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初我在香港遇见的大亨和明星

2015-04-27 08:08口述葛昆元撰稿
世纪 2015年2期
关键词:孟小冬杜月笙永华

沈 寂/口述 葛昆元/撰稿

解放前夕,风声越来越紧,我的朋友李之华(中共地下党员)来通知我,叫我离开上海。过了两天,我问他去哪了?他说他去通知姚雪垠了,另一人去通知徐中玉。我说我有人间书屋要经营,我走不掉的,没地方去的。他说,你去香港。过了两天,李之华又来电话,叫我不要走了,等待解放。上海解放后,李之华当了上海市军管会文艺处副处长。我就向李之华要求,重新出版被国民党勒令停刊的《幸福》《春秋》《报告》三本杂志。我填好申请表格,交给李之华。他没有说什么,可是过了好长时间一点消息都没有。后来李之华才明确对我说,现在所有的报刊都停掉,以后办报刊都要上面批准。人间书屋也没生意,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此刻我二哥也失业,母亲积蓄又用完,家庭经济发生困难。母亲决定将临潼路房屋退还给二姐,二哥与我再一次分家。二哥一家五口另觅住所,我和母亲暂住大姐家,我妻子又一次难产,我几乎陷入绝望境地。

突然接到香港永华公司老板的邀请信

就在我为今后一家生计发愁之际,忽然接到一封信,是香港永华影业公司上海办事处经理王耀棠寄来的,要我到永业大楼办事处去。永业大楼在南京路江西路口。次日,我就找到永业大楼,办公室外面是一个大的写字间,我先看到乐小英。刚要打招呼,他也看见我了,问我:“你怎么来了?”我说:“他们让我来的。”我问他在这干什么?他说:“我在这做做广告设计。每天来上班的。”随后,他起身陪我去找王耀棠。王耀棠看见我很客气。他说:“你出过两本小说,一本是《盐场》,一本是《红森林》。”我说:“是的。”王经理告诉我:“你真是与我们永华有缘。前不久,我们香港永华影业公司老板李祖永在香港大公书店,看见你的《红森林》和《盐场》,他觉得不错就买下来了。回家一看觉得可以拍电影,就马上通过上海办事处,想把你这两本书的版权买下来。”我知道李祖永的永华公司很了不起的。他拍电影《国魂》,100万港币扔下去,只赚了1块钱。他是为了打牌子,做广告。《国魂》在中国大陆不让放,说是为国民党招魂。他便拿到美国去放。这时,香港电影剧本是3000元港币一部,小说原作是每部1000元港币,我的两部小说版权卖了,当场就收到2000元港币。当时港币与旧人民币的汇率是100港币比427000元,我一下子拿到这么多钱,自己也不敢相信。在解放初期,经济特别困难的时候,我赚了一笔这么多的钱,拿回家交给妈妈时,全家人都感到惊喜。

过了几天,我接到李祖永给我的一封信,说感谢我将小说版权卖给他,并希望我到香港去,到他的永华影业公司当电影编剧。我见信后,第一反应是我不去。柯灵、吴祖光1948年前后在香港,都是编剧,1949年后柯灵他们都回来了,我去香港干嘛?为此事我又去请教李之华副处长。我先问他,我们这些人怎么安排?他说,你要经过上“革大”(华东革命军政大学)学习,之后再分配工作。你过去是做过地下工作,但不是上海地下党直接领导的。

