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冷战历史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其中的两次转折都受到中苏关系变化的深刻影响,而探讨这些问题必须依靠中苏双方的档案文献。俄国档案开放虽然呈收缩趋向.但已有的文献还是具有极大的利用价值。在此基础上,国际学界关于中苏关系历史的研究在近20年取得了长足发展。中国学者提出的关于中苏同盟建立、发展直至破裂,以及中苏关系与新中国外交起源之间相互影响的诸多新观点和新视角,无疑是重要的学术贡献。
关键词:冷战;中苏关系;中国外交;俄国档案利用
中图分类号:K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4)08-0131-15
中苏关系的历史,无论在历史学界还是在政治学界,无论在中国还是在世界,都是备受研究者关注的领域,特别是在冷战结束、苏联解体后的今天,尤其如此。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直到苏联解体,整个世界基本上都处于冷战或受其影响的状态中。在这半个多世纪里,从世界政治格局或国际关系形态看,冷战大体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期,其中包含着两次重大变化,或可称之为“转型”。总体说来,1947年春夏至1949年底是冷战的初期,其范围限于欧洲,而内容则是以美苏之间的对抗为核心;1950年初至60年代末是冷战的中期,其范围扩展到全球,社会主义阵营已经在欧亚大陆连成一片,而资本主义阵营则构造了太平洋一印度洋一地中海一大西洋包围圈,同时,双方争夺非洲和拉丁美洲的角力也开始升温;70年代初至90年代初是冷战的后期,社会主义阵营出现了大分裂、大改组,不结盟运动方兴未艾,中国退出原来意义上的冷战,而美苏争夺则在缓和对话与军备竞赛中愈演愈烈,并最终导致苏联败北,冷战结束。
稍微仔细地观察便可发现,冷战的这两次转型与中苏关系的变化有着直接的、密切的关系:第一次转型是由于中国选择了向苏联“一边倒”,中苏同盟形成并联手对抗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第二次转型则在于中苏同盟的破裂,中苏两国领导人决心分道扬镳,中国甚至试图联合或借助美国对抗苏联。换句话说,作为一种国际格局或形态,冷战的转型与中苏关系的历史性变化是同步的,中苏同盟的兴衰是冷战时期最重要和最关键的现象之一,而中苏同盟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预示了冷战的结局。原因在于,中苏关系是战后整个国际格局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它在许多方面决定着冷战时期世界舞台上力量的总的配置和对比。这一现象自然会引起研究者的兴趣:中苏同盟是如何建立的,又是如何瓦解的?看似强大而牢固的中苏同盟为何只存在了短短几年?昨天还亲如兄弟的中苏两国怎会突然刀兵相见?中苏关系的演变与冷战转型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
冷战以苏联解体、苏共垮台的方式结束,还引起人们对另一个理论问题的思考,即社会主义国家的发展道路问题。苏联是第一个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社会发展理论为指导建立的社会主义国家,冷战兴起以后,首先是一系列东欧国家和蒙古、朝鲜被苏联拉入社会主义阵营,接着是中国和越南、古巴等共产党夺取政权的国家主动投人社会主义阵营。在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中,所有这些国家都仿照苏联模式确定了本国的社会主义发展道路。在冷战的整个过程中,社会主义阵营不断分化,导致阵营内部各国重新思考和选择自己的发展模式。1948年,南斯拉夫第一个被苏联革除“教门”,走上了对内实现工人自治、对外倡导不结盟运动的独立发展道路。1956年的波匈事件表明了东欧诸国对以斯大林模式为代表的苏联道路的怀疑和反叛。20世纪60年代中期中苏分裂,中国共产党宣布探索自己的社会主义发展道路,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疯狂试验后,最终选择了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走上了一条与苏联不同的道路。而紧跟苏联的东欧国家则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出现剧变,逐步抛弃苏联模式,实现了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的转型。最后,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旗手,苏联自身也仿效东欧各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那么,在这个复杂的历史过程中,中苏关系的破裂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和影响?
一、俄国中苏关系史档案开放与利用情况
无论是从国际关系理论角度回答同盟理论的问题,还是从社会主义理论角度回答发展道路的问题,人们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历史事实。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冷战结束以来的研究表明,人们过去对中苏关系史的基本叙事存在重大缺陷和舛误。
中苏同盟形成、发展和破裂的历史过程,一直是国际学界十分关注的研究课题。早在20世纪60年代中苏同盟最终瓦解之前,西方的政治学家已经开始对此著书立说。在此后的20年间,历史学家如滚雪球般地加人了中苏关系研究的行列,研究成果不胜枚举。然而,必须指出的是,这一时期的研究存在着先天性缺陷。从苏联和中国方面来说,学术性研究还根本谈不上,即使有个别著作出现,囿于意识形态的偏向,也不过是相互指责对方,为己方的政策辩护而已③。至于西方学者,其局限性则在于看不到相关的档案文献。对于铁幕另一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研究者只能依据报刊书籍上的公开资料去推理和猜测。作为直接的研究对象,苏联和中国的档案文献长期封存,有关这方面的原始材料根本无法为一般学者所利用,这是阻碍历史研究开展的最主要的原因。及至1991年冷战结束,情况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俄国在冷战结束初期大规模地解密和开放以往鲜为人知的历史档案,这一现象曾被认为是历史学界和档案学界的一件具有历史意义和轰动效应的“革命”,令各国学者欢欣鼓舞、兴奋不已。不过,到90年代中期以后,许多已经开放的俄国档案对外国学者再度封存,不仅国防部和克格勃档案馆门禁森严,就是以前开放的外交部和苏共中央档案馆,也令国外研究者望而却步。当然,政府的控制已经无法改变俄国档案开放并得到广泛利用的大趋势,目前涉及冷战时期中苏关系历史的俄国档案主要有三个来源。
