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过海峡

2015-04-27 00:21范云英
福建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阿玉大潮彩云

范云英

陈阿婆的突然造访,让洪彩云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两下。

在洪彩云的记忆里,陈阿婆找上门来只有两次。开始她还以为陈阿婆与婆婆之间有过节,后来才知道事出于己,陈大潮因为娶了她这个围头新娘,一夜之间摇身变成四乡八邻眼里最“没有本事的男人”,这个家也变成下等家庭,备受人们轻视,所以除了洪彩云嫁进陈家的那一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很少看到乡邻们来家里串门。

陈阿婆第一次上门,在十八年前。那天晚上,还是陈婶的陈阿婆,怀着巨大的好奇心,兴致勃勃地赶来观看这个从大陆小渔村嫁过来的新娘,像她第一次去动物园参观一样。

洪彩云和陈大潮前脚一踏入家门,陈阿婆后脚就踩了进来,进门后也不落座,就直直地站着,高着下巴,轱辘着两颗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洪彩云。洪彩云猜不出陈阿婆的用意,就觉得她的眼光里有锐利的猫爪子在自己身上抓来挠去,像要扒去她身上的衣服,洪彩云深深低下了头,羞窘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好一会,陈阿婆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香蕉递到洪彩云的面前,问道,这个,你们大陆有没有?洪彩云蓦然明白了陈阿婆猫爪里毫不拐弯毫不掩饰的轻视,愤怒和委屈让她忘记了新婚的羞涩,她挺着腰直盯着陈阿婆的眼睛,脆生生地说,这是香蕉,我妈妈天天吃。

陈阿婆第二次登门是因为洪彩云碾死了她的一只鸡。

结婚以后,洪彩云以手脚勤快、嘴巴甜巧很快博得乡邻的好感,公婆和丈夫对她更是疼爱有加,可敏感好强的她还是在人们的眼光里品味出一缕别样的滋味,这感觉有如蝗虫,迅速将新婚的甜蜜蚕食干净。

一向无忧无虑的洪彩云陷入了苦思,以她年轻、有限而又单纯的阅历去解析一种复杂、经年的味道。她明白,自己的难受源自于一段居高临下的距离,这距离说长不长,不过数十年,说远不远,溯本同源,这里的人和她肤色一般、方言相同、风俗习惯也大致一样。这距离,她一直坚信在爱情面前不值一提,现在才发现它是那么遥远,那么庞大,大得像门前那条宽宽深深的海峡。她知道,消灭这种距离是一个漫长艰辛的过程,第一步就是自立自强。可是对于她这样一个不懂经济、不会英语、不敢开车、文化水平不高的渔家女子,在发展水平远高于家乡的金门,这几个字无异于跋千山涉万水。

她小的时候,家里很穷,但不管多苦多难,阿爸总是一边哼唱着《爱拼才会赢》,一边有滋有味地忙活,阿爸乐观坚强的举动言传身教地教会了她“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的人生哲理。她是大海的女儿,家乡美丽的月亮湾不但给了她月光一般如水的纤柔外表,更给了她敢拼求赢的坚韧品性。

她决心从头学起,所有不懂的东西一样一样慢慢去学。她首先要学的自然是开车,她准备利用自己的缝纫技术在金门镇上开间小店,帮人家缝补衣物顺便卖点服装,陈大潮经常要到大陆跑生意,她得学会自己开车出门。一提起开车,她的心里就起了毛,九岁那年,她亲眼目睹了一辆客车与一辆东风汽车迎面相撞。从那时起,她的夜晚有了梦,梦里常有一张张随车飞驰着的神采飞扬的脸,最后却无一例外地变成一团团血肉模糊的肉酱。害怕就不学了吗?那样的话,还能学会什么?既然怕,当初为什么敢跨越门前的海峡,独身一人嫁到海峡的这一边?洪彩云一次次逼问自己。