那天,李之华有事,忙得很,去香港的事还来不及说,我就回来了。过了几天,李之华自己来找我了,问:永华公司请你去?我说我不去。他却认真地说:“你应该去。现在这里什么时候能给你工作还不知道。你应该去,这是好机会,去有利。”我有点为难地说:“我是写小说的,没写过剧本。”他立刻鼓励我说:“不要紧的,你很聪明的,可以学。”我又说:“我太太因为难产,身体和心情都不好,要我陪着。我一个人去香港,又不知道那里怎么样?”他说:“那么你就带着太太一起去。”又鼓励我:“李祖永需要你,你就去吧。而且那边还有许多电影界进步朋友。你要和永华公司搞好关系。”我知道,当时的永华是亚洲最大的电影公司,演员都是很好的,编剧和导演也是很好的。他继续说:“你可以去找他们。永华拍过不少进步的好影片,如《国魂》《清宫秘史》《火葬》《海誓》(柯灵编剧)等。”当时,我心里挺为难,待在上海呢,生计无着落,不能办刊物,书店实际上也不让开。因为这时要进书,只能去新华书店进,进书书价只能打9折。如果打7折给我,我卖出去还可以赚点折扣,9折根本没利润。既然这样,那我就去香港吧。于是,我就决定带着太太一起去。我和我妈说这件事时,她看了我一会儿说,你就去吧。再说人家钱也给你了。王耀棠一听说我同意去香港,马上给了我一笔路费。这样,我带着小说版权费和路费,和我太太一起去了。这时,我小阿姐夫妻俩及小孩已经在香港,所以,我二哥二嫂、二姐二姐夫也想去香港看看是否可以做点生意,就决定和我们一起去。当时,到香港去必须要领出入境证,但领证前必须买爱国公债,每人200元。他们四人800元,也由我付的。因为这个时候我二哥的生活比较困难。离开上海时,我妈住在我大姐家,我妈在窗口看着我们六个人坐了四辆三轮车离开时,心里一定非常难受。她一共有三个儿子,三个媳妇,三个女儿,三个女婿,她说我十二个子女,走了一半,最得力的都走了。

我太太有一个亲戚是工程师,名叫陈玉舜,在香港工作得蛮好,对香港熟悉,这次回沪是把他太太和小孩都带去,就陪我们一起去香港。

舒适(左)、慕容婉儿和儿子

舒适将我的剧本推荐给“长城”

这时进香港已经很难。我们到了深圳罗湖口岸,必须要靠“黄牛”才能经过罗湖,进入香港。在我们一行焦急等待时,有一个“黄牛”过来了,问我们:“你们要进去吗?要进去的话500元港币一个人。”当时,500元港币在香港已是一笔巨款了。虽然有些心疼,但为了进入香港,还是咬咬牙,对他说,我们要进去的。他们“黄牛”办事倒也有一定“规矩”,他让我们跟他走过罗湖口岸,进入香港后,他跟我们到家后我们再给钱。他们和香港警署的小帮办有勾结的,“黄牛”拿到钱后,与小帮办分赃。

到了香港后,我们就去找小姐姐家。她住在香港近郊青山道,经营一家很小的钢精锅厂,厂名叫“鼎大钢精锅厂”。我小姐夫是搞技术的,到香港和两个广东人合作,并投了点资。房子是一长排,他们住的房子也是在车间里,在靠车间一头拦了一小间。一家六口人,两个大人、四个小孩都住在里面,条件很差。我们来了之后,就在当中隔一块布,我们睡这边,他们睡那边。吃饭是和工人一起吃的。这个时候的香港经济和社会状况都很差,远不及上海。我想这怎么办呢?

我们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二哥、二姐夫他们都走了。我就决定先到永华公司去,但又不认识路,我小姐夫陪我去。乘车子下来,还要走一段路,终于见到有座山正在开山,转入九龙亚皆佬街看到了永华公司,走进去一看里面两个摄影棚,一排办公室,派头很大。我对门房间的人说,我找李祖永。他问你有什么事?我说,他写信让我来的。他回答我说,李祖永不在,你找他弟弟吧。他弟弟叫李祖莱。我想起,李祖莱在上海沦陷时与76号特工总部有关,现在混到香港来了。不一会,李祖莱走过来。他养得胖胖的,脚有点跷。他说:“你来得真不巧。现在永业公司正在停业整顿,啥时候恢复工作还没一定。”我想,这下完了。我又问:“大概什么时候开始复工呢?”他说:“你留个地址给我。有消息了,好通知你。”我说:“我现在还没有地址。”到时候再谈吧。我又问:“《盐场》拍了吗?”他说:“已经拍好了。导演是舒适。”和他告辞后,我想应当去找舒适。

第二天上午10点钟,我找到了舒适的家。他住的是二房一厅,有两个小孩,舒适还在睡觉,他的妻子慕容婉儿接待我。她说:“你是沈寂?《盐场》拍完后,香港当局不准放,说太激进了。”她还说《幸福》杂志编得好,她认识女作家施济美等。我则对她说:“你拍过许多电影,我都看过。”说话间,我见她的儿子顽皮,女儿文静。

