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仁高娃
四姐她们家住在萨拉乌苏河北岸十来里的地方,紧邻呼尔胡敖包。
四姐是踩着我的天灵盖出生的。也就是说,她是我紧上面的姐。我是老五,她比我大四岁,在她六岁那年,过继给了人家。
无儿女的那家人,有一次央求我母亲:“老姐,您有这么多儿女,让我们领一个吧。”母亲稍作考虑,答应道:“要不就领走小的吧?”
眼见要有子嗣的那对夫妇自然乐得合不拢嘴,赶紧到大队合作社,扯了两尺花布,做了一身衣裤,赶到我家。
母亲指的“小的”,自然是我了。见她们来我就大哭不止。这一哭倒好,改写了我的一生。“哭得这么厉害,啥时候才能认亲呀,而且这么小。”夫妇俩发了愁,干脆改口说:“姐呀,不如把大的给俺们吧。”新做的衣裳正合了大的身,穿上新衣的姑娘也乐得又蹦又跳。这一跳,决定了她的一生。“扎,扎,天意如此吧,那就领大的?……”父母只好答应。
没养过孩子的那对夫妇,是把两岁的我想象得过大了呢,还是被领养孩子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失了尺寸呢?总之,那花布扯得实在奢侈了一点儿,衣裤缝得宽大了一点儿,加上我这么一哭闹,结果,四姐跟了她们,我留在了父母身边。
父母给四姐起的名叫“敖特根其其格”。“敖特根”是老圪的意思,父母本想到四姐这儿打住,不再要了,没承想我的到来打破了他们的算盘,也分得了四姐的那份好运,到了如今。
读小学那会儿,我时不时去四姐那儿,四姐也是净挑好吃的给我。
我喊她父母叫舅舅、舅妈,也许有套近乎的意思。献出四姐的我,好像立了什么大功,每次来都像贵客。四姐整日介忙个不停,看着她没完没了地奔波,我简直有点崇拜。
她身旁总是围着一帮小羊、小猫、小狗、小牛犊之类的可爱动物,片刻不离。四姐搂着它们亲着它们,还给它们起了“黄丫头”、“白脸蛋儿”、“宝日夫”等等小孩儿的名字,跟它们活成一片。那时候我还是生个子傻妞,对于四姐怜爱家畜的行为不怎么看得上眼。
是因为离开了亲生父母过继到别人家,使她更加理解了亲情的含义,对人畜的关爱越发增长了呢,还是那些动物对她的依赖让她有了些许心灵安慰,使她得到情感满足呢?总之,四姐离不开它们。
晚上搂着猫睡;有吃的分它们一半。她一边跟猫贴着脸,一边叮嘱我:
——老妹,一定要好好学,学好了或许能过上好日子。咱们的父母太苦了,学好了,让他们高兴高兴!姐我是指望不上那个福分了……
说着说着我们都长大了。
记得读中学的某一年,听说四姐要出嫁了,要嫁到前萨拉乌苏河畔的某个梁上。于是,我将“三好学生”奖章别在胸前最显眼的位置,好好打理了一番头发才去参加婚宴。估摸着是到了那种盼着别人注意自己的年龄了吧。
到了送亲的时辰,一身新娘盛装的四姐要上马启程,却哭得站不稳,更不用说上马。咦,这是怎么了?跟自己心爱的男人一同生活,用得着这样吗?正在我狐疑之时,她那条花狗不由分说,直扑过来,死死缠住了她。那群白的、黄的猫们也飙上了劲儿,大有“不要命,只要人”的架势。它们从四面围剿新郎,恨不得把他给撕了。虽说猫狗如水火,但在四姐面前却表现得同仇敌忾,忠贞不二。因畜栏离拴马桩不远,那成群的绵羊山羊小羔们,像炸开了锅,叫着喊着,生生要把畜栏的篱笆给冲垮。这时,不知从哪儿跑出一只离群的白山羊,哭叫着径直堵住四姐,闻她的衣襟,然后立起前蹄,往她身上攀。也不知是想让四姐亲它呢,还是想在四姐耳边说悄悄话。戴着头饰、披着婚袍的四姐俯下身来,一边亲吻那张开双蹄的家伙,一边哄着:“好好听话啊,我过几天就来看你们!”
