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杰
晨霭笼罩着巍峨的青山,层林尽染上深秋的颜色,成熟的晚稻穗穗饱满低垂。又是一年收获时。川西北的深山长谷里,一片片风洞群或是长啸或是低吟,向大山倾诉着这里的过往和将来。
站在山外,极目远眺,鬼斧神工、壁立千仞的鹰嘴岩,如同苍鹰的利嘴,险峻无比,让人望而生畏。沿着苏包河溯流而上,从另一个角度望去,它又变身为温婉柔情的美女峰,就像一位美丽的女人仰面平躺,头颅、胸脯、眼窝是那么栩栩如生,满头青丝如水银泻地,化作横亘天地的脊梁,深情地拥抱着眼前这片土地。
俯瞰山下,昔日的“干打垒”早已经变成鸟语花香的现代军营,多么恬静安详的画面啊,令人难以想起当年创业的艰辛。然而,经历过那段往事的人,抑或是胸怀着相同的强国强军梦想,前赴后继来到这里接续奋斗的后人,都将永远铭记那段岁月……
一
“九顶山,山叠山,鹰嘴岩下创业难;高山峭壁围四周,地面怪石临河滩。多少苦,多少累,多少苦累不后悔;创业路上无坦途,只愿神剑早腾飞……”
天蒙蒙亮,耳畔就响起了营区广播传来的歌声。这首40多年前诞生于风洞建设一线的《创业曲》,被科研官兵传唱至今。尽管星移斗转,但环顾四周,歌词中所描述的地形地貌,仍然清晰可见。当年,398名第一代创业者响应“三线”建设号召,从北京、上海、沈阳等大城市,来到刀耕火种、偏僻落后的川西北山区,在杂草丛生的乱石荒滩上,开始了一段近乎悲壮的创业历程。
翻开当年的黑白老照片,一部远离现代工业文明的创业史诗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照片上,我们的科技干部和民工一起,每日风餐露宿,在河滩上披荆斩棘,白天铺路、架桥、筑坝、开山、盖房子,晚上又顶着煤油灯连夜搞风洞设计。人人都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却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第一代创业者、某研究所政委张子忠编过一个顺口溜:“背着口袋走天涯,风餐露宿小店家。采些仙果抱同家,山沟小屋图板擦。”
顺口溜就是当时创业环境的生动写照,条件虽然艰苦,却有以苦为乐、拼搏进取的精神,有知识报国、兴装强军的信念,哪怕是牺牲自己的青春、子孙,乃至生命……
1977年9月,亚洲最大的8米×6米低速风洞建设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大家似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一场特大山洪却悄然而至。
暴雨从9月9日开始,持续了两天两夜。9月10日凌晨3点,巨大的山洪沿苏包河肆虐而下,河堤被冲开一道20多米的缺口,洪峰直逼8米×6米风洞建设现场。时年30岁的胡庆国牵挂风洞安危,冒着倾盆大雨,趟过齐胸深的洪水去察看灾情,却不幸被洪水冲走,英年早逝。
在肃杀的晨风里,我们来到胡庆国烈士墓前。墓碑上面寥寥数语,浓缩了胡庆国的一生。胡庆国,男,30岁,重庆人。殊不知,他还是红岩烈士胡友猶之子。让我感到痛心的是,父亲壮烈牺牲时,胡庆国刚刚2岁,而胡庆国不幸罹难时,他的儿子同样才刚刚2岁。
英雄无悔,长恸当哭。但我想,胡庆国在九泉之下是幸福的,因为他与8米×6米风洞仅仅百米之遥,他将永远守望着这座为之献身的风洞和一生钟爱的事业。
时光荏苒,热血渐冷,喧嚣息声,可英雄却从未走远,一代代气动人用生命和青春积淀了“无私奉献、不懈攀登”的风雷精神,并且薪火传承、挺身实践。
曾经担任美国洛克希德·马丁公司高级技术顾问、享誉世界的空气动力学家安继光,在非定常空气动力学研究上独树一帜,他的著作《有限基本解》开创了我国气动力有限基本方法研究,他在国内首创的“全机突风响应研究”“变后掠过程中的动态响应”研究,处于国际领先。终因积劳成疾,累倒在工作岗位上。
风洞设计专家陈能歧为了2.4米跨声速风洞壮志未酬、英魂先走。在2.4米跨声速风洞首次方案论证会上,陈能歧做了关于设计方案的精彩汇报,使现场所有专家深受震动。然而,雷鸣般的掌声还未平息,陈能歧却因长期超负荷工作,肾病复发,昏倒在地。无情的病魔吞噬了他年仅41岁的年轻生命。
气动计算专家李松波一辈子隐姓埋名,在生命的最后15年,他拖着虚弱的身躯与死神赛跑,终于如愿完成了他的心血之作《耗散守恒格式理论》,解决了困扰世界空气动力学界长达40年的重大难题。大作告成的那一刻,他再也支撑不住了,入院检查发现已经是胃癌晚期。
比起老专家的英年早逝,战士王秀军的生命更是天妒韶华。那年,某风洞因阀门故障导致氢气泄露,致使正在试验现场值班的王秀军全身大面积重度烧伤,抢救无效壮烈牺牲,那年,他才刚刚20出头。
后事处理完毕,他父母又提出了一个感人落泪的请求,王秀军走了,就让他弟弟来接班吧,继续王秀军没走完的路。老人家朴素的请求,却寄托着气动人生生不息的献身精神。
这样的故事,不胜枚举。这样的情怀,感天动地。对前来参观风洞的芸芸众生而言,不过是震惊于风洞的雄奇、地位的重要、贡献的巨大。但对于这些把青春和生命奉献给风洞的气动人,风洞的意义却比生命还重要。
他们曾经情洒风洞,他们永远眷恋风洞!
