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花园

2015-04-20 06:37杨芳兰
民族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滨江林子花园

杨芳兰

一直有个梦想,就是能在县城有套房子,不是租房,也不是住在郊区偏僻的廉租房里,而是要住在县城最繁华的滨江花园附近,像城里人一样,早上到滨江大道去晨练,晚上到滨江大道去散步。饿了,在路边的汉堡包店里买上一根炸鸡腿,或是一截烤香肠;渴了,在路边吃一碗凉粉,再撒上一些芝麻,那个味道呀真是妙不可言。吃饱喝足回到家里,打开门,左边是双虎牌鞋柜,右边墙壁挂上自己喜欢的山水画或者自己亲手绣的十字绣……

这些情景在我脑海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了,可是每个月数着两千多块钱的工资,这个愿望不得不被我慢慢地封存在心底,就在差不多完全忘记的时候,在乡政府食堂当临时工的石玲珠又把我深藏的梦想给刨了出来。

这个闷热的六月,我坐在办公室里,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没有丝毫流动迹象,窗外的天空也没有一片云彩。我正面对着一大堆学生作文走神,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是石玲珠打来的,她说下个月就要搬进县城最繁华的滨江花园,现在正在装修,叫我们一帮同学到时候一定去她家吃油茶、烧锅底。我嗯嗯答应着,接连说了几句祝贺的话,可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两个学生进来借篮球,我都没有搭理他们,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就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家里。

当晚我就失眠了,同样是双职工家庭别人早就在县城买房了,而我们却连一个首付都凑不齐。想想自己还是连续三年被州里评为先进的优秀老师,获得过课堂教学比赛第一名,论文答辩特等奖,奖状都贴满了半张板壁,竟然……要是听别的同学说买房还没这么失落,如今却是在乡镇府食堂当临时工的石玲珠说买就买,这岂不是给自己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石玲珠什么人!读书时成绩说有多差就有多差,混个高中都还差点捞不上毕业证,最后只能嫁了个搞装修的木匠。在一大帮同学中,如果没有石玲珠可比,我真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我不相信石玲珠能在县城买房子,想了半天,决定打电话再试探一下。拨通电话,按上免提键,我便对着电话嗲声嗲气地说,还是老同学你有本事,悄无声息就在县城买了房子,我是做梦都想到县城生活啊!石玲珠在电话那头笑着说,乡镇也不错呀!乡镇没有汽车噪音,空气还新鲜不受污染。听了这话,我心里更难受了,如果在以前,我一定会顶她几句,但现在,我拿什么顶人家呢?想想石玲珠电话那头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真恨不得又打自己一个嘴巴。

滨江花园,滨江花园,关上电灯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老念着这个让人魂牵梦绕的地方。吃过晚饭,我拖着人字拖,穿上盖住脚背的沙滩裙,慢悠悠地走在滨江花园的江岸上。江边有人溜狗,唱山歌,跳民族舞。走过二桥,二桥下面便是第三个鼓楼,鼓楼旁边不远处就是都柳江,江水里倒映着天上红彤彤的晚霞和洁白的云朵,江边的滨江大道边放着青石板打磨成玉溜溜的石凳。我刚在石凳上坐下来,就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正想猜猜是谁,起床的闹铃就响了——原来是个梦!

翻身下床,跑到卫生间,照着有两个黑眼圈的自己,心里又在一遍遍默默地念叨:滨江花园!滨江花园!声音从满是牙膏泡沫的口腔里发出,又酸又苦。洗漱完毕,对着镜子又发起了呆,不知要做什么好,直到小科在催促急着要上卫生间,我才想起今天还要去学校开会。

听到小科的声音,我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倒不是因为他催促得太急,而是四年前我就让他借他爸的几万块钱先到滨江花园付个首付,万一我们能调到县城也好有个落脚点,可小科死活不答应,说买一套商品房要贷款十几万,等我们把钱还清了,人也可以进棺材了。小科一再说他爸就他一个儿子,那几万块钱是高速公路占地款,是老爸的命根子,绝不能动。现在你后悔了吧?要是当时听我的话,也不至于今天让你狼狈不堪地在门口憋得慌了吧?也不至于让我夜晚失眠长两个熊猫眼了吧?想到这里,我便愤愤地吼道,活该,活该憋死你!

夫妻之间,就像舌头和牙齿,哪有不相互碰撞的道理。结婚这么多年,小科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过真正的大吵也只有两次。第一次就是四年前为那个房子首付的事情,在油盐不进的情况下,我终于操起了花瓶要摔下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我说出这个话的时候,小科傻眼了。这是我的杀手锏,亮出杀手锏,小科就怕了。小科是舌头,舌头让得快,身段很柔软,迈开了。但今天看着小科还是温不冷屯的样子,把我当空气一样,已被“舌头”压下去的火气不知怎么一下子又冒了上来,一盆洗脸水泼在了他身上。小科呼地站起来,“啪”地扇了我一耳光。小科竟敢打我了!我狠狠甩下一句话:孩子归你,房子归我,钱咱们一人一半!小科冷笑道,房子又不是你的,是乡政府的。这次吵架的原因,连我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我是做了舌头还是做了牙齿。

六月的天真像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刚起来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跟小科吵罢出门,太阳就跟我捉迷藏似的躲了起来,走到半路,风夹着雨,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

开完会,我坐在办公室生闷气,和我教一个班的特岗教师李丽递过来一杯水,说,杨老师,喝杯温开水吧,淋雨了容易着痧。接着又从她包里剥开两颗大蒜,要我嚼烂吞下。霎时,仿佛没人疼没人怜的孩子一样,我的眼泪哗哗地掉了下来,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把一肚子的委屈向比我还小的李老师全盘倒出。李老师听完后,说,这也不能全怪你老公,他说的也有道理。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里。看着女儿趴在破旧的木凳子上写作业,小科却穿着早已经褪色的那套棉绸衣哼着歌曲在炒菜,回过头来还对我莞尔一笑,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吼道,没晓得你一天高兴哪样?亏你也还笑得出!小科的脸立刻像早上的天气一样,从晴天变成阴天,又从阴天变成雨天,他把锅铲往锅里一甩,说,神经病!脱下围裙,“砰”的一声摔门出去了。

小科走后,我也懵懂了,最近我的脾气越来越不好,越来越古怪,是某根筋长错了地方?还是真的成了神经病?