那山羊虽说听了四姐连哄带命令的话,放下了双蹄,但还是哭叫个不停。这时,狗儿叫,猫儿喊,满院儿家畜越发不安,冲得编在篱笆上的树枝柳条禁不住咔嚓咔嚓断裂起来。那是个晴朗的冬晨。我感觉家畜一片片的哭喊声让冰冻的大地瞬间融化开来,随时随地都可以冒出热气腾腾的温泉。我看到四姐早已哭花的眼睛里流出了清泪,那一刻,在我心里,那泪滴比四姐头饰上璀璨的珍珠珊瑚都要金贵得多。虽说哭相会十分难看,但那天哭泣的四姐比什么时候都要好看,都要高贵。是那群家畜的拥戴让她变得那么美丽高贵了吗?我不清楚。只是那天的四姐,在我这个已经懂得了穿衣打扮的中学生看来,美丽得很,夺目得很。但我清楚,这美丽并不来自她那身珍珠绸缎装饰的婚袍。那一刻,我一心想炫耀的,在四姐面前早已经变得一文不值。
二姐和二姐夫是从后梁骑着骆驼来的,那两峰骆驼也长鸣着哭个没完,也许,牲畜的心也是互通的。
来参加婚礼的人们无不为这情景感染,跟着四姐和那些通人性的家畜,流下了热泪。
四姐跟她母亲悄声交代着:黑花头的喂食在哪儿,黄丫头的奶瓶装多少奶,宝日夫嘴馋,悠着喂,不然会坏肚子……这样叮嘱了一番才上了马。四姐她娘是个温吞吞的憨人,虽说嘴上不停地答应,估摸着也没记住个啥。
后来,因为学业的关系,我很少去四姐家。只是有时回趟老家,能听到四姐的音信,诸如大儿子刚出生,第二个又来啦等等。一晃,四姐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
偶尔在新年白月(春节)走一趟,只见她往来于公婆父母、孩子丈夫、牛马驼羊、猫狗猪鸭中,忙得昏天黑地,好似世上只要有能出气的活物,都需要她去关爱、呵护。
有一年,听说她们搬了新居,就去看她。她来岔道口接我,竟有十来个家伙围着她的袍襟乱蹿,四姐露出雪白的牙齿嬉笑着站在中间。姐儿俩相见,免不得要说一番体己话,可她那帮宝贝们,好像故意要捣我的乱,叫嚣不停。
——喂,大花眼儿,起开点,是我说呢,还是你说呀?干吗跟我抢嘴?四姐跟我唠着唠着就开始跟她那帮宝贝们对词了。
喝完茶,我有意要欣赏欣赏她的新居,正一间间查看,四姐在其中一间里,背着我,抱着一头羊羔,忙乎着什么。见我进来,赶忙放下了。
——姐,你干吗呢?这一问,她不好意思地一笑,整了整前胸,红着脸说:“白脸蛋儿这个小鬼一生下来就没了娘,看着孤苦伶仃的怪可怜,就试着喂它两口,没承想它倒上了瘾,不给它就哭闹个没完,活像几个月大的孩子……”“查干库肯(白脸蛋儿),就这样吧,人家见了会笑话的,赶紧走啊。”说着想哄走那羊羔。
——你看我,整天跟这帮小可怜们缠在一起,弄得丢也不得,吃也不舍,只能送了邻居乡里,自己哺大的牲畜,忌讳着呢。
听着她的唠叨,已经身为人母的我不禁鼻子发酸。看着那头小羔羊充满爱意的眼神,我的奶子竟也情不自禁地鼓了起来,好像要流出乳汁来。哦,在爱中流淌一生是身为女人的天命吗?生在前头的她,带走了我的某些部分,步她后尘的我也留住了她的些许,脚跟脚出生的我们是如此相像,甚至我有时怀疑,她是不是我的另一半呢?那时我坚信,除了我谁也不理解我的四姐。
我每次去她们家,就跟从前上小学那会儿一样,四姐净挑好吃的给我做,当然,有我爱吃的牛肉啊,奶茶啊,奶油啊等等。
——姑娘,今儿你爱喝奶茶的姨姨来了嘛,煮一锅吧,把哺给小红(羊羔名)的丧崽山羊的奶子分一点儿煮了,如今草都抽青了,让它自己找食儿吃。四姐跟她姑娘嘱咐着。
——不行吧,阿妈,可别是再闹情绪,踢锅拱碗的闹个没完。领教过厉害的侄女提醒她妈。
——那就留它一半,兑点儿水,量足了保不定能蒙混过去呢。得给它改改习惯,也不小了,该断奶了,你们不也是这样一点点断的奶嘛。说这话的四姐活像下指令的阔太太。
