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濂+刘畅
铃木食堂是杨梅竹斜街比较有代表性的商家之一。图为铃木食堂附属的铃木杂货铺内部(黄宇 摄)
新进驻的店铺“模范书局”很符合杨梅竹斜街过去“出版一条街”的气质。图为模范书局后院(黄宇 摄)
我是无意中发现杨梅竹斜街的。那大概是2006年,我和朋友去琉璃厂的中国书店买书,然后顺着琉璃厂东街继续向东散步。经过一小段拐弯就来到了另外一条悠长的胡同。它乍看上去和普通的胡同没有区别,实际却充满了许多颇有特点的建筑。这让我记住了这条街的名字,杨梅竹斜街。我以为这个好听的胡同名来自于巷子里的某种植物,其实是以街坊里一个姓杨的媒婆命名的。
回家就去查这条街的历史。它在中华民国时期曾经是出版一条街,有世界书局、中正书局、开明书局、广益书局、环球书局、大众书局、中华印书局共七家书局。那栋让我印象深刻的建筑是世界书局,它有着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大门两侧带有半圆形壁柱,柱头带有涡卷,类似爱奥尼柱式。街上那座古色古香的楼叫作“青云阁”,它是清末民初北京高级综合商业娱乐场所,集娱乐、购物、饮食、品茶、服务于一身,蔡锷便是在这里结识了小凤仙。除此之外,街上分布着若干名人故居。25号曾是清朝乾隆帝御赐给户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梁诗正的宅邸;61号是酉西会馆,沈从文初到北京时住在这里。湖笔大师戴月轩的故居、京剧武生杨小楼、评剧演员新凤霞也都在这条街上落过脚。我喜欢上了这条充满故事的胡同。在这条胡同里散步,然后去南面的大栅栏西街吃上一碗卤煮火烧,再到天安门广场上放风筝,成了我那年约会的一个“经典”安排。
1997 年时的前门大栅栏,众多北京老字号云集于此(李江树 摄)
后来我去国外读书。2008年,我在学校的书店里买了迈克尔·麦尔的书《再会,老北京》,意外地发现这是一本麦尔根据自己从2005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夕在杨梅竹斜街居住经历所写的纪实文学。像许多来到北京的外国人一样,他被胡同里的生活气息所打动,心中不愿意它们被拆除,但脑海里又响起了柯布西耶的嘲讽:那些搭到贫民窟里看到一件即将被拆毁的铁艺装饰就哭哭啼啼的先生们,绝对自己是个住在花园深处、别墅中的假把式。麦尔决定亲自搬进胡同里,看看生活究竟是否有自己想象的美好。于是我看到他因为不会生煤炉在房间里冻得快要死掉;为了不至于在寒冷的冬夜跑去公共厕所,夜里就尿在塑料瓶里;去大力浴池洗澡,走回家脑袋上已经结冰。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恨上胡同生活,反而更喜欢它了——他忘不了邻居的老寡妇总在他没吃饭的时候送来一碗热腾腾的芝麻酱拌面或者饺子。
拆迁的阴影贯穿这本书的始终。终于在2008年4月份,麦尔看见胡同里贴上了拆迁的布告,上面包括有杨梅竹斜街的两座院子。读到此处时我想,等我回国后再去杨梅竹斜街,那里大概已经会被拆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没想到事情并未有我想象的那样糟。2009年我回国后,每年都会去杨梅竹斜街,也看到了它慢慢地在发生变化:地砖重新铺过了,空中乱七八糟的电线都埋入了地下,居民告诉我煤改电了,他们不用再担心冬天晚上睡觉煤气中毒。唯一没有变化的是那里缺乏厕所的情况,只在巷子东面有男女厕所,西面有个女厕所,厕所狭窄且没有隔扇,总是令人很尴尬。2013年,我听说那里有国际设计周(实际已经是第三届),跑过去认真看时,才发现胡同里有了几家文创小店。他们的店面标志通常很小,装饰风格也和胡同很协调,之前走过时可能一度把它们忽略掉了。