今年的家长会开得很早,第一次单元测验就召开了。初中同学杨林子来给他侄儿开家长会。杨林子高高的个儿,黢黑的头发被喱膏抹得油光闪亮,高高的鼻梁下,两个鼻孔显得格外圆大,——读书的时候,我们就叫他为“大鼻孔”。杨林子从来不生气,反而还挺高兴地说,人家养马的人就喜欢买鼻孔大的,大鼻孔的马跑得快。杨林子的确跑得快,在全校是短跑冠军,在全县也是短跑冠军。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是冠军,我也根本就没把“大鼻孔”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寒暄几句后,我知道杨林子已经辞去在县体育局当临时教练的工作,现在独自创办一个二手房买卖交易中心,生意红火得不得了。杨林子看了我一眼,便说,大才女同学,好久不见,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两眼无光了哟!我强打精神地说,没有啊,身体好得很呢!我知道自己肯定是一脸的愁容,但实在不愿意让老同学尤其是杨林子这样的同学知道我的失意。杨林子连忙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对了,你们到县城买房子了没?说到房子,便立即又戳到我的痛处,我摇摇头,无不凄凉地说,买房?我那点工资,买个卫生间人家还不愿卖呢!杨林子说不跟你开玩笑,中央下一步要下大力清查公务员财产,现在有好多当官的都在低价抛售住房,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来我那里看看。

一听到有低价房出售,我立刻来了精神,说,你帮我物色一下滨江花园附近有没有物美价廉的房子,有的话一定记得告诉我。杨林子从手包里取出崭新的苹果手机,三下两下就把我的电话号码存好,又问了我的QQ号。

杨林子是个热心人,第三天就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到我的手机QQ来,我随即发了一个“微笑”过去。他回话说,点错表情了,应该是发“微笑”,对不起。为了表示原谅,我发了一个“拥抱”给他,随即他发来消息,说在滨江花园附近有一套装修好的电梯房要转让,面积150多平米,价格四十多万,钱款要一次性付清。他还强调说,150多平米的毛胚房子,在目前的市场价最少也要四十多万以上,装修过的电梯房才四十多万已经是白菜的价格了,想要的话就到我办公室去看看。一听要一手付四十多万,我的心又凉了大半截,别说四十万,就是十万,能不能凑到都还是未知数。杨林子可能也猜到了我的心思,停了一下又补充说,还有比较便宜的,不过是在滨江花园的一楼,外带个天井。现在主人连家具电器一起卖,只要二十八万,如果想买的话,下午就过来,我带你过去看看。

想到主人连家具一起卖,我们买下来只要拿扫帚进屋打扫卫生就行,于是心里又荡起了一阵阵涟漪。

吸取了前次的教训,打算不再跟小科商量,就算跟他商量,他难道还能放出一个响屁?这辈子就是遇到这个“隔财鬼”才这么倒霉。

杨林子的奥迪拐过滨江大道,绕过几栋电梯房,就朝一栋步梯商品房驶去。

商品房和露天天井占地一百五十多平米,天井有三十来个平米,坐落在商品房前面,形成了一个院落。整个院子呈正方形,外墙用粉红色涂料刷得泛油,在太阳光芒的照射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房前栽了两棵小榕树,榕树下还分别有一个长长的石凳。院子外加了一道用不锈钢焊接的齐腰栅栏,栅栏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不知名的绿藤。院子的四角都各摆放一棚盛开的月季花,金黄的小菊花盆井然有序地把几盆月季花连成一根线,地上还有好多凋谢的花瓣。这哪里是民房啊?这俨然就是我心中的小别墅!我好不容易才压住兴奋的心情,又走进洗手间照了一阵,才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主人说,你这房子嘛,还将就,就是房子已建七、八年了,一楼又潮湿,价钱有点偏高了,这事我得去问问我那当家的。主人也不含糊,说,那是,那是,买房子也不是买萝卜白菜,慎重考虑一下是应该的;这几天打电话联系的人也不少,如果想要,尽快给我答复,不然我就答应别人了。

回来的路上,杨林子像是有些惋惜地告诉我说,二十八万真的不高了,像这样的房子,要不是他好赌欠下高利贷的话,估计三十五万也不会卖的。我的心情更舒畅了,心里更加坚定,这房子一定要买!坐在杨林子的车里,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跟着汽车音响里传出的旋律哼唱起来:地球自转一圈是一天,那是代表多想你一天,真善美的爱恋,没有极限,也没有缺陷……

喜滋滋地回到家里,小科正在辅导女儿写作业,刚想把这个喜讯告诉他,才想起那天吵架后我们还处在冷战中。犹豫一阵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跟他报告了这难得的好消息。小科一脸的兴奋,好像忘记我泼了他一盆冷水,接连问了一大串问题,比如过户费哪个出,房屋产权证件是否齐全,为什么要以这样低的价格出售等等。高兴没两分钟,小科便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了,活像只被霜打过的茄子。我的高兴劲霎时也没了,便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不要买嘛,大小也放个屁呀!小科说你以为我不想要啊?二十八万,我们拿什么去买?是啊,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拿什么去买?他这一说,还真像大冬天里的一盆凉水,把我浑身泼了个透彻。二十多万啊!按我这水平,就是每天只吃两个馒头喝一杯白开水,也要积攒十多年。

晚上,小科简单洗漱一下早早就去睡了。我懒懒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把频道按来按去,就是找不到一个喜欢的节目。等我觉得很困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多了。我离开电视去洗澡,对着穿衣镜里自己光滑丰满的肌肤,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想法。小科虽然有点窝囊,但到底是当家的,做不来他的工作,滨江花园的房子就是人家的了。我轻轻走进卧室,揭开被子。小科的脑袋和身子是朝里面睡的,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谁知道我刚像蛇一样溜进被子,他就醒过来,半睁着眼睛说,今天下队很累了,改天再给你美容。我说我的脸上都长出好多青春痘了。小科说,你这是问上脸来了呀!我说给我美容是你应该履行的职责。小科把放在我脖颈的手腕抽回去后说,忍忍吧,周末一定好好补偿。说完又弓着身子睡了,还打起了呼噜。

真是一团糊不上墙的烂泥!冲着呼噜阵阵的小科,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然而骂过之后,我却想狠狠扇自己一个嘴巴。骂谁呢?谁让你嫁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这就叫自作自受,活该!

我披上衣服到沙发上坐下,窗外晚风阵阵,时不时还从门缝和窗门上挤进来,凉丝丝的,让人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索性打开窗子让那些凉风全灌进房来。我就不信,没有这个窝囊废,我就不能在滨江花园买房!