那天是洪彩云第一次独自上路,路过陈阿婆家门时,迎面开来一辆小车,客车司机血肉模糊的样子一下子就从她童年的记忆里跳了出来,在洪彩云的眼前飘来晃去,洪彩云急忙把方向打往陈阿婆家的墙根,慌乱之中也没发现自己碾着了陈阿婆的鸡。车子开进家门,洪彩云的身子还筛糠般瑟瑟地抖个不停,直到陈阿婆追进了家门,戳着她的鼻子跳脚大骂她失德大陆妹的时候,她才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陈阿婆骂了半个多小时还意犹未尽,洪彩云含着热泪,低低地赔着不是,那一串串屈辱的泪水就是洪彩云日后懈怠泄气时为她提供永动力的燃油。

所以,开门的时候,洪彩云根本没想到会是陈阿婆,她愣了愣,心里却悄悄打起了鼓,自己近来可有怠慢陈阿婆的地方?

陈阿婆老了,腰弯了,眼睛浊了,脸颊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她拄着拐杖,颤悠悠地走进门来,洪彩云急忙上前扶住,把她让到靠椅上,再强再能的人,也强不过能不过时间,再顽固的观念再深刻的痕迹也会被大潮洗去。

而近二十年的时光,也让当年那个手足无措满脸通红眼含泪花的大陆妹,成长为一个成熟自信温润如玉的中年女性,当年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店,现在也变成了台南的一家服装城,她在服装城旁边买了一套房子,边照顾儿子陆伟和女儿陆圆,边打理生意,丈夫陈大潮依然在海峡上跨来越去做生意。孩子不用上课的时候,洪彩云就将生意交给助理,自己开车载着两个孩子回到金门家中,给二老清洗衣服被褥,打扫卫生,添置生活用品。每次回家,公公婆婆总是喜气洋洋得跟过节一样张罗着杀鸡宰鸭,两个善良的老人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勤劳孝顺、吃苦耐劳的媳妇。现在,彩云一回来,家里就热闹了起来,并不只因为两个孙儿闹腾,主要是左邻右舍也会闻讯前来串门,有时向洪彩云问一些生意上的事,有时问一些大陆的投资政策,有时让洪彩云给介绍个大陆的合作伙伴,有时就聊些大陆、围头的变化,甚至有的人还请求洪彩云给做媒介绍个围头姑娘过来。他们过来,自然也要和两个老人家说说话,谈起他们家这个围头嫁过来的媳妇,都竖起大拇指夸道“你们好厉害哦”,就连一向对1958年的炮弹落在灶台上耿耿于怀的陈阿婆见了他们,也会说一声,你们家真有福气。

这一次,陈阿婆却唉声叹气,阿玉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给她介绍了那么多那么好的后生,她却偏偏不见,成天就跟着船往那边跑。我就说一个大姑娘家天天这样跑不正常,她阿爸阿妈也不管管她,现在好了,出事了!

洪彩云扑哧一声笑出来,劝道,能出什么事,我看呀,要出事也是出好事呢。洪彩云早就知道陈阿婆的孙女陈玉订了婚,过两天就要嫁到洪彩云的家乡去。

陈阿婆沉沉地摇晃着她那颗头皮比头发还多的脑袋,手里的拐杖左一下右一下嘟嘟嘟地杵在地板上,好事?人家的孩子都是往福窝里跳,阿玉她却往苦水里扎。我是老了,不中用了,管不着她了哟。

洪彩云说,阿婆,您还真不知道了。现在围头村富了,家家都盖起了小洋楼,生活可真是一点也不比我们这里差了。

真的?陈阿婆盯住洪彩云,当年眼中那些犀利的不屑、质疑被现在浑浊的无助和跳跃的不安所取代,像一条被大潮甩弃在岸上的鱼。

洪彩云启动电脑,打开里面的相册,说,阿婆,是真的。这是我上个月回围头拍的,你看看,水不水?水是方言,意思是很漂亮。

陈阿婆眯着眼看了半天,说,不看了不看了,我相信你。其实阿玉和她的阿爸阿妈也都这么说,可是我的心里就是不踏实,我怕他们骗我,现在看来,我可以放心了。说完,陈阿婆杵着她的杖,颤悠悠地走了。