舒适穿着睡衣出来了。我向他讲了我目前的困境,他说:“你先等着,万一永华公司重新开业呢。”我又问他:“大约什么时候会重新开业?”他说:“不一定的。”他说,我们这些导演、演员被李祖永一整顿,都从永华出来了,现在都到长城影业公司了。你的小说都很好的,都很进步的,《盐场》音乐未配。接着,舒适又问我:“你写剧本吗?你如果写了,我可向长城推荐。”我说:“可以试试。”我先讲了一个故事概要给他听。这是我一篇未写完的小说《古屋》,故事是说有一个地主没有小孩,就租借了一个农民的妻子来生育小孩。另外还写到假装怀孕、强迫婚姻等中国农村的封建主义思想。舒适听了说这个东西蛮好。

当天晚上,我回到我借住的青山道房子里,埋头写剧本提纲。房租要250元一个月,二房东是曾国藩的孙子。我知道,戏难写,但我认真构思,奋力写作。几天后,我就写好剧本,交给了舒适。他接过剧本时,还夸我写得挺快的。后来,我知道是岳枫需要剧本。交给他后,就一直没有回音。

香港永华影业公司老板李祖永

这期间,我就去找刘以鬯。他原来在上海,因有人说其父名怀正是怀念蒋中正,所以他一气之下,就去了香港。可是到香港后,日子不好过。他的太太每天搓麻将。我问他:“你怎么日子过得这样呢?”他说,他本来在香港的报刊当编辑的,现在身体不好,没办法。于是,我再去找杨彦岐。他编《香港时报》副刊,也管《上海日报》。我和他商量出版《幸福》杂志。他说:“香港还没有《幸福》这种刊物,可以试试。”我们就着手组稿、编辑,连徐訏都给我写文章,杨彦岐介绍一人来发行,一连出了四期,反映不错。可是收入不多,我入不敷出,我妻子把结婚戒指都卖了。

这时,和我同来香港的陈玉舜工程师,在九龙城飞机库旁找到一幢小洋房,租费便宜,希望我与他合租,各出100元,我欣然同意。

过了几天,杨彦岐来问我说:“你是不是有一个剧本在长城公司?”我说,是呀。他说:“导演岳枫说不行,请我修改。这样你只能署名原著,我署名编剧。”他还说, 3000元编剧费,他得2000元,叫我拿1000元。我自然不相信他的话,就去问舒适。舒适马上回答说,没这件事。还说导演岳枫看了剧本特别喜欢,不用修改,马上就拍。舒适还提醒我:“这个人和国民党有关系的,你不要上他的当。你写的剧本只赚1000元,他不劳而获可以赚2000元,这个人实在太坏了。”

过了几天,杨彦岐约我和我太太到香岛大酒店碰头。我一人去酒店,见到杨彦岐后,就直接对他说:“我问过舒适了。舒适说这个剧本挺好的,不要改。”他一听就光火。他说:“你怎么可以去问舒适呢?”刚说到这里,李祖莱过来了。他一看到我就说:“沈先生,我找得你好苦啊!我哥哥知道你到香港来了,请你明天就去永华公司报到。”

杨彦岐的小骗局被拆穿,李祖莱请我明天去报到,真是大喜事,这下我就有固定收入了。回家和太太一说,太太也高兴得不得了。

我终于当上了永华公司的编剧

第二天上午,我去永华公司上班。走进公司大门,传达室里门卫问我找谁?我说找李祖永。一会儿,李祖莱过来迎接我。他让我在一间房子里坐一会儿,说李祖永正在与人谈话。我就坐等了十几分钟,见到从李祖永办公室里出来一个人。我一看,眼熟,原来是著名编剧姚克。这时李祖莱叫我进去,说李祖永要见我。

