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负遗产”，还是“文化交流的象征”？——玄奘三蔵遗骨和20世纪50年代的北京与台北

坂井田夕起子

序 言

1942年12月23日，侵占南京的“中支那派遣军兵工厂”(通称：高森部队)，在南京中华门外的施工中发掘出安奉玄奘法师遗骨(顶骨)的石棺。对于中国而言，该发现一般被叙述为日军对中国的侵略以及文化掠夺。例如：“日军起初严密封锁，企图将顶骨盗回日本。直到次年2月3日汪伪《民国日报》首次披露了玄奘法师顶骨出土。其后《中报》、中央广播电台等媒体又相继报道了发现玄奘法师顶骨的消息。一时舆论大哗，南京市民也街谈巷议”。*刘大任：《南京灵谷寺所藏玄奘法师顶骨的来龙去脉》，黄心川主编：《玄奘研究》，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后因南京各界爱国人士抗议，汪伪政权迫于舆论圧力，与日军交渉，日方才不得不答应将灵骨分为两份：一份于1944年10月10日在南京玄武湖畔小九华山建成砖塔供奉；一份由当时的北平佛教界迎至北平供奉。然后，北平的遗骨又分出一部分被带到日本。”*何云：《唐玄奘法师顶骨舍利略谈》，《人民日报海外版》1998年9月28日。

然而就笔者所知，战时日军的首要目标是为了展示“中日友好与文化交流”，文化掠夺还在其次。其实，最早报道发现遗骨的不是汪伪政权的媒体，而是上海的日文报纸《大陆新报》*《大陆新报》是由日本军、外务省以及兴亚院赞助设立，朝日新闻公司给予协助，于1939年创刊的。。10天后，汪伪政权的《民国日报》翻译刊载《大陆新报》的报道，两者内容大部分雷同。*《三蔵法師の遺骨か 南京で謎の石棺を発掘》，《大陆新报》1943年1月22日。《中华门外发现古代石棺 考证为唐三藏遗骨》，《民国日报》1943年2月3日。此后，《民国日报》逐一报道玄奘塔的修建情况。北平佛教界所收到的遗骨，其中一部分“被日军偷运到日本”*刘大任：《南京灵谷寺所藏玄奘法师顶骨的来龙去脉》，1999年。的说法也不符合实际情况。根据《民国日报》等中文报纸的报道，1944年10月13日：“玄奘顶骨中之一部，更赠予盟邦日本供养”，由日本僧侣奉迎顶骨到上海，举行奉移法会。23日,顶骨运抵日本东京。12月23日，日本佛教联合会在东京宽永寺举行顶骨奉迎典礼。*《赠予盟邦三藏顶骨 今日奉移东渡》，《民国日报》(南京)1944年10月13日。《三蔵法师分骨きょう上海着》，《大陆新报》(上海)1944年10月13日。《三藏分骨运抵东京》，《中华日报》(上海)1944年10月25日。《东京昨肃穆举行三藏法师遗骨恭迎式》，《中山日报》(广州)1944年12月25日。

二战后，对于新中国、日本、台湾当局而言，玄奘遗骨有时候被叙述为“中日文化交流的象征”，有时候被当作“战争负遗产”，而这其中的具体因由却鲜为人知。1955年11月，日本佛教界向台湾当局分赠一部分遗骨的时候，新中国表示抗议，并引发了新中国、日本、台湾当局三个地区佛教界和政府之间纠纷，此种情况目前在三个地区并未被关注。这是由于当时中国对日工作以及日本、台湾地区的内部状况造成。本文以战后玄奘遗骨分赠给台湾地区的经过为中心，考察20世纪50年代东亚国际关系背景下，中国政府与佛教人士积极展开的“以民促官”对日工作。