午饭才吃过,阿玉也上门来了。

洪彩云热情地给阿玉泡茶,嘴里开玩笑说,阿玉,你是给我送“盘担”来的吧,我看这个礼节可以免了,我现在也可以算是你的表姑呀。盘担是晋江的一种婚礼习俗,即男方要在结婚前夕,用大盘小盘将花包、茶叶、水果、全猪、鸡、面线、鲜花、蜡烛、糖果、饼干之类的东西装起来,挑到女方家中,由女方一担一担装好分给她的亲朋好友。最大份的盘担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叔,其次才是舅舅、姑姑、姨姨,最后才是至好的朋友,叫送盘担。其实阿玉的新郎并不姓洪,与洪彩云也没有血缘关系,但同一个村子,真要算起来,曲里拐弯的,也能扯出一点“面线亲”的缘分来。

阿玉豪爽地笑着说,是啊,我就是提前来拜会阿姑的呀。

洪彩云也笑,拜会可以,但今天叫阿姑是没有红包的。阿玉这孩子,打小就是人们眼里的水查某(方言,指漂亮女孩),而且聪明大方大胆,洪彩云一直很喜欢她,在阿玉小的时候,她曾带阿玉去围头玩了一天。

阿玉说,没事,小红包攒你那,等到该给我的时候,就长成大红包了。

想得美,洪彩云捏了捏小玉的粉脸,说,后天就要出嫁的人,该不会是来找我讲闲古的吧(讲闲古,方言里是拉闲话的意思),是不是有事情需要我帮忙,直说吧。

全中国都说晋江人精明,果真名不虚传呀,你都不在晋江好多年了,还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洪彩云抚掌大笑,离家不离乡,不过是五公里嘛,一个盹还没打成就到家了。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个水查某怎么会这么鬼精,原来是跑我们晋江去吃了地气!

阿玉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错了,金门的地气最早不就是晋江的地气?人会变,江山会变,但地气是变不了的。

说笑间,一泡从泉州带过来的观音茶就喝淡了。阿玉说,不胡扯了,呆会我阿妈又骂我了,彩云阿姨,我们的婚礼要按围头的风俗办,今天来是想请你在我婚礼那天帮我“撒缘”。

洪彩云一听,忙摆手推脱道,不行不行,这事万万不行。

在晋江,新娘出嫁那天穿的衣服从内到外都要用红线缝上圆铅片,出门的时候媒婆要跟在旁边,一路上将剪碎的茶叶梗、竹叶片和铅洒在新人身上,俗称撒铅钱,闽南话里铅与缘同音,寓意有缘分,所以也叫撒缘。按照习俗,如果没有媒人,就由女方请一个“阿姨”陪新娘到男家去,闽南的一些地方把这个阿姨叫“送嫁嫂”,她有点等同于传统婚礼中唱诵喜歌、陪伴照料新娘的喜娘,在浙江一带又称为“喜阿妈”。因为婚姻之事最忌命途不好的人和事,所以喜娘一定要挑“命道好”的女人,不仅要配偶、儿女、兄弟姊妹俱全,通常还要有公婆子孙,四世同堂,人们认为只要这样的“好命婆”参加了婚礼,就会给新人带来喜缘,兆示着婚姻幸福美满、吉祥如意。洪彩云既不是阿玉的媒人,她的儿子陆伟也才十五岁,女儿陆圆十岁,自然不敢做这个撒缘的阿姨。

阿玉说,有什么不行?围头的婚俗,你比谁都清楚,我算了算,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洪彩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不是懂不懂婚俗的事。不是我不肯,我实在是不敢当。你该知道撒缘阿姨一般是由媒人担任,没媒人就由新娘家族里较为好命的婶嫂担任,再者就非得是好命婆了。

阿玉说,你就是好命婆呀。一来你上有公婆,下有一子一女龙凤呈祥,而且你的娘家也是父母安健,兄弟姊妹俱全;二来你人品好,上孝公婆、下抚儿女,夫妻和睦,家庭美满,这些在镇上可是有口皆碑的;三来你吃苦耐劳,事业有成。你说除了还没当奶奶外,你比哪一个好命婆差?再说,要论这个媒人嘛,除了你还能是谁?