第一,俄国学者利用近水楼台和内外有别的便利条件,在各种刊物上陆续披露了一些解密文件。这些档案文件多是中苏两党领导人之间的谈话记录、备忘录、电报及相关机构的报告,其中比较重要的有1946-1948年斯大林与毛泽东之间往来的函电,1949年1月斯大林与毛泽东关于和谈的往来电报,米高扬关于1949年1-2月秘密访问西柏坡的报告,有关1949年6-8月刘少奇秘密访问莫斯科的文件,有关1949年12月至1950年2月毛泽东与斯大林会谈的文件,朝鲜战争期间斯大林与毛泽东之间的往来电报,1951-1957年毛泽东与苏联驻华大使的谈话记录,1958年夏天和1959年秋天赫鲁晓夫两次访华期间与毛泽东的会谈记录,以及1962-1965年中苏关系恶化时的有关文件。这批文件数量有限,未成系统,且常带有公布者的主观色彩。如俄国学者列多夫斯基利用其在俄国的特殊地位,经常在各种刊物披露经他本人挑选过的档案,同时发表自己对这些文件的解读。这种挑选和解读往往表现了披露者个人的主观意识,未必能够全面和客观地反映历史的本来面目。当然,这种缺陷并不否定这些档案文献本身的重要性和真实性,况且其中有许多文件迄今为止尚属唯一的版本。endprint
第二,在俄国档案馆采取收缩政策以后,俄国学者及研究机构陆续编辑和出版了大量专题性档案集,其中有些内容涉及中苏关系,如有关苏共二十大和匈牙利事件的文件;有些本身就是以冷战时期中苏关系为主题的。2000年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编辑出版了《二十世纪俄中关系:文献与资料》第四卷第二册,2004年又编辑出版了第五卷(分两册),这三本档案集公布的1945-1950年中苏关系档案资料共815件之多,此外还有作为附录的几十个文件。其中有关中苏领导人接触的50份最新文件已译成英文在美国发表。此外,作为苏共高层决策的档案,2002年出版了1945-1953年联共(布)中央政治局和苏联部长会议的部分历史文件,2007年出版了1964年苏共中央全会的速记记录及其他文献,2003-2008年分三卷出版了1954-1964年苏共中央主席团的部分会议记录和决议,其中有不少文件是有关中国或中共问题的。显然,这些档案对于了解苏联对华政策的决策过程都是至关重要的。最后,2009年和2010年,远东所又编辑出版了两卷文献集《50年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入了大量涉及中苏关系的基层文件资料。
第三,俄国档案馆开放初期,许多国外学者或研究机构纷纷赶赴莫斯科收集档案,尤其是美国的一些研究机构捷足先登,花重金复制了大量俄国历史档案,其中专门收集冷战时期档案文献的主要有美国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冷战国际史项目(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iect.Woodrow Wilson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Scholars)、国家安全档案馆(The National SecurityArchive)。此外,国会图书馆(Library of Congress)、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图书馆和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Hoover Institution Archive,Stanford University)也收藏了大量俄国档案。笔者1993年放弃生意、返回学界时,听到俄国档案开放的消息,便倡议中国的历史研究者,特别是苏联史研究者,立即着手收集俄国档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领导王忍之的支持下,笔者与李丹慧、闻一、薛衔天、杨建国等中国学者曾数次自费前往俄国和美国,专程收集俄国解密档案。由于俄国在档案管理体制上存在的固有弊端,以及相关政策变幻莫测,档案文献的开放和利用时松时紧,所以在那里工作难度很大。特别是对于外国学者来说,把握机会极为不易。
从档案收集的结果和国外学者在论著中使用的情况看,涉及中苏关系的档案文件主要收藏于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档案馆、俄罗斯现代史料保管和研究中心、当代文献保管中心、俄罗斯国家经济档案馆、俄罗斯科学院档案馆,以及俄罗斯联邦国防部中央档案馆。以这种方式收集的档案文件虽然显得分散凌乱,查找起来也颇费工夫,但其最大的好处是研究者自己有选择权,而不会受制于人。在此基础上,笔者带领手下博士生已将这些档案的原文复印件按照专题整理成册,以便中国学者利用。其中,一些涉及中苏关系的重要文件已经译成中文在各专业杂志陆续发表。
二、以档案为基础的中苏关系史研究现状
随着俄国档案的解密并作为史料摆上历史学家的案头,中苏关系史再次成为国际史学界,特别是冷战史领域研究的热点。1997年10月,笔者创办的中国史学会东方历史研究中心、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和美国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冷战国际史项目在北京联合举办了一次“冷战与中苏关系”国际学术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来自6个国家的近30名学者。会议上,各国学者之间的充分交流,学者与中苏双方当事人的直接对话,双边乃至多边档案的综合利用——所有这些新的形式和内容,在中国打开了冷战后中苏关系史研究的新的历程。会后,一批引人注目的研究成果陆续问世。在这次会议讨论的基础上,分别以英文和中文出版了两部论文集,反映了当时中苏关系研究的最新成果。华东师范大学冷战国际史研究中心成立后,特别关注中苏关系历史的研究,并于2007年和2009年再次与美国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冷战国际史项目合作,先后召开了两次专题国际研讨会。这两次会议都集中了世界各国研究中苏关系史的前沿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和领域,充分利用已经解密的俄国档案文献,探讨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