电影导演朱石麟

我走进办公室,见到李祖永坐在一张大写字台后面,他背后墙上挂了一个匾,上面写着“香港荣誉公民”。他客气地让我坐下。我坐下后,不解地问他:“你叫我来香港当编剧,可是我已经来香港两三个月了,你们也没有任何说法。”他说:“我们找不到你。”我明白,他是在敷衍我。我也不申辩,只想听他下面如何安排。果然,他直截了当地问:“我请你来当编剧,你愿意吗?”我老实地告诉他:“我没有写过电影剧本,不知道如何写?我交给长城公司的电影剧本,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你让我当编剧,我心里惶恐。”他却说:“你没写过电影剧本,没关系!其实你的小说《盐场》就是电影剧本啊。有动作,有画面。后来叫白沉改编。他的剧本就是照你的小说抄,你的小说就是电影剧本。”这使我懂了,我的小说具有动作性强,画面感强,接近电影剧本的特点。他又问我:“永华公司出的电影你看过吗?”我说,看过的,看过《国魂》。他马上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拍《国魂》,投了100万,好演员都请来,开宾馆给他们住,吃得好。最后,只能到美国去放映,只赚了1元钱。他主要是卖名气。然后,他又问我还看过什么,我说还看过《清宫秘史》。他说这个戏拍得好,内地有人批评这部戏是诬蔑义和团。他说:“我是研究历史的,我是历史教授,没错。我们永华现在整顿好了,正缺人。”然后,他又问我:“你姚克认识吗?”我说:“是我老师。他在我们复旦大学当客座教授,我听过他的课。”“是你老师,怪不得。”他好像有些惊奇。他又说:“你要是愿意,就来这里做编剧,每个月工资500元港币,写出一个剧本再给3000元港币。像你这样的,一年两个剧本总是要给我的。这样生活上你就有保障了。”我立刻表示愿意来永华工作。他高兴地说:“那就讲好了,你明天就来上班,就在隔壁办公室。”最后,他客气地说:“你先回去休息吧。”

沈寂小说《盐场》书封(上海图书馆藏)

我就退出来了。回到我住的九龙城飞机库。九龙城是一个汽车站,下面就是启德机场。我回到家里,很高兴的,就把这件事告诉我太太和陈玉舜。他们都说是好事情。我太太还告诉我说,她又怀孕了,真是双喜临门。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上班了。一进厂门早上要拉敲钟卡,早上几点到,规定很严格的。我第一天不知道8点上班,也不知道要敲卡,由于路远,我迟到了。我拿出一张卡,放到钟下面的盒子里,立刻敲上几点钟到厂,很严格。我觉得,他管理得真好。下班也是敲卡,几点下班,卡上记录得明明白白。

李祖莱带我去“编纂室”。屋子里面有两张办公桌,一张是我的,另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是李隽青。他写歌词很有名气,字也写得好。永华公司的影片片名都是他写的。李祖永叫他兼做秘书,写信、起草文件等都做。我坐下来后,李隽青就笑着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是从上海来。他又告诉我,导演程步高就在对面的房间。

这一天,吃中饭我是回家吃的,下午一点半上班。可是我吃完饭,再赶到公司已经两点左右,我又迟到了。因为下午也要敲卡的。这时,李祖永正好从办公室出来,看见我说:“沈先生你回去吃饭的呀。”我说是的。他马上就说:“你以后就来半天好了,半天来上班,半天在家写剧本。”我说:“好的,知道了。”从这天以后我都是下午去公司上班。我心想,他倒是很照顾我的。

第三天我去拜访程步高,他是左翼电影工作者,明星公司第一部左翼电影《狂流》,就是他导演的。当时,他每天手中都拿着一本沈志远的《新经济学大纲》。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看到我,架子还是比较大的。我便对他说:“我看过您导演的许多影片。”他听了,朝我看看,便问我来干啥?我说我是来写剧本的。他说永华公司现在没什么剧本,你过来写是挺好的。他又说,他是留法学生。永华整顿后导演只留下他一人。

沈寂(左)与杨华在摄影棚内(1951年12月)

