为此战争是“响应高祖大圣之法令,现摧邪扶正之威力,惩戒清国之冥顽无道”[9]。在另一篇仪礼文“国祷满愿疏”中,提出要使“独不共圣道”的清王朝“服于阎浮第一戒坛妙土大日本帝国转轮圣王之旗下”[10]。一方面强调对清王朝的折伏,另一方面强调天皇至高无上的地位,指出天皇即是“转轮圣王”,并且制定了对皇室的宗教式敬礼仪式1894年9月14日,明治天皇由东京前往设于广岛的大本营,并预定经过大阪。立正安国会在当日举行了国祷会的结愿仪式,并把会场设在梅田车站附近。当天皇的队列经过前来送行的田中智学等人面前时,以田中为首的会员行合掌赞佛礼,诵《法华经》譬喻品的三德偈,三唱“大元帅陛下万岁”,此为田中智学的宗教式敬礼之始。。
1904年,日俄宣战诏书颁布后的翌日,田中智学召集会员在讲堂召开大会,宣读天皇的诏书,并宣布举行为期三周的国祷会。当日开始举行国祷祈愿法会,当晚在町内进行庆祝攻占旅顺的提灯游行。会员们还展开了路边传教活动,极力提倡报国大义,田中则举行题为《两个世界统一主义》的演讲会,主张日俄开战的不可避免性。之后,立正安国会通过对战死者的追悼法会以及报国演讲会,开始实施报国运动。田中智学的演讲内容《统一世界的天业》被印成小册子,发给出征的士兵。其弟子伊东智灵主动请缨,担任出征派遣军慰问使,随军奔赴朝鲜。
前述提到田中在《宗门之维新》中把天皇纳入到日莲主义体系,从他的国祷会活动可看到,天皇即是转轮圣王,是法华理想国的最高统治者,这与天皇处于金字塔顶点的国家神道体系并不冲突,实质上是换成了佛教式的解释。对于明治天皇决策发动的对外战争,田中以极大的热忱带领会员们做出了佛教式的回应。思想上鼓吹战争的正当性,以报国大义煽动民众支持战争。行动上则亲历亲为,从演讲到开法会,向士兵们宣传日本的对外扩张是“道义的统一”,俄国则是“侵略的”、“国欲主义的统一”,日本所进行的是“道义的”、“统一世界的天业”[11]。从佛教的角度而言,佛陀反对“以诤止诤”,即便是行仁政的王者要发动正义之战,讨伐无道,也要发三种慈悲心,不可滥杀无辜,残害生灵百姓《大萨遮尼干子所说经》中云:大王当知!若以亲友与物惊怖,如此三事,不能灭彼鬪诤事者,行法行王尔时复起三种思惟入阵鬪战。何等三种:一者、思惟此返逆王无慈悲心,自杀众生,余人杀者亦不遮护,我今不令如此相杀,此是初心护诸众生。二者、思惟当以方便降伏逆王,士、马、兵众不与鬪战。三者、思惟当以方便活系、缚取不作杀害。。然而田中智学领导的日莲主义运动违背了佛教的根本精神,不但不指出日本政府发动的是以扩张侵略为目的的无道战争,甚至无视受害国立场,无视战争给中国平民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叫嚣战争的正义性和不可避免性,在辅助政府对民众进行洗脑宣传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三、日莲主义运动的特点及影响
从1880年田中智学的在家居士组织“莲华会”的建立,到1904年立正安国会开展报国运动,正值日本思想主流由文明开化、自由民权运动向国家主义思想转变的时期,也是近代天皇制国家逐步确立的时期。在此期间,以妨害国家治安为由,控制国民言论、集会自由的《保安条例》(1887)颁发并实施,接着是《大日本帝国宪法》(1889)和《教育敕语》(1890)的颁布,前者用宪法规定天皇的最高统治权威,后者被设定为学校教育的基本纲领,向国民强调现人神天皇统治大日本帝国的神圣性。以及后来甲午战争(1894)和日俄战争(1904)的爆发,无不体现出日本明治政权攘内并对外扩张的特点。在此期间,田中智学领导的日莲主义运动也顺应了国家主义思潮发展的潮流,以恢复清新信仰为名,强调日莲当年主张的折伏主义,“侵略的态度”,强调个人对圣祖、对国家利益不惜性命的奉献精神。
日莲运动的特点之一,是在恢复信仰及改革宗制方面。田中主张以活人而非死人为服务对象,以夫妻关系为基础的在家佛教(为此还专门撰写《佛教夫妻论》,在明治天皇25周年结婚庆典之际献给天皇),指出僧侣娶妻在保护寺院财产,扶植族势,改变僧侣处世方式上的必要性,是时代的必然。在本宗的组织、教育、财政等方面提出了适合近代社会发展的多项改革。1904年,日莲宗于东京下大崎新建日莲宗大学林,后又改名为日莲宗大学林,即是现在立正大学的前身,把田中智学提倡的宗门教育统一变成了现实。此外,按照田中在《宗门之维新》中所提倡,立正安国会设立了本会的本尊、仪轨、仪典,还将《佛教夫妻论》实际化,创立了佛教的结婚仪式,可以说,在宗门改革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日莲主义运动的特点之二,是宣扬折伏主义、“侵略的态度”。从本质上来讲,日莲主义运动与传统日莲教团都在追随国家政策,但日莲主义更强调祖师日莲主张的折伏思想,其宣扬的折伏主义并非是佛教所提倡的心内之交战,而是将之外在化,唯日莲和《法华经》独尊,与之相悖的,都应折伏。此折伏包括其与日莲宗内部其他门派的争论,也有与佛教的其他宗派围绕《法华经》优劣相互攻击1900年净土宗僧人望月信亨在杂志《宗粹》上发表文章《寿观弥陀的三经与法华经之优劣》一文,被认为是对《法华经》和日莲的诽谤。对此,日莲主义信徒河合倖次郎在立正安国会创办的杂志《妙宗》上发表连载文章《念佛无间的法门》,以断破其“妄见迷想”。。更重要的是,运动将折伏主义由佛教内部扩展到国家层面,宣扬通过国家行为来发起“实行的折伏”。美化对外战争,将之称为“道义的”、“统一世界的天业”。从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中的报国运动来看,不但不阻止战争,反而向国民鼓吹战争的正义性,发放给士兵宣传手册,实质上推动了日本军队在中国实施赤裸裸的折伏与侵略。