冥思苦想算了一下,家里的全部存款加起来也只有五万,——对了,还有女儿这几年的压岁钱四千多块,可加起来……我突然有了借钱的想法,凭自己的人缘,我相信最少也能借个十万八万。想到这,我心里一阵狂喜,于是,在自己认为最要好的朋友同学里挑出了十个人。这十个朋友同学都是家庭条件比较好的,一家拿出一、两万元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我把编好的短信逐一给这十个朋友发了出去,并承诺得到房产证贷款后就立即归还。

短信发出去的第二天早上,我忐忑不安地打开手机,陆续有几条短信回复过来,大概意思都是说家里有事了,或是钱刚被亲戚借走了。有个朋友哼得比我还穷,还调侃地说,原来欠了朋友十屁股债,现在虽然还了九屁股——还剩下一屁股呢!总之都是“不好意思”婉言拒绝了我。

下午,最后一个同学打来电话,难为情地说,借个三五千没问题,借上万就拿不出来了,现在手里有五千,如果用得着,就送到家里来。五千?五千还不够塞牙缝呢!我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番感激的话,突然发现我身边的朋友个个都是充满智慧的、令人崇拜的人。

石玲珠就在这时来了电话,嗲声嗲气的,说老同学在哪呀?我现在滨江花园的阳台上眺望江面的渔船,可好看了。若在平时,我的脑海里应该可以立刻构成这样一幅画面:江面的渔火忽闪忽闪地在江心游荡,江岸两旁的绿化带在红色绣球灯笼的照耀下愈发显得生机勃勃,从都柳江迎面吹来的江风,夹杂着乡野扑鼻的香味,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大道两旁的行道树,然后再轻轻滑落在行人的脸庞……但现在,我脑海里全是一团又一团的火焰,我的血液都要沸腾了。

小科刚好下乡回来,两脚全是黄泥,却没有冲洗就一下踏进门来,搞得整个屋子全是脚印。看到他这副狼狈样,我气得“哼”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活该!活该脏死你!要是早听我的话,早去贷款买房,也不至于现在还呆在这狗窝里成这个狗样子!小科听到这话却半点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哭,你就知道哭,哭能解决问题吗?你怎么知道我不去贷款呢?

叫花子五荒六月摆起了宴席,我实在没料到,这个窝囊废今天并没下乡,而是找县信用联社李主任去了,还很男人地用他的工资担保贷款。李主任是小科的同学,很爽快地答应贷他十万块,只是还得和两个副主任研究一下。我狠狠地亲了小科一口,但随即就想到一个问题:主任决定的事还要问副主任吗?什么叫做研究?如今这年头,研究不就是“烟酒”吗?这木头人,怎么这样不开窍呢?小科一脸茫然,说,都是老同学,不至于这样吧?我说怎么不至于,现在的银行,专吃熟呢!

于是就商量该给李主任送什么礼,小科想了一下,说就送一瓶习酒和一条软壳遵义烟吧。我说再加一倍,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小科说没那个必要吧,都是老同学,意思意思就行了,再说我们也没钱。我说就是因为没钱才要这样,如今这世道,就这样!

第二天一早,我们早早就起来,兵分两路,小科去找他们的李主任,我请个假直奔娘家而来,临出门,又特意交代小科别舍不得花送礼的钱。

经过两小时的颠簸,又走了两公里的山路,才看到村前那条熟悉的小河。这条河叫转水河。河水不大,从大山深处流出来,到村口打了几个转转,仿佛才找到方向,把身子贴着石山又向远方流去,转水河也因此得名。要是在以前,我一定脱下鞋袜,脱下外套,像撒网一样捞起那些细小的鲫鱼坐在岸边玩上半天,然而今天我真没心情观赏风景,心里一直想着:该怎么开口跟爸妈借钱呢?

哥嫂和爸妈对我的突然到来非常惊讶。嫁出门的姑娘,泼出去的米汤,出嫁后我就不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可是哥嫂对我一直有一份担心,就是我的那份责任田一直是他们在耕种,两年前,高速铁路修建要占用那份责任田,施工队还到田里丈量过补偿的面积。因为有补偿款,每次回家,嫂子总是躲躲闪闪的,母亲一提到高速铁路补偿款的事情,嫂子总是说,那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我感觉得到嫂子是想躲着我,这两年我就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一趟,也只是早上去,下午就返回。

一进屋,放下挎包,就问母亲菜园还有红薯尖不,好久没吃到红薯尖了。嫂子说,大老远的来就是为了吃红薯尖?怕是还有别的事情吧?母亲说,好久都没来一回,吃什么红薯尖,我去牛棚抓一只土鸡来。母亲刚说完,嫂子就把哥哥拉到大门口说话去了。母亲故意提高嗓门大声地问,现在又不是放暑假,你回家不会是跟小科吵架了吧?我知道母亲是故意说给嫂子听,就说,我想爸妈了,回家看看。

小时候就对夜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临睡前总要先关好窗户,拉上窗帘,即便如此,还是心有余悸,一盏灯总要开到天亮,很害怕会有什么庞然大物从窗口一跃而入。到现在才明白,对生活的感触多了,潜意识中心悸的竟是屋外那一片黑暗,那一片被黑暗所吞噬的孤寂。乡村的夜晚依旧宁静,隔窗可以听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和远处转水河潺潺的流水声。翻来覆去睡不着,隐约有一股莫名的忧愁和酸楚充斥着我的胸腔和鼻腔,让人闷得难受,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喘不过气来。我是一个村里人眼里的城市人,又是城市人眼里的村里人,融不进这个世界,像浮萍一样悬在水面上随风摆动,找不到一个落脚点。

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跟父亲才从后门像幽灵一样闪进我的房间来。母亲又探出半个脑袋到门口望一眼,确认外面没人后才回头说,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才回来的吧。我说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想回家看看。父亲说,我的女儿我还不清楚?有事情就直说吧。犹豫了半天,我才吞吞吐吐把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父亲沉默了许久,说,现在是你哥嫂掌家,我们手里也没有现钱,家里唯一值钱的就是后坡那二十几株大杉树了,以前做木材生意的村长愿意出六万块钱,那时候舍不得出手,现在你急需钱,我明天就带你去问问吧。

卖杉树?我吸了一口冷气,那可是他们二老百年以后的棺材木呀,真要让我卖了,不怕天打五雷轰吗?父亲说没那么严重,活人的房子远比死人的房子重要得多吧?老天爷会睁眼的。

泪水就从我的脸上爬了下来。不孝子孙,什么是不孝子孙?我就是!

天刚亮,我和父亲就找到了村长。村长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听说我们要卖寿木,看了我一眼,说,你们就别来消遣了,前次我找你们要买那寿木,回来被家里骂了一夜。寿木,怎么也敢买呢?再说了,现在木材价格下降得厉害,运费和人工工资又高,就是要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卖呀!父亲听着赶忙说我也不想卖,可孩子想在县城买房,急着用钱,没办法,你就买了吧。村长又看了我一眼,低头想了半天,说,如果是孩子买房,做老人的是该帮一把,只是现在的木头价格……这样吧,四万块,我充顶只能出这个价了,还是看在孩子要买房的份上,——你们可不能说我在别人伤脚时又踩了一脚。

这只笑面虎!我真想就给他一脚!