我那时才知道大栅栏更新计划,是它让杨梅竹斜街的风貌得以保存,引入的商业精挑细选又不至于泛滥。不久前,麦尔来北京参加文学节,趁此机会又回了趟杨梅竹斜街。我写邮件问他,你觉得那边有变化么?你怎样看待这种变化?他回答我,他住过的房子都还在,他当时的邻居、从东北来的韩姓夫妇也还住在那里,只是一出家门口的大树被砍掉了,那可是胡同里唯一一棵树。他并不清楚杨梅竹斜街以及大栅栏改造的具体规划是什么,只是希望当地的居民能切身从中得到好处。
杨梅竹斜街属于大栅栏片区,它又是前门以南广阔的、迷宫般胡同网络的其中一条。清朝初年开始规定内城不准汉人居住,同时对城内的商业进行限制。大量的汉族平民和生意人穿过前门,在南边的区域安营扎寨。久而久之,前门以南形成了若干繁荣的商业街和大量平民居住的胡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出现了人口密度过高、公共设施不完善、区域风貌不断恶化等问题,再加上它与天安门近在咫尺,改造这片旧城区也就被政府多次提上日程。以南北向的粮食店街为分界,往西的大栅栏一片属于西城区(城区合并前为宣武区),往东包括前门大街、鲜鱼口的区域则属于东城区(之前是崇文区)。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北京市“危旧房改造”工程全面开展,两区也都有着各自的实践。
作家张金起在大栅栏的燕家胡同生活了10年,对市井文化有深厚的感情,写过《百年大栅栏》一书。在他的印象里,大栅栏最早的改造实践是在杨梅竹斜街和琉璃厂东街之间的一个叫东南园的胡同里。“大概20多年前,政府拆了那边的四合院,建了七八栋二层小楼,还是原住民居住在那些楼里。”和2003年左右南池子那里重新修建的带有仿古风格的二层公寓不同,这片小楼就是普通居民楼的样子,和周围胡同风貌不协调,这种改造方式也就没有继续推广。
紧接着就是“大拆大建”模式。“专业术语叫作‘白板开发。将原来的旧房子全部拆掉,道路拓宽,开发商进行统一的建设。”大栅栏保护与发展规划及策划顾问、场域建筑工作室建筑师梁井宇告诉我,“房地产市场兴起以来,北京城外往城中就是这么突进来的。郊区土地价格便宜,改造成本低。到了城中心,这种方法就行不通了。它不仅对城市的文化遗产保护是个灾难,从经济的角度,开发商付完拆迁赔偿金后,资金压力大,工作很难推进。而即使重建完成后,为了平衡高额的拆迁补偿款,开发商会将铺面租金设得很高,这让许多商家望而却步。”
在今天的前门以南区域,仍然可以看到“白板开发”留下的难题。在大栅栏步行街南面有三条胡同:车辇胡同、干井胡同和湿井胡同。车辇胡同已经全部拆成废墟了,干井胡同还剩下两户不走,湿井胡同则只拆了南侧的房子,一道高墙将废墟和北侧的居民隔开。北侧居民向我抱怨,由于南边是废墟,也几乎成了垃圾场,夏天便滋生蚊虫,给他们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困扰,而这样停滞的状态已经快10年了。在大栅栏北面有廊房头条和廊房二条胡同。拆迁两条胡同形成的工地上,一些仿古建筑正在缓慢地建设之中。廊房二条同样也只拆了北面一侧。南面“二条杂货铺”的老板告诉我,他是2006年来到二条租下这间店铺的,那时对面就是这个样子,到现在还没有建起来什么。在前门大街东侧已经改造完成的鲜鱼口一带,只有鲜鱼口小吃街还有些许游人,其他重修得好似电影布景的街道上商铺都没有入驻。“晚上安静得像‘鬼城一样。”麦尔对我说。他不久前回北京还去那里走了一趟。在鲜鱼口街区没拆之前,他常去那里的一家“刘家面馆”吃刀削面,当时店里面总是挤满了客人。
引起最大争议的是前门大街的改造。这条街在改造前走公共汽车,街两边有老字号、小服装店、油漆店、五金店,甚至细到还有麻绳店、纱网店,没有商品结构的整体规划,但却是原生态的北京生活。北京“申奥”成功后,改造这条看上去杂乱不堪的街道立刻成为当时崇文区政府的重要任务,仅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完成了搬迁工作。作家肖复兴用“触目惊心”形容拆迁的速度。他发现列在文物普查登记名单中的冰窖厂乾泰寺、北桥湾铁山寺才几天已成一片废墟。在被拆毁的铁山寺前,他看到一辆十轮大卡车装满整整一车废弃木料,粗粗的梁柁还没来得及装运。而等到前门大街改造完毕,出于收回成本考虑,国际顶尖品牌被放在了招商的优先地位,那些无力承担租金的老字号要么无法回迁,要么只获得了很小的门面。整条步行街的风格至今都有些不伦不类,热闹程度也远远不及当年。