但是,那口奶茶,我还真是没利利索索地喝上。侄女舀了一碗,当我的嘴刚要碰那舀了飘香的奶茶的碗,那位著名的小红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脸不高兴,眼见就要踢场子。
——好好,这是你的!见四姐将兑了水的奶给它,小红只舔了一下,便高高扬起鼻孔,气呼呼地扭脸不理了。那意思是说:你们这些骗子,想用兑了水的奶哄我,没门!那气势好比这一家人的小王爷,连踢带抓,外带撒娇的。这情景和发飙的王爷还真有那么一拼。看来人和畜都一样,谁惯他,他就是谁的老爷。面对推不走,哄不开,软硬不吃,执意要寻回自己小灶的小红,被逼无奈的四姐,终于下了两句狠话。
——喂,你要搞清楚谁是主人啊,今天你爱喝奶茶的姨大老远来了,为给我老妹煮茶,分你点儿奶怎么了?你一辈子都要一盆盆地喝下去呀?你身后也有弟弟妹妹,我也需要点儿脸面呀,煮点奶茶都不让,这是怎么啦?嗯,我伺候不了你,反过来你倒主起我来了……这么一通说,那只微带红毛的山羊羔子干脆就趴在四姐身旁,动也不动,哼也不哼。看那脸色,大有任性生气,不跟你讲道理的意思。估摸着从降生到现在,这是它遭受的最大的挫折,罪魁祸首当然是我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消停了一会儿,我们就喝着茶唠了一番。
侄儿们一旁扑哧地笑出声来,“咿呀,我妈今天可是破了例了。看把它们惯的,真应该这样偶尔说它两句!”我觉着这话里或多或少蕴含着孩子们争母爱的一点醋意。
可是,四姐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忍的神情,嘴上跟我唠着,心却集中不到我这儿,时不时瞥一眼小红,最后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它的脊背:
——乖乖生气啦?你也有点儿过嘛。知道吗,这样任性咋行呢?要是你乖点,我何至于数叨这么多,乖,以后听话……我觉得她的安慰更像是自我检讨。
侄女将炖骨头端上桌时,四姐嘱咐道:
——姑娘,上完饭菜后赶紧把门关紧封好,不然它们不会让你姨吃顿安稳饭的。我们家可有一帮不要命的“大盗”哩,妹子你看了可别吓着……这后半句是对我说的。等侄女把门封好,我们就等着吃饭。
看着满桌飘香的肉菜,我禁不住来了馋劲儿,刚要抡圆了吃,只听得“咚咚”几声响,封门的物件儿散落一地,跟着闯进几条“梁山好汉”让我哽在那里。
——哎呀,这又是哪路神仙呀,你们这一家可真够特殊的,茶不让消停地喝,饭也不让利落地吃,各路神仙都过来分大户,真是少见啊。我忍不住笑着调侃了一番。
——姨你可见识了吧。我妈没它们不吃饭的,今天为您破了一次例,要把它们拒之门外,这可倒好,你看着吧,它们是来让妈喂的……
看来是真的。四姐把桌上的咸菜夹起来,道:“黑花头你这家伙,咋就不能忍一次呢,没见家里有客人吗?”话虽这么说,但看得出四姐是真心疼了,夹起碗里的饭菜,喂完这个,又喂那个。
那几只绵羊山羊就差坐到沙发里端起碗筷来,不然,真应了那句“平起平坐”。实际上,它们比我娇惯多了。它们将四姐给的菜肴呼哧呼哧嚼完咽下,又瞪大眼瞧着四姐,那意思是“再来一口!”我忍不住笑道:姐就差对着嘴喂了。没承想四姐说道:它们小的时候真是一口口喂的,如今长大了,都嫌弃我嚼的饭菜脏,这帮家伙……说着又给补了一口。侄儿从旁杀出来,边数叨边推搡:“好了好了,没见家里有客人吗?快给我出去!”这样总算清了场。
四姐在一旁看着那帮家伙跟我侄儿磨磨蹭蹭,开心地笑了:哎,拿它们没办法呀!