一、台湾分骨的契机

首先，简单介绍一下日本佛教界将玄奘遗骨的一部分赠给台湾的经过。台湾分骨的契机是1952年9月末所举行的第二届世界佛教徒联谊会东京会议。世界佛教联谊会是1950年5月，由锡兰佛教徒发起的世界佛教运动之一。以此会议为契机成立了历史上首届世界佛教徒的联合体——世界佛教联谊会，即“世佛联”。世佛联的办公室设置在锡兰，以世界佛教徒的团结和普及佛教为目标，对实现世界和平和社会问题的实践等进行讨论，并决定以后每两年一次由各国轮流担任举行世佛联会议。*光宗译：《世界佛教徒大会剪影》，《现代佛学》第一卷第一期，1950年9月。《世界佛教徒友谊会概况》，《现代佛学》第一卷第三期，1950年11月。

第二届世佛联会议,由于日本外务省的意向，新中国、北朝鲜及蒙古代表没能获邀参加会议,台湾“中国佛教会”(“中佛会”)代表作为“中国代表”出席。受到邀请的台湾“中佛会”，非常期待战后首次登上国际舞台，最初选定了约30人组成的大代表团赴日。可是因为日方此次会议的经费并不宽裕，赴日正式代表人数被限定为5名，以“中佛会”章嘉理事长为首，中国僧侣及居士占了4名，台湾居士只有1名。章嘉是藏传佛教内蒙古地区最高活佛，担任“总统府”资政、“国民大会”代表、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等要职。李子宽居士与赵恒惕居士都是中国同盟会成立以来的国民党老干部。尤其是李子宽自命为曾领导“中佛会”的太虚(1890—1947)的弟子，并特地从香港聘请了太虚的弟子印顺，选为赴日代表。*阚正宗：《重读台湾佛教 战后台湾佛教(正编)》，台北：大千出版社，2004年，第135—136页。

台湾的“中佛会”对于第二届世佛联会议的要求是，从台湾岛内来说，他们期盼复兴“中国佛教”，从外部来说，确保“中国佛教”在亚洲地区的地位。中国僧侣为了在台湾恢复“中国佛教”，首先认为与亚洲佛教运动接轨是非常必要的。同时借此确立“中国佛教”在国际舞台的地位，并重新整顿台湾岛内“日本化”的佛教。这也是害怕中国共产党政权压制，而避难于国民党独裁下的僧侣们在台湾生存下来的方法。中佛会的领导之一东初，在当时向台湾僧侣呼吁：“以亚洲所有佛教地区若东南之泰国、缅甸、锡兰、以及东亚之日本，现都接近于战争的边缘，感觉到赤色恐怖政策威胁的惶惶而不安。只有台湾佛教，以台湾为亚洲最安全，是亚洲第一个民选自治区域，是全世界民主国家反共产主义的桥梁。因此复兴祖国佛教及领导亚洲佛教，甚至世界佛教伟大光荣的责任，都落到台湾佛教徒双肩上了”*东初：《対台湾省县市佛教友代表之希望》，《人生》复刊第一卷第二期，1951年3月。。“中佛会”受到第二届世佛联会议的邀请后，开始在台湾内外进行大肆宣传并强调世佛联起源在于战前中华民国僧侣太虚进行的世界佛教运动。“中佛会”宣告，在会议上，为了基于佛法实现世界和平，除了提议继承太虚的遗志以外，还将向联合国控诉中国共产党的宗教压制。*中国佛教会：《祝世界佛教徒第二届大会》，《海潮音》第三三卷秋号，1952年9月。中国佛教会：《第二届世界佛教徒大会提案》，《海潮音》第三三卷秋号，1952年9月。代表团在谒见蒋介石后赴日。*《中国佛教代表团赴日》，《人生》第四卷第一○期，1952年10月。

但是，在第二届世佛联会议上台湾当局代表没能实现上述目标。因为代表团在日本目睹的是上坐部佛教国的活跃。原本世佛联总部就设置在锡兰，支持第一届会议举行的国家是印度、缅甸及泰国等上坐部佛教国的佛教徒与政府。第二届会议也派遣了很多代表团员。*光宗译：《世界佛教徒大会剪影》，《现代佛学》第一卷第一期，1950年9月。在世佛联会议上，台湾当局代表也意识到参加各国无法在反共上达成共识。因为，亚洲佛教国之中承认新中国的国家很多。因此，台湾当局代表提出的《抗议中国共产党对佛教徒的迫害》这一提案，由于印度与缅甸等承认新中国的国家不赞成，最后修改成《抗议所有国家的宗教迫害》后才勉强通过。*坂井田夕起子：《誰も知らない西遊記——玄奘三蔵をめぐる東アジア戦後史》，东京：龍渓書舎，2013年，第104—105页。