冷战结束以后,各国学者充分利用俄国解密档案考察中苏关系的专著也陆续问世。
在俄国,综合性专著的作者大体上都是负责对华事务的职业外交官或原苏共干部,他们的论述还带有较多的意识形态色彩,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为以往苏联政策进行辩护。不过,其史料价值还是不容忽视的。在专题性著作中,比较集中讨论的是中苏边界问题,涉及的其他领域还有新疆问题、在华苏联专家问题及中苏科学技术合作等。这些专题性研究著作的学术性较强,很有参考价值。不无遗憾的是,总体看来,俄国本身在这方面的研究几乎都是老一辈学者在支撑,很少看到有青年学者跟进,故颇有青黄不接之虞。
在西方出版的论著中,德国学者海因茨希对中苏同盟建立过程的讨论,最为详尽地使用了俄国解密档案。美国学者魏丽莎分析勃列日涅夫时期苏联的对华政策,所使用的主要也是俄国档案。几年前,学界出现了两部充分利用俄国档案、集中讨论中苏关系的英文专著,很有学术分量,即丹麦学者吕德量(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中苏分裂:共产主义世界的冷战》和俄国学者拉琴科(诺丁汉大学宁波分校)的《天有二日:中苏对领导权的争夺》,这两本书从不同的角度分析了中苏同盟破裂的过程及其原因。此外,笔者还看到两部很有意思的未刊英文书稿,其作者都是美国的年轻学者。马薏莉通过发掘有关中国早期革命的俄国档案,广泛利用对当事人的采访及对伊万诺娃国际儿童院的实地考察,讲述了中共领导人及其子女在苏联的工作和生活经历,从而对中国革命如何与苏联结下不解之缘做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解读;李滨则利用大量俄国档案及中国人民大学的校史档案材料,讨论了苏联如何帮助中国建立、发展教育事业,其内容和观点都十分吸引人。西方学术界最近推出了奥斯丁·杰西尔德(美国弗吉尼亚州老自治领大学)的新作《中苏同盟:一部国际史》,该书的特点是通过在华苏联及东欧专家对中苏关系的观察、反应和影响,从文化和社会的角度研究中苏同盟及其破裂的历史过程,颇有新意。endprint
俄国档案的解密也引起了中国学者的普遍关注,且成为他们研究中苏关系的主要史料来源。除了大量的研究论文外,在这方面比较突出的综合性学术著作有薛衔天的《中苏关系史(1945—1949)》,沈志华、李丹慧的《战后中苏关系若干问题研究》,以及杨奎松、沈志华、李丹慧、牛军合著的《中苏关系史纲》。此外,还有一些涉及科学技术、教育、经济、苏联专家和朝鲜战争的专题性研究著作。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苏关系史乃至整个冷战国际史研究至今取得的成就,首先应该归功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的那场“档案革命”,其次才是学者的努力。为了推动中国学界有关中苏关系史以及国际共运史、中国当代史的研究,笔者与李丹慧、牛军提出了收集、整理和翻译相关俄国解密档案的课题,并于2009年得到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的批准,作为上海市的重大课题立项。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课题组对收集到的4000多件涉及中国问题的俄国解密档案进行了整理,主要是确定文件的时间及相互间的从属关系,然后挑出其中2500多个文件(含附件)组织了中文翻译。考虑到在中国已有研究机构正在从事涉及1945年以前中苏关系历史文献的收集和整理工作,我们所选文件的时间跨度确定为从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近尾声至1991年苏联解体、冷战结束,从内容上讲,则主要是挑选那些与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档案。
这批以中文形式出版的俄国档案文献,对中国学界的历史学研究,尤其是中苏关系史、冷战国际史乃至当代中国史,无疑将产生重大的推动和影响。实际上,作为课题组的首席专家和主要成员,我们在组织整理和翻译这批档案的同时,也充分利用了近水楼台的便利条件开始了研究工作。在此基础上,牛军完成了《冷战与新中国外交的缘起(1949—1955)》(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的写作,笔者完成了《无奈的选择:冷战与中苏同盟的命运(1945—1959)》(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的写作,李丹慧则即将完成《无悔的分手:冷战与中苏同盟的命运(1960—1973)》(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即将出版)的写作。在我们看来,由于过去的历史叙述存在诸多舛误和片面性,史学研究者首先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历史的过程梳理清楚。否则,其他一切讨论和分析都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正是因为大量使用了俄国解密档案(自然也会结合对中国档案文献的考察),作者在研究中苏关系史和中国外交史的过程中才会有新的发现和新的解读,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些不同以往的看法或解释。
三、关于中苏同盟的起源、发展和演变的思考
有关中苏同盟的起源及其发展和演变,笔者提出了如下一些值得注意的观点:
1.在战后美苏关系从合作走向冷战的过程中,美、苏、国、共三国四方在中国大陆的争斗,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现象。与人们的想象和成见相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后的一段时间,中共与苏共既没有结盟的愿望,也没有结盟的行动。毛泽东开始曾设想依靠美国的帮助,而苏联最初看中的合作伙伴是蒋介石。后来,美国对国民党的支持以及蒋介石的反苏倾向,迫使斯大林与毛泽东走到了一起。特别是在美苏之间冷战态势逐步形成的背景下,这三国四方相互关系的格局才固定下来。因此,中国内战的爆发并非冷战的结果,也不能说冷战是在亚洲首先出现的。不过,冷战格局的出现对于中国内战的结果确实存在很大影响。在某种意义上讲,中苏同盟和美蒋同盟都是他们在最后关头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由此还可以看到,意识形态并非中苏结盟的根本原因,当然这并不排除他们把共产主义和世界革命作为工具加以利用。