洪彩云笑着啐道,呸,都要结婚的人了,还疯疯癫癫地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给你做过媒?

阿玉眨着眼睛,狡黠地笑,要不是你当初带我去围头玩,让我对围头有了感情,我长大后怎么会三天两头地往那边跑?要不是我天天跑围头去,我怎么可能认识天成?我不认识天成,我这会要嫁给谁去?你说,这不就是你当初撒下的红缘结出的喜果吗?你还好意思赖!

洪彩云说,你这是什么歪理!

阿玉亲昵地缠上来,好阿姨,歪理不也是理?你就答应了吧!

洪彩云举起手说,好啦好啦,我缴械了,再不答应,你这张小嘴还不把这歪理给扯出一海峡来。

送走了嘻嘻哈哈的阿玉,洪彩云笑着抬头看了看天空,蓝天如洗,一片棉絮一样纯白明亮的低云缓缓地飘在半空中,这样明朗的天气,人就是想让自己发愁也是愁不起来的啊。阿玉赶上了好时代,全然没有她当年嫁过海峡的徘徊与不安。

洪彩云的阿爸洪海虎知道女儿和金门的小伙子热恋,愁得眉头攒出了一团团阴云,随便吹一口气,它就一朵一朵呼啦啦地往外飘。震惊世界的“八二三炮战”,围头这个不到三平方公里的小渔村,向金门投出了数万发的炮弹,自己身上也落下了五万多发。战斗一打响,洪海虎就和村里的一百多个村民积极参加了支前民兵,并以英勇善战而成为赫赫有名的战地英雄。炮火平息后,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海峡第一哨”上,“洪海虎”这三个字恐怕早已经列在对面的黑名单上。现在,这个黑名单上的人,就要将自己那个聪明漂亮的女儿,嫁去自己炮轰过的地方,虽然现在两岸的关系已经趋于缓和,但万一又紧张起来怎么办?那时围头和金门势必又成为对抗前沿,真有那天,那他炮轰的可是自己的亲骨肉呀。可若是站在历史的角度,即使女儿不在那边,难道炮轰的就不是骨肉相连的人吗?

洪彩云和金门小伙陈大潮恋爱的消息一传开,村子里炸开了锅,有人认为洪彩云是贪图享受爱慕荣华的虚荣姑娘,个别参加过炮战的老人认为洪彩云这是叛国投敌,有人断定那边的人一定会趁机清算旧账,有人就想等着看她的笑话,也有人默默地不安地为她祝福……在各种各样的议论里沉浮的洪彩云,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忐忑不安。

一天,洪彩云从码头回来,同学洪建军骑着一辆自行车,左腿撑地横拦住她,洪建军阴阳怪气地说,洪彩云,你真要嫁到金门去?洪建军在学校时常打架闹事,初中没毕业就出了社会,跟着一群小贩子倒腾一些石斑鱼、螃蟹等渔产品。洪彩云不想理他,绕过洪建军的自行车继续往前走,扬头甩过一句话,关你什么事。洪建军踩上自行车,从后面跟了上来,又说,我看你就是冲着人家的钱去的,你以为那边生活好嫁出去就可以吃香喝辣了?你这个嫌贫爱富好吃懒做的查某。洪彩云噔地一下刹住脚步,一把拉过洪建军的车把手,另一手扯着洪建军的衣服将他从自行车上拽下来,洪彩云柳眉倒立、杏眼圆睁,大声说,你把嘴巴放干净点,不要脏了我和大潮的爱情。有钱怎么啦,有钱人的爱情就一定是钱买来的?我想过好日子有错吗?有哪一个人不想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一点?你不想过好日子,你不喜欢钱,你还天天倒腾鱼虾卖给金门的船只干什么?