明知道是让别人踩了自己的伤脚,但最后,也只能让人家踩了,出门时,父亲还对村长千恩万谢。

告别父母,一路唏嘘,来到转水河边,胸前已被泪水打湿一片。转水河仍是汩汩在流,但无论如何也没有了来时的神韵……好在,好在小科贷到了十万元,要不,我真想一头扎进这转水河,也免得把不孝子孙这罪名担一辈子。然而,我万万想不到,回到家里,小科只拿来了五万,理由是小科只是个科员,政策规定科员满打满就只能贷五万。李主任还无不感叹地说老同学我以为你早就是正科了,最不济也是个副科级干部,没想到你干了七、八年,还是个科员。听到这话,我一下就瘫在椅子上,任凭小科怎么拉扯就是站不起来。

下午,同样没吃午饭的小科可怜巴巴地对我说,实在借不来,就去找我爸吧。

两天来,我觉得小科再也不是以前的小科了,虽然窝囊点,但还是显示出了当家的气魄。他已经把他的工资全部押上了,我怎能再让他去找家公呢?房子是我要买的,再说家公的那五万块钱是他的活命钱,我已经是个不孝子孙了,难道还要再当一回不孝子孙吗?

我没有开口,小科也不再说话。

想不到第二天,孩子她爷爷拎着一个蛇皮口袋上门来了。凭我的感觉,他一定又是找小科要什么东西来了。但没想到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问,小杨,你们想买房子是吧?我说谁说的啊?小科说的?家公没做声,只是用满是老茧的双手哆哆嗦嗦地打开蛇皮口袋,取出一个布包,然后又打开一层塑料纸来,一边打开一边说,小杨啊,小科他妈死得早,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前几年高速公路占我们家田地,得到五万块。这几年,我养猪养牛卖,加上公路那钱一共存得六万块。我一大把年纪了,吃也吃不了多少,你们要用钱,就先拿去吧。

听到家公的一番话,我愧疚难当,两眼都飙出泪花来,心里对家公多年的怨恨在霎那间荡然无存了。家公哪里是吃不了多少,而是根本就舍不得吃,每次去村里看他,都很少看见他的锅里有肉的影子,总是一碗青菜蘸辣椒。此刻我承认我的泪水中包涵更多的还是感激,要不是晚辈的矜持真想抱起家公亲两口。

家公把钱交到我手中,我正想收下,小科刚好进门来,一手拦住了我,说,慢点,还是给爸爸写一张借条吧,如果以后咱们分道扬镳了,这钱我们还是要还给他老人家的。你这乌鸦嘴,怎么能这样说话!家公责怪小科说。我想了想,为了表示我跟老公的想法一致,也表示我这辈子只爱小科一个人,便跑到房间拿出纸笔,写了一张借条,并用红墨水盖了一个手印,交到家公手里;家公却把那张借条扔在桌上,走了。

现在的情况是:所有的借款加上我们自己的存款以及女儿的压岁钱一共凑足了十九万,还差九万。

九万!

我已经累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小科更是蔫得像个死人,除了卖血,我们实在没有什么能卖钱了。我又向学校请了一天假,我要用一天的时间好好想想怎么借来钱。

手机QQ铃声响了一下,这是今天小木楼里传来的第一声问候,是杨林子发来的,QQ消息是一个“抱抱”图像。看到杨林子发来的消息,我即刻有了精神。我赶紧回了一个“调皮”表情过去。杨林子接着发来:有空吗?有事想跟你谈谈。是啊,我怎么就忘记了大鼻孔杨林子呢?是我有事,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想跟他谈谈呀!

我立刻给杨林子回了一个“OK”的表情。

杨林子说,一小时后到你家门口不见不散。我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那条早买在家却又不敢穿的吊带沙滩裙。柔软的沙滩裙裹上我168厘米的身高,78厘米的腰围,头一次让自己的身材得到完美体现。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还可以有这么美,镜子里那个眯眼睛的女人,身体像水蛇一样柔软的女人,身体各部位凹凸分明的女人会是自己吗?

一小时后,杨林子发来QQ消息说已经在乡政府大门口等我。我飞奔出门,飘到奥迪车前。他并没有发现我,他的视线几乎是盯着前面的方向,直到我敲了车玻璃窗,他才反应过来。看得出,他一脸的惊诧,嘴巴张得几乎能塞进一头红薯。

打开车门,我坐在他身旁,杨林子什么话也不说,猛踩油门,就向县城驶去。车子开出乡镇,我以为是房子的主人有什么问题,是不是变卦了,就怯怯地问,出了什么事?杨林子把车开到一个开阔的地段才停下来,说,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你这么漂亮,你漂亮极了!我长长吁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还真以为有什么大事情要说呢!不知道为什么,听了杨林子这奉承的话我一点都不觉得反感,反而感觉非常舒畅。我说,你不是说有什么事情吗?杨林子说,看见美女就没什么事情了。我呵呵笑了两声,趁机把想借款的事情向杨林子全盘托出。杨林子沉默半晌突然说,这样吧,到家再说吧。我说去你家可能不太方便吧。他说,难不成我还会吃了你?我想都没想便点了点头。

杨林子用钥匙开门,却不小心把钥匙掉到了地上。他弓腰捡起钥匙,重新插进漆黑的锁孔。我第一次站在杨林子家大门口,显得极不自然。

我说把门开着吧。杨林子说家里有空调打开门就不凉快了。杨林子说完就关了门,走进房间,拿出十沓百元大钞,他说要我坐在沙发上点一下为好,万一有假币呢。我说不用点了,你的钱还会有假钞?我正准备把钱放进挎包,他却迎面把我抱住了,一种让人窒息的拥抱扑面而来。我被按在了沙发上,他已经用嘴压住了我的嘴唇,霎时我感到身上的血液已经无法流动了,肩上的包也掉在了地上。我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声,整个大脑一片空白,任由他牵着走进一个模糊的世界。开始我试图挣脱出来,但他把我抱得紧紧的,我感受到了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仿佛被他带着行走在荒无人烟的峡谷里一般,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直到杨林子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两下,我才知道风停了,雨住了。杨林子的头紧靠着我的头,一再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冲动。