2.在史学界有关中美关系的研究中一直存在所谓的“失去机会”讨论,在此前参与讨论的美国学者和中国学者,虽然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中美关系的表象及其实质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但基本上都是从美国对华政策的角度考虑问题,而忽视了一个对于中美关系发展趋势同样发挥重要影响的因素,即中共对美国的立场和态度的转变,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是中共与苏联关系的变化。事实上,当1944—1946年,中共与苏联的关系尚未确定,毛泽东一度把中国未来的希望寄托在美国身上的时候,的确存在一个美国与中共交好并发展关系的“机会”,但由于美国国内政治的原因,这个机会失去了。到1949年,中共即将取得内战胜利的时候,情况已经发生了根本性转变:斯大林开始对中共采取积极的立场,毛泽东也愈来愈寻求莫斯科的支持和帮助。中苏之间建立新的同盟关系(即中共与苏联的同盟)的趋势逐步显现出来。由于中共的倾向性立场和政策已经确定,并长期在党内进行这方面的宣传和教育,从而为中共以革命的名义取得政权建立合法化的基础。此时此地,美国决策者内部无论发生怎样的变化,采取怎样的措施,也无法改善与中共的关系了,所以到1949年根本就不存在中共政权与美国政府和解的“机会”。
3.中苏同盟的建立与朝鲜战争的爆发之间的确存在着紧密联系,但与以往人们的理解不同,斯大林决心发动战争并非是认为有了强大的中国盟友(其实当时的中国也根本谈不上强大)以及他们武装夺取政权的经验(其实斯大林在本质上并不承认中国经验的普遍性)就可以在亚洲反击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集团了。恰恰相反,笔者推断,中苏同盟条约签订的结果使得苏联即将失去在太平洋的出海口和不冻港,为了保证苏联战后远东战略得以继续维持下去,斯大林很可能开始考虑重新建立苏联在亚洲的战略基地,而朝鲜半岛就是他选中的目标。恰在此时,白宫表明了朝鲜半岛不在美国远东防御线之内的立场,加之金日成速战速决的作战方针,从而除却了斯大林内心的最大忌惮,至少使他感到风险已经大大降低。所以,导致朝鲜战争爆发的根本原因,不是中苏同盟建立本身的必然要求,而是在这一同盟建立过程中双方利益冲突的结果。
4.如何解释毛泽东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在万分危急和困难的情况下,非要派兵入朝作战的动机,史学界一直存在着争论。笔者的看法是,毛泽东的考虑不同于其他中国领导人的地方在于,他不仅仅是甚至主要不是从中国的边境安全和一般理解的国家利益出发的。中国出兵能够保证边境安全的前提是出战必胜,否则作战的结果只能给中国带来更加不安全的因素,而其他中国领导人(主要是军方)反对出兵的理由恰恰是认为与美国作战没有胜利的把握。作为一个革命领袖,毛泽东的眼光早已超出了中国的范围,在传统的“天朝理念支配下,他考虑的是亚洲革命和世界革命,况且他对朝鲜前途和亚洲革命还负有直接的责任。至于国家利益,在毛泽东看来就是革命政权的化身,他需要这样一个革命政权,他也是以革命的名义取得这个政权的,而当时能够保障中共执掌革命政权的就是中苏同盟,就是苏联对中国的援助和支持。但这里有一个必要的前提,即斯大林对中共和毛泽东本人的信任。然而,中苏同盟条约签订以后,斯大林对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极度怀疑、强烈反感,这一点或许别人没有看出来,但毛泽东心里十分清楚。所以,尽管毛泽东内心对斯大林和金日成发动战争绑架中国的做法颇有不满,但在苏联和朝鲜需要中国出兵时,无论军事上成败如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毛泽东都不得不遵从斯大林的旨意出兵朝鲜。惟其如此,莫斯科和中苏同盟条约才能保证中共新政权的稳定和发展。事实证明,毛泽东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endprint
5.斯大林去世以后,中苏同盟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其主要推动力是赫鲁晓夫。赫鲁晓夫因自身在党内地位不稳,能力又有限,迫切需要中共的支持和帮助,而毛泽东面对战争硝烟散去后经济发展的难题,也不得不依赖苏共,全盘照搬苏联的经验。于是,中苏同盟在内部急迫的相互需求中迈上了一个新台阶。在这个阶段,中苏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与朝鲜战争结束前中共只是单面接受苏共的军事和经济援助不同,此时的中国也为苏联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政治和外交方面的帮助。大规模的经济技术援助和大批苏联专家的到来,为中国的现代工业发展奠定了基础,而中共在波匈事件和苏共六月事件中对赫鲁晓夫的支持则为维护社会主义阵营团结、稳定苏共国内和党内局面发挥了重大作用。
6.与以往人们的看法不同,笔者认为,苏共二十大并非中苏同盟破裂的起点,相反,在对内发展经济、对外寻求和平方面,苏共二十大与中共八大的方针路线完全是一致的。至于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批判,毛泽东在内心是支持和欢迎的,因为这样做的结果是搬掉了长期压在中共头上的一块大石头。但同时中共也为此感到不安,因为这毕竟“捅了娄子”,在社会主义阵营引起了思想混乱。所以,毛泽东主张对斯大林“三七开”,支持对斯大林个人崇拜的批判,而不愿在一般意义上反对个人崇拜。中共中央的态度为巩固社会主义阵营发挥了重要作用。不过,在苏联的压力和影响下,中共八大不再提毛泽东思想,则为日后毛泽东批判苏共二十大路线埋下了伏笔。
7.1957年莫斯科会议对于中苏关系的意义,长期没有引起研究者的重视。笔者的考察,不仅厘清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组织方式从建立国际机构向举办国际会议的转变过程,而且指出了这次会议在中苏同盟发展进程中的标志性意义:《莫斯科宣言》是中苏两党政治合作的经典之作,社会主义阵营的领导机制已经从斯大林时代的苏共一党独大变成了中苏两党平起平坐、共同指挥。中苏关系在莫斯科会议期间达到了最高峰,而中苏之间的分歧也由此发端。引起苏共和东欧各党不满的主要有两点,即毛泽东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领袖自居的傲慢态度,以及对世界大战和核战争前景的“耸人听闻”的表达方式。
