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燕
去年以来,中国经济面临前所未有的下行压力。在三期叠加形势下,经济增长速度放缓,经济结构调整加速。同时,在调结构、促改革中,中国经济在努力探索新的增长点和动力。
经济发展新常态下,很多问题引发持续关注。中国经济增长速度回落是否见底?经济结构调整进展如何?未来增长潜力还有多大?新的增长点在什么地方?政府应该做些什么?
“中国经济长期增长潜力仍然较大。”4月3日,在清华大学举办的长安讲坛上,清华大学中国与世界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李稻葵如此判断。
经济结构已经向好
几年来,李稻葵坚持做的一项研究是统计中国的居民消费到底是多少,探究居民消费与经济结构的关系。与国家统计局每年选择3万户样本家庭进行入户调查的方式不同,李稻葵及其研究团队采用的是从社会零售总额出发,加上居民服务类消费,再加上居民自产自用的消费,减去建材,再减去社会集团,包括央企、国企和政府在零售市场的采购额,计算出他们认为比较可靠的居民消费数据。这个消费数据显示,从2007年开始,居民消费占GDP比重开始上升。
“入户调查得不到很多中高收入家庭的合作。因为需要被调查家庭和统计局紧密配合,事无巨细,把每天的收入支出都报出来,作为补偿,国家统计局会每个月给几十块钱的补贴,这是最典型的统计上的样本选择问题。这样就把中高收入家庭剔走了,中高收入家庭时间很宝贵,谁愿意跟统计局合作呢?”李稻葵说。
另一方面,中国的进口量在上升,相对而言,出口量在下降,贸易顺差占GDP的比重在逐年下降。2007年,我国的贸易顺差达到8.8%,但这个数字逐年下降,一直降到2013年的2.5%左右。“消费是在2007年出现拐点,贸易顺差也是,完全一致的时间点。”李稻葵表示。
只是在2014年,贸易顺差比重有所上升,涨到了3.8%左右。李稻葵分析,2014年中国贸易顺差比重上升的原因不在于我国经济疲软或者消费下降,而在于国际油价、原材料价格下降,所以进口产品价格迅速下降。国际原油、原材料的降价对很多国家都是重大利好。印度历年是贸易逆差,去年终于实现贸易顺差。日本长期以来是贸易顺差,但自从福岛事件之后,大量进口原油、天然气发电,连续两年出现贸易逆差,导致财政赤字,去年也缓和了,出现顺差。
而劳动收入占GDP的比重也在下降之后开始反弹。从1992年开始,劳动收入占GDP的比重逐步下降,2001年开始迅速下降,到2007年降到了42%。2007年之后开始出现反弹,现在仍然是往上走的趋势。
“中国经济是一个二元经济,有大量的劳动力在农村。在劳动力市场上,想进城的农民工没有讨价还价的能力,只要给农民工务农的收入加上一点路费,再加上一点离开家人的感情补偿就够了,所以长期以来农民工资上不去。”李稻葵说,“同时,每一个工人所产生的劳动价值,每个工人所创造的GDP却是不断上升的,因为资本在积累,每一个农民工身上背着的跟他一块干活的机器价格在上升,所以每一个农民工的生产效率在不断提高。”
但是,中国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在不断减少。据中国社科院农村研究所研究员张兴华估算,中国农村剩余劳动力占农村劳动力总数的2.1%,也就是说,现在中国农村已基本无剩余劳动力。在这种情况下,农民工工资必然上涨。2008年之前,农民收入赶不上城里人收入,到2008年持平,实现同步增长。到了2010年,出现逆反,农民工的收入增长速度超过了城里人的收入增长速度,中国城乡收入差距也在缩小。
据李稻葵观察,投资拉动增长的比重在下降,投资的贡献从2009年的88%下降到2013年的54%,去年也差不多,跟这个相关的是消费,为经济增长带来贡献。
