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本刊记者 龙在宇 发自湖南长沙
博导阎真笔下的高校腐败
文_本刊记者龙在宇发自湖南长沙
因为小说中揭露高校腐败的内容太多,有人甚至替阎真担心,认为他创作《活着之上》的风险比《沧浪之水》更高。《沧浪之水》写的是离高校还有一段距离的官场,《活着之上》几乎就是本色创作,难免有身边人对号入座。
阎真一直有两种身份。一种是著名作家,官场小说《沧浪之水》的作者;另一种身份是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多年以来,这两种身份并行不悖。
直到新书《活着之上》问世,阎真身上的两种身份开始产生复杂而奇妙的变化。《活着之上》以锋利的笔触揭开高校腐败的内幕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堕落,人们不知道,这算是官场小说作家阎真的跨界之作,还是高校教师阎真的本色创作。
面对外界的各种说法,阎真平淡地回应:“小说中没有写那些极端的事情,而是想表达具有普遍意义的状态。小说中的人物没有特定的原型,但细节都是真实的。”
阎真出身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他1980年从株洲拖拉机厂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5年考入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职研究生。1988年毕业后,去加拿大留学、工作。1992年回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工作,2000年到中南大学文学院工作至今。
家庭的熏陶以及个人的经历,令阎真对于大学校园的生活十分熟悉,对于高校内的学术腐败,他也有自己的认识。阎真告诉廉政瞭望记者,高校腐败有不同的表现方式。一种是明确的腐败,比如说抄袭他人的论文,在评职称、评奖过程中,存在贿赂现象等等;另外一种腐败,就是在学术活动中广泛存在的人情关系,或者说叫潜规则。
“比如说期刊发表论文,对一个高校教师来说,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阎真举例说,评职称、拿项目等等,都要过这一关。因此,发表论文的竞争越来越激烈,现在可以说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那些期刊的编辑,尤其是大牌期刊的编辑,是很多老师都想争取的对象,人际关系和经济在其中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是当前高校学术乱象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
阎真还说起自己的一段经历:“发表论文越来越难,但评职称等等又必须有论文,就有些中介机构当起了学术掮客的角色。在论文作者和刊物编辑之间,搭建桥梁。我经常收到这样的电话,前不久我试问了一下,发表一篇C刊论文,需要花3~4万块钱。总的来说,现在的学术在极大的程度上已经功利化了。”
对于高校腐败的揭露,在小说中比比皆是。《活着之上》的开头便是主人公聂致远如何考博士这个环节。小说写道,这几年考博士与前些年不同了,博士招考的名额有限,很多人在排队,不仅有想做学问的研究生,更多的是各种关系户,乃至官员金主。关系户及“有资源”的学生往往成为导师优先考虑的对象,纯粹的读书人所享有的空间越来越狭窄。
聂致远的导师冯老师一向清高,不屑于去拜码头、拉关系,渐渐被学术圈边缘化,但他自觉已万事“超脱”,唯独子女难超脱,最后为了儿子也采取了“暗箱操作”。他的儿子平时模拟分数总是离一本线差一截,他暗中利用所带博士参加高考(课程)历史科目阅卷的机会,提高了儿子这一科的分数,最后其子顺利进入大学商学院。
这些潜规则及钻营不仅腐蚀了高校老师,就连学生中也出现了“运作”。“大运作”如高考招生时通过文艺生、体育生等特招渠道进来,录取分远远低于一般专业,进校后再调入理想的专业。“小运作”如通过各种关系给任课老师施压,让其为学生开小灶,提前透题,改卷时提高分数。连竞选班干部,发个助学金,都成为潜规则的延伸。
因为小说中揭露高校腐败的内容太多,有人甚至替阎真担心,认为他创作《活着之上》的风险比《沧浪之水》更高。《沧浪之水》写的是离高校还有一段距离的官场,《活着之上》几乎就是本色创作,难免有身边人对号入座。
阎真说,小说里几乎每个细节都是生活中发生过的,素材大致有三个途径:亲身经历的,旁观到的,听同行说的。坚守心灵家园的主人公聂致远的一半素材来自他的某位同事。“但小说毕竟是小说,希望同事朋友们不要对号入座”。