8.从逻辑上讲,中苏同盟的破裂首先是因为中苏两党之间出现了分歧,但这种分歧最初并不是表现在意识形态或国家利益方面的冲突,而是反映在1958—1959年中苏对内、对外政策方面的不合。苏共对中共发动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心存不满和疑虑,引起毛泽东的强烈反应,而中共在台湾海峡危机、中印边境冲突中的做法则令莫斯科十分恼怒,特别是在赫鲁晓夫访美和美苏缓和问题上,中苏之间的分歧更加尖锐地表现出来。当毛泽东和中共处于政治上升期,并对苏共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领导地位提出挑战时,这种分歧是无法弥合的,其结果必将导致同盟的破裂。
9.作为坚持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指导思想的中苏两党,事实上并无根本的意识形态分歧,只是在对内对外政策发生分歧时,双方根据各自的历史经验和所处的国际环境,强调马列主义经典的某一方面,试图以马列主义来解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和正当性,并由此发生了所谓的“原则”之争。在这一争执中,双方均不能做出让步,因为这关系到谁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以谁的思想理论、路线方针为统一的标准,社会主义阵营以谁为领袖的根本问题。这就是说,理论观点的分歧只是政策方针分歧的表现,而且这种分歧是与中苏两党的政治命运、两党领袖的政治地位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尽管双方都意识到中苏同盟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基石,都明白中苏分裂的后果必然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分裂,但最核心的问题是社会主义阵营、国际无产阶级运动的路线和方向由谁来主导。当问题发展到这一步时,已经预示了两党分歧最终公开化的前景。正像他们当初对于结盟的选择一样,中苏两党面临分歧日益加重的困境时,放弃同盟似乎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
四、关于中苏关系恶化、同盟破裂的思考
有关中苏关系的恶化及同盟的破裂,李丹慧提出了如下一些值得关注的看法:
1.1960—1973年中苏关系演变的大致脉络为,两党关系由意识形态分歧公开化到关系破裂,两国关系由恶化到同盟关系终结并走向敌对。中苏关系的内核逐渐发生变化,其中注入了更多的国家利益冲突的因素,原来以意识形态为主的斗争开始逐步向以国家安全利益为主的斗争转化,并且加入了新的军事冲突的因素。就中国方面来说,这一时期有三个关键性转折点:其一,1962年。是年,中共在内部将中苏两党两国的斗争定性为敌我性质,为两党关系的破裂和同盟关系的终结奠定了思想基础。其二,1964年。这一年,毛泽东调整国家安全战略,在军事防御战略上,将苏联确立为除美国之外威胁中国国家安全的另一个假想敌;在政治发展战略上,把防备党内修正主义分子篡夺党和国家领导权的问题确立为首要目标,将国际反修斗争引向国内,酝酿发动一场巩固政权的政治革命——文化大革命。中国在实行反帝反修外交方针的同时,军事防御战略中加入了准备对美对苏两面作战的新内容,经济发展战略转变为以对美战备为主的同时,加入了对苏战备的新成分。其三,1969年。是年,珍宝岛中苏武装冲突事件爆发,中苏两国关系一度濒临战争边缘。毛泽东着手调整中国的对外战略,到1970年初中美关系解冻,中国开始联美抗苏,中苏两国关系由敌对转入军事对峙和政治对抗,中苏同盟终结。
2.关于中苏两党分歧的公诸于众,过去中国方面一直指责苏联在1959年中印边界冲突中保持中立,于9月9日发表塔斯社声明,实际偏袒印度一方,公开表明了中苏两党在中印边界问题上的分歧,由此第一次向全世界暴露了中苏之间的分歧。苏联方面则对中国公开发表康生在1960年2月华约国政治协商会议上关于普遍裁军协议对中国无约束力的发言十分不满,认为这是将社会主义阵营内部会议上讨论的东西公布出去了,实际上将中苏分歧向西方世界公开。这些认识均有失片面,前者作为一种策略,同盟国之一方采取表面上的中立立场是完全可行的,且不乏先例;后者中国代表不要苏联在裁军问题上代替中国承担义务的表态,其实是为社会主义阵营核武器政策的运用留下了回旋余地。两者都并不表明中苏两党之间存在实质性分歧。实际上,中苏领导通过报刊文章等公开讲述各自在重大理论和政策问题上的看法,就是在向外界宣示双方的分歧,到1960年4月中共三篇纪念列宁诞辰文章的发表,这种分歧已十分引人注目。不过,第一次在世界国际群众性组织论坛上正式公布中苏两党重大理论和方针分歧的,还应该算是中共在1960年6月初世界工联理事会北京会议上的做法。在这次会议期间,中国工会代表团在有非共产党人和无党派工会人士参加的总决议、反对殖民主义文件和提案等起草委员会会议上批评苏共的观点,并发动群众签名,联合提出反帝反殖的提案。这一情况招致西方关注,美国中情局等机构即曾报告说,中国在世工联这类组织中公开游说自己的主张,反对苏联。中国代表团在世工联北京会议上对苏联代表团发动的突然袭击,直接导致了布加勒斯特会议上苏联方面对中共代表团的突然袭击。endprint
3.从1959年10月中苏两党领导人激烈争吵到1961年10月苏共二十二大召开,这两年是中苏关系演变过程中一个十分特殊的阶段,此阶段实际为中苏两党提供了一个有可能达成新的团结的机遇。其特点为:其一,两党都有实现新的团结的愿望。缓和两党关系对于中国方面来说尤其重要,因为经过一年多的大跃进运动,中国经济陷入严重困难的境地,中共需要苏联的帮助,不能与之把关系搞僵。其二,布加勒斯特会议及苏联撤走专家之后,毛泽东对苏共的路线纲领采取了一种“大容忍”的态度,中共的对苏方针有了更多的灵活性,意识形态上也开始显示出一种妥协、让步的色彩。这一“暂栖身”式的让步政策,在中苏关系的发展过程中还是首次出现,这种让步政策为中苏关系的缓和提供了重要条件。其三,1960年中后期至1961年后期,中苏两党在宣传论调、方针上出现了某种趋同倾向。这是此前和此后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这种趋同是有意识的主观上的作为,其有别于勃列日涅夫时期向传统马列主义回归而造成的与中国的趋同。当然,此情况的形成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诸如中国的天灾人祸,毛泽东的容忍退让,苏联击落美国u2飞机事件后赫鲁晓夫处境尴尬,等等。如果中苏双方能够把握住这次机会,主要是中共能够将对苏政策的灵活性继续保留下去,淡化意识形态上的斗争,那么,中苏关系的缓和期应该可以维持得长久一些。倘若两党关系渐趋稳定,中苏关系的发展或许还可以有另一种前景。