在暴风雨里,我感受着一团燃烧的火焰,开始还觉得很烫很烫,但是后来却被那一团火焰融化了,瘫软了,现在暴风雨突然结束,一下子又把我带回了现实中。我突然感觉跟杨林子多年的同学情份被这场暴风雨完全颠覆和改变了。我整理好裙子,坐在沙发上,此刻才想起小科来。我不能在杨林子这里作任何停留了,等杨林子去端茶水转过身时,我飞快地奔出门,眨眼间已坐在回家的班车上。

那天傍晚,我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等待小科,也许是想为自己的背叛行为减轻一点负罪感吧,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想象力做了几道小科爱吃的菜。菜都热了几回,小科的电话还是暂时无法接通,于是我搬来一个凳子,静静地坐在屋子里。此时的我已经换上另一条连衣短裙,早上穿过的沙滩裙已经洗好晾干了。

当小科走进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我都无法想象我是以怎样快的速度跑到门边迎接他的。在我刚听到钥匙转动他刚打开门的瞬间,我就抱住了他,差一点就哭了起来。我把小科拉到一边,把他按在墙壁上,郑重其事地宣布:这辈子你不准跟我离婚,一辈子都要跟我在一起!小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应了一句:发神经了?

满屋子的阳光让我感到了身上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我醒过来了。这是搬进滨江花园的第一个早晨。

昨天搬进新家后,我站在窗前朝外凝望了一个多小时,月亮虽然只有一弯眉毛那么大。我注意到自己的这套房屋前面全是整齐的居民楼,家家户户的绿化带整洁干净。远处立起一座通天彻地、高达十几米的液晶广告牌,通体闪闪发光。就在我仰望时,一群天真的孩子忽然从天空飘然而过,然后是湛蓝的都柳江,一艘泛着渔火的机帆船缓缓驶过,翻起阵阵波浪,美极了。

滨江花园,你早!

Good morning!Binjiang Park。

昨天睡觉前,我故意把窗帘留了一个大缝隙。在乡政府宿舍时,我也喜欢让窗帘打开一条大缝隙,这样就可以让月亮和星星的亮光穿透进来。月光清亮如水也好,月朗星稀也罢,那都是上天赐给咱们平民百姓的亮光呢!

我起身去拿放在床头柜的便利贴,那上面写着今天要办的几件事。拿过纸片,我看到了一个青花碗,碗里放着一个鸡蛋,旁边是一杯温热的牛奶。我的心头一热,昨晚上小科煮了好几只鸡蛋,或许是搬家太累的缘故吧,竟然吃得很香很甜。在乡下最不缺的就是土鸡蛋了,可以随心所欲地炒着吃,煮着吃,还可以冲牛奶吃,但却没有在新家吃得这么香,一口气就吃下了四个,所以昨天小科说以后天天煮荷包蛋给我吃。我走进卫生间,牙膏已挤好在牙刷上,是小科帮我弄好的。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才是我想要的家。我又撕下一页便利贴添加上几样生活用品,比如卫生纸、洗头膏、拖把等,还特别写上了红烧排骨和老鸭汤以及配料。今天晚上我要在小科面前露一手,还打算把石玲珠也喊过来,对,今天必须把她请来!

石玲珠两口子屁颠屁颠地来了,我做了整整一大桌菜招待他们;小科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瓶习酒。我用三根白皙圆润的手指轻轻地拈着红烧排骨的下端,一边笑着和对面的石玲珠说话,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如小鸡啄米般吃着,半晌,才把一块不算太大的红烧排骨啃完,又慢慢地拿起放在一边的餐巾纸擦了擦刚才捏红烧排骨的三根手指头,然后两手扶着碗边,翘着小指和无名指,微启红唇,缓缓地抿了一口老鸭汤。小科察觉了我的目光,扭过头来,向我坏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帮我添了一碗饭放在我面前,还在额前亲了我一下说,老婆大人辛苦了。

你们两口子也太幸福了。石玲珠说。

唉,这个小科太黏人,总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宠着。

石玲珠哭也似的笑着没说话。

但幸福的日子永远是不会长久的,就在我和小科省吃俭用捆起裤腰带还贷款的时候,好几个同学和同事又开始买私家车了,有的买了奥迪,有的买了大众,连石玲珠都买了一辆九万多的两箱福克斯小车每天在滨江大道上溜达。女儿已经上幼儿园大班了。说来惭愧,我虽然是大学生,要说语文数学还行,但英语确实不是我的强项,女儿的同学都请有私人家教,但我们只能把女儿丢在幼儿园里任由那些与女儿的智商不相上下且又极不负责任的阿姨们折磨。我的工资要还债,小科那两千多块早押到信用社去了,如果要请家教,那一家人只能喝西北风了。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我跟小科结婚八周年的纪念日。

当年跟他结婚的时候,莫说钻戒了,就是银戒指也没有一颗。记得那年小科他们去云南西双版纳旅游,每人带了一些云南景点的纪念品,那时小科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也买了一些回来丢在抽屉里。半年后,跟他确定关系那天,我在他房间里帮他清理抽屉里的杂物,就看见了一枚金戒指。我以为是他悄悄买给我的,就高兴地说,买什么金戒指嘛,只要以后真心对我好就行了。小科没有做声,只是微笑了一下就做其他事情去了;我也就随手戴在了手上,没想到就在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由于走在路上出了一些汗水,金闪闪的金戒指就氧化成了铜戒指。为此事,我念叨了他好几年,说没钱买金戒指也用不着用一颗假戒指来糊弄人呀!小科也觉得对不起我,就信誓旦旦地说以后有钱给你买一个真的,还给你买金项链、金手镯,连鼻子也穿一个洞戴一个大大的鼻环好不好?我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也是一句气话,过后也就忘了。

一大早,我跑到银行取出所有的积蓄,拉着小科直奔金店。我迫不及待地叫老板过来,要求拿出在两个礼拜前就物色好的几款戒指摆到柜台上来挑选。

我呀,还天生就是教书的手,纤纤细细的,戴上哪一款戒指都非常漂亮。我最终选择了一款四千八百八的,就在我要付钱的时候,小科却突然拉起我,一脸惊诧地说,家里还烧有一壶热水,我忘记关液化气了。我只好恋恋不舍地丢下金戒指,嘱咐老板一定帮我收好了,一会我来要,便跟着小科匆匆跑出金店。拐过一个弯,小科却放慢了脚步,不慌不忙地走着。我说还不快跑呀,要不咱们坐的士车回去。他说坐什么的士呀?我是想告诉你,那戒指几千块,我荷包哪有那么多钱呀!