比起我小学那会儿,四姐的爱以加速度的方式增值了。就像母牛总能挤出奶来,四姐鲜乳一样的爱也是一年四季长流不断,当然,我姐夫这个大丈夫,毫无疑义是最大受益人。
四姐用她的爱和劳动,使那些人和动物,个个儿都精壮、膘满、舒心,可她自己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干瘦下去,好似她把身上的一切都匀给了他们。
如今,四姐已似干瘪的老妪,早早失去了当年让男人们羡恋的美,可她的爱却似萨拉乌苏河的波涛,永不停歇,在生灵中唠叨着那一句没完没了的“哦,可怜的……”忍不住帮了这个,又关心那个,好像她身体里有一眼取之不竭、流之不尽的爱之圣泉。虽说多了几分老相,但她那身体好像不分昼夜、不分冬夏地开满了爱的繁花,温暖着这个世界上的人和畜。
四姐好像要证明 “青春、美丽和风韵终将消逝,只有母性的爱之光华永不褪色”这句哲理,她总是闪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满怀善意地说着,唠叨着,往来于生灵间。
前年的事儿吧。我因一些缘故手头告急,就回了趟老家。
正好有车马路过,我就去了一趟四姐家。
当然少不了那一帮宝贝的围追堵截,搞得我们姐儿俩不能正经八百地说上几句话。
——走,咱到沙梁上去,这帮家伙害得我们都说不成话……我跟四姐爬上长满油蒿、金鸡儿的沙梁顶,坐在软软的黄沙上谈了一会儿。可好景不长,那帮又嚷又叫的家伙们还是尾随而来。看来四姐想摆脱它们比上天还难,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成了它们的神圣使命。
——要是姐出门远行了,它们咋办?我好奇地问。
——你不知道,真难啊!看着它们又哭又闹追着你不放,自己也就软了。有那么一回,重感冒弄得我实在顶不住,你姐夫用摩托送我到大队医务所输液,这帮东西,有狗领着死追不放,我怕它们出事就想返回,结果被你姐夫臭骂,没办法,我下去把它们教训了一通,喊它们回去,没想到,它们听懂了似的原路返回了。它们一乖吧,我又舍不得,最后才狠心上了摩托车。到队上刚输上液,就听见它们在院里闹腾。医生纳闷啊,这队里咋就跑起畜群了?就怨那条黄狗呀,带着它们好像要打群架似的,一窝蜂就来了。我忍不住提着吊瓶出门一看,好家伙,差点把我活吞了。你看,就是这样一群活宝,把我拴在这沙梁上,寸步难行。连看望老妈(不知说的是哪个)的机会都不给。
——妹子啊,听哥说你这两年生活上艰难,别急,等入秋我卖了几头牲畜给你解决点儿。你们出门在外的人,老跟外人打交道,一定要穿戴好。像我们一年到头不添一件也没关系。你们老给我买,我都摞到柜子里锁了,这不,跟这一群带尿拖屎的牲口打交道,有啥好打扮的。
——呵呵。姐要是打扮起来,这群东西还不把你吃了呀。人家是人吃畜,你倒好,让牲口给吃了。我笑闹道。
——你和妹夫挺好的吧?女人家心气儿不要太高。人家敬你五分,你得敬人家十寸。这世道是在咱们女人的爱心里转着哩。为自己心爱的人付出的,不要期望得到回报。佛祖派你我来这世上爱人爱物,咱们就爱着、怜着,尽了这一生的义务,还能咋样?这心啊多爱着,这身啊多动着,不是坏事……
——嗯,我懂!