4.1961年10月苏共二十二大召开,由于苏党新纲领的发布及苏共对阿尔巴尼亚劳动党的打压等问题,中苏关系的缓和转为冷淡、僵滞状态。此后至1962年10月,以古巴导弹危机和中印边界冲突中中苏的斗争为起点,中苏关系的缓和期正式结束。导致中共于1962年末结束对苏缓和的主要因素有三个:一为经济因素。中共中央总结前一阶段政策失误的教训时,暴露出否定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倾向,触动和超越了毛泽东承认错误的心理底线。二为政治因素。1962年初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上重提彭德怀里通外国、勾结苏联一事,实际激起了毛泽东对中共政权不稳的敏感。6月和8月彭德怀连续给毛泽东和中共中央上书和写信,要求重新审查他的问题。毛泽东在8月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上据此批判“翻案风”,开始重新强调阶级斗争。三为意识形态因素。苏共二十二大新党纲全民党、全民国家思想的提出及其将被拿来指导国际共运的前景,超过了毛泽东所能容忍、让步的理论底线。中共此时结束让步政策还因为具备了两个条件,这就是中国国内经济状况的好转,以及国际共运左派队伍的形成。这种变化一方面使中共摆脱了同苏共进行斗争的后顾之忧,一方面则是令中共要做国际共运旗手的心理出现膨胀。如此内政外交互动的结果是,中共于1962年末在内部做出了中苏关系是敌我关系的新的定性。毛泽东开始将对苏方针的基点由以缓和、让步为主,调整为以斗争、进攻为主。苏联方面察觉到了这种变化,认为中国国内开始了对苏联的新的敌对行动。继之,中苏意识形态大论战启动。
5.在共产主义体系以一党权威为权力基础的政治范式,以及共产国际时代形成的传统观念的影响下,各国党都强调和承认国际共运必须有一个领导核心,并在意识形态一致性的前提下维护正统的马列主义的指导地位。但是,随着各党、各国作用和影响的变化,新的力量脱颖而出,原有领导者的地位也必然遇到挑战。中苏两党这场以意识形态斗争为表现形式,以捍卫和夺取国际共运领导权为实质内容的论战,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的。而世界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联合起来进行共产主义运动时对共同纲领、总路线的需要,则与各党根据各自国情制定斗争策略路线的需要相矛盾。由于国际共运确立领导中心的运行机制决定了这条总路线要以领导中心的方针政策为核心,其结果势必以意识形态的同一性替代或掩盖国家利益的差异性,以一党的纲领路线涵盖众党的利益、目标和任务。鉴于各国党所处的发展阶段、国际环境不同,所拥有的历史、文化、民族、宗教背景各异,要使各党派一致接受一条以一党理论为基础的共同纲领和总路线,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此,这场论战的大前提先就错了。中苏两党都没有理由自认为可以代表国际共运各党的利益和要求,进而争相把自己的纲领路线确定为国际共运的总路线。在这种前提下,无论是以苏共还是以中共为核心,其结果都是要用自己的方针政策约束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进而要求国际共运中的各党服从苏联或是中国的利益。至于论战的具体内容,可以说,导致两党进行口诛笔伐的最基本的问题是对时代的认识,其他观点只是这个问题的延伸。而对时代问题分歧的根源,即在于中苏两国处于不同的历史阶段,其间相差至少二三十年。当苏联在世界体系中占有重要位置时,中国还被排斥在这个体系之外。而帝国主义的对华遏制政策,进一步令中国领导人低估或者不愿意承认二战后世界和平力量的增长、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特别是核武器出现后对国际政治力量的制约等诸种因素对时代的影响,依然坚持列宁几十年前所创立的“帝国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学说,认为当前时代的特征仍旧是战争与革命。这种带有教条主义色彩的认识基础,决定了中共的对外、对内政策必然与苏共有所不同。当双方把论战的目光聚焦于谁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代表时,谁真正具备领导国际共运的资格问题也就自然而然地提上了议事日程。由此,意识形态分歧与中苏两党的政治命运、两党领袖的政治地位密切联系到了一起。意识形态问题与政治问题挂钩,确定了两党分手的大局。中苏论战导致两党关系在思想和感情上已经破裂,组织关系的中断只是时间问题了。
6.1964年赫鲁晓夫的下台,似乎给中苏关系的和解带来了新的机遇。但事实上,中苏两党在对缓和双方关系的评估中,仍然坚持认为自己的立场代表了马列主义的原则基础,与此相应,双方和解的基础实际也依旧是各自的原则立场。差距只在于双方寻求和解的目标有所不同:苏方以为导致与中国关系恶化的主要原因是赫鲁晓夫的个人品质,苏共搬开了这块绊脚石,苏中关系的改善即应大有希望,苏共接受求同存异的团结方式。此为一种务实的和解方针。中方则认为赫鲁晓夫的下台是中共意识形态斗争的胜利,苏共有可能纠正赫鲁晓夫的错误,向中共的轨道靠拢。对于毛泽东来说,在国内经济和国际共运的环境均发生变化的情况下,实现中苏和解的底线已不是求同存异,而是苏共新领导集团改弦更张向中共的正确路线纲领趋同。毛泽东要借赫鲁晓夫下台之机,彻底清除苏共的“命根子”——二十大在国际共运中的法定地位,扭转中共在国际共运中的被动局面,使世界革命党的斗争能够顺利地沿着中共的路线发展。毕竟中共在两次莫斯科会议上做出的实质性让步,导致世界共产党、工人党国际大会成为肯定苏共一党的会议,并将对二十大的高度评价写入会议的共同文件《莫斯科宣言》和《莫斯科声明》之中,造成了赫鲁晓夫的思想体系成为国际共运共同准则的事实,从而令中共在与苏共的竞争中陷入了受羁绊的被动境地。这实际是一种建立在干涉他党内部事务基础上的团结诉求。因此,就毛泽东而言,与其说是尝试寻求与苏共达成新的和解,不如说是要为中共继续沿着传统的国际共运轨道前进做最后的努力。即,如果苏共新领导人能够改弦更张,国际共运能以中共的路线纲领为指导,则中共将留在国际共运内,引领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沿着毛泽东认为的正确路线前进,否则中共将退出国际共运,另起炉灶,领导世界革命运动。endprint