一路上,我埋怨小科太吝啬了,我要的不过就是一颗金戒指,八年了,就是想弥补一下这么多年留下的缺憾,没想到他却如此抠门。我生气了,回到家直接就倒在沙发上不再理他。

晚上,等女儿入睡后,小科洗了个热水澡,火急火燎地钻进被子来,说为了弥补他的过失,决定免费为我美容。我气哼哼地说,你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小科说,我知道是八周年结婚纪念日,可你想想,我们买房的欠款都还没有还清呢!再说了,你的手不戴任何装饰品都漂亮,要不这样,我的手机里有钻戒图案存着,我发一颗给你?他说着掏出手机还真把一颗闪闪发亮的钻戒图片发到了我手机QQ上。你看,这颗钻戒漂亮吗?是不是比金戒指更漂亮?我冷笑道: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瞧你那点出息,混了十来年,连个副主任科员都捞不到,还是财经学院的高材生呢!小科脸一沉,说也只有财经学院的高材生才能这样,现在的年轻人除了靠娘老子有点家底的,又有几个能够靠工资到县城买房?我就在县城买上房子了,虽然还在乡里上班,但总有一天,凭我的才干,我也会调进城里来!

看着他那副窝囊相,还说得如此的理直气壮大言不惭,我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上来了,我说这房子是你买的吗?一个大男人,你怎么这样不要脸呢?小科无话可说,好像累了。我也累了。我故意弓着身子把他挤到了床沿边。他歪在床边,身子却轻轻往里挤。屋外有青蛙的叫声,屋内却安静得像空旷的田野。我的背朝他侧放着,显出一条好看的曲线。小科悄悄把手搭在我的腰部,又轻轻往我胸部游移。我甩开他的手,片刻间,手又过来了。啪,手再次被拍回去。小科已经无法入睡,起身打开电视,电视在播放韩国电视连续剧,一对情侣正在相拥热吻。——他又重新钻进被子来。

小科直接把我压在了下面,我像僵尸一样侧身躺着一动不动。他正要把我翻过来,我猛地把他掀到一边,呼地站起,跨过他,到客厅看电视去了。小科吓了一跳,眼睛直愣愣看着我。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世界在变,我跟小科的吵架也与时俱进。以前大吵小吵,他抚今追昔,展望前景,再适时动用身体语言,基本都能转危为安,但这里头有个教训,已逐渐凸显,就像今天,虽然也可以用肢体语言解除的矛盾,却一不留神让人想到房子,想到房子的贷款,谁还有那兴致!

后来,这吵架就像说话一样愈来愈多愈来愈激烈了,再后来,连话也懒得跟对方说了,终于有一次,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我看你这辈子就是一个叫花子的命,一个男人赖在老婆的房子里,你简直就是个窝囊废!

我都被我今天突如其来的样子吓呆了,小科更是气得满脸青色,跑进客厅拿起包就走,连手机也不带。我认为他去滨江大道散步一会就会回来,直到晚上十点他还没回来而女儿哭闹着要找爸爸了,我才慌起来。我哄女儿说你爷爷生病了,爸爸去一夜就回来。说到她爷爷,我便给家公去了个电话,电话打了一阵,那边才传来一个懵懵懂懂的声音,谁呀?我就说小科到家了没有?家公说,没有呢。我急了,迅速挂了电话。我害怕家公问出了什么事,也担心小科真的出了什么事。

小科倒是没有什么事,可是家公就在接到我的电话后就出事了。电话是家公的邻居打来的,说家公在出门找寻小科的时候摔进茅坑了,说不了话。等我火急火燎包个面的车赶到家公家时,家公已经被邻居抱到堂屋,奄奄一息地躺在竹椅上。

家公被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得的是脑血栓,应该是受到什么刺激才会突然发病。这种病症的老年人不适宜单独居住,身边要经常有人看护才行。出院后,我把家公接到县城的房子,这次小科可能是对我心存感激,又主动跟我说话了。

家公出院了,可是他身边必须要有人长期看护才行,我和小科都还在乡下,那就只有请人。请人看护,就面临着要付工资,要出伙食费,家里突然间多了两个人吃饭,本来还凑合的日子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日子不好过,免不了就有些唠叨,平时我唠叨什么小科都能接受,但只要说到家公,小科就会跳起来,他是个孝子。家公身体不好,却爱抽旱烟,吸一口烟往地上吐一口痰;垃圾也从不知道放进垃圾篓,到处乱扔。我每天上课回来已累得口吐青烟,回到家里还要闻满屋子呛人的叶烟味。

看着家公的身体逐渐有了好转,有一天我憋不住就试探说,爸,你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我们都忙,县城里也没个人跟你说话,你也闷不是?要是还行的话,你还是回家去吧,我们每个周末会过来看你的。

这话恰好被风尘仆仆撞进家门的小科听到了,立刻就冲我吼叫起来:当时接我爸钱的时候,你是个什么样子!现在老人家生病了,需要人照顾了,你就想撵走他是不?你的良心都到哪去了!

我觉得很没面子,被小科当着家公的面这样数落一番,以后我在这个家还有什么尊严?愤怒之下,我拿起茶杯就朝他扔过去,“哐当”一声,杯子的碎片连同茶水洒了一地。小科跳将起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迎面就是一巴掌,活脱脱一个正在宰猪杀牛的屠夫。家公执意要搬走,小科立即跟着整理衣服拉着女儿搭上去乡里的班车。

小科和女儿走后的日子,我竟然开心了好几天,现在的我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广阔的大草原自由自在地奔驰。我漫步在滨江大道上,没心没肺地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投去笑脸,以体现我的日子比任何时候都幸福百倍。杨林子打过来几次电话,邀我出去走走,散散心,最后我还是决定把杨林子的QQ和手机号码都拉进了黑名单里。

一天,天下起了大雨,我突发奇想,跑进雨中确确实实潇洒了一阵,不曾想却感冒了,到晚上时,竟烧得厉害,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挣扎着要起床去倒一杯水喝,却摔下了床来。这要是在以前,只要我轻轻一声呼唤,温度适宜的温开水就会递到面前,这时候我才想到有亲爱的小科在身边是多么的重要,于是悔恨的泪水便在静静的夜晚无休无止地流了下来。我曾经几度拨打小科的电话,但是每次还没按“拨送”键就匆匆按“退出”键了。我不能求他,对,就是死了也不能主动求他!