因此，对于台湾的“中佛会”来说，最初的“民间外交”的结果并不理想。在此情况下，玄奘遗骨的分骨台湾，成为台湾方面唯一的外交成果。

1953年，“中佛会”台湾省分会理监事联席会议的记录上有如下的叙述：“第二届世界佛教徒会议，我代表五人出席。当时高森隆介曾出席该大会并声明，愿将奘大师灵骨送归本国”。*曾永坤：《台湾日月潭史略》，1956年，第23页。这一记录到底蕴含什么意思呢？

二战后，一些僧侣向日本佛教联合会提出：“战时奉迎玄奘遗骨一事是非法的”“日本应该将遗骨返还中国”等意见。日本佛教联合会询问中华民国驻日代表的谢南光可否直接安奉遗骨。*《三藏遗骨案卷》第七冊，《归还古器物》，1946年11月，台湾“国史馆”藏“外交部”档案，020000001062A。1946年12月，谢南光再度前往日本，并带来口信正式地告知日本佛教联合会：“不需要返还遗骨”，“直接在日本建塔安奉将是今后中日文化的相互合作，欢喜之至。”可是日本佛教界却陷入了战败后的社会混乱中，日本佛教联合会没有经济余力，为回避责任，将玄奘遗骨移交给慈恩寺与有志之士组成的“玄奘三藏赞迎会”。为了建造玄奘塔，慈恩寺卖地、借钱，得到该寺信徒等的无私奉献。*坂井田夕起子：《誰も知らない西遊記——玄奘三蔵をめぐる東アジア戦後史》，第59，72页。

另一方面，战时发现玄奘遗骨的高森隆介获得一部分遗骨，当时住在南京的大多数日本人都知道此事。战后他亲口提到：“我手中的遗骨安奉于慈恩寺的日本玄奘塔”。如果此事为真，那么他手里已经没有遗骨，就更无法将之赠送于台湾了。埼玉县慈恩寺的玄奘塔已经落成，遗骨被安放到了地下。从十三层的玄奘塔地下挖出遗骨的话，再度需要大规模施工与高额费用，高森隆介一个人是无法承诺“分骨”一事的。他真的“愿将玄奘遗骨送归”吗？*坂井田夕起子：《誰も知らない西遊記——玄奘三蔵をめぐる東アジア戦後史》，第85，96，108页。

1954年7月，日本佛教代表团战后首次访问台湾地区，这是在访问东亚佛教各国的归途中顺道去了台湾的松山机场。“中佛会”为了日本7位代表，召集一百多名佛教徒。只有两个小时的茶会中，提到了玄奘遗骨的话题。台湾当局表示：“日本军人高森隆介氏于中日战争期间于南京所掘发的遗骨，对于佛教文化有特殊的贡献，即于日本佛教文化亦有重大影响，玄奘是东亚佛教史上最伟大人物，想日本佛教徒必乐意归还。”日方答复：“回国后当转知高森氏促其早日归还云。”*《茶会照台日本佛教访问团纪要》，《人生》第六卷第七期，1954年7月。

可是，因为高森隆介翌年春去世，所以“中佛会”的愿望最终未能实现。高森死后不久，“中佛会”并未得到他的讣闻，并依然期待他返还玄奘遗骨。1955年6月，“中佛会”在其刊物《中国佛教》上刊登了要回玄奘遗骨的委托书。*《重要公文：中国佛教会公函》，《中国佛教》第一卷第一二期，1955年6月。当然，此委托书没有寄到高森的手里。

二、玄奘遗骨“归还”与“分骨”