回去后四姐将她结婚时购置的龙纹木箱子翻了半天,抠出一张叠了四折的绿底儿一百元的钞票(估计是第一代百元钞)。
——我现在只能给你这个了。这是那年我卖自己心爱的羊换的钱,一直舍不得花,吃咱奶长大的,不忍心啊,所以就压在箱底儿,不忍动。这是我仅有的私房钱。原想是祭了敖包呢,还是供了萨拉乌苏河呢?想了想,还是送给有困难的好人吧,积点德。没想到它的主人来了,数目少,但是个心意,拿上吧。
我一时间拿不得,推又不妥,最后还是接了过来。当我从那只粗糙、变形、黑瘦的手中接过百元钞票时,我修长嫩白的指头眼见要一根根散掉。
这一瞬间我觉得,那张叠了四折的百元钞票不知蕴藏了多少爱心,好像四姐的生命体温都融到了那里,四姐的奶汁都浸泡到了那里,四姐与那帮牲畜的情感故事都刻画到了那里。在接过来的瞬间,我喉咙哽咽,鼻子发酸,眼泪没遮没拦地扑扑簌簌落下。动情时总是说不出话来,我赶紧走开,去了刚才与四姐唠嗑的沙梁上。
世上再没有比这百元钞票更有价值的东西了。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无论是谁,都顾着自个,你争我夺,熙熙攘攘,大大折腾一番,到了儿,免不了一死,身后什么也留不住,就算是帝王将相也带不走他们那显赫一时的威权。可是,如果留一颗爱心在人间,那究竟有多少人和生灵得到快乐和幸福呢?永存的,只有爱。爱,代代相传;人,生生不息。华服美饰,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算什么呢?跟四姐的爱心比起来简直分文不名,庸俗不堪,呸,离我远点!
我们刚刚留在软沙上的坐痕,连着衣服的褶子印儿都还清晰地印在那里。在四姐留下体温的沙土旁,那几只牛羊留下的新粪依然冒着热气。那热粪看着也格外亲切。多好的牲畜啊!懂得人心,懂得人爱,又那么会疼人的生灵,多好!该生气生气,该怨恨怨恨,想吃就吃,想闯就闯,管你亲妹亲姐来,我爱她就愿跟着她,缠着她,你们算个啥哩!这些跟姐姐朝夕相处的动物们多好啊。原以为只有我最了解四姐,可再一想,它们比我更懂得她!四姐的每一次脉跳,每一场心悸,每一种想法它们摸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而且它们也甘心为四姐献出一切。四姐怎能不热爱它们呢?
坐在沙梁上,我深深谴责着自己,也对人这种动物感到了莫大的失望。那些只顾自己快活,极端自私的人们,他们连这群生灵的一根毛都不如,真应该拉他们过来,跟这群牲畜学习学习怎样做人。
在即将隐没的夕阳氤氲的余光中,呼尔胡敖包苍茫如歌,四姐简陋的屋舍在那光海中升起了炊烟。随着烧干牛粪和干羊粪蛋儿的温馨气味顺风飘散,又传来了四姐的清澈而亲切的吆喝声:“你这大花眼,闪开点!过来,小白花儿!……”提着奶桶的她走向牛栏去挤奶。后面哩哩啦啦跟着那群小白、小红、小花们,在平和的夕光中,如一幅生机无限的生命情趣图。
面对这幅图画,我有一种要哭的冲动。看着人、畜、光尘各自飘散,而又融为一体的情景,我感觉自己也在不断飘散又融合着。握在手里的那张四折的百元钞,不知不觉已经被手汗浸透。
四姐呀,再难我也绝不会花这钞票,我将永远珍惜你不出卖爱心的这份情义,将它好好珍藏在柜底,不断加上我的爱,有爱的利息滚动的这百元钞,将在好人善行最最需要的时候奉献出自己。
这是草原的意志,是草原上哺育生命的女性群体的共同意志。
这是萨拉乌苏河水土养育的爱的子嗣们,吃着萨拉乌苏河水长大的人和生灵们共同的心灵底色。
别人总数叨或提醒我:“爱心有些过分啦,迟早要吃亏的!”我无语。因为四姐就是我的答案。
如今,我的生计也有了起色,节省点儿就有了给四姐买些馈赠的实力。想过给她买纯金或钻石类的东西,表表心意,但转念一想,四姐身上有的远比这些金贵多了,她怎会把这些东西看上眼呢?是啊,要送就送这爱意激荡的美丽星球给她吧,送她一个完完整整的,没有残缺的美好世界!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