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商颂》见存于《诗经》,有其历史渊源。商周之际,殷商文化是周代礼乐文化的重要渊源。西周以后,它演化为周代礼乐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商颂》进入鲁国是华夏诸国文化交流的结果。它保存在今本《诗经》中当与孔子有关。《商颂》流传过程所表现出的殷周文化融合的纵向与横向作用,在华夏民族文化的形成历史上颇为典型,是一极具理论意义的文化个案。
[关键词]诗经;《商颂》;孔子;周代礼乐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3-0010-05
Cultural Inheritance Between Yin and Zhou Dynasty And Circulating of Shang song
YAO Xiao-ou
(College of Literature,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China)
Abstract: As part of The Book of Songs, Shang song has deep historical roots. The ritual of Shang was an important origin of Zhou Dynasty in the Shang and Zhou dynasty time, than became a component part of the ritual of Zhou. As a result of Huaxia cultural exchanging, Shang song transferred to the Lu. It is must be concerned with Confucius that Shang song being included in The Book of Songs. Both vertical and horizontal forces that the culture integrated between Shang and Zhou in the process of Shang songs transferring is very typical in the formation of Chinese cultural and extremely has its theoretical significance.
Key words:The Book of Songs;Shang song;Confucius;Liyue civilization
[收稿日期]2015-02-10
① 并参张松如《商颂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②《逸周书·世俘》:“王入,进《万》。”(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28页)证明殷商《万》乐曾演奏于武王克商后的礼典中。
学者曾论及《商颂》与《诗经》中的周人诗歌在思想内涵与审美特质方面的差异。[1](pp.483-484)①仔细考量,可以发现《商颂》与周诗在文化上又异中有同,这是由于商、周两代文化具有传承关系之故。
先秦时期,华夏民族文化的发展随着三代国家的更迭相接续。夏代为其滥觞,殷代已具备相当规模,周代则蔚为大观。从政治上看,周朝的统治不很成功。西周号称升平的时间很短,不过成康两世四十余年,而后王室多难,终于导致二百几十年就覆亡了[2](p.4)。但从文化史的角度来看,周人又是空前成功的。西周颠覆后,平王得以顺利东迁与东周的尊王攘夷运动,代表了当时人们的文化选择,显示了周代礼乐文化的向心力。
综合来看,《诗经》可以说是周代礼乐文化的代表性文献。就本文而言,《商颂》与周人文化经典《诗经》的关系,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周代礼乐文化为何能够形成并长期保持主流文化地位。
《商颂》见存于《诗经》,有其历史渊源。商周之际,殷商文化是周代礼乐文化的重要渊源。②西周以后,它演化为周代礼乐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周代及其以后,作为古乐的《商颂》,在华夏文化圈内仍然具有崇高的地位。下面就此略作论述。
古代社会中,“乐”是诗歌、音乐、舞蹈三而为一的综合艺术形态。由于自然特质及传播手段、保存方式不同,乐的诸要素在后代的存留情况也有差异。就《商颂》而言,其音乐须借先秦旧籍中的一些零星记载而稽考之。
据王国维《汉以后所传周乐考》,“先秦以后乐家之所传”古乐中,可歌者十八篇,其中含“七篇商齐”。王氏详考历代古乐名实变迁,认为:“由前后观之,则《投壶》所存古乐十八篇……其为周秦之间乐家旧第无疑。”[3](pp.118-122)以是可知,降至汉代,《商颂》之乐尚有保存。如此,则《礼记》等文献所描述的《商颂》音乐,必非虚托,足可为今天的研究所凭借。《礼记·乐记》“子贡问师乙乐”一节,常为论古乐者引用:
子赣见师乙而问焉。曰:“赐闻声歌,各有宜也。如赐者,宜何歌也?”师乙曰:“乙贱工也,何足以问所宜?请诵其所闻,而吾子自执焉。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静,廉而谦者宜歌《风》。肆直而慈爱者,宜歌《商》。温良而能断者,宜歌《齐》。夫歌者,直己而陈德也。动己而天地应焉,四时和焉,星辰理焉,万物育焉。故《商》者,五帝之遗声也,商人识之,故谓之《商》。[4](p.1545)此段引文今本《礼记》原有错简,本文据《礼记正义》郑玄《注》作了相应校正。
郑玄《注》:“《商》,宋诗也。”此处的“宋诗”不能理解为宋国的一般诗乐,而是指包括《商颂》在内的宋国庙堂传统之乐。在古人的观念中,二者的区别是很清楚的。《礼记·乐记》所载子夏对魏文侯问时论“溺音”的一段话可为证明。子夏说:“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4](p.1540)子夏在这里将“宋音”与为当时传统贬斥的“郑卫之音”相提并论,并明确指出其不用于祭祀。而师乙所说“故《商》者,五帝之遗声也”,则是与“新乐”对举的古乐。《乐记》中师乙所言声歌所宜,据其自述,为乐师相沿传习的说法。这一说法与其他文献材料可以互证。《庄子·让王篇》:“ 曾子居卫,縕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縰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5](p.977)
由古乐《商颂》与卑下流俗的鲜明对比,可以考见《商颂》在战国时期的影响。
《淮南子·修务》:“服剑者期于铦利,而不期于墨阳莫邪;乘马者期于千里,而不期于骅骝绿耳。鼓琴者期于鸣廉修营,而不期于滥胁号钟;诵《诗》《书》者期于通道略物,而不期于《洪范》《商颂》。”[6](pp.343-344)
《淮南子》以《洪范》与《商颂》并举,且喻之以墨阳莫邪、骅骝绿耳等高贵、杰出的事物,足以说明汉代通行观念中《商颂》的地位。
商人原有较高的文化,从民族性格来讲,也较周人为浪漫。商人擅长音乐,周人制礼作乐时颇为吸收商人音乐的成分。商朝末年,商王朝的音乐专家投奔周人,是商乐传播的重要途径。周人在东方所封建诸国,商乐的传播也非常广泛。在鲁国,祭礼用商代名乐“万舞”见《鲁颂·閟宫》,又见《左传·隐公五年》。。在卫国,万舞从祭堂走向“公庭”,使它的传播更加普遍,《诗经·邶风·简兮》对此有所描述。据《左传》记载,春秋时期楚国的宫廷中也广泛使用万舞[7](p.1781)。以上所述,是春秋以及其以前的情形。《商颂》在春秋战国乃至其后的广泛影响当与其编入《诗经》有关。
《诗经》编辑成书的过程,到目前为止,尚无定论。汉代以后出现的“采诗说”《汉书·食货志》:“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窥牖户而知天下。”(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23页) 《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何休注:“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春秋公羊传注疏》,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287页),仅涉及风诗,且与周代的社会制度,与当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及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水平不合,绝不可信。我们认为,《诗经》的汇集成书过程,要充分考虑华夏文化圈各区域间的文化交流。这既包括周王朝与各诸侯国间的垂直交流,又有各诸侯国之间的横向文化交流关系。就《商颂》而言,又有它的具体情况。
据《国语·鲁语》,至晚到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时为止,《商颂》已经汇集到了周王朝的乐官手中。《史记》记载,殷商末年,由于纣王无道,失去人心,殷商乐官“太师疵、少师彊抱其乐器而奔周”[8](p.121)。《殷本纪》还特别点明他们所抱的乐器是“祭乐器”[8](p.108)。由是,作为殷商祭歌的《商颂》自然也会被带到周人那里。但是,作为殷人祭歌的《商颂》,周人没有适宜的演出场合。它们在周人那里能否完整地流传到两周之交,很可怀疑。况且宋人祭祖,不可中断,所用乐歌决无散佚零乱之理。所以,我们赞成王国维的说法,即“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是向周王室献乐的行为[9](p.114)。正考父献《商颂》,正当平王东迁之际。由于西周的倾覆,周王朝的典籍文献必然有所散失,周王朝由是而征集诗乐,正考父作为执政大臣代表宋国向周王室献出《商颂》,是合乎情理的。不过,《商颂》之所以保存在《诗经》中,应该还与鲁人尤其是孔子有密切的关系。