二
风洞里的风常年不息,气动人的梦绵延不止。
2012年5月,一个山花烂漫的日子,已近八旬高龄的退休干部孙德祥怀抱耗尽心血写出来的《沧桑岁月》,又一次回到他魂牵梦萦的风洞群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任凭热泪流淌。
退休之后的孙德祥,本可以安享晚年。一次小范围的战友聚会,大家聊起当年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时,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这些故事,都存活在老战友的脑海里,一旦老战友们都走了,后面还有谁会知道呢?不行,一定要把那个时代记录下来!
接下来的几年时间,他花费自己的退休金,不停地北上南下,找当年的老哥们,还有他们的家属、子女拉家常、叙叙旧,共同回忆创业年代的艰辛、气动官兵的执着、建设成就的喜悦。采访的范围也在慢慢扩大,绵阳、成都、北京、上海、沈阳……一开始是孙德祥自己印象比较深刻的人,然后大家口口相传,又提及了另外很多人、很多事,这些人和事,孙德祥一个个都想方设法去联系、去查证。回到家,孙德祥老人开始闭门谢客、伏案写作,3米见方的小书房,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书架上摆放着他走南闯北的采访笔记,书桌上堆满了草稿纸,只留下一小块能容下稿纸和台灯的空地。
在他的笔下,乔泽、刘苏、屠礼春、张子新……一个个先辈的伟岸形象从历史中慢慢走来,挺立在新一代气动人的面前,树立了一座座丰碑。
书中提到的,仅限于那个年代的人,那个年代的事。可还有很多后续的气动人,同样值得书写。
行走在多功能结冰风洞调试现场,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将军身着迷彩服,忙碌不停,一边指导年轻科技干部解决技术难题,一边裹上厚厚的防护服钻进风洞整流罩观察验证,完全不顾洞内的狂风肆虐和彻骨寒冷。
他就是刘政崇,曾经被中央军委授予“科技创新模范”荣誉称号。今年已经72岁高龄,是我国著名的风洞设计专家。从青春年少到满头华发,他为风洞事业奋斗了整整54年。如今他本应功成身退,回到美丽的故乡大连定居,与亲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但他毅然选择留在大山深处。
每天看着风洞,跟已化作长风、融入热上的战友做伴,就是他最大的幸福。刘政崇爽朗地笑道:“这辈子已经交给了风洞。如果有来生,我还要搞风洞!”
