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玉指

2015-04-27 00:33林焱
福建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布票剪裁缝纫机

林焱

以往过大年之前,小孩最快乐的是去买鞭炮、买灶糖灶饼,好玩好吃。最不乐意的是去澡堂“插蛏”(形容汤池中人群拥挤)。到裁缝店做衣服,是属于既不乐意又比较快乐的事——不乐意的是要摆弄好一会儿,被转过来转过去,挺胸又不能太挺、收腹又不能太收;快乐的当然是有新衣服了——大年初一上街好光鲜。

福州方言称裁缝叫“衣裳师傅”,裁缝店也就叫“衣裳店”。据回忆,福州“衣裳店”在抗战之前几乎还没有,只有布店,都是买了布回家自己缝衣服。更讲究的有钱人家,也是家里的女佣做。衣裳缝制水平较高的女佣,在乡里中会有名声。哪家办大事了,红事白事,会专门雇请一两个高手去手工缝制。当然,也有主妇的技艺比女佣更高明,那就自己做了。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苏杭一带有了缝制衣服的店,统一称为“苏广成衣铺”。这些“苏广成衣铺”设备简单,租一间店堂,架起工作台板,全还是手工操作。置备缝纫机,基本上是四十年代以后的事了。

福州的情况更滞后,民国时期开了很多绸缎布匹店,南街一带有福源隆、祥生仁、金龙等布疋绸缎商店,台江除百龄百货外,还有新奇春、泰来聚、百吉、鸿记等经营苏广布疋和绸缎的商行,连手工的“成衣铺”都没有。

那时家庭妇女很少就业,都在家里料理家务,做女工针黹、缝缝补补,天经地义的事。家中梳妆台的屉里剪刀、针线、顶针和一片蜡总是有的。有的不备腊,缝几下衣服就把针往头皮上一划。小时候以为那是抓痒痒,后来才知道那是磨针还加涂润滑剂。缝衣女的头皮既当磨刀石又提供润滑油。现在看电影中缝衣服的场面,只要看她拿不拿针划头皮,就知道这个导演懂不懂老行当。

我的两个舅公原先都是开布店的,开在北大路三角井现今省直幼儿园那儿,我依稀还有点记得舅公站在大柜台后的老板范,那年代老久老远了,公私合营就合到红霞百货去了。而后,布店的位置开了一家“衣裳店”,那裁缝大约打理了这一带方圆五六里范围内的所有服装。记得衣裳师傅姓傅,但特不喜欢人家称他傅师傅,因为福州话叫起来有点接近“糊弄”的意思,所以都叫他通称:衣裳师傅。傅师傅开衣裳店,一开始就是用缝纫机缝制衣服了。

衣裳师傅水平越高,越得把来量体裁衣者给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捉摸一番,挺胸收腹手平举。如果是女生,那就更仔细了。一般来说,量体都得量两次,买布之前,先量一次,师傅告诉你要买多少布——做裤子,门宽二尺四的洋布,就买六尺八或七尺;上衣(干部服)四个口袋,要买七尺三或七尺四。中等个子的大体是这个数,但每个人都不一样。多一寸少一寸都得精打细算的,这大家都会记得,布票特紧张,六十年代初,成人每年七尺布票,两年勉强够做一套衣服——实际上,四季服装、外衣内衣、毛巾袜子都得布票,四五年能做一套新衣就很夸张了。

衣裳师傅的工作台叫“衣裳坪”,左右各一张细高的长脚凳,上边架一块半个床铺大小的板。工具越多越能显示师傅的水平,剪刀、尺、熨斗还有各种外人看来很神秘的杂件。最重要的当然是剪刀和尺。衣裳剪是很专业的,不像家庭缝衣娘用的普通家伙。大而且一边把手与剪刀背持平的,这才能贴着坪面剪平铺的布料。尺子更了不得,看着不起眼,但衣裳师傅视为神物——业内称为“轩辕尺”。裁缝敬奉轩辕为行业祖师。比较专业的“轩辕尺”是木做的,好木头,一尺长、一寸宽,铜点的尺码标,拿起来有点分量。我记得傅师傅更经常用的是一支竹尺,比“轩辕尺”长,大约有两尺,很薄很窄,只有一个指头宽。尺子经常用,手汗把它磨得油亮。还有一条绳子的也当尺子,没有刻度,在顾客身上比划后,按到竹尺上去量尺寸。到后来,这绳子的尺子才被布尺所代替。