“两个城区曾经的目标是在2008年奥运会前完成前门以南的全部改造,实际只有前门大街在奥运会前一天举行了开街仪式,大栅栏一带只完成了煤市口大街的拓宽工程。规划和开发都遇到了瓶颈。”梁井宇说。有一次,他在北京市规划委员会创造性地提出用一道喷泉水幕,而不是建一道围墙解决前门往南的月亮湾绿地美化包装项目,这引起了西城区国资委所辖广安控股集团董事长申献国的注意。2009年,梁井宇受邀成为规划顾问,一起和广安控股的工作人员探索大栅栏改造的新模式。
没有选择腾退的杨梅竹斜街原住户依然过着传统的胡同生活(黄宇 摄)
2011年,大栅栏更新计划正式启动,这种新的改造模式称作“节点式改造”。广安控股旗下的北京大栅栏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下称“大投”)和场域建筑联合成立了一个开放式的工作平台,叫作“大栅栏跨界工作室”。它的成立目的是为了避免“单一主体实施全部区域改造”,希望联合那些对大栅栏未来感兴趣的人一起推进项目。整个大栅栏片区北至前门西大街,东至珠宝市街、粮食店街,南至珠市口大街,西至南新华街,总占地面积约126公顷,涉及居民约2.5万户。杨梅竹斜街成为更新计划中首先试点的一条街。“这是因为它具有很多可挖掘的历史文化,又是唯一一条直通琉璃厂的街道。”更新计划的执行负责人告诉我。
什么是“节点式改造”?原来的强制搬迁改为自愿腾退之后,居民自由选择是继续居住在胡同还是搬到离市中心较远的安置房里。有的居民搬走了,有的没有搬走,无论是临街的位置还是大杂院深处,都有零碎的、闲置下来的空房。“既然不能够做到连成片开发,我们就想这些节点能够引进怎样的业态,达到撬动当地经济、复兴社区的作用。”梁井宇说,“我们并没有想专门引入文化创意的人群,但这样的人群天然就会被这条胡同的氛围所吸引。他们不像快餐连锁店那种商户,会精确计算人流量,而是对这样的胡同有感情,看中它的潜力。同时这样的文创人群对这个社区也有好处,他们会让社区居民看到原来一个不起眼的空间可以改造得这样美好;他们以及吸引来的客人也素质较高,不太会对居民生活造成干扰。”
Ubi艺廊是杨梅竹斜街上进驻的第一户店铺,它的女主人原来是荷兰驻华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施鹤玲。在工作5年后,她无意转任使馆的商务参赞,便决定辞职,来到杨梅竹斜街开了这样一家展示珠宝和陶瓷艺术的艺廊。她把南北方向的两间平房合二为一,重新翻修后改造成一个通透明亮的新空间。作为第一位到来者,她对艺廊的发展和胡同的前景很有信心,因为她曾经亲眼目睹了阿姆斯特丹老城的复兴。施鹤玲经常在这里举办极富创意的首饰设计展和高品质的当代陶瓷作品展,也为欧洲的朋友、美院的学生开办工作坊。这家艺廊的风格某种程度上也就为之后到来的店铺奠定了基调。
铃木食堂是另一家比较有代表性的商家。它是一家提供日式家庭料理的餐馆,在南锣鼓巷附近的小菊儿胡同、帽儿胡同和北新桥的石雀胡同都有店。店主是一对夫妇,朱迪和周宁,周宁学设计出身,朱迪之前一直从事与艺术相关的工作。朱迪的奶奶家在胡同里,周宁也是在什刹海那边胡同里长大的北京女孩,有很深的胡同情结。他们坚持餐馆绝不会选在商业地段的写字楼中,认为胡同里的空间和氛围与他们提供的有家庭般温暖的料理相得益彰。当他们在杨梅竹斜街看到了一座具有唐朝风格屋顶的长方形建筑后,便下定决心来这里开店。“我简直是一见钟情,赶紧打听是否能把它租下来。”周宁告诉我。