7.中国开始脱离苏联领导的国际共运轨道,寻求做世界革命特别是第三世界的领袖。在这个过程中,中共确立的方针,一是领导左派党从事国际共运,进行世界革命。其主要步骤为继续大力支持国际共运左派党力量走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鼓励世界各国共产党、工人党内部左派分子闹分裂,支持国际共运左派分裂势力,与苏共唱对台戏。二是强调世界反帝、民族解放运动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拓展国际共运的范畴,争取更多的亚非拉要求独立的国家,树立世界革命运动领袖的形象。其主要步骤为坚决反对苏联参加第二次亚非会议,排斥苏联参与亚非事务;加强对亚非国家的经济援助。事实上,1964年中期至1965年中期,中国反对苏联召集世界共产党、工人党举行会议与中国反对苏联参加第二次亚非会议是同步演进的。1965年莫斯科三月会议举行,这次会议使苏联成为号召社会主义国家、各国共产党支持和援助越南抗美斗争的领导人,而中国则因抵制会议而陷于被动。以中共抵制参加此次会议为标志,国际共运分裂。毛泽东立意另辟新途,领导亚非拉美第三世界国家援越抗美,而第二次亚非会议正好为中国领导亚非拉人民的反帝斗争提供了一个重要机会和舞台。事实上,毛泽东决定参加第二次亚非会议的一个目标就是想孤立右派,争取中间派,通过这种形式,与苏联争夺第三世界民族主义国家,孤立苏联。中苏双方实际借越战升级之机,以越南的抗美斗争为典范,通过第二次亚非会议这个论坛,争夺对民族解放运动、世界革命的领导权。随着亚非国家的分裂,毛泽东将争取的重点放在了争夺那些为“民族解放”而斗争的左翼政治领导人、政党和革命力量上面,并试图以这些国家为基点,扩大影响,展开其世界革命的宏图。这期间,世界反帝斗争呈现出两个中心的特点。这种状况实际并不利于越战升级后越南的抗美斗争,其不仅为中越关系埋下了隐患,也使中国的形象大打折扣。苏联这时利用共运国际会议和筹备亚非会议之机树立了自己的威信。中国则是步步被动,拒绝出席莫斯科三月会议,国际共运因此分裂;反对苏联参加第二次亚非会议,亚非国家为此分裂。在苏联抓住越战升级这个机遇做足团结反帝文章的情况下,中国实际两次陷入被动境地,只能在领导国际共运少数左派党的同时,继续领导第三世界少数激进的国家进行反帝反殖运动和世界革命。毛泽东成为世界革命领袖的愿望大打折扣。
8.1964年第一次中苏边界谈判,毛泽东为中国代表团确定的底线为,必须提出历史上的中俄边界条约是不平等条约,如果苏方承认这一点,中方可以放弃争议地区。当中苏两国代表团在磋商中暂时搁置不平等条约的原则分歧,苏方实际做出重大让步,谈判取得初步成果,出现签署边界协议,解决东段边界问题的可能性后,毛泽东于7月10日向日本社会党人士发表了同苏联算领土账的著名谈话,引起苏联的强烈反应,客观上起到了破坏谈判进程的作用。考察毛泽东设立的谈判底线的本意,其实只是要同苏联就边界问题进行谈判,以此减轻边境冲突的紧张度,而并不要求谈成。为了保证他自己设计的反修防修政治大革命的顺利启动,赫鲁晓夫这个靶子不能消失,不能造成中苏一团和气的局面,尤其不能让苏方在谈判的旗帜下,制造改进中苏关系的假象,以欺骗人民。就此角度评估,毛泽东所确定的这个谈判门槛看似很低,实则却是难以逾越的障碍,因为,对于以国际法原则成熟处理领土纠纷的苏联政府来说,承认“不平等条约”问题是其根本无法接受的条件。中苏第一次边界谈判破裂后,随着中苏之间的界务纠纷愈益被政治化,边界问题作为一种新的军事冲突因素,成为两党两国领导人决策中的一个砝码,介入到了两国关系的前途之中。中苏边界冲突逐步升级,中苏双方在边界斗争上,从谨慎、克制,发展到主动反击,1969年爆发了珍宝岛武装冲突,两国关系趋向紧张,一度濒临战争边缘,两国关系完成了由盟友到敌人的转化过程,同盟关系终结。
9.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面对中苏关系破裂后苏联重兵压境的威胁,毛泽东着手调整中国的对外战略,考虑选择以改善对美关系为突破口,实现集中力量对抗苏联的战略目标。而美国收缩亚太战略,越美和谈开始,美国宣布停止轰炸和袭击越南北方,中国南部的压力在客观上减轻的现实,则为中国调整对美政策提供了条件。与此同时,美国因深陷印支战场而力量削弱,苏联势力的扩展已严重威胁到美国的全球利益及自身安全。尼克松政府开始考虑体面地结束越战、借助中国力量与苏联抗衡,扭转与苏竞争中的被动局面。这样,共同的国家安全利益为中美两国关系实现和解提供了现实基础。中国实现联美抗苏战略目标的意图,在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外交中始终处于主导地位。在中美高层会晤中,双方在共同抗衡苏联的扩张问题上,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两国共同利益颇多,几乎没有什么分歧。围绕苏联问题,两国领导人互通情报,交换看法并一起寻找共同点。这实际标示了新的中美合作关系的开始。双方还就在南亚次大陆问题上共同对抗印度和苏联等议题达成了共识和默契,确定了具体的合作意向,迈出了联合抗衡苏联的第一步。1973年初巴黎和平协定签字、越南战争结束伊始,中美双方即着手进一步落实联合抗苏的战略构想,尼克松批准美国向中国出售飞机及定位导航系统,中美之间在军事上的初步合作由此开始。尼克松表示,如果中国成为第二号超级大国,那么美国就可以削减军备了。实际描绘出了中美联手,成为准盟友的蓝图。
五、关于中苏关系与新中国外交之间互动的思考
有关中苏关系与新中国外交缘起之间的互动,牛军提出了如下一些引人注意的解释:
1.提出冷战、革命~建国与革命意识形态等三个历史因素构成了理解、分析和叙述冷战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缘起这个历史过程的起点、基本线索和基本框架。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是在外部世界的冷战与内部的革命一建国的历史进程的互动中发生和演变的,并逐步建构出一套理念、话语和外交行为方式,以及形成了一些影响相当久远的重要特征。从历史进程看,1949—1955年的“新中国外交”即是革命和建国相互重叠时期的外交,它面对的外部世界的基本形势就是冷战。进一步说,中国外交在从“革命”向“建国”演进的过程及其中的种种曲折变化,同冷战早期阶段美苏两大军事集团从尖锐对抗到趋向缓和的过程几乎是同步的,这个时期的中国外交需要回应美苏全球战略博弈造成的时而严峻的外部环境,同时在内部面对的不仅是革命运动的诉求,还有从革命向建国过渡时期必然出现的各种基本诉求。这些内部的基本诉求也在决定着中国人对外部冷战形势将做出何种反应。因此,确立研究和解读这段中国外交历史的结构对于揭示其本质是至关重要的。endprint
2.建国时期的外交是为国家战略服务的,这个时期中国国家战略的形成是同中共领导人在冷战早期阶段向苏联“一边倒”这个选择互为因果的。这个时期的一系列重大外交事件的发生和发展表明,中国在每个历史阶段上都不可能脱离当时的国际体系来制定国家战略和对外政策,特别是受到中苏结盟过程的巨大影响。从这个时期的结局看,中国的对外政策与外交行为对新国家的身份建构和国家认同产生了巨大影响。中华人民共和国作为中国现代民族国家形成的一个特殊时期,在其开始阶段即迅速完成了国家身份与国家认同的建构,这其中外交所起的作用之巨大确是不争的事实,它为新国家建构了三个基本身份和认同,即社会主义国家、地区强国和新兴民族国家(后来统称发展中国家)。它们成为中国后来(有些甚至持续到今天的)的诸多对外政策和外交行为的依据和出发点。这为如何界定和评价早期冷战对中国外交的影响、为如何进一步评价这个时期的中苏关系以及界定其对中国历史的深远影响等,提出了新的视角和领域。