感冒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睡了一夜,第二天就觉得好多了。正逢星期日,石玲珠打来电话,约我去爽爽冷饮茶馆喝茶,我答应了。自从那次请他们到家里吃饭后,我就很少跟石玲珠联系了。

我来到爽爽冷饮茶馆二楼约定的包间,推开门,石玲珠不见,却看到了杨林子。杨林子半张脸被挡在屏风后面,眼睛望着天花板,好像要等的人会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似的。我本来想迅速退出,可是杨林子却扭过头来看见了我。我打定主意,说两句就走,绝不跟他纠缠。

杨林子好像也感觉到了来者不善,说坐下吧,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问石玲珠呢?他说走了,其实是我让她请你来的。我在杨林子的面前坐下来,说欠你的十万块钱我会还你的。他说我不是要你来还钱的,只是有些话想对你说说。说完这话,杨林子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杨林子说他已经离婚一个月了。我吓了一跳,说你说什么呢?杨林子摸出香烟,抖出一根,点火抽起来,接着又拿起桌子上的杯子,说,你能陪我喝杯酒吗?我心想这个男人平时连啤酒都很少喝的,今天突然想起喝酒来,可见其心情是何等的糟糕。没等我说话,杨林子已叫服务员送来了一瓶茅台;服务员刚走,他便迫不及待地问,你知道一个男人戴顶绿帽子得有多苦吗?

我两腮发烫,低下头,说,你不是离婚了吗?

是离了,我还主动送了她一笔钱,可离了就算我脱帽了吗?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讲;讲了又怕你笑话我,不讲我心里又憋得慌。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杨林子,他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

他用力拧开酒瓶盖,一个杯子满上一杯。

于是我只得干了一杯。

你知道我有多傻吗?我老婆其实早在五个月前就有了外遇,现在连她的魂魄都找不到了。杨林子哭着说。

你不会喝多了吧?

是真的,那个第三者你知道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

要是其他陌生人还好一点,可是,可是,他竟然是石玲珠的老公呀!

我又吓了一跳:就那个木匠?

杨林子好像也看出了我的惊讶,苦笑着说,你不相信是吧?其实这种事出在这滨江花园,一点都不奇怪。别看这些人在别人面前一个个人模狗样,其实背后,却一个个男盗女娼,我也不例外,石玲珠也不例外,今天,就是石玲珠邀我来的,她邀我好几回了,事情也是她告诉我的。今天她邀我,目的就是去开房,说他们能做得初一我们就能做十五,但我却觉得一点都没有意思,跟石玲珠睡了觉就能让我心里好受起来吗?

我差点叫了起来。

所以我就让石玲珠叫你出来,在这滨江花园,只有你,才是我敬佩的人,我现在真后悔不该伤害你,我的初衷也是不想伤害你。

我只觉得背后阵阵发冷。

杨林子说他不想在这个县城呆了,过段时间要去省城发展,并坚持要送我回家一次。我坚决地拒绝了,尽管我知道这个男人再也伤害不了我。

那天晚上,窗外下起了毛毛雨,似乎还夹着嘈杂的秋风。秋风秋雨,真是“怎一个愁字了得”。我忽然好想好想小科,第一次有了怕失去他的恐惧感;我想起了女儿,更是恨不得生出双翅连夜飞回乡政府的老房子去。

天还没亮,我便收拾行装,直奔乡里。

家公正坐在客厅里,他并没有回乡下的老家,而是同小科一起住在乡里。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我不在的这些天,这过时得掉了渣的老房子竟然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不祥之兆顿时涌上我的心头。

小科从房间里迎出来,见是我,立即绷起脸,说,你来干什么?

说什么傻话?家公冲着小科说。

小科没理家公,径直走我面前,道,亏你还有脸来!

我脸上热一阵又冷了一阵,心里也怦怦地打起鼓来。难道,难道小科听说了些什么?我低下头,第一次以失败甚至是可怜者的口气对小科说:

我来看看小雨。

用不着!

我本以为我这样低声下气,也给足了他想要的所谓的男人的尊严,没想到这团扶不上墙的烂泥,竟然是给脸不要脸。我一下子火了起来,说,你是不是想离婚了?那好,要离就离!

前面说过,离婚是我的杀手锏,要在往时,只要亮出杀手锏,小科就得乖乖投降,但想不到这次,我亮出了杀手锏,小科却是冷笑一声,说,这可是你说的!

我呆住了。

乡里的家是没脸再呆下去了,出得门来,尽管已到上课时间,但我并没去学校,而是朝乡幼儿园奔来。我知道小雨暂寄在乡幼儿园。

小科看来是真的让我伤肝疼肺的了,好在,好在我还有女儿。女儿,是我的命根子。——然而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当我心急火燎地跑到幼儿园,女儿——我那宝贝女儿,却不愿见我,在我伸手要去抱她时,她竟然冲着我翻起了白眼,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

坏女人,别碰我!

我欲哭无泪。

我连假都不请就回到滨江花园,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在全身发冷,连心里也是冷嗖嗖的。我想起了小科的那句话——这可是你说的!这句话要是从一个女人嘴里出来,大多也就是说说罢了,充顶是对男人装模作样地认个错,然后就烟消云散了;然而这句话一旦是从一个男人嘴里蹦出来,那后果就真是不堪设想了。

离婚看来真是不可避免了,奇怪的是想到真的要离婚,我居然坦然得很。我知道小科心软,现在只要我放下架子厚着脸皮向他认个错,他一定能原谅我。然而,不知怎的,已毫无架子和脸皮可言的我现在连向小科认个错的勇气都消失殆尽了。

我像个入狱的犯人一样在默默地等待着别人的宣判。

一个星期后,小科的宣判短信终于来了:缘分已尽,离吧。你为人师表,我也不想去法院丢人,离婚协议我已发到你的QQ信箱,记得出门把手续带全了。我如释重负打开电脑登上QQ查看。离婚协议其实简单得很,核心内容是房子归我,女儿归他,我的工资还贷,他的工资养女儿,家公的六万块钱他也不用我还了。我不假思索就把离婚协议书打两份出来,首先在上面签了字。

离婚后,白天,我像应付差事似的去学校上课;晚上,吃完盒饭,就独自坐在都柳江岸边发呆。江水依旧在,可江两岸的风景在我眼里早已灰飞烟灭。当黑夜吞噬一切,我才懵懵懂懂地回到家,把各个房间的灯全都打开,甚至连卫生间浴霸的取暖灯都打开了。我把淋浴的水流量开到最大,企图把自己的脑壳从里到外都淋个透。哗哗的流水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热气不断地从我湿漉漉的身体往上升腾。穿上衣服走进卧室,卧室冷冰冰的没半点生气,在被台灯照得通亮的床头柜前坐下来,忽然就用手蒙住脸没来由地抽泣,很久才能停下来。之后,站起来,跑到客厅,看挂钟才指向凌晨一点,于是,又重新跑进房间,把衣柜门打开,那本红彤彤的房产证和那本绿油油的离婚证并排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轻轻打开房产证,里面所有权人的名字清晰地写着——杨榕湘;再打开离婚证,名字也清晰地写着——杨榕湘。这就是我倾尽所有得到的证件,一红一绿两本证件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光芒。我用模糊的目光注视着窗外漆黑的夜晚,站起来,从房间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到厨房,当走过客厅的时候又把目光停留在挂钟上,时间才指向三点。天亮醒来,发现自己却靠在沙发上。