“居民消费在按比例上升,劳动收入在上升,农村的收入增长速度超过城市,进出口贸易顺差在下降,这是当前经济结构调整的基本方向。我认为是向上的一个发展趋势,都是市场经济带来的,而不是某一两项政府的政策带来的,我们要保护这个趋势。”李稻葵说。
长期增长潜力仍较大
关于中国未来的经济增长速度,目前争议很大,相关的担忧也很多。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刘世锦认为,中国经济要下台阶。2015年,中国经济增长速度会有所下降,但通过努力全年仍有条件争取7%左右的增长,他预测未来10年平均增速会达到6.2%左右。
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蔡昉也认同这一增速,其主要依据在于人口红利的消失。中国劳动人口总数下降,人口出現老龄化,已经成为影响经济学家预测增长速度的一个重要因素。
而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名誉院长林毅夫3月29日在博鳌亚洲论坛上表示,“如果中国经济增长率降到6%,我就会担心了。”这种担心主要针对就业、坏账和不良贷款等问题,他指出,中国可能会以7%的速度持续增长5年。
“今天中国经济增长速度放缓,是因为我们生产能力跟不上吗?还是因为没有需求?显然是因为没有需求。今天中国市场上,基本每个产业都产能过剩。所以,劳动力的增长放缓,解释的是生产能力增长缓慢,但这不是制约中国经济的主要因素,至少中短期不是。中短期内,把中国经济放缓的原因归于劳动力这个因素,还为时过早。”李稻葵说。
他认为,更重要的是,不能只看劳动力的人数,还要看劳动力的素质,中国劳动力的素质在所有发展中国家中是最高的。“我们有一大批初中甚至是高中毕业的蓝领工人,确实素质高,到那些发展中国家看一看,就会特别有感觉。”他以印度为例,印度文盲率是30%,妇女文盲率甚至达60%。他说,印度对文盲的定义跟中国不一样,中国的文盲有一个识字数量标准,印度是不能签出自己的名字就叫文盲。
中国人口素质比较高,宏观经济管理比较谨慎,同时开放度比较高,作为第二经济体是具有赶超能力的。
而且,这几年中国劳动力的素质还在提高。“我们的技校和大学毕业生的素质在提高,我国每年700万大学毕业生中有约1/3是学工程的,工程院校的毕业生应该相当于西方国家工程硕士毕业生,因为我们是正经考进来的,西方学工程的都是后两年学五六门课,就算学工程了。”
在李稻葵看来,劳动生产率是顺周期的,经济增长快的时候,劳动生产率增长也非常快。比如,工厂生产电脑,经济好的时候销量很高,但不能马上雇工,所以要求加班加点,把工作效率提高,这时每个工人生产的电脑量上升。相反,经济不景气的时候销量下降,但也不会大幅度解雇工人,销量下降的速度远远超过工人被解雇的速度。“所以,生产效率是顺周期的,不能说中国这两年劳动生产率下降,未来就呈下降趋势。”
他表示,探究中国经济发展潜力,必须考虑几个因素。一是和美国人均GDP的差距。“一个经济体的增长潜力,更多的是取决于人均GDP与领先国家的差距。美国是经济发展大国,是领跑者。全世界人口超过1000万的国家,没有一个人均GDP超过美国。中国现在的人均GDP是美国的19%。日本、韩国的人均GDP达到美国的19%后,5到10年的经济增速都高于8%,所以我们有信心潜在增长不至于太差。”
二要考虑人口与制度。一个国家的基本制度决定了这个国家未来成长的潜力,文化传播、人口素质也决定了未来增长的潜力。“中国人口素质比较高,宏观经济管理比较谨慎,同时开放度比较高,作为第二经济体是具有赶超能力的。”
3个新的增长点
在传统行业面临危机的情况下,中国经济要保持稳定增长,迫切需要发现并培育新的增长点。
李稻葵认为,现阶段中国有3个新的增长点。一个是基础设施建设。在北京等大型城市,居民家中家用电器水平、家庭住房面积、整洁程度不比伦敦差,但出门环境很糟,空气污染严重,交通拥堵,公共交通跟不上。除了北京,其他地方基础设施也跟不上。2011年,中国人均基础设施拥有量仅是西欧的38%,北美地区的23%,日本、韩国的18%。