尽管分赠遗骨的交涉因此中断，但台湾南投的地方人士还是准备着奉迎事宜。“中佛会”的南投县支会从一开始就积极进行遗骨奉迎工作，台湾省佛教会曾永坤理事长和南投县政府也支持奉迎工作。曾理事长强调：“南投县的日月潭乃台湾之中心指南针，真个蓬莱之仙境，环山深水，光复以来，中外学者，当道伟人，凡莅本省观光者，莫不以观此名胜为快”。他还发起了“在日月潭畔欲筹设明海寺、佛教图书馆以及三藏宝塔的计划”。*曾永坤：《台湾日月潭史略》，第23页。

另一方面，“中佛会”战后在台湾推行“去日本佛教(中国化)”。玄奘是中国佛教的高僧，“中国佛教会”企图透过在台湾建设三藏宝塔作为“中国佛教重来台湾象征”，并以之为台湾佛教教育的基础。1920年创刊于上海的《海潮音》有如下叙述：“台湾自回归祖国怀抱以来，屈指已经十年了，十年来的台湾，在盛事、经济、教育、社会各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人民生活在自由、平等、康乐的环境里，丰衣足食，快乐幸福，这是有目共见的事。在宗教信仰方面，因为数十年来受日本帝国主义殖民政策的压制，所以台省同胞，多限于旧有的祖宗，鬼神迷信及一些俗化佛教的行仪。”“台省光复以后，大陆同胞迁居台湾者日益加多，大陆佛教也随之而来。数年虽逐渐予台省佛教不少影响，然以限于自由观摩改进方式，加之大陆佛教寺庙僧伽制度也有规模的具体的建树起来，所以不能起有示范作用，故其影响亦甚微！”“这次玄奘法师顶骨归回祖国，全体佛教人士主张在台省择地建塔安置供养，这是全省教胞的福气，也是二十世纪佛教历史值得称述的一事”。*《迎玄奘法师顶骨来台》，《海潮音》1955年11月。

从上述两段引文可发现，南投县“中佛会”领导干部一致期望建塔，但两者所持有的想法并不相同。南投县在建塔方面更为积极，并在一开始就做好了奉迎遗骨的准备。即使在分赠交涉暂时中断时期，南投县的建塔准备也扎实地进行着。

针对南投县的动向，台湾各地的佛教圣地持有不同的意见。因为日月潭原本是风光明媚的观光胜地而非佛教圣地，其并未建有寺庙，交通上将有诸多不便。1955年3月，新竹市灵隐寺表明意见，指出玄奘遗骨塔应建设在新竹市。*《联合报》1955年3月13日。曾永坤：《台湾日月潭史略》，第26页。可是，“中佛会”不重视灵隐寺的意见，决定按原定计划建塔于日月潭。

“中佛会”为何早早决定在日月潭奉迎玄奘遗骨？这与台湾许多佛教圣地的法脉有什么关系？笔者还没找到有关这部分的资料。可是，因为当时蒋介石的“国家大计”是“反攻大陆”，所以他预备打倒共产党政权之后，将玄奘遗骨重新奉迎在南京或西安。从这一点来考虑，日月潭没有台湾传统佛教团体的影响，并且又是名胜之地，是暂时安奉遗骨的合适地点。