铃木食堂的餐馆空间有了,周宁还想要一个空间可以做展览,平时也能卖杂货。“餐馆西面是一面墙,墙的西边就是另外一个院子了。后来一打听,那个院子后部的居民已经腾退了,房子空着,正好我可以把墙壁打掉,将空间利用起来。”今天看到的作为铃木商店的建筑简洁明净,完全想象不到之前的样子:“私自搭建的房子将整个后院都占满了,没有一丝空间是露天的,甚至还有一棵树是在房间里的,像《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演的一样。我们把这些渣土运出去就花了很长时间。”从施工开始,周宁便很注意和街坊邻居的相处。“空调机的摆放按照邻居的意见我们换了三次位置;施工的时候,一定要等到邻居午休完后才会动工。”在我和杨梅竹斜街居民聊天的过程中,他们经常提起周宁夫妇的礼貌和热情。
“大投”方面对入驻杨梅竹斜街的店铺有着严格的挑选。通过对深藏于胡同里29家不依靠商圈存在,不同于星巴克、肯德基等连锁商业,但又能准确吸引客户的以往商户案例分析,跨界中心将招商对象按优先程度分成ABC类,比如A代表能独立生存,又能带动和激励本地其他商业对象。他们照分类邀请商户前来开店,并根据评分收取不同的租金。“我们一定要避免在南锣鼓巷出现的失控景象。原来南锣鼓巷的书店和咖啡店也不少,后来他们给的租金没有一些小吃店给的租金高,租期一到就被赶跑了。接着整条街就出现了好几家奶酪店,同质化的竞争激烈。同时,居民能够拿到高额的租金,生活又受到叫卖声的干扰,就选择搬出去住了。原住居民大规模流失,胡同的生态就破坏掉。”梁井宇说。在梁井宇等规划者的心中,杨梅竹斜街未来仍然要保持商居混合的状态,所以引入安静又有文化品质的业态进入才是发展的路径。与南锣鼓巷不同的是,因为已经收回不少临街店铺的产权,他们能够决定业态的走向。
在2011年,吸引有趣的机构和人员进入大栅栏的想法看起来还很不现实,因为基本上没有多少人知道杨梅竹斜街的存在,大栅栏听起来只是个充满外地旅游客和廉价旅游纪念品的地方。梁井宇找到了自己的朋友、时任北京国际设计周组委会副主任的孙群和策展人陈伯康(Aric Chen),问他们是否愿意在大栅栏的小空间里做一些外围展览,双方一拍即合。9月,来自世界各地的22个展览和一系列的设计活动变成一个叫作“大栅栏新街景”的设计体验项目。至今,“大栅栏新街景”已经成功举办4年,像施鹤玲和周宁这样的店主都是通过设计周才了解到杨梅竹斜街的状况。
改造后的杨梅竹斜街(黄宇 摄)
“大栅栏新街景”中有一个核心板块叫作“大栅栏领航员”,它通过设计征集的方式,尝试解决区域改造中的一系列公众难题。这些设计实践就成为另外一种“节点”,一旦经过评估的确富有成效,就有可能推广到更大的范围来使用。比如大栅栏跨界办公室的所在地72号院就安装有两套“内盒院”的装置,也就是房中之房,它们是2014年设计周的“领航员”作品:72号院的情况是本来5户人的杂院已经有3户人搬走,还剩2户人继续居住。空置的房间破烂不堪,如果拆掉重建不仅是一笔庞大的支出,还会因为结构相联系会影响到另外2户居民平时的生活。来自“众建筑”的设计师开发出一套新型的预制PU复合夹芯板系统,这种板材整合了结构、保温、门窗、电线、水管、插座以及室内外表面。因为内置了连接件,系统中所有板材仅通过一个内六角扳手即可固定连接,不需专业人员,在一天内就能完成安装搭建,装配到原有的房间当中。“众建筑”的设计师戚峰告诉我,这种材料原来是用于冷库的建造,因此保温性能很好。“冬天我们这间安装了内盒的房间只用一个小的电暖气,对面的住户家里两个大的电暖器都还嫌冷。它的建造成本也相对低廉,大概2000多元每平方米。”
去年底,“大投”还联合另外一家广告传媒公司开始了“大栅栏十二·间公益设计”项目。它邀请国内具有影响力的12位室内设计师,深入了解居民家庭情况及生活方式,根据他们的设想进行方案设计,最后免费完成房屋的内部改造。住在杨梅竹斜街北面、笤帚胡同19号的张姓大姐因为有个脑瘫的女儿,属于特殊照顾的对象,被街道推荐参与到项目当中。她的房子属于一间四合院的南房,有20多平方米,有她和老伴儿,还有两个女儿四口人居住,这算是12间房子里最大的一间。四合院房子的顶比较高,但上面的空间完全是浪费掉的,都是在屋顶下面做吊顶。“那种吊顶一度是纸糊的,糨糊是米做的很香,招耗子,晚上能听见它们在顶上爬。”张大姐说。设计师的做法是将房顶裸露出来,房子重新分割成三部分,每部分都做了一个二层的储物阁楼,可以走楼梯或者挂梯上去。平房里冬天冷,夏天潮。“夏天屋里的水泥地上能泛出一汪汪水,家具背后都长毛。”设计师也为房间做了防水和保温的处理。张大姐一家现在暂时住在耀武胡同的周转房里,预计5月份完工的时候就能够搬回去。更新计划的执行负责人告诉我,“十二·间”计划的目的就是让这12间房子成为可供参考的样板间,将来其他居民能够在其他社会资源的指导下自行进行改造。
