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遗风的遥远返照

2015-04-22 06:21吴平安
神剑 2014年6期
关键词:周涛名士自传

吴平安

目前,诗人周涛在《南方周末》开一专栏,曰“微叙事”,长者百余字,短者数十言,讽议世相,裁量人物,虽一鳞半爪,信手拈来,其简约含蓄,隽永传神,却颇见《世说新语》之流风余韵。

按说当今之世,乃泛写作时代,微博、微信,发帖、跟帖,充斥于比特空间,传统纸媒报端那几行文字,似乎并不新鲜,也并不惹眼。但仔细一想,其实不然。网上大V,大神多多,一呼而百千万人应,翻云覆雨,左右舆论,谁敢小觑?不过此类高人之文,与周涛下笔,却属两股道上跑的车,互不搭界。

2011年,《南方周末》名记朱又可采访周涛,未几,《一个人和新疆周涛口述自传》推出,洋洋20万言,满纸烟云水气,清峻通脱而又风流自赏,几追竹林才俊。再将《微叙事》与《自传》对读,方知前者不过冰山一角,后者则是托举这一角的庞大水下部分,而《世说》之文,非魏晋名士不能为,有何等“人格”,方有何等“丈格”,鲁迅先生所谓“从喷泉里喷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实在是千古不易之言。

这就是我拜读《自传》且联系《微叙事》,再回顾周涛所著诗丈之后形成的第一印泉周涛乃当今名士,是魏晋遗风遥远的返照。以此眼光端详封面作者像,耳边使依稀诵起一段经典文字来:“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惟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

追求行止姿容的潇洒美丽,是魏晋名士诗意人生的外在表现。在风流自赏上,周涛不让前贤。他曾凝神关照《周涛自选集》扉页上自己的照片,且看他是如何自我评价的:

那是一张具有中国特色的阿兰·德龙式的头像,他公然在那里向读者证明:认为作家都是丑的这种看法显然是错误的,这位划时代的美男子正是一位作家,他显然在才华和容貌上都超过了那位风流倜傥的前辈诗人徐志摩!我久久凝视着照片上的自己,我被我所征服。

当今以“美男作家”“美女作家”自诩者应该说也不乏其人,但还真没见过谁敢斗胆自我标榜“划时代的美男子”的,周涛之为周涛,其性情可见一斑。

毋庸讳言,在魏晋年代,名士的风流自赏传达的是自我发现、自我肯定的先声,是主体意识在儒教重压之下的苏醒,而80后、90后美男作家、美女作家的比美,凸显的却是消费社会中商业对文学的覆盖,甚至本身就是一种商业炒作,两者的时代精神相隔云泥。而周涛口吐狂言,其率真任诞,特立独行之状可掬,却与前者一脉相承。

只需把“狂言”的另一面两相对照,其真性情便了然无疑了。

自孔夫子起,中国人作传,历来便讲究一个“讳”字: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至于自传,当然更多其讳。如此讳来讳去,煌煌三千年史传文字,汗牛充栋,竟找不到一部卢梭《忏悔录》式的著作来。此风延及今日,写“文革”文章著作所在多是,可谁见过有为当年作恶而真诚忏悔者。一句“时代如此”,便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了。此无他,盖因西方人回首一生,面对的是明察秋毫洞悉人心的全知全能的上帝,他无须隐瞒也无从隐瞒,所以自中世纪圣·奥古斯丁的自传《忏悔录》始,“忏悔录”几成自传的另一别称。再观东土,国人因缺乏宗教情怀、彼岸意识,便少敬畏之感,则刻意文过饰非,扬善隐恶便毫不足怪了。

周涛没有避讳美男子人格中不美的,甚至阴暗的、丑陋的一面。其持笔“搞文学”,没有鲁迅先生唤醒民众疗救社会的恢宏志向;其恋爱婚姻,也既无才子佳人的缠绵,也无少男少女的纯情。两件大事,竟都是充满机会主义与实用主义的个人算计;面对审查时“声泪俱下”“低声下气”倒也罢了,1984年赴老山战区采访,遭遇越军炮火覆盖,原以为自小军营中长大而带笔从戎多年的诗人,当发一声“大丈夫死当以马革裹尸”之类的豪言壮语,掷地作金石声,以供后人瞻仰,不料竟是细致描写了当时的恐怖心理,“我恨不得钻到土里,发抖”,以至于“差点中途逃离”……

无论是美其美,还是恶其恶,皆无藏藏掖掖之处。周涛依托的显然不是内心的宗教召唤,而是赤子般心灵的自然流露。做任从个性、驰骋真情的天际真人,是晋人的理想人格,我们在周涛身上看到了这种人格的影子。

一个人在文学上的成功,是诸种因素的综合,撇开天赋、天才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先天条件不论,命运机遇这些更加玄乎的东西不说,窃以为真情而非矫情,实在是必备的前提性条件。

这种直言不讳的真情不仅于己,也用于对人。从呱呱坠地到年逾耳顺,江湖行走,生存离不了他人。于是小时玩伴、大学同窗、师长前辈、父母兄弟、妻子情人、文朋诗友、军政高官,《自传》便所涉多多,成为书中重要章节。其文字或三言两语,画龙点睛;或敷演成篇,摄人魂魄,再次使人联想起魏晋的人物品藻美学来。