1955年9月，“中佛会”与全日本佛教会(全日佛)正式决定迎奉玄奘遗骨，同时，南投县政府成立了三藏大师灵骨宝塔筹备委员会。台湾分骨有望实现后，台湾各佛教圣地又开始争相申办奉迎遗骨。10月，苗栗县佛教圣地狮头山提出希望可以作为安奉遗骨的候补之处。苗栗县各机关学校及佛教团体联名向“中央政府”及“中佛会”提出了申请，县长、县议长及县佛教会理事长也提交了联名申请。*《苗栗各界要求奉迎玄奘灵骨 安葬于狮头山》，《中央日报》1955年10月21日。为了对抗狮头山的活动，南投县举行了遗骨安奉所的开工典礼。然而，南投和苗栗两县相争日益激烈，双方互不相让。*《玄奘灵骨奉安所昨正式动共兴建 遗骨永久安置地点投苗二县争执激烈》，《中央日报》1955年11月6日。《唐三藏灵骨奉安地之争 南投苗栗不相让》，《联合报》1955年11月8日。11月，台南的佛教圣地碧云寺也加入遗骨迎奉竞争，形成三角竞争。*《安奉玄奘灵骨形成三角纷争 南县碧云寺脫颖而出决与投苗两县较长短》，《台湾日报》1955年11月14日。《玄奘遗骨奉安何处? 投苗南三县鼎足力争 佛徒各具有不措捐献巨金 中国佛教会面临难题不便遽尔作主》，《联合报》1955年11月20日。在此，11月20日，“中佛会”的遗骨迎奉团搭乘民航飞机飞往日本。*《林顶立主席代表今飞日 迎玄奘灵骨》，《联合报》1955年11月20日。台湾寺院的遗骨奉迎竞争局势最后是如何收拾的呢？

结束这场纷争的是“共产主义的威胁”。11月20日，《中央日报》和《联合报》同时做了如下的报道：台北、基隆、台中、宜兰、彰化、台南、嘉义、高雄、屏东、花莲、台东、澎湖等14县，表明“圣僧玄奘骨塔寺应建于日月潭”。14县市议会的正副议长代表各县市民众，联名向“内政部”“中佛会”及台湾省政府提出建议书，表明了对于三藏塔寺建设的立场，要求圣僧玄奘骨塔寺应建于日月潭，尊重“中佛会”的决定。19日，台北市“议会议长”向“内政部”“中佛会”、台湾省政府提出的建议书中有如下表述：“朱毛匪帮一向毁灭宗教，而今对玄奘灵骨之归还，竟亦曾予极力争取，其用意固在利用灵骨以维系大陆上数万万佛教徒之民心实甚明显，而由此可见国际上对玄奘灵骨之重视，因此，为打击共匪，其安奉方法应尽最大之仪礼，其安奉处所更应作慎重之选择”。*《十四县市请安圣骨于日月潭》，《联合报》1955年11月20日。《筹建三藏塔寺应仍在日月潭 十四县市表示态度》，《中央日报》1955年11月20日。笔者认为，这种不自然的地方表态是台湾当局背后介入的结果。11月23日，“内政部”召集“中佛会”及相关人员，决定将玄奘遗骨的暂时安奉场所建在日月潭。该会议还表示：“将来光复大陆后，再安奉回大陆南京或西安，在安奉于日月潭以前，先送苗栗等地供奉，给信者瞻拜”。*《唐僧玄奘灵骨明日空运来台 日佛教会昨无议通过 我决定暂奉安日月潭》，《中央日报》1955年11月24日。这项决定让“中佛会”可以及时完成奉迎准备。11月25日早上7点，日本玄奘遗骨捧持团抵达台湾松山机场。

“共产主义的威胁”不只让台湾有影响力的佛教圣地团结起来，同时也促进了日本和台湾当局的分骨交涉。高森隆介去世后，全日佛和“中佛会”中断交涉，然而中华人民共和国佛教协会赵朴初秘书长的访日，却为重启交涉带来契机。

二战后，日本的和平运动是以盟军总司令部的民主化政策为背景发展起来的，日本佛教界一些僧侣开始反省中日战争，愿意与中国合作的居士也都参加进来。他们参加中国劳工死难者遗骨收集、慰灵活动，与华侨团体、日中友好协会以及工会等展开合作。1953年7月，他们排除了来自日本政府以及台湾当局政府的圧力，实现了将劳工遗骨送还新中国，并初次访问新中国。到1954年末，日方一共派送了四次遗骨送还团，每次都有僧侣参加。

同时期，由于美国在比基尼岛试爆氢弹所产生的高能辐射，导致日本一艘远洋鲔鱼船船员死亡。由此，废除核武器运动在日本快速展开。1955年8月，在广岛举办了第一届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最初，因为日本政府的意向，新中国代表没能获邀参加该大会。但是，日本佛教界有志之士直接请求鸠山首相邀请中国代表参加，实现了中国代表团的访日。中国佛教协会赵朴初秘书长是中国代表团的团员之一，也是二战后首次访问日本的中国佛教代表。全日佛以及日本各地佛教界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