作为特点之三,与前文提到的另外两个佛教改革运动相比,田中提出改革方案详细且周密,实践性强,得到了日莲宗在家信徒的热烈响应。虽然新佛教运动和精神主义运动的主体也是在家居士,但其对象以知识分子居多,组织机构更松散,形式上更自由。而且,日莲主义运动强调天皇统治的绝对性,将自身的活动方向与国家政策紧密结合,对国家的对外战争动向表现出热切的关注,并在思想上、行动上推动国民支持战争。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期间,新佛教运动和精神主义运动的成员或批判战争,或表现出强烈的厌战情绪,与日莲主义运动形成鲜明对比[12]。
《宗门之维新》发表之前,田中智学的宗教改革运动影响力并不大,然而,《宗门之维新》出版后得到了《太阳》杂志的主笔,文学评论家、思想家高山樗牛的追捧,并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大力宣传,由此名声大震。高山樗牛曾撰文《田中智学氏之〈宗门之维新〉》对该书大加赞扬,赞田中主张之“严明”、意志之“猛烈”,并被其壮志伟行所折服[13]。高山樗牛不但积极宣传《宗门之维新》,他本人也由尼采主义者转为日莲主义的信奉者。日莲主义运动在其后的发展中,运动主旨随着田中智学思想的变化而有所改变。自明治末年起,运动逐渐由宗教改革运动向纯国体运动转变。1905(明治38)年1月,田中智学撰写的《敕教玄义》(对《教育敕语》的日莲主义式解释)被印发八万四千册向社会各界派送,由日莲主义信徒小泉智成立的国谏同志义会发起了日莲主义第一次国谏运动。1911(明治44)年3月,田中发起第二次国谏,针对大逆事件所谓大逆事件,指的是1910年5月,社会主义者宫下太吉等5人策划暗杀明治天皇,被发现后遭到逮捕,以此为借口,明治政府逮捕了数百名社会主义者。翌年1月24日,幸德秋水、森近运平等11人被执行死刑。此后,日本的社会主义运动走向低谷。要求国民反省,其著作《国民的反省》被印刷数万册分发到社会各界,乃至陆海军及政界。翌年4月的第三次国谏中,田中首次提倡“日本国体学”,为了让日本国民更深入了解国体,田中还提出国民参拜太庙太陵和改革镇守祭祀方法两大提案,并向全国市町村的官吏、议员、教职员寻求援助。经过田中智学不懈的努力,日莲主义逐渐被社会各阶层接受,势力不断扩大,1914年,日莲主义运动的核心机构立正安国会改编为国柱会,在全国形成总部与地方支部网络的中央集权体制,大正时期被称为日莲主义运动的黄金时代[14]。这一时期陆军将校石原莞尔也加入了国柱会,他后来主张的“世界最终战争论”正是受到了日莲主义思想的影响。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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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户顷重基.近代社会と日蓮主義[M].东京:評論社,1972:113.
The Buddhism Reform in Modern Japanese Mikado System: Tanaka Chigaku and Nichirenshugi Movement
LIANG Mingxia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1)
Abstract: Nichirenism Movement is one of the Buddhist reform movements in the late Meiji Japan. It was headed by Tanaka Chigaku, the layman Buddhist of native Japanese Buddhism Nichiren Fahua Department. It advocated the establishment of Hongemyoushu, a return to pure faith. In the aspects of organization, education and financial, it claimed a number of reforms for the modern social development. Nichirenism Movementadvocated the return to Shakubuku doctrine, which the founder Nichiren had advocated, andrealized the world unity centered on Japan by aggressive attitude, which. During the SinoJapanese War and the RussoJapanese War,Risshouannkokukai, the leading institution of the movement, actively carried out the Repaying Country Movement, whichpreached the war is justice, prayed the victory, and incited the nationals to support the war. So it paved the way for the Japanese governments foreign expansion.
Key words: modern Japan; theBuddhist reform movement; Nichirenism;Shakubuku doctrine;serving the country
[责任编辑:郭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