平时做衣服,工期大约七天。过年前做衣服,得要半个月以上。到了取货的日子,顾客来了,傅师傅或者说还没好,或者好了也得要再熨一熨。反正顾客得多走几趟,还最好坐在店里等候着,听他讲天说地——重点自然都是自夸手艺高超。高超的重点,不是衣服做得有多好,那时衣服能穿上身就到顶了,手艺高低的唯一衡量就是能不能省布料。记得很牢的一件事是,他说有对男女要结婚,布票和钱都有限,布买得少了,哪家衣裳店师傅都无法做。人家介绍来了,他左想右想,接了活,做出来了。人家做不得,他怎么能做?听传言说,他的做法是上衣和裤子都是假口袋。这话我觉得是源于同行竞争的诽谤。看他裁剪布料之前,拿着尺子量过来画过去,白土(用来画样的那块颜料,福州话称白土)画好了,又抖掉,重新画。还有就是在缝纫机上车时,针脚要走得非常准。那时还没有锁边的机器,衣裳师傅如果车工不高明,就得留较宽车路。别看那不过一指半指宽,功夫就在那儿。

1970年代,缝纫机大普及。虽然拿到购买券非常不容易,但太实用了、太省钱了,大家想方设法还是买了。那时我的一亲戚在莆田地委工作,给我一张缝纫机购买券。从福州坐长途汽车到峡南仓库去取货。上海蝴蝶牌的,不是闽江牌的。说这几点细节,能记起来的一定会证明我跟缝纫机的关系史绝对准确。

那时三角井傅师傅的衣裳店没了,我是向一个裁缝世家的朋友学的。那时我在工厂当钳工,掌握缝纫机的活不难,本领还在于安装、修理的活也全信手拈来。学缝纫机的活,不要靠传授、讲授,基本靠看,一两个关键点人家提示一下就好了。比如车拐弯线路,右手继续推布料,左手一指头撑着台面、一指头把压脚轻轻地一提,看着容易,但得有人教一教手上的技巧,不然,不是针脚不均,就是线路不准。

裁缝裁缝,裁比缝难得多。后来看夏奈尔的传记片,她的服装大名牌,是她一手创出来的,剪裁都是她亲自下手,缝是其他人干的。当然,或许她自己也手工缝,片子没拍到。我把自己摆弄缝纫机的历史跟夏奈尔比,一个牛字。

剪裁裤子料比剪裁上衣料容易,上缝纫机缝上衣也比缝裤子难。领子口这块是裁缝活的重中之重。那时还有一个经常遇上的难活,缝制假领。当然,最难的活据说不属于男生的。那时,我学这门手艺,有点讨巧,剪裁的活都是拿模板套着画的。1970年代末,流行一大批香港的服装模板,我曾经套着画了、剪裁了,缝出来还是福州老土的样子。我是属于大手笔的层次,细节的东西不屑于去摆弄。

1970年代缝纫机的繁盛带动了全民做衣服的热潮。正巧1970年代末可以买到大批不用布票的布,叫“的确卡”等等。“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句谚语再也没人说了。服装的样式也来了大变革,重看那时期国产影片,每一部都像看“时装片”——怎么会喜欢穿那些样子的衣服呀?那几年,衣裳师傅太快活了,做不完的活,赚不完的钞票。个体衣裳店开了好多,不开店在家里接活的也做不完。

还有那句话:“物极必反。”嘎的一声,手工做衣服的大繁荣结束了,大家都买现成的服装了。手工剪裁的活、手工缝制的活、用缝纫机缝制的活,一下子断档了。但也不能说断档,还有不少有好手艺的、喜欢这门手艺的,还在坚持着。个体的服装加工裁缝店,各个城市都有一些,而且有些走得很高档。福州也有一些坚持手工裁缝的,在守望着这门手艺。在刊物上与网络上都可以查到这样一条消息:“朱紫坊的花园弄,有一处卖书又兼裁缝店的无名小店,小店对面就是明朝宰相叶向高的故居……店的主人陈阿姨,衣着时髦又得体,做着一手好衣服,彭丽媛在福州时还找她做衣服……”那个店我早两三年就去过,不过,不是去做衣服,而是去买书的。

我做裁缝最经典的手艺,就是做一套相当漂亮的童装,样式新颖,带花色面料拼接、带蕾丝边,是给女儿做的。拍了照片,很好看,很上档次的。剪裁、车缝,一手完成。那时,我已经在读研究生了。

注:“金刀玉指”出自唐朝诗人陈标《长安秋思》中描写裁缝的句子。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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