台湾当局驻日本“大使”董显光眼看台湾的遗骨迎奉准备停滞不前，而新中国的对日佛教交流日渐活跃，非常担心玄奘遗骨被新中国拿走。1955年8月18，董显光写给“中佛会”章嘉理事长的信中，警告他要尽早完成遗骨迎奉以防中途发生变卦。*《共匪觊觎圣僧灵骨 董大使函章嘉 请早设法迎奉》，《台湾新生报》1955年9月11日。在接到“大使”的警告之后，章嘉理事长重新积极展开玄奘遗骨迎奉工作，“中佛会”透过驻日“大使馆”与日本交涉，一个月后正式决定玄奘遗骨分骨台湾。交涉的经过目前无法证实，但由此可知，第二届“世佛联”会议后的三年间，“中佛会”一直难以进展的分骨交涉，而在与新中国之间产生了严重对立后，仅仅一个月就实现了台湾分骨。

1955年9月，日本决定正式“分骨”后，台湾媒体积极报道遗骨奉迎事宜。台湾媒体照常将“分骨”介绍为“返还”。 实际上“中佛会”从一开始就将玄奘遗骨的“分骨”视为“返还”。玄奘遗骨发现之时，日本与中华民国处于交战中，从他们的立场来看，玄奘遗骨原来是“中佛会”的。汪伪政权将遗骨一部分分赠给日本被视为被劫运到日本。可是，台湾当局对与日本交涉时措词很小心，对“被劫运”的说法避而不谈，一直只用“返还”。也许台湾当局本来与日方交涉过程中会要求返还，但是被日方拒绝，所以退而求其次改为“一部分的返还”。台湾媒体报道“遗骨分骨”的极少，如实报道的极小一部分消息被埋没于大量的关于遗骨“返还的浮华报道中”。

三、中国佛教协会的抗议

相对于台湾关于“遗骨归还”的过热报道，全日佛对内对外一贯坚持“分骨”的说法，因为全日佛并非将遗骨全部归还，而只是分赠一部分给台湾而已。日方所持态度是基于二战后，蒋介石在败退台湾之前所表明的“无需归还”这一事实。

较之台湾地区媒体，日本媒体对此表现得相对冷谈，仅报道过一次。然而当中国方面对此表示正式抗议后，日本媒体开始连日报道玄奘遗骨分骨一事。11月5日，中国佛教协会秘书长赵朴初给日本京都东本愿寺大谷光畅法主、大谷莹润及日本佛教界发电报，抗议分骨台湾并要求返还遗骨：“中国佛教徒同日本佛教徒之间曾有二千余年友好交往的历史，而最近六年来，中日两国佛教徒的友好关系有了増进，这是我们所引为欣慰的。”“査玄奘法师顶骨大部分目前分别供奉在北京广济寺、南京玄武山塔、广州六榕寺、天津佛教会和成都近慈寺，而另一部分则在第二次世界战争时被劫运到日本，现今仍在日本埼玉县慈恩寺内。我们希望日本佛教界的朋友能将上述存在日本之玄奘法师顶骨一部分，设法送还我国。”“我们尤其盼望五年来对协助中国在日本殉难遗骨返回中国最为热心的大谷先生等，能够推动日本佛教界人士促成此事，这将对中日两国佛教徒的友好合作发生深远的影响。我们最近听说有些人企图将上述存在日本的玄奘法师顶骨运至另处。”“如果确有其事，这定是某一方面企图破坏中日两国佛教徒友好关系阴谋。我们相信，努力中日两国佛教徒友好合作的日本佛教界的各位先生将会制止这个阴谋的实现。”*赵朴初：《要求将在日本的玄奘法师顶骨设法送还我国》，《人民日报》1955年11月6日。