阎真说自己小说中没有写那些极端的事情,而是想表达具有普遍意义的状态。人物没有特定的原型,但细节都是真实的。
由阎真所著小说《沧浪之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岁月》拷问着人们内心的良知。
阎真说,《沧浪之水》写的是环境对人的强制性同化,但如果每个人都顺应环境,那还有谁去坚守一点什么呢?所他我想用一部小说,来表达知识分子的精神坚守。
这部小说阎真写得很认真也很辛苦,“我在高校教书30来年了,很想写一部关于高校的小说。我在写这部小说之前记了1000多条笔记,思考了两三年才动笔。动笔两年才写了20万字,又花了一年时间修改,我是用水笔写的,每次写好让打字员打印,打印好了再修改,修改后又打印,打印出来又修改,基本上每个月循环一次,前前后后改了11次。”
令阎真满意的是,他终于写出了一本描绘高校教师生存状态的小说,了却了多年心愿。“小说发表后,大家都觉得很真实。”
比如小说中的人物蒙天舒,学问平平却善于钻营,与聂致远换导师,考研差了分数照样被录取;“借鉴”聂致远的论文,通过运作获得全国“优博”;学术研讨会上巴结众名人学者,罗织关系网,30岁便当上校长助理。许多看过小说的高校教师都认为,真实的蒙天舒就生活在自己身边。
还有聂致远的妻子赵平平,是一个没有编制的小学老师。妻子觉得丈夫不会“运作”、不求“进步”,前途渺茫,自己的日子过得不精彩也罢了,不能忍受孩子一出生就比别人落后一大截:吃不上进口奶粉、请不起保姆、上不起好的幼儿园……甚至在聂致远上课时,妻子发来短信,说要去医院做人流,吓得聂致远离开讲台直奔医院。据长沙一所高校的教师介绍,这则故事就发生在自己所在的学校。
出版半年多,《活着之上》已经销售了10多万册。对这个成绩,阎真表示满意。他说《沧浪之水》在一年内销量还不到十万册。《沧浪之水》属于那种耐力特别好的长跑运动员,十多年来,已经出了67版,70多万册。《活着之上》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长跑耐力,现在还不知道。
无论《沧浪之水》还是《活着之上》,主人公都是遭遇坎坷的知识分子。两部小说主人公的命运截然不同。《沧浪之水》里的池大为的人生,是一个明显的V形。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时候,房子没有,职称没有,儿子被开水烫了没钱治,夫妻俩跟岳母长期睡一个房间导致他性障碍……等到他幡然悔悟,开始“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时候,立即在官场春风得意,呼风唤雨。
《活着之上》里的聂致远就要木讷一些,他有妥协也有坚守,历经曲折、困顿,最终评上了副教授、教授。第一流的资源轮不到他,更无法像池大为那样当上厅长,但第二流、第三流的资源比如涨工资、评职称,都没有落下他。
阎真解释说:“13年前,我发表了《沧浪之水》,写的是环境对人的强制性同化,人在现实面前,除了顺应,别无选择。但后来我想,如果每个人都顺应环境,那还有谁去坚守一点什么,去做一个好人、一个君子呢?所以我想用一部小说,来表达知识分子的精神坚守。”
言谈中,阎真毫不掩饰对于聂致远的喜爱——他有很多自己的弱点和功利追求,他在现实和自己的原则之间纠结、平衡、妥协、痛苦选择。他就是那种既能坚守一定底线,同时又能适应这个社会的人物。“也许,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吧。”“我觉得如果大家都能如聂致远那样,在追求自己发展空间的同时,坚守人道、人格的底线,就是一种非常理想的状态了。”
不过从读者的反馈来看,人们似乎偏爱底线更低、成就更高的池大为,认为一辈子只能在高校教书的聂致远,不能和叱咤风云的池厅长相比。
对此,阎真表示,大多数人从功利主义出发,愿意选择池大为的生活。其实我写池大为也是抱着理解的态度去写的。对这个人物我有一种复杂的心态,一方面批评他,另一方面又理解他。一个人为了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向现实妥协,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聂致远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他只是坚守了一个知识分子起码的做人底线。这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他是我心目中知识分子队伍里的好人。这种人在今天,还是大量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