王勋年,在刘政崇面前算是学生辈。人如其名。正值建立功勋之年。个头不高、沉默寡言的他,可是肚子里有货的人。2010年,我是王勋年“时代先锋”全国重大典型宣传的亲历者和组织者,对他以前的荣誉和事迹了如指掌。
这几年,王勋年在科研工作中百尺竿头又进一步,成为低速气动技术首席专家,担任大飞机气动研究团队负责人,把研究重点转向了举国关注的大飞机气动研究。在开展TPS研制、采用引射式短舱开展短舱位置优化的基础上,又围绕大飞机气动噪声研究,组建气动噪声研究、流动控制技术和动力影响研究等三个团队,为大飞机气动研究做好技术和人才积淀。
尽管任务变了,生活却始终不变。王勋年还是办公室、试验场两点一线,很平淡,很满足。王勋年深知,自己这辈子,也在重复着老一代的路,把一生献给深爱的风洞。
三
一面红色化岗岩荣誉墙如红旗漫卷,硕大的“先锋”如一柄利剑直刺天字。
长城造型的荣誉墙是基地高速所营区的标志性文化景观。正面是张爱萍上将亲笔题写的“先锋”二字,寓意气动人就是强军路上的开路先锋;背面镌刻着高速所建所以来的2628个名字,这里边有将军,有士兵;有军人,有职工;有一辈子扎根风洞的科技专家,也有后来投身经济建设大潮的转业退伍人员。但凡是曾经在这片热土上工作过,无论职务高低、贡献大小,都能找到自己的名字。
这项留名工程的负责人是刘军,曾经是一名空军战士。如今,他的身份是研究所里一名不穿军装的职员干部。很多人知道刘军,是因为他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文人,几十年笔耕不辍,创作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是气动人的后代。当兵服役结束,他毅然选择了回到伴着他长大的风洞群。在这里,他用手中的笔,尽情地抒写对风洞的赞美和敬仰,对气动人的热爱与感动。
“第一遍没刻好,现在看到的是后来重刻的。”刘军向我坦白。
两千多个名字,个个都要用锤子、凿子人工敲出来,不是一件容易事。一开始为了迎接一个大型观摩活动赶进度,老师傅带着徒弟两个人刻,但两个人刻出来的字迹不太一样。观摩活动过后,又喊老师傅一个人过来重新刻,生怕老师傅有啥闪失,刘军就天天陪着他,帮他扶脚手架,顺便也当个现场监工,一旦发现问题就立即整改。他的认真负责,连老师傅都被他打动了,每一个字都刻得饱含深情、道劲有力。
“每个名字都是气动事业的功臣,刻不好我自己都过意不去。”刘军对自己要求很高。
徜徉在荣誉墙前,从一个个载入史册的名字中,我读出来的是一份厚重的情感,是一种坚定的信念。
乔泽的故事,到现在还被大家传诵。他是一个焦裕禄式的领导干部,宁可自己吃苦受累,也要把科技干部的工作、生活服务好,办学校、修公路、盖房子、调人才、家属安置……事无巨细,他件件都要操心,拼命地为科研、为技术人员服务,用崇高的人格力量震撼着每一个人。最终,积劳成疾的乔泽因肝癌离开了他视为生命的空气动力事业。
基建处长屠礼春也像乔泽一样,早就做好了把生命献给气动事业的准备。勘察修路,他差一点被滚石砸死:工程土建,他累得大口大口地吐血。大型风洞设备运回来,60多吨重的载重卡车经过简易的漫水桥时司机不敢过。屠礼春急了,裤腿一挽就跳进了河里,站在桥底下对司机说:“桥是我设计的。你现在开,要是桥塌了,先把我砸死。”
创业年代的生死考验,早已经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烟消云散,新一代的气动人只能从史料中觅得只言片语,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去体验。但老一代有老一代的艰辛,新一代有新一代的挑战,年轻的气动人,如今正继续着他们的“先锋”使命,奔走在建设世界一流新型国家气动中心的滚滚洪流中。
何文信不过四十出头,却称得上是风洞建设的一把好手。在高速所时,他年纪轻轻就被抽调到某新型超声速风洞现场办,全程参与了这座风洞的论证建设,期间还经历了汶川特大地震。眼看风洞建好了,谁知一纸调令,他又来到了基地科研试验新区建设指挥部,负责整个新区设备建设的综合统筹。这可是个人人都犯怵的苦差事,三年来,20余座风洞陆续开上,4000亩上地上处处都是机器轰鸣,何文信一天都不得安宁,有太多的事需要他来操心,比起他当年在某超声速风洞现场办辛苦了不知道多少倍。慢慢地习惯了这种生活。一天不待在现场,他就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看着新区一座座风洞拔地而起,何文信心里有一种想大声吼几嗓子的兴奋。他知道,他的付出是值得的。
华发初生时,报国正当年。
“要像前辈们一样,把气动事业当作一生无悔的追求。”程松话说得很平静,但却无比认真。
他多少年前就已经是风洞试验的知名专家,后来又当了很多年主管科研工作的领导,虽然一直没离开科研,可当领导和在一线还是有很大差别。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之后,他受命负责新区某连续式风洞建设。年近半百的人了,又拿出年轻小伙子一样的拼劲,每天坚守在建设工地,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调研、跟产、开会,整天马不停蹄。
累归累,可他打心底里高兴,他热爱风洞,风洞就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样。再说了,先锋谱上有他的名字,他丢不起那人。如今,这座崭新的风洞已巍然屹立,程松正带着课题组的年轻人,开展全方位的系统调试,踏上新一轮的追梦之旅。
“你的路,注定要孤独寂寞地走完,岁月的沧桑,遮住了你的足迹,历史深处留下了你永恒的背影。”反映气动人责任担当的电视连续剧《国家使命》,主题曲中这样唱道。
是的,对于气动人而言,这条光明的道路永无尽头、写满奉献。新一代的气动人,不但要时刻铭记先辈用鲜血与忠骨浇筑的历史,还将继续沿着这条道路,用忠诚与汗水去开拓新的辉煌……责任编辑/兰宁远
供图/作者
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