又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徘徊在滨江大道上。银白的月光洒在滨江花园里,到处都是蟋蟀凄切的叫声,滨江花园里的一草一木,也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空幻的色彩,隐藏了它的细致,保守着它的内心秘密,让人对滨江花园有一种梦幻般的感受。我漫无目标地在滨江大道上行走。季节已指上深秋,大道上夜游的人日渐稀少,偶尔碰到一两个,也是来去匆匆,要不,就是靠在一棵树上,嗲声嗲气地扭作一团。

滨江花园大门口边有一处烧烤店,往日也是冷冷清清,然而今天晚上不知怎么却突然热闹起来,来热闹的居然还是一帮长短不一肥瘦不等的妇人。她们在大口地喝着白酒,大串地吞着烤羊肉,笑声骂声欢呼声把整个烧烤店都要掀起来了。我受到了感染,也想进去释放一下,不曾想刚走到门边,一个很清脆的声音就从里面飘了出来:

知道吗?一楼的那对,也散了!

该不会又是有外遇吧?有人问。

屁!清脆的声音更清脆了,什么外遇?老娘在滨江花园混了十几年,还没碰上那等好事呢!

那?

还不是死要面子造成的。你想想,两个人都在乡里打杂,却偏要到这滨江花园来买房。这滨江花园是那帮农村人能住的吗?还没到两个月,就没钱交电费了,跟着就鸟兽散!

嗬哟!

唉——

我像做贼一样逃回了家,站在雪白的日光灯下仍然惊魂未定。一只虫子从头顶上飞过来,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又是被老校长训话了。很少发脾气的老校长已经对我发出了最后警告,下次再无故请假和迟到就上报县教育局。我吓得浑身颤抖,这该死的黑夜,哪时才是头!

天气渐渐转凉,我忽然想起该给女儿织一件毛衣了。到晚上,我就到对门李嫂家去织毛衣。李嫂的爱人跟小科共一个股室,搬进来的时候还是李嫂帮忙打扫的卫生。李嫂心地善良,曾几次劝我低一下头,为了女儿,去求小科复婚,我每次都摇了摇头——李嫂哪知道我心里的痛啊!

一天在和李嫂做针线活的时候,李嫂告诉我说小科要调到一个村去定点帮扶了,那里离乡里有十多公里,而且还没通车,小科打算要把女儿带到那里去上学……

我现在已经没资格顾上小科的事情了,但女儿一直是我的心病。女儿将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当然不会相信小科会把女儿带到村里,但即便就在乡里,离开了爸爸没有了妈妈的女儿那将是什么……我感到和女儿之间有一种生离死别的伤痛。

这样的夜晚,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我跟小科在乡里的那个家。那里的一切对我来说,太熟悉不过了。我和小科曾经在那里过上一段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想起小科是怎样的爱我,谦让我,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便弥漫了我的心头。我对不起小科,他是一个好人。我一边想东想西一边流着泪,泪眼中,小科和女儿的脸不时在我眼前闪来闪去,有时候,两张脸便重叠在一起。这父女俩长得实在太像了!怎能不像呢?她是他的女儿,他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坚持要把女儿带在身边,这是怎样的无私和伟大……而我,虽然拥有了滨江花园,但女儿长大后,她会踏进这滨江花园来吗?她会原谅她的母亲吗?坏女人,别碰我!这句话明显是别人教给女儿的——尽管这样,但如果女儿哪天又说出这句话来,我还能活在这个世上吗?

我病了,从体外到体内;好几天,我才从床上软绵绵地爬起来,有气无力地推开那扇面对着滨江大道的窗户。倚窗望去,阳光依旧灿烂,宽阔的马路平展展地一直伸向远方。通往乡里的马路两边的稻谷该收割了吧,或许还长在地里,远远近近,一片金黄……我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又从肿胀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站在阳台上哭了一阵,我突然想起九月九就是女儿的生日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见孩子一面,即使小科把我赶出来我也要去见女儿一面。我的心完全被女儿占满了。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给女儿织毛衣,勾毛线鞋,还绣上了女儿最喜欢的白雪公主图案。一针一线,倾注着我的心血,倾注着我全部的情感。夜深人静,滨江花园已陷入了睡梦中,偶尔听见一辆货车从滨江大道经过,但很快就静下来了。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细心地、慢慢地织着女儿的毛衣,没日没夜的劳作使我孤寂的心有了些许安慰。女儿的毛衣是用不了多少时间的,我之所以慢慢做,不是常言说的慢工出细活,而是生怕把这些活做完了没事可做,便又要陷入痛苦中去。

九月九那天,我起了个大早,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今天我要去看我的女儿,也去看看小科。我要向小科认错,并把我和杨林子的事一并告诉他。小科要是能原谅我,从今以后我会永远爱着他;他要是不能原谅我,我就住到学校。特岗女老师小丽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里,她需要有一个伴,另外,特岗老师工资低,而小丽又还有一个在读大学的弟弟,我应该帮帮她。那个叫刘威的学生,父母都在广东打工,学习成绩不好,但是却很听话,也很尊敬老师,我答应过要给他补课的。还有,作文写得潇洒自如的王爽,正在牵头搞校文学会,我也答应过他们当文学会的辅导老师。学校里的桂花树已经开花了,去年答应老校长要帮他酿坛桂花酒的,这个时节正是时候。老校长和气,喝过酒的老校长就更为和蔼可亲了。女生宿舍阳台上的那十几盆月季花,花儿开得正艳,该给它们添些农家肥了,另外,另外……我现在想唱一首歌,这是上个月我用课余时间教班里的同学唱的那首《我们都是好孩子》:推开窗看天边白色的鸟,想起你薄荷味的笑,那时你在操场上奔跑,大声喊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九点九分,接我的的士如约而至。我大步走出门,头也不回,左手“砰”的拉上门,右手“啪”地掀开了手机翻盖。

我给杨林子去了个电话。我说滨江花园的房子我不要了,你帮我处理了吧。房子的钥匙就放在门前的脚垫下,卖得多少算多少;欠你的十万块钱和利息,就从卖房款中直接扣除吧。

没等杨林子回话,我已决绝地关上手机,提着从乡里搬进滨江花园时买的那口皮箱,钻进了开往乡里的的士,一溜烟窜出了滨江花园。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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