在杜月笙家中拜访孟小冬

一天,我和李祖永谈起,我很喜欢看孟小冬的戏,想知道她目前的情况。李祖永说,孟小冬与杜月笙住在一起,凡是大陆来的人杜月笙一律不见。李祖永又说,他与杜月笙关系很好,可以陪我去。李祖永的家族前辈李征五是辛亥革命元老。宁波小港李家是很出名的。上海泥城桥堍靠北边的一段,都是李家地产。李诵芬堂和永业大楼都是李祖永的。大业印刷公司是印钞票的,是和国民党有关系的。抗战爆发了,蒋介石到重庆去了,要印钱没机器,王克敏(李祖永的老婆是王克敏外甥女)从东北运机器到重庆。李祖永在重庆印钞票时,认识了杜月笙。杜月笙先到香港,然后到重庆。蒋介石有点看不起他,意思是你杜月笙在上海有势力,重庆可不是你天下了。整个四川社会上是袍哥势力。所以杜月笙对蒋介石有点怨气。他就去找孔祥熙借钱,孔不借。第二天,杜月笙就派人将一口棺材放在孔府门口。孔祥熙无奈只得借钱给杜月笙。

当时,宋子文准备政府出面收购黄金,当然是低价收。杜月笙知道这个消息后,立刻对李祖永说,抢先收黄金,不然就要涨价了,但收购黄金是需要钱的,就赶紧让李祖永印钞票,抢购黄金。蒋介石知道后发火了,追查是谁泄露了这个重要消息,下面报告说是杜月笙泄露了消息。蒋介石就下令抓杜月笙。杜月笙就逃到安徽屯溪,李祖永被抓进去了。但之前李祖永已将收购来的黄金运到香港去了,所以,蒋介石找不到证据,过了一些日子就放了他。他就飞到香港办了永华影业公司。所以,他和杜月笙的关系是相当密切的。

李祖永办影业公司是张善琨为他出的点子。张善琨在上海沦陷时期拍过一部《春江遗恨》,是与日本人合作的。由李香兰主演。内容是讲林则徐销毁英国人鸦片的故事。影片中人物喊出“打倒侵略者!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观众看了都拍手,寓意抗日,反对“大东亚共荣”。因为日本人也贩卖鸦片的。影片中,还有一首《卖糖歌》,教育大家吃糖,不要吃鸦片。当时,是日本人在卖鸦片,吃鸦片,所以导演了不起。由此,我认为不能说张善琨是汉奸。过去没有人讲到过。这部影片,马徐维邦也参加导演,有一个导演团。

杜月笙的家在香港坚尼地道。那天,我们到杜月笙家里去时,我看到他穿了件长袖衬衫,他说是因为身体不好怕冷。其实是左臂上有刺花,不愿露出来让人看到。杜月笙坐在藤椅里,李祖永向他介绍我,是从上海来的。他听了,看也不看我。他请李祖永坐在他对面的藤椅里,我就自己坐在旁边的藤椅里。他们两个人说话,我也不想听,杜月笙也不理睬我。这时,我想起李之华曾写信给我说,李祖永的永华公司是东南亚规模最大、设备最好、技术最精的影业公司,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争取李祖永回上海。那么,对杜月笙该如何做呢?这时,我注意杜月笙的客厅里有一个鸟笼,是扁形的,长长的。我就起身去看鸟笼。里面有只鸟,是黄莺。他们说话,我又不能去听的。李祖永看见了,就向杜月笙再次介绍我,这是上海来的沈寂,我请他到我公司来当编剧。杜月笙这才抬眼看了我一下,开口说了一句:“你是上海来的啊。”我想他提到我了,我就顺势开口说话了。我说:“杜先生,上海的严先生要我向你问好。”(这是我离开上海前,李之华教我见到杜月笙时一定要提严先生向他问好。至于严先生是谁?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听了,口中“哦”了一声。然后,朝我看看,站起来了。他问了我一句:“严先生好吗?”我说:“蛮好的。”就这样我和他说上话了。李祖永趁机帮我说:“他想来拜访孟老板。”杜月笙爽快地说:“好!”一拍手,一个佣人拉开门帘。杜月笙吩咐说:“上海的沈先生向孟老板问好。”佣人一点头,门帘落下。估计她是去向孟小冬禀报了。