大栅栏更新计划开始后,住在这里的居民首先需要做出的选择是离开或者留下。刘克明一家是麦尔在书中写下的另外一组人物。他们住在杨梅竹斜街南面的大外廊营胡同一处2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当时刘克明的女儿刘玥章在麦尔担任外教的炭儿胡同小学上学,麦尔在家访时见到了她的父母。刘克明当时在天安门那边一家旅游纪念品商店担任保安,平时的爱好是养鸽子,他的妻子下岗在家。如今再联系刘克明,他告诉我全家人已经搬到丰台区张仪村的康馨家园了,那是大栅栏腾退居民的一处安置房。腾退政策基本按照每平方米4.5万元左右的价格来补偿,安置房大约是每平方米1万元出头的售价,加上其他的购房补贴,腾退居民基本自己不用再贴钱。刘克明买了一套90平方米的房子,生活质量有了很大改善。“最遗憾的事情是楼房没法养鸽子了。可是我不想下雨的时候,看女儿泡在雨水里写作业。”刘克明说。
康馨家园距离前门大栅栏大约16公里,开车需要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这里的居民来自西城区各个旧城改造的项目,大家混住在一起,彼此都还不熟悉。居民们向我抱怨这里买菜的不便以及生活成本的上涨——就在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广阔的菜地,因此各种配套设施还在建设之中,小区门口的超市还没有开业。一位依然在大栅栏工作的居民对我说,她打了好几次市长电话,反映经过大栅栏到丰台区的830路公交车应该增加张仪村一站,还没有得到回复。小区里唯一能够提醒人们旧时胡同生活的是中心绿地上点缀的一对抱鼓石,在胡同生活中,它们一般都位于四合院的门口,显示主人的身份地位。
留下的居民则各有原因。有的是因为不满赔偿,有的看中市中心出行的便利,有的舍不得家传几代的老房子。在首先试点的杨梅竹斜街,2011至2013年间腾退居民614户,占总户数的35%,如今依然是选择留下的居民占多数。
大栅栏地区聚集了不少民间手艺人,制作北京木版年画的张阔就是其中之一(黄宇 摄)
“大栅栏更新计划可以分成三个阶段。” 更新计划的执行负责人告诉我,“第一阶段是试点阶段:包括通过腾退释放出空间;将公共设施进行改善,打好硬件基础;小范围试点空间看看怎样改造,什么样的业态可以进入;同时构建跨界中心平台,为后期社会资源进入做准备。第一阶段很重要的目的则是给居民、商家以及其他社会主体以信心,让大家觉得这是一个充满希望和活力的社区。”2014年底,更新计划进入第二阶段,就是政府以及引入的各种社会资源与社区未搬迁居民一同进行区域改造。同时第一阶段的试点继续进行。
随着第一阶段文创产业的引入,已经激发起本地商家的参与愿望。位于杨梅竹斜街中段的济安斋书店就是这样一家店铺。这家店有一长串宽阔的铺面,里面则空空荡荡,卖些教辅用书、文具和零食。能在胡同里有这样阔气的门面,一定有些来历。老板娘王秀红告诉我,这里是解放前赫赫有名的“京都济安堂王回回狗皮膏药铺”的旧址,王回回正是她的父亲。书店所在位置是旧时卖膏药的店铺,书店后面还有两大院落,一座用来居住,一座是用来制作膏药的工坊。“由于制作工艺保密,做好的膏药都是通过院子里封闭的游廊直接送到柜台上。”公私合营后,济安堂并入了同仁堂,王回回也成为同仁堂的员工。家里的房产也一度在政治运动中成了经租房,直到2000年左右产权才要回来。王秀红2004年退休后就把这家书店经营起来了。“现在学校减负,学生都不怎么买参考书。每天最热闹的时候就是炭儿胡同小学放学,孩子们来这里买零食。”在设计周期间,一位设计师为他们的店铺做了一个“格子书店”的设计,也让这里成了“领航员项目”。“人家游客拿着地图找过来,问我们‘格子书店在哪儿呢?我们只好说在展板上画着呢。这个设计方案始终就没有落实。”王秀红有些沮丧。她说,虽然他们牌照齐全,店铺里面可以搞多种经营,但他们最想做的还是类似“书吧”的地方。“房子是有故事的,我们还是想做点有文化底蕴的事。可是我们老头儿老太太不懂怎么经营,还是想让人指导着来做这个事情。”