洪彩云外表纤柔,平常说话也是轻声细气的,洪建军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竟被她吓住了,赶紧赔着笑脸说,真生气了,我不就是和你开玩笑嘛。说完趁洪彩云不注意,跳上车,急驰而去。

洪彩云站在路中间,手指着洪建军,一字一顿高声叫道,我告诉你,你们谁也别想看我的笑话。

洪彩云回到家里,洪海虎正坐在院里的石井栏上抽烟,淡蓝的愁烟将他团团围住。洪彩云知道从炮火纷飞中走过来的阿爸在担心什么,她轻轻坐到石井边,柔柔地把头靠在洪海虎宽厚的肩膀上,说,阿爸,你不用担心,我们和那边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好,冤家变亲家,越来越亲,直到成为一家亲。

阿爸是想,你嫁得那么远,以后想看到你就难了。洪海虎疼惜地拍了拍他这个勇敢倔强的女儿。他其实已经想通了,海峡两岸民间血肉相连的亲缘,政治割不裂它,炮弹轰不断它。“八二三”战火还未完全平息,两边的渔民在海上作业时遇到,就会拿出各自平常不大舍得吃舍得喝舍得用的东西,围坐在甲板上,边吃边喝边讲古,有时两岸打炮,炮弹“嗖嗖嗖”从头顶上飞过去,大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大碗酒一碰,说:“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喝我们的!干!”这几十年,从那场地动山摇的炮战,到1979年的解除军事对抗,再到渔民间的海上易货,又到围头村被省政府确认为民间对台贸易的试点,两岸的执政党都明晰了这种一衣带水唇齿相依的关系。现在,每天从那边开过来的船只满载着一船船和平与亲缘驶回金门,作为一个老民兵,洪海虎知道和平的大潮正在悄悄地形成,不久之后必然会轰隆隆地席卷而来,不可逆转,不可阻拦,所有的隔阂与敌视都将被它消融。可是,毕竟人的一生太短,而大潮大浪却需要充分的酝酿,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看到那一天,随着女儿婚期的越来越近,他一天比一天伤感,看女儿的眼光也一天比一天绵长灰暗了起来,似乎面对的不是一场婚礼,而是一次生离死别。

洪彩云听出了父亲的伤感,顽皮地拉着洪海虎的大耳朵,嗔道,不就是五公里吗,说不定不久后政府会架起一座跨越海峡的大桥,那个时候你只要散步就可以去金门看我了。

阿爸让彩云的乐观感染,笑着说,真建了这样的桥,你就是其中一只搭桥送缘的喜鹊了。

想到阿爸,彩云就拿了手机,到海边去,她想问问阿爸需不需要给他带点什么东西,另外想让阿爸帮她批发一些服装,婚礼过后她可以带回来,现在晋江石狮的一些服装又便宜又时尚质地又好,在台湾销路很不错。前一件事,堵上耳朵她也知道阿爸会怎么回答,阿爸一定咧着大嘴爽朗地笑着说,免啦免啦,家里什么都有,你们那边有的我们都有,你们没有的我们这边也有。尽管这样,她每次还是会先问一下,这是她嫁到金门后养成的一种习惯,就像以前的人,谁碰到了谁,开口就是“吃饭了吗”一样,只不过以前阿爸会难为情地同意她带些东西回家,而现在却总是她大包小包地从家里往金门带。

她手里的这款手机是她前两年回围头时买的,大陆的号码,这几年她也经常往泉州、厦门跑,有时为了生意,有时就只去美容游玩,回去勤了,为了方便就买了大陆的手机号码。有一次,她刚下金门码头,手机竟然响了起来,她这才知道大陆的手机信号已经完全覆盖了金门,她站在海边,惊喜交集,和她的闺中女友激动地聊了半个多小时。一个好心人看到她手舞足蹈的样子,以为是精神受到严重的刺激,就报警说看见一个女子在海边徘徊多时,恐怕有自杀倾向,结果警车、志愿者呼拥而至,闹出一个小小的笑话。

阿玉结婚那天,洪彩云早早就到了陈阿婆家,阿玉的阿爸阿妈坐在厅房里,和几个今天要陪嫁过去的亲友说说笑笑。阿玉已经化好了妆,正在佩带首饰,家里一团喜气,好似阿玉不是要嫁到大陆,而是出一趟门逛一次街而已。