1953年由朱石麟导演、沈寂编剧的《中秋月》剧照

过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门帘拉起,孟小冬就出现在房门口。啊,孟小冬毕竟是孟小冬,她这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依然是光彩夺目,穿了一件米色的麻纱旗袍,不敷脂粉。我立刻站起身来,向她致意。她做了个手势说:“请沈先生到我房间里来。”我就跟着去了。李祖永、杜月笙看了都呆了。我离她三步远,跟着她进了她的房间。她请我坐。我打量了一下房间,有一张铜床,床上挂着珠罗纱帐子,一套镶金的家具,墙上挂了一把胡琴。另一面墙上还挂了一张《武家坡》戏照,但只有她一个人穿着戏装,其实应该是两个人的合影,另一个人是梅兰芳。大概她将梅兰芳的照片折叠到后面去了。

这时,有女佣送茶进来。孟小冬开口问我:“你从上海来?”我说:“是的。”我告诉她:“上海有两个京戏演员要来香港演出。”她问哪两个演员?我说:“其中有周信芳。”然后她问了周信芳、程砚秋等京剧名伶的情况,就是没有问梅兰芳。我主动告诉他,最近梅兰芳正在演《穆桂英挂帅》。她听了笑笑,还是不接口。就在此刻,李祖永在外面催我回去了。我就起身向孟小冬告辞。孟小冬微笑着起身送我到房间门口。我从房间出来后,杜月笙起身将我们送到大门口,车门一打开,看到里面放了一个鸟笼,我问:“这是什么?”李祖永说:“是鸟笼。是杜先生送给你的。”我说:“不要。我不养鸟的。这么大的鸟笼我放哪里?”李祖永赶紧制止我说:“杜先生送给你的东西,你是不能退的。你要给他面子。”我说:“那怎么办?”他说:“要不我拿去。”我赶紧说:“好的。”

香港电影工作者学会的部分成员慕容婉儿、舒适、岳枫、顾也鲁等人为庆祝新中国成立,在扯旗山山腰间的一块草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排列成“五星红旗”图案和“人民”两个字

与刘琼等合拍《神·鬼·人》

不久,李萍倩叫我写的剧本《白日梦》电影拍好了。这时,在港爱国电影工作者成立了一个联谊会,简称“影联”,并且还组织了一个“读书会”,让大家有机会学习。很多内地进步电影人士都参加的,由洪遒负责,但他不大露面。有一次,李祖永邀我与洪遒一起吃饭。我不认识洪遒。李祖永特地把我介绍给洪遒,说:“他是沈寂,上海过来的,思想蛮进步的。他现在是永华公司的编剧,和你打个招呼,他想得到你们的支持。”因为很多人都到长城公司去了。此时恰逢新中国成立一周年,“影联”趁这个机会举行庆祝活动,胡蝶、白光、刘琼等都来参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还拍过一张照片的,一边男星,一边女星。我没有参加“影联”的读书会。我们永华公司副导演杨华,摄影助理小侯,还有余省三摄影师成立读书小组,我也参加。一次,读《社会发展史》讨论图腾时,其他人不懂,我作了解释。他们说我懂得多。舒适知道了,说:“沈寂本来就进步嘛。”

有一天,我到舒适家里去,舒适对我说,我们香港进步艺人组织了一个合作社制的影片公司,名叫“五十年代”。大家合作拍电影。收入按编、导、演打分进行分配。除去场租费等成本外,利润分为:编剧拿5%,导演拿10%,演员以各自的作用来打分。成本先向人借,先付掉成本费,赚来的钱,大家就分掉。拍的第一部戏是《火凤凰》,是王为一导演,司马文森编剧,刘琼、李丽华主演,讲述知识分子在新中国要求进步的故事。这部片子在香港和内地都放映的,确实赚了一笔钱。

后来要拍第二部了,没有剧本。舒适就来找我,说:“我们想搞个短剧。”我说:“我现在剧本没有,但有个故事,叫《红灯笼》,在《春秋》上发表过。故事是讲有个巫婆,谁家有孩子生病,她就去给孩子看病,给点香灰让病孩吃,然后晚上叫叫魂,说病就好了。而为她拉生意的是个流氓。她骗来了钱,和流氓分。流氓拿得多,她拿得少。平时她就在家里,不出去。有一次,她自己儿子生病了,发高烧。她知道吃香灰是治不好病的,想带儿子去医院看病。可是流氓不准她去,说:‘这怎么行。你把儿子送到医院去看病,那么你的巫术就要穿帮的。那些找你为病孩看病的父母就会来找你算账的!’结果,她就没送儿子去医院,没想到第二天儿子就死了。”舒适一听,马上说:“好的,是破除迷信的好题材。”并叫我赶紧改编成电影剧本。