晋人如谢安者,其才情禀性、审美格调,很大程度上是在品评人物时得以充分展示的,其所言多能切中要害,使被品者的才性优劣、流品高低各归其位,周涛阅人品人,不让前贤而又大异于前贤——你看言及茹志鹃和邓颖超,每人只有一句话记于书中,却含而不露,诸多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处,都潜藏在字里行间;你再看写农场里那个化学系班长,也只“理直气壮”地问一句“秦始皇是谁?”就让人过目不忘了。

众所周知,传统相术,古已有之,延至汉魏六朝,品评形态又屡经变化,由以道德为上的伦理型,到唯才是举的实用型,延止于着眼于人物气质、容貌、修养、才情的审美型。从实用而至审美,赋予人自身独立的审美价值,是中国美学一大飞跃。与晋人仅限于人物的品藻、赏誉不同,周涛依然是美其美,恶其恶,即盛赞人物的才情天赋时,也不避人物的缺陷和局限性,如此则能让一个个立体的、鲜活的各色人物立于眉睫之前。楚狂人叶文福是着墨较多的人物,得意时“气吞山河”,“我是当今楚霸王”,“喝令李白改诗句”,让人不敢仰视;“喝了酒,下巴颏上都是油,在灯光底下闪闪发光”,让人忍俊不禁,落魄时,那个“矮小、胡子拉碴、萎靡不振、低声下气”的“瘦老头”,读来又令人心酸,为这一有“项羽之风”的诗才的凋落唏嘘不已。

与晋人努力将人从社会中剥离出来反其道而行之,周涛则是将一干人物的荣辱沉浮、离合悲欢,置于历史的、社会的大背景中审视之,品评之,剖析“一条鱼和它的池塘”的关系,且往往借题发挥,伴以建立在毕生阅历与思考之上的阐发和感悟,其中不乏尖锐的社会批判乃至愤世嫉俗之言,如此则不仅将人物叙述得活灵活现,其折射的历史的、社会的内涵,展示的政治生态和政治景观,传达的隐性的社会权力结构、社会控制方式与支配方式,无疑增添了《自传》的厚重。

初中玩伴杨绪刚和他那几个小提琴“拉得天衣无缝”的兄弟,因为家庭出身限制而只能自生自灭;“在二军和六军的夹层之间”“憋住了”“不太顺”的岳父马洪山,通过王震南疆视察召开党委会的一个细节,让我们窥见了军内山头派系的厉害……

作为一个诗人自传,当然离不开谈文论艺,难得的是作者在为文之初,即能将诗歌和其后操持的散文,置于诗歌史和散文史的大背景下,予以清醒考量和自我定位,其间必然牵涉到作为参照的业内大家名家,对其为人为文优劣长短的点评,与人物品鉴水乳交融,诸多为文之道的体悟,远比某些八股专业论文犀利而深刻。

当一部自传从出生回忆到老年时,一个不可避免的人生大限问题便会十分冷峻地摆在面前,王羲之说“死生亦大矣”。对这一千古不易的永恒主题的回答,再次将周涛与魏晋名士勾连起来。

悲剧意识显然是难以排除的,所谓“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鲁迅)”,但人生却并非是消极的、被动而无所作为的,也不应当是消沉的、及时行乐而等同禽兽的。曹操一面感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一面却誓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陶渊明虽“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而终平静于“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了。周涛不隐讳“人生都是悲剧”,人生态度却是“乐呵呵地度完人生的悲剧”,“我在人生价值的选择上,更多想的是对于永恒的某种接近和追求”,“纷繁的世界,如梦的人生,在这个只有一次的长梦之后,最堪告慰的是,留下了后人永难忘怀的东西。”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千载以下,其彰显的形而上意义是相通的。再反观周涛字里行间的那份坦诚,那是在参透了“自身和社会的两种宿命”之后,一种超然心态的自然流露啊。

与真诚顺应的是传达语言,“口述”自然是纯粹的口语,多短句,随口而说,几无藻饰。即便是用“白描”,也难以框定其丈风,因为所谓白描,其实也是一种刻意为之的书面语言。刘勰评价魏晋丈风说:“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纵观《自传》与作者的全部散文,称物不尚雕镂,抒怀则唯求诚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周涛即是一个师心使气的作家,而当今之世,正始和竹林的名士精神泯灭不传也久矣,为文者昨日向权力献媚,今天对金钱折腰,我们见的还少吗?阮籍对时人虚伪矫情的鞭挞,“今汝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直如对今人言。敢于“师心”和“使气”的作家,如今实在是寥若晨星了。再看那“半个胡儿”,厕身于丈武之间,又得杂交文化优势,在西域的高天厚土“游牧五千汉字”,让“这些中原的家畜移居到塞外一个个变成野生动物”,遂为渐行渐远的魏晋名士遗风,赓续了延绵不息的一缕文脉,周涛于当代文学的意义,庶几在此。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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