如何将试点推广开来,并让居民参与其中,仍然有不少困难。比如受到其他设计师一致好评的“内盒院”,有的居民仍然觉得它会让屋里使用面积缩小不少,相对于改造成本并不值当;而像“十二·间公益设计”,这样的免费设计一开始让各个胡同的居委会去推荐住户,好几个居委会都拒绝了,担心后续房屋有什么问题,居民会来居委会纠缠。设计师、同时也是“后海大鲨鱼”乐队的吉他手曹璞在去年的国际设计周上曾经展示了一个有趣的“领航员项目”,叫作“谦虚旅社”,它的概念是利用胡同里单独的空置房间,建设一间可以滑动的青年旅社。一间屋子里最多可以容纳六七个人,当人数少时房屋则可以滑动变窄,将一定的面积还给屋子里的公共空间。他找到第一个院子的时候,说明来意后,对方觉得他的旅社会扰民,就把这位留着长发的摇滚青年轰了出来,他另外找到一个院子才得以展开实践。“其实我的旅社和那种一般的旅馆不一样,我会给入住的人规定一定的义务在里面,比如需要帮助邻居做哪些事情。我也希望邻居能够加入到旅店的管理中来,参与经营收入的分成。”曹璞坚持一定要把旅店开在仍然有住户的杂院儿里,“因为这本身就是同原住民共同建设和谐社区的实践。‘谦虚旅社的取名就有凡事儿商量着来,不可强硬的意思。”
由大栅栏跨界中心引入的社会资源,也在帮助这里完成社区建设,这其中就有清华大学沈原和罗家德教授带领志愿者组成的社区营造团队。这个团队分成两个小组,一个小组整理和挖掘社区里的手工艺人,然后去找到外面的设计师,帮助他们将传统的手工艺品改善成为能够受今天主流市场欢迎的产品,目的依然是改善社区居民的经济状况。“你可以看到,在现在的杨梅竹斜街上,带有本地特色的手工艺品商店几乎就我这一家。下一个阶段,也许本地工艺品商店要多开一些,这样这条巷子才不至于变味。”巷子西面拥有一家手工兔爷门脸的老板张忠强对我说。他的手艺是从旧时京城泥人高手双起翔的儿子双彦那里拜师学来的。志愿者告诉我,张忠强这样的手工艺人将自己的工艺品商业化做得还不错,大部分他们所找的手艺人并没有正规的店铺,只是自己做着玩儿,如果他们有想利用这种技艺增加收入的想法,我们就会提供帮助。“像在百合园胡同居住的段宝祺大爷,平时在琉璃厂的古玩店值班看店,业余时间经常自己制作各种木头的小把件,他就像是大栅栏市井百态的一个抽样。大栅栏地区自古以来由于商业发达,居住成本低廉,是个能工巧匠们扎堆的地方。”在他们的统计列表上,可以看到这个区域今天依旧分布了不少手艺人:有做宫灯的,做锦盒的,还有唯一的京派木版年画作者等等。
另外一个小组则在社区当中做社会组织的摸底调查。“自发形成的社会组织大概分成几类:帮助老人、环境保护、治安巡逻、文化娱乐。像文娱组织,几个人在一起下下棋,跳跳舞,是否正式无所谓,但是社区如果能有经过民政局认可的养老协会,就可以争取到场地和一些来自基金会的经费支持。在大栅栏片区,很多选择留下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曾经有调查显示,一个好的社区养老要比政府做的养老院节省,花销只有其1/40到1/50。我们就相当于一个社会组织孵化器的功能,最终帮不太正规的社会组织完成正式登记,达到自组织、自治理、可持续发展的状态。”大栅栏更新计划的第一个阶段至今已经进行了4年时间,而面对一个经济水平较低、外来人口较多、缺乏统一认同感的社区,第二个主要针对民生的阶段还会更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