阿玉爸说,彩云来了,快请坐,不急。早上进门的时间是十点半,坐船过去几十分钟,上了码头换车到新郎家,估计一个小时就可以了。

洪彩云笑道,现在真是太方便了。我记得我结婚那天,先从围头坐车到厦门,又从厦门坐飞机到香港,再从香港坐飞机到台湾,最后才坐车来到金门家里,整整折腾了两天,才把自己嫁给了大潮。那时我就想,这算什么事呀,不就是五公里远吗,我要是弄个气球也能飞过来,干吗还要绕这么大的弯子,跑这么多的冤枉路,花这么多的冤枉钱,真是憋屈。我对大潮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够直接从海峡上跳过来,我说三十年,大潮说五十年,没想到呵,才十年多一点我们就能天天在海峡上来来去去,想想真是开心。

阿玉调皮地说,咱们老祖宗不是说过了吗,“家和万事兴”嘛,现在这样,方便又省钱,彼此都受益,就跟大陆电视广告说的一样“你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阿玉活灵活现地学着广告的样子,让大家哈哈大笑,现在通过卫星电视,很多人收看大陆电视。

阿玉妈乐呵呵地说,是啊,阿玉想家了,随时可以回来,跟嫁在台湾没什么区别,要不我们还真的放心不下。

洪彩云说,我看以后啊,恐怕还得是你们老两口去看阿玉,阿玉这丫头人小鬼大,大陆十三亿人的大市场,有她折腾的天地,哪还有空回来。

阿玉笑,我还没出门,你就开始挑拨我们的关系。

洪彩云笑,我还不知道你,你这人去了肯定乐不思蜀。

阿玉妈也笑,她敢不回来,我们就让她在围头给我们建一座小洋楼,到时我们去围头养老算了。

洪彩云说,这个可以有,反正两边的生活习惯都差不多。果真那样,也算是这门亲事撒出的善缘哈。

阿玉调皮地说,那干脆现在就收拾一下,一起随我嫁过去算了,省得以后麻烦。

我哪都不去,陈阿婆黑着脸打断阿玉的话,枯干的脸皮没着没落地在脸架上陷进去凸出来。

洪彩云站起来打圆场,说,哟,我们得收拾一下,这会新郎官怕是上岸了。

风和日丽,白云飘飘,海浪似乎也要来赶喜,争先恐后地跳出一个个美丽的舞蹈,将一朵朵纯洁的浪花献给这一对新人。阿玉爸的时间掐得很准,洪彩云一行人从出发到抵达天成家正好用去一个钟头的时间。

下车后,洪彩云抢在前面进了大门,一边走一边从包袱里掏出一大把“缘”粉,东撒一下,西撒一下,边撒边念道:“人未到,缘先到,入大厅,得人缘。”洪彩云一直往前走,手里的缘粉四处飞舞,轻轻飘落在每一个人的头上、脸上、身上。

拌有竹叶屑的缘粉撒在新郎天成的身上——“竹(得)心切成缘,夫妻恩爱到百年”,撒到洞房里的新床上——“竹叶色青青,新人今天入门,明天抱阿囝”……祝福随着缘粉轻轻落在新人甜蜜的笑容里。

洪彩云拿着包袱,继续往新房的各个角落撒缘,手脚轻柔,神情庄重,细细的缘粉跳跃着无数细小的喜悦与希望。剩下的缘粉,洪彩云郑重地将它放进了衣柜箱,这不仅意味着新娘以后会“存钱”,更重要的是提醒新人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因为不管多么好多么奇的良缘,都需要双方用心去珍藏去呵护,才能成就佳缘、求团圆、得圆满。

轻轻关上柜门,洪彩云转身看到阿玉和天成圆圆的眼睛里闪烁着翠绿的晶莹,好似刚才的缘粉撒在了里面,然后变成一颗颗希望的种子,迅速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直到生长成海峡上面那一座美丽的虹桥。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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