3.通过同时考察中共决定“一边倒”和处理对美关系之间的联系与互动,进一步揭示了中共领导人在这个阶段与美国的交往及其结果。在建国前夕,中共领导人是在两个领域思考和处理对美关系的,它们分别是防止美国军事介入中国内战和美国是否承认中共政权。这两个问题因为中共的革命和建国之间紧密连接和重叠而同时出现,这两个层次之间存在着某些相互冲突的矛盾导致了中共中央有关思考和决定的起伏与变化,有关政策被证明表现出很大的不确定性,同中共与苏联的互动有复杂的联系。这种状况大致延续到1950年初中苏结盟,是朝鲜战争使中国与美国对抗的格局固定下来,并从此开始持续了20年,成为东亚冷战的中心问题和左右东亚国际政治走势的最为严峻的事态。存在这样一个变化的过程说明,如果没有朝鲜战争,即便中苏结盟,中美的和解也很有可能大大提前。
4.指出冷战与中国外交互动对中国东亚地区政策的特殊影响。建国初期在东亚毗邻地区印度支那和朝鲜半岛采取的军事行动都发生在冷战美苏对抗比较尖锐的时期,以致中国领导人当时都没有将它们看作是地区范围的冲突。他们当时将中国同这个地区各国家的双边问题等,都同冷战、同中国在冷战中的全球性思考、战略设想及战略选择联系在一起,尽管程度有所不同。尤其是建国初期的援越抗法和抗美援朝,发生在中国革命方才奠定胜局和方才选择同苏联结盟、与美国对抗的阶段,从而导致了在这两次重大的对外军事行动中包含了大量中国领导人对冷战下的世界政治之本质的理解,对这个时期的世界战略形势的估计,以及对中国的世界地位的追求和对中国革命产生超出中国边界的更大影响的期待。这种战略思考,导致中国在整个冷战中几乎都没有形成专门的东亚地区政策,对外战略缺乏必要的层次和清晰度。
5.将中国援越抗法与抗美援朝置于同一结构中进行比较叙述,揭示社会主义阵营的一些特点对这个时期中国重大决策的影响。从同盟的角度看,在中苏两国战略认识比较一致的地区或问题上,中国有很强的支配力,如在印度支那地区和后来朝鲜停战谈判过程中;在中苏战略互信比较低的时期和问题上,中国影响力就会比较低,例如在朝鲜战争爆发问题上,正是中苏之间的不信任导致同盟中出现了“尾巴摇狗”的情况,金日成实际上利用了中苏结盟中的缝隙,通过操弄抬高了北朝鲜的影响力,这是朝鲜战争在违背中国意愿情况下发生的重要原因之一。这种情况的出现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在当时的中苏同盟中,中国外交对苏联的依赖度。
6.指出以1951年夏季朝鲜停战谈判开始为标志,中国的基本安全态势已经隐然成形,此后在早期冷战逐步走向缓解的同时,建国初期重大决策中的地缘战略考虑也日渐突出。在这两个重合的历史进程中,中国的政策逐步转向为中国建立起一个稳定的周边安全屏障,并为此推动周边事态的演变。在这个过程中,中国领导人形成了一套处理周边国际危机与军事冲突的基本经验,即“谈谈打打,打打谈谈”。后来的历史证明它们在被反复应用,至今未变。从1953年7月朝鲜停战,1954年初印度支那的战争升级到夏季日内瓦会议达成恢复和平的协议,以及随后立即出现的台湾海峡紧张局势急剧升温然后到1955年夏季,中国周边地区出现从军事冲突走向缓和的循环,直到1955年夏中美大使级会谈开始才基本结束。在这个军事较量和外交折冲交替出现的阶段,中国领导人通过各种决策最终为中国塑造了独特的安全环境:在北部和西北部倚靠苏联,在东南沿海方向以及在朝鲜半岛、印度支那等地区,处于与美国间接军事对峙的局面。冷战中的东亚地缘安全格局也因此而基本成型,即以中苏同盟为中心的东亚陆地军事集团与以美日同盟为中心的主要是海上国家的军事同盟之间的对抗。这大致反映了中国塑造地区安全形势的能力和局限。
7.指出毛泽东在1954年夏季重提并解释“中间地带”思想的重大影响。1954年7月匕旬.中国外交经历了一次重大的转变,其结果是在建国之初因与苏联结盟而卷入冷战后,中国领导人终于下决心去开辟美苏两大阵营之外的战略空间。在此时刻,毛泽东重提“中间地带”的意义,在他看来就如同当年走上井冈山,终于找到了走工农武装割据、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一样。毛泽东认为“中间地带”有着影响世界政治前途的巨大潜力,是他试图改变世界政治版图而找到的新的战略空间,他相信中国需要也可以在那里大有作为;另一方面,这里对中国也有地缘安全方面的特殊重要性,是中国东南方向的安全缓冲地区之一,中国需要在这里阻击美国的扩张。总之,这里是中国在美苏两个阵营之外展开一场新战略竞争的舞台,中国领导人从此在国际冷战格局中开辟了新的外交战场,他们试图由此打开重塑东亚冷战的道路,结果中国外交实际上成了推动冷战全球化的独特而又影响巨大的因素。从历史的深层看,这次转变也反映了中国外交与生俱来的过渡性,即作为当时中国外交决策的主体,中国共产党有一个从革命政党到执政党的转变过程;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共领袖也有一个从革命领导人到国家领导人的角色转变。这一过渡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他们的思考和决策。总之,到1955年这个历史时期结束的时刻,中国已经在为挑战冷战国际体系开辟新的基础,并有意无意地迈出了改造冷战的步伐。与此同时,这也就埋下了导致后来中苏关系破裂的种子。
结语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尽管由于俄国档案的解密和开放,相关研究取得了长足进步,但是,其间的空白和漏洞仍然不在少数。由于俄国档案政策的紧缩,目前还有许多重要文件和史料没有公布,这种状况对学术研究自然是起到了限制的作用。就中苏关系史而言,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的研究还相当薄弱,甚至可以说是尚未开发的处女地,即使是在政治、外交等目前研究已经十分深入的领域,仍然还有一些重要问题令研究者感到困惑。例如,1954年10月赫鲁晓夫访华期间与毛泽东的会谈记录目前尚未看到,这里涉及两个重大问题:其一,两国领导人是怎样谈起中国研制原子弹的问题的?这关系到苏联对中国核援助的起源问题,而当事人的回忆录有不同的说法;其二,关于中国向苏联输出劳动力的问题,究竟是毛泽东提出的,还是赫鲁晓夫要求的,最初协议规定的人数又是多少?这关系到后来终止中国向苏联远东地区派遣劳工协议的原因问题,而赫鲁晓夫的回忆、俄国学者的说法与中国省市档案的记录之间存在着很大差别。其他还有很多,如1957年7-9月,赫鲁晓夫同意向中国提供核技术援助时,苏共中央有关会议讨论情况;1959年5-6月彭德怀在莫斯科与赫鲁晓夫谈话内容,尤其是涉及两国军事领域合作的问题;1959年6月20日苏共中央决定停止向中国提供核技术和原子弹样品前其内部讨论的情况;1960年8月苏联宣布全面撤退在华工作专家前其内部讨论的情况,等等。
总之,可以预言,随着俄国以及中国档案文献的继续解密和开放,中苏关系历史的研究必定还会有重大的进步。
(责任编辑:陈炜祺 潇湘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