他估计,如果中国用20年时间将人均基础设施量赶上上述发达国家,那未来5到10年,平均每年可以拉动GDP达4.5%。
第二个增长点是产能更新。中国过去投资的一些产能,包括钢铁等都是高污染、高排放、低能效的,必须更新改造。“北京的大气污染主要是周边的重化工业带来的,在北京周边有3亿吨的钢铁产能,怎么治理?道理很简单,给其政策,搞置换,把破旧钢铁厂炸了,然后引导投资去建世界上最先进的沿海钢铁厂。”
据他测算,仅五大耗能行业——有色金属、钢铁、电力、化工、建材,更新一遍高污染、高能耗的产能,就需要10年时间,其每年将拉动GDP增长1%,由此带来的低污染和低能耗将令国人长期受益。
第三个增长点是居民消费。“经济结构调整的第一个征兆,就是消费开始往上涨了。”根据李稻葵的分析,再过四五年,消费占GDP的比重应该能达到50%左右,那时消费将成为中国的增长动力。
“沉舟侧畔千帆过,一定要往前看,往远处看,经济增长就是旧产业终结、新产业不断涌现的过程。”李稻葵强调。
反腐败同时要有正面激励
在新生产业发展、经济动力转换的过程中,还有很多问题待解。政府如何决策,如何作为,相关领域的改革如何推进,将直接影响这一进程。
“当前基础设施建设的确是新的增长点,但问题在于我们没有找到一种为基础设施建设投资融资的方式。”李稻葵说。
到目前为止,各个地方政府融资一般是组成一个投资平台或投资公司,由政府拿地抵押,去银行贷款。银行贷款期限一般是3年或5年,有的更短。
“现在我国的国民储蓄率远远超过美国等发达国家,可惜我们的贷款利率非常高,动辄6%以上,能达到3%~4%就了不起了。而且,银行推出的都是中短期贷款,用中短期贷款去给那些20年、30年的融资项目融资,这是自杀,是荒唐的。”
李稻葵认为,中国的融资成本高于一个基本水平,正是因为长期项目占用了短期贷款。由于有政府担保,银行更愿意给这些长期项目贷款,只剩下零星资金给企业贷款,这就造成企业贷款僧多粥少,把利率拉起来了。这实际上是融资难的问题,所以投资、融资需要一起改革。
他提出,可以在国内建立一系列类似世界银行的独立投资机构,设立长期投资建设基金。由政府担保,在债券市场上发20~30年的长期债,这样利率就能降下來。然后用这个基金到各个地方去评估,哪个项目好就投哪个,不由地方政府说了算。这种长期债务要公平,资本市场投资者不断监督这些投资基金的运营情况,通过这种方式改造投资的长期规模。
事实上,投资融资方面的改革已经启动。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已经提到要改革投资融资体制。3月份,财政部下达了1万亿元地方政府债券置换存量债务额度,降低地方政府的利息负担。
但是,现在很多地方政府不知道怎么发力,也不愿意发力,怕发错了力,出现腐败或违规。
李稻葵指出,“现在抓腐败的力度非常大,但也缺少正面发力的激励。反腐肯定很重要,但对地方官员不能只是反腐、讲觉悟、学习焦裕禄,还要有正面激励。”
他建议,可以在年底对做得好的官员发一些奖金。比如地委书记给县级市书记发奖金,不要给自己发,也不要越级发,要客观评价政绩。提拔干部也是一种激励,但光靠提拔不行,太遥远,奖励也要加上。
另外,在一些重要领域,亟须制度创新。在过去的经济发展中,环境问题已经十分突出,这将是政府部门面临的巨大挑战,需要在新的发展与经济增长中解决。
“环境保护部应该转变为环境保护与发展部,环保是发展的一块。”李稻葵提出,“可以给环保部一点基金,对一些好的项目进行支持补贴。如果环保部只是抓违规,就变成了高级主管,人人恨它,到处不受欢迎。所以,环保部不仅要有牙齿,还要有胡萝卜。”
(实习生夏曼、李菁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