两天后,我就拿出了剧本,由齐闻韶、马国亮、刘琼、舒适和我一起讨论剧本,当场通过。刘琼自告奋勇地说:“由我来导演。”并请孙景璐、陶金来主演。刘琼导演,我很喜欢。舒适告诉我:“我们五十年代公司从来没有一下子通过剧本的,大家说你这个故事好,戏剧性很强的。所以,马上就通过了。”

第二天,刘琼约我到太子道喝咖啡。他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故事性很强的剧本,我很喜欢。”接着,他就说了他准备怎么拍,怎么拍。还问我同意吗。我立刻说:“好,好!没有问题。我同意。”

接下来,马国亮也写了一个电影剧本《鬼》。他写的是个赌鬼,写得也不错。马国亮说最好是刘琼演。刘琼说:“我现在当导演,怎么演呢?”正巧顾也鲁和顾而已要回上海办大光明影业公司,他们在香港是很进步的。我们就商量是否可以趁他们还没有动身离港前,请顾而已担任导演,让刘琼演赌鬼呢?大家对顾而已说了这个想法后,顾而已十分豪爽地说:“拍就拍吧。”还有一部短剧《人》是慕容婉儿写的,由白沉导演,陈娟娟、韩非主演。最后,将这三部短剧合拍成一部《神·鬼·人》的电影,片长一个半小时。开拍的时候我去看的,刘琼演的赌鬼,真像。

回上海探望病重的母亲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一封信,是二哥写来的,说我妈病重了。1950年12月30日,我一早就离开香港回上海看望母亲,但我又不放心即将分娩的太太。太太却站在门口向我招手,叫我放心走。走之前,我向永华公司的老板李祖永请了假,他同意我回上海。原本想向他借点钱,可是没好意思开口。我转而向长城公司要稿费,一共3000港币。我和舒适说了。他说他想办法,先拿了2000元,1000元我给太太,1000元我带回上海,还有1000元存在长城公司。钱多了带来带去不方便的,这些钱对我来说已经是相当多了,而且到上海后,还可到长城公司上海办事处凭信去取余下的1000元。1951年1月4日黄昏我到了上海。

在上海期间,除了探望母亲外,我去看了张爱玲。因为在香港时,有一次喝咖啡,胡兰成就在我旁边一桌。他看见我,走过来,我没看见他,他问我:“张爱玲现在住哪里?”我说,不知道。回到上海后,我就去看了张爱玲。她送给我一本书,叫《十八春》,这是她用“梁京”的名字写的。她知道我从香港回来后,还问起胡兰成碰到吗?我说:“没有。”我也没有和她多说,就走了。几天后,徐慧棠请我吃饭,陈蝶衣也在座,我对他们说了这件事。

其间,我还去见了李之华。他问我在香港都碰到了谁?还问起杜月笙,有何动静?我只能含糊地说:“不清楚。”在香港我连读书会都不参加。但刘琼、舒适对我很好,很照顾。刘琼、舒适等爱国艺人热爱新中国,一天他们用人体搭了一面五星红旗,引起香港当局反感。由此香港政府规定,不许挂五星红旗,不许挂毛泽东像等。正巧顾也鲁他们拍了《小二黑结婚》,戏里面窑洞里挂有毛泽东像,送审时,顾也鲁及时给审查官敬烟,巧妙地混了过去,过了审查关。

我在家住了一个月,要回香港了。那天,我独自坐在回香港的火车上,对面坐了一个戴眼镜的人,好像是国民党《中央日报》的骨干编辑,刚想打招呼。谁知,就在火车开之前的十分钟,上来两个解放军战士,把他抓起来押下车去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时内地正在搞“镇反”运动。

亲眼目睹黄绍竑被刺

有一次,我和徐訏接到一个通知去开个会,会议在一个大旅馆里开。我们进去一看,是开什么大陆流亡文化人大会,旁边有人让与会者签到,我俩没有签,往会场一看,到的人真不少啊。主席台上有唐纳、黄尧,还有两个人不认识。徐訏一看不对啊,就对我说:“走,小便去。”我们就从后门走了。