大家都承认,今本《诗经》经过孔子的整理,异议在于其整理的幅度。从西汉时代的司马迁起,就有关于孔子删《诗》的说法。历史上曾有人以后世所存“逸诗”数量等理由对此表示过怀疑孔颖达在为郑玄《诗谱序》所作的《疏》中指出:“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马迁言古诗三千余篇,未可信也。”(《毛诗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63页)并参洪湛侯《诗经学史》,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7—15页。,是一种片面的认识。应该指出,文献中先秦“逸诗”的数量与《诗经》现存诗篇的比例,不能说明春秋时期全部存有《诗》类文献与《诗经》的比例关系。有关先秦文献中逸诗的情况,参见董治安《战国文献论〈诗〉、引〈诗〉综录》(《先秦文献与先秦文学》,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64—88页)。如前所引,《国语·鲁语》言正考父所献《商颂》有十二篇之多,而今本《诗经》中的《商颂》只有五篇。这是《诗》经过春秋以后的人编订删削的铁证,也是《诗经》编辑年代的重要坐标。近年来发现的战国竹简中,存有相当数量的“逸诗”,尤其是“上博简”与“清华简”,都含有完整的“逸诗”篇章。《上博简》有《逸诗》两篇,分别名为《交交鸣乌》和《多薪》(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清华简》第一辑《耆夜》录有《诗经》类文献五篇。其中《蟋蟀》为今本《诗经·唐风·蟋蟀》之别本(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中西书局2010年版)。第三辑录有《诗经》类文献《周公之琴舞》及《芮良夫毖》。《周公之琴舞》成王所作“元内启”为今本《诗经·周颂·敬之》篇之别本。此外皆为逸诗(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中西书局2012年版)。这些为孔子删诗说增添了有力的证据。
王国维《汉以后所传周乐考》曾注意到先秦以后乐家所传周乐与《诗》家所传颇有不同[11](pp.118-122)。联系到先秦典籍,特别是《左传》等文献引《诗》次第与今本的差异,如《左传·宣公十二年》载楚庄王论《大武》等。可以肯定,直到春秋晚期稍前,尚无权威的《诗经》定本。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孔子“正乐”之事[12](p.2491)。“正乐”一事发生在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孔子自卫返鲁以后[13](pp.47-48),其时是他已不再担任公职的晚年。当然,无论从情理来说,还是从《左传》等先秦典籍引《诗》来看,春秋时期,《诗经》传本的大体标准还是有的,故孔子整理《诗经》,有“《雅》、《颂》各得其所”之说[12](p.2491)。
那么,《商颂》是如何编入《诗经》中的呢?讨论这一问题时,学者多从文献所载《诗经》篇目入手。与今本《诗经》篇目、次第直接相关的最早记载是《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观乐。
《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7](p.2006)。鲁国乐工在为之歌《风》、《雅》以后,又“为之歌《颂》”。季札对鲁乐工所歌之《颂》评论说:
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 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7](p.2007)
清人已经指出,季札所论《颂》不包括《商颂》和《鲁颂》在内。陈奂说:
《颂》者,皆祭祀之诗。作于成功之后,而其事或涉于成功之先。其中有周公营洛邑所行祭祀之礼,亦有在镐京制作之礼。故说有不同,谓此也。周大师谱诗入乐,但谓之《颂》,不系“周”字。后,《诗》在鲁。鲁有《鲁颂》,又有《商颂》,遂加“周”以别之。《左传》吴札请观周乐,为之歌《颂》。吴札曰:“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此歌《颂》者,美文王、武王、成王盛德。皆同歌《周颂》,非并《鲁》、《商》而歌之也。[14](卷二六)
当代学者或以为季札所观乐包括《商颂》与《鲁颂》在内。杨伯峻先生说:
颂有《周颂》、《鲁颂》、《商颂》。《周颂》为周初作品,赞扬文、武、成诸王者;《鲁颂》为颂僖公之作,《商颂》为颂宋襄公之作,皆宗庙之乐歌,《诗大序》所谓“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季札只论《颂》之乐曲,不论三《颂》所颂之人德之高下,功之大小,故曰“盛德之所同”。[15](p.1165)
按此说本于杜预。杜预注《左传》时说:“《颂》有殷、鲁,故曰‘盛德之所同。”对此,历史上曾有学者持不同看法。《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孔颖达《正义》:“杜以为之歌《颂》,言其亦歌《商》、《鲁》,故以盛德之所同,谓商、鲁与周其德俱盛也。刘炫以为《鲁颂》只美僖公之德,本非德洽之歌,何知不直据《周颂》而云《颂》有商、鲁乎?今知不然者,但《颂》之大体皆述其大平祭祀告神之事,《鲁颂》虽非大平经,称‘皇皇后帝,皇祖后稷,又云‘周公皇祖,亦其福女,美其祭神获福,与《周颂》相似。且季文子请周作颂,取其美名。又季札至鲁,欲襃崇鲁德,取其一善,故云盛德所同。若直歌《周颂》宜加‘周字,不得唯云歌《颂》。故杜为此解,刘以为《鲁颂》不得与《周颂》同而规杜氏,非也。” (《春秋左传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007—2008页)我们认为,杨氏谓“季札只论《颂》之乐曲,不论三《颂》所颂之人德之高下,功之大小”,不符合礼乐制度的基本思想原则。
《诗大序》说:“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16](p.270)
《诗大序》上述理论与《礼记·乐记》相关思想有直接的承继关系。《礼记·乐记》说:“声音之道与政通矣。”[4](p.1527)这是中国古代对于礼乐制度中“乐”的作用的一种基本认识。另一方面,前引《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明确说到季札请观之乐为“周乐”,谈到鲁乐工为季札表演周乐时所用术语是“歌”。既然是“歌”,其中必定有人声,而非单纯只有器乐之音。既然如此,说“季札只论《颂》之乐曲,不论三《颂》所颂之人德之高下,功之大小”,难以令人信服。何况《商颂》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能被称为“周乐”,所以,没有理由可以认为鲁国乐工所歌的《颂》中包括《商颂》。
鲁乐工所演“周乐”既然不包括《商颂》,那么,《商颂》是如何编入《诗经》中的呢?前引清人陈奂所说“《诗》在鲁。鲁有《鲁颂》,又有《商颂》,遂加‘周以别之”,暗含了《鲁颂》和《商颂》系鲁人编入《诗经》的思想。皮锡瑞《经学通论》《论先鲁后殷新周故宋见乐纬三〈颂〉有〈春秋〉存三统之义》条说:
《诗》之次序,春秋之年月,皆夫子手定,必有微言大义,而非专袭旧文。“述而不作”,是夫子谦辞。若必信以为真,则夫子手定六经,并无大义微言,《诗》、《书》止编辑一过,《春秋》止抄录一过,所谓万世师表者安在?[17](诗经p.49)
“《诗》三《颂》有通三统之义”或为今文学家的臆断。但皮锡瑞关于孔子与《诗经》及《春秋》关系的论述却是值得肯定的。
关于孔子与《春秋》的关系,当代学者有很透彻的解说,认为历代所说孔子作《春秋》,即对鲁国的国史《春秋》作修订工作,无可怀疑[18]( pp.16-22)。至于孔子与《诗经》的关系,由近年来新材料的发现,亦获得进一步的证明[10]。
无论《商颂》是否为孔子编入《诗经》之中,但其为鲁人编入,殆无可疑。我们知道,周代有王室向各诸侯国赐乐、诸侯向臣下赐乐的制度《礼记·王制》:“天子赐诸侯乐,则以柷将之。赐伯子男乐,则以鼗将之。”(《礼记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332页)《左传·定公四年》记有周赐鲁人礼乐之事(《春秋左传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134—2135页)。《左传·成公二年》记有卫侯赐新筑大夫于奚诸侯乐之事(《春秋左传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893页)。。但周王朝向各国赐乐,却无转赐《商颂》之理。所以,《商颂》进入鲁国,要考虑其他途径。《礼记·明堂位》说:“凡四代之服器官,鲁兼用之,是故鲁王礼也,天下传之久矣。君臣未尝相弑也,礼乐刑法政俗,未尝相变也,天下以为有道之国,是故天下资礼乐焉。”[4](p.1492)天下资以礼乐,揆之以情理,当包括相邻的宋国所“资”《商颂》在内。
周人一贯推崇殷商古乐。据《史记·周本纪》,周武王伐纣时,数落纣的罪行之一就是“断弃其先祖之乐”[8](p.121)。作为周族的一个重要分支,鲁人持有同样的观念。这是鲁人将《商颂》编入《诗经》的重要思想基础。
据孔子自述,其“正乐”以后,“《雅》、《颂》各得其所”[12](p.2491),说明《商颂》保存在《诗经》中与孔子有密切的关系。这一事实反映了孔子什么样的文化心理特征?这一心理特征与商周文化的关系又是如何的呢?
