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淑光
2010年,美国华纳兄弟公司出品的电影《盗梦空间》上映后好评如潮。影片主角姆·柯布是一位非常独特的盗窃者,他不是盗窃有形物体,而是潜入人们精神最为脆弱的梦境中,窃取在潜意识中流动的有价值的秘密。尤为奇特的是他不仅能作为他人梦境的旁观者,而且还可以通过植入思想来重塑他人梦境,进而影响人们在现实中的行动,这是最为诡异的情节设计。因为影片中的人物游走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电影因此被定义为“发生在意识结构内的当代动作科幻片”。
但是透过纷扰的表象,其实可以看到,影片中最为人称许的情节设计也未脱离诞生于200多年前的《红楼梦》一书的窠臼,书中有两处情节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一为癞头和尚与跛脚道人点化甄士隐,其二为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
《红楼梦》第一回即为“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甄士隐为闲居的小乡宦,一日午间“手倦抛书,伏几盹睡”,在梦中见到一僧一道手持“通灵宝玉”,演说神瑛侍者(贾宝玉)和绛珠仙草(林黛玉)的前世感情纠葛,遂施礼叩问自身的因果。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甄士隐梦醒后抱女儿英莲倚门玩耍,颇为诡异的是,远处竟走来了一僧一道,向士隐讨取英莲出家,并在被拒绝后口占诗云:“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这几句诗其实是对士隐和英莲命运的概括。僧道二人进入士隐的梦中,希冀通过一番对话来点化士隐,影响其在现实中的行动,但士隐未能领悟,遂使女儿和自己经历了如诗中所云的诸多波折,最后才在穷途末路时顿悟并皈依。
书中第五回为“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其中用6000字的篇幅描绘了贾宝玉的一个梦,其情节尤为曲折:宁、荣二公为贾府基业的创立者,因见子孙大多不肖,难以继业,其中唯有宝玉聪明灵慧、略可望成,但又秉性乖张、耽于情思,遂委托身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掌管“人间之风情月债,尘世之女怨男痴”的警幻仙子,希望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导入正途。警幻仙子于是为宝玉构设了梦境,在梦中飨之以美酒饮食,展示概括各人因果的判词,并配以名为兼美的仙子,希望宝玉领略到“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世之情景呢”的用意,从而“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但是梦中的干预却未能重塑宝玉在现实中的行动,他仍然以毕生的情痴演绎了一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即使没有读过《红楼梦》的中国观众,其实对电影中的情节也应该并不陌生,因为非惟《红楼梦》,早在近1500年前唐代沈济撰写的《枕中记》中,已经对通过梦境干预人在现实中行动的情节有所体现:落第举子卢生郁郁返乡,在寓于邯郸旅店时,向道士吕翁自叹贫困。吕翁遂拿出一个枕头让他入睡,并以此为道具为他构设了一场繁华梦。在梦中卢生迎娶美丽的妻子;中进士后功名顺遂,逐渐建牙开府,直至受封为燕国公;儿孙满堂,五个儿子官居显位,他享尽荣华富贵,最终寿终正寝。然而这终究不过是一场梦,卢生入梦时店家正准备蒸饭,梦醒时黄粱未熟。他于是由梦中的因果变化尽知了人世间的“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这个故事与《红楼梦》中的两处情节如出一辙,其细微的差别在于僧道二仙和警幻仙子既是梦的构设者同时还是梦的参与者,而吕翁只是梦的构设者;此外与前者相比,后者是一个成功地通过梦境影响了入梦者现实行动的案例。这个故事后来逐渐演变为耳熟能详的成语“黄粱一梦”“邯郸一梦”,并被改编为多种戏曲剧目。
此外,在中国古代戏曲、小说、话本等各种文化艺术形式以及种种民间传说中,关于“托梦”的说法举不胜举,如《喻世明言》中的“羊角哀舍命全交”,《聊斋》中的“薛慰娘”“鲁公女”等。“托梦”其实和电影中重塑他人梦境,进而影响人们在现实中的行动如出一辙。
因此细究起来,可以说每个受过基本教育的国人都曾因古代文化作品而感受过《盗梦空间》中的情节,但仍然耽溺于经过精心包装和设计的西方电影文化,并因不自知而莫名惊诧。这其中的原因颇值得我们深思和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