杜月笙当了香港交通银行董事长后,王晓籁来香港请他回上海,同时也请黄绍竑回来。杜月笙是想回来,但他又不敢回来。为什么呢?有一天,徐訏和我在香岛酒店二楼喝咖啡、聊天。我们右边桌子旁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穿中山装的男子,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徐訏认识他们,和他们招打呼。我不认识,就没响。就在我们闲聊时,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一个人,抬手一枪打过来,火光在我眼前闪过。我一吓,一个翻身,倒在地上。我还以为是打我呢!子弹从桌子上穿过去。我刚要看是谁开的枪,不料,第二枪又打过来了。当时,满大厅的人都在逃啊。我也想逃,但不知怎么办?徐訏从桌子下面钻出来,赶紧拉起我拼命向门外跑去。我看到手枪就扔在我身边。过了一会儿警察就到了。我问徐訏,到底是杀什么人?是谁杀的?徐訏告诉我,杀的是黄绍竑。第一枪未打着,第二枪女的挡住,手臂受伤。后来,我们才知道,当天晚上,黄绍竑就飞回北京了。这一下,杜月笙就更不敢回来了。因为他知道,这是台湾当局派来的特务干的。目的是杀鸡儆猴,阻止滞港人员返回大陆。当然,这只是杜月笙不回上海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香港,马连良、杨宝森唱戏我总是要去看的,后来台湾要马连良去演,他不敢去,内地要他回去,他也不敢回。这时,他的处境很困难,他要养一个戏班子,场面大,开销渐渐难以维持,已经欠债了,而且他还抽鸦片。我们的人将马连良的情况,上报北京,周恩来托人带话给他,要他回北京,一年里把鸦片戒了,其间不要上台演出,戏班的开销政府来出。

杜月笙(前排中)和他的两位夫人姚玉兰(右)、孟小冬(左)等在香港的寓所合影

但是,马连良要离开香港谈何容易?他有一个戏班子,有家人,一共几十口人,还有戏装。马连良依计行事。宣称一连唱五天戏,我与舒适都去看。唱到第四天,他说身体不好,不唱了。此刻戏装箱子已运到船上去了,戏班的人也已趁夜到了船上。马连良坐着车回到家,前门进去待到天快亮时,再悄悄地从后门溜出来,乘火车先到上海把鸦片戒了,而后才正式登台演出,受到观众欢迎。

这时,杜月笙和蒋经国是不对的。蒋经国骂他是垃圾,无人要。后来,杜月笙生病了,身体越来越不好。一天,孟小冬问他:“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呢?是佣人,还是丫环呢?”杜月笙这才决定与孟小冬结婚,给她一个名分,还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除了杜月笙外,还有孟小冬、姚玉兰及其子女。孟和姚坐在杜月笙两边,后边站着的都是子女。结婚照片拍好后,杜月笙的身体就越来越不好了。他留下遗嘱说:“我死了之后,最好叶落归根,棺材葬在浦东高桥。”台湾当局派了陆京士来探望他。陆说:“我代表蒋委员长来问问你身体好不好?”这时,杜月笙已经不行了。陆京士看了遗嘱说:“你不能回高桥。因为共产党不让你回去。你死后应当葬到台湾去。”当时,杜月笙已经不能说话了,他不想去台湾。陆京士还说,你有笔遗产10万美元在台湾宋子安手中,你如果葬在台湾,你的子女就能拿到,如果你不葬在那里就拿不到。这10万美元是上海房子卖掉的房款。于是遗嘱重新作了修改,葬在台湾。

杜月笙死后,果然葬在了台湾。姚玉兰去了台湾,孟小冬没有去,留在香港,多年后才去了台湾。《大公报》刊登讣告时,写杜月笙生卒年月时,不写“民国”纪年,耐人寻味。香港《文汇报》发了条消息,说杜月笙病逝。大殓那天,我去参加了。签到时,我发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是费穆的弟弟费伊艮,他是《文汇报》的编辑。轮到我签字时,我看到费伊艮写了一个笔名,花圈都没有送,因为花圈上面要写自己名字的。于是,我签到时,也写了个假名“沈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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