我们知道,孔子在先秦时代就被认为是华夏文化的集大成者。《孟子·万章下》说:“孔子之谓集大成。”[19](p.2471)在“集大成”的过程中,对于组成华夏文化的各种文化因子,孔子都持兼容并包的态度。其中,孔子最为推崇的是周文化。他认为周文化承继了夏商文化的精髓并发扬光大之,是华夏文明的光辉结晶。他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12](p.2467)孔子梦想建立一个以西周王朝为蓝本的理想社会。曾说:“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12](p.2524)对于周文化的代表人物周公旦,他怀有崇高的敬意。直到晚年,孔子还慨叹:“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12](p.2841)作为周代礼乐文明代表的周公曾经常常出现在孔子的梦中,直到晚年还念念不忘。
另一方面,孔子没有忘记自己是殷人的后裔。他曾说:“而丘也,殷人也”。在即将去世的前7天,孔子向自己最亲近的学生之一子贡述说,梦见自己“坐奠于两楹之间”,而殷人是“殡于两楹之间”的。孔子由是预言自己“殆将死也”[4](p.1283)。
当代学者曾仔细分析过孔子的深层心理结构,认为它是一种多元统一的双向结构。一方面,孔子把自己看成是周代制度与文化的继承者;另一方面,孔子又对构成当时华夏文明的其他部族的文化,抱着涵容的态度。对于自己所从出的殷商族的文化,孔子更是在内心深处具有强烈的倾斜[20]。这一心理结构是研究孔子与《诗经》(包括《商颂》)关系的重要切入点。
关于宋、鲁两国的密切文化联系及《商颂》在鲁国的影响,古人及近代学者皆有谈及。扬雄《法言》所谓“公子奚斯晞正考甫”云云,认为《鲁颂》的某些篇章如《閟宫》对《商颂》有模仿之处。王国维说:“(鲁国)作颂不摹《周颂》而摹《商颂》,盖以与宋同为列国,同用天子之礼乐,且《商颂》之作,时代较近,易于摹拟故也。”[21](p.117)静安先生的这一说法似流于表面。
众所周知,作为同姓诸侯的鲁国曾是周王朝在东方最为可靠的柱石。据《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周公曾自祷代成王病,“藏其策于府”。后来成王因故打开金縢得知此事,“执书以泣”。“于是成王乃命鲁得郊祭文王。鲁有天子礼乐者,以褒周公之德也。”[8](pp.1516-1523)由此可知,鲁有天子之乐者,乃指鲁国在一定的场合可以使用周天子才可以使用的礼乐事实上,周公在武王去世后曾经称王。参见姚小鸥《“王若曰”与周公称王问题》(待刊)。。宋国则“于周为客”《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载宋右师乐大心语(《春秋左传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109页)。,在政治上与周王朝存在距离。宋人“奉其先祀”[8](p.1621),当然是使用自己的前代礼乐即殷商王朝的古乐。所以,笼统来说,鲁、宋两国都是使用天子之乐,但具体来讲,一则为周天子所用之乐,一则是自传前朝的商代古乐,二者是很不相同的。
总之,今日所见《商颂》,大部为殷商旧作,个别如《殷武》,亦颇用前代成语[22]。其音乐与《商颂》其他部分当不有大异。王国维先生所谓“时代较近,易于摹拟”之类,决非的论。所能解释者,盖由前述各种原因,鲁人颇为重视宋国保存的殷商文化。故其编订《诗经》保留《商颂》若干,顺理成章。
综上所述,《商颂》是殷商祭祖的颂歌。商朝灭亡以后,宋国作为殷人后裔,奉其先祀,《商颂》由此保存在宋国。殷周易代之际,殷商古乐对周人影响甚大,制礼作乐颇多借鉴,从而增加了周礼在文化上的丰厚性。周礼成为华夏诸族的共同文化规范以后,周文化对商—宋系统的文化也有深刻影响。《商颂》依赖周人的文化经典《诗经》才得以流传于后世,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一历史现象。《商颂》流传过程所表现出的殷周文化融合的纵向与横向作用,在华夏民族文化的形成历史上颇为典型,是一极具理论意义的文化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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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研究生导师)
[责任编辑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