大谷光畅是日本三大佛教宗派之一净土真宗大谷派的领导人，也是全日本佛教会会长。大谷莹润是净土真宗大谷派的高位僧侣和日本国会参议院议员，同时也是日中佛教交流恳谈会会长。他是发起1953年的中国俘虏殉难者遗骨返还运动的象征人物。这两人在接到赵朴初的电报后，将其交付全日佛事务局，并提出希望就分骨台湾一事再行讨论。

当时的全日佛国际局局长是中山理理，他也参与了中国俘虏殉难者遗骨返还运动，并曾以第一次遗骨送还团团长的身份访问过北京。可是，他认为中国佛教协会针对“分骨台湾”的抗议是政治问题，不是宗教问题。中山理理在接到赵朴初的抗议电报后，提出如下看法：“不应谴责日本政府”“分骨是单纯的宗教问题”“台湾没有玄奘遗骨所以才分骨”*坂井田夕起子：《战后日本玄奘三藏遗骨的“返还”问题》，《中国佛教会复会六十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佛教会，2007年，第237页。。次日，他前往外务省，确认战争中玄奘遗骨分赠日本的经过，并商讨此事对在华日本人归国问题的影响。凑巧的是，当时的外务大臣重光葵正是玄奘遗骨在南京发现时的驻华大使，外务省的外交官员中有人亲眼见过玄奘遗骨。他们认为这次的分骨是属于民间纠纷*《玄奘三蔵法师の遗骨に関する件》，1955年11月9日。《玄奘三蔵の遗骨関系》，《本邦における宗教及び布教関系雑件 仏教関系》，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档案，I’-2-1-0-1-2。。

11月10日，全日佛召开常务理事会议，正式决定向台湾分骨一事，并发表声明。其要点如下：(1)玄奘遗骨非日本盗取而来的，是汪伪政权正式分赠给日本佛教徒的；(2)分骨台湾是宗教活动，不是破坏中日两国佛教徒友好关系的阴谋；(3)台湾没有遗骨，所以分赠遗骨。今后如果印度等佛教国家提出分赠的请求，全日佛也会进行分骨活动。

理所当然，日中佛教交流恳谈会不予同意，于13日发表声明如下：(1)全日佛未召开理事会议就决定分骨台湾，分骨台湾并非日本佛教徒全体之意见；(2)战争时期的分骨不是正式的；(3)玄奘遗骨应先归还中国佛教协会，然而再分赠给日本，之后再说服中国分骨给台湾。

在这个时期，日本共产党、日本社会党以及著名知识分子等都支持日中佛教交流恳谈会的主张，他们反对如此匆忙草率地进行分骨，主张应再花一些时间取得中国佛教协会的理解。《每日新闻》与《朝日新闻》都积极刊登了抗议分骨的意见，就连保守的《读卖新闻》也刊载了批评全日佛的来稿，指出其只顾崇拜遗物、不顾在华日本人归国的事情。

全日佛遭到这些批评后紧急召开理事会议，重新商讨分骨台湾一事。此时，在佛教界非常具有影响力的《中外日报》对日中佛教交流恳谈会展开批判，指斥其为“在宗教交流上扯入政治问题”的势力。这是因为在赵朴初的电报送抵之前，反对分骨的人知道中国佛教协会将对此进行抗议，于是与中国方面联系以图阻止分骨活动。该报批判反对分骨的人与中国政府勾结，企图分裂日本佛教界、妨碍单纯的宗教活动。

次日，外务省清水某公使在《中外日报》发表其“个人看法”。清水回顾中日战争时期亲眼所看玄奘遗骨被发现之事，说：“我当时跟重光大使参加了入骨典礼，而且分赠日本时所举行的堂堂正正的典礼也参加了，所以此事非常了解，绝无盗窃这之说。”“我认为中国佛教协会的要求，绝非该佛教会提出来的。那大概是有政治意识的中国人提出来的吧！佛教讲的就是怨亲平等。”“如果真的是中国佛教协会提出的，就佛教而言，必须说是可耻之事。”“我甚至敢负责地保证重光大臣也持相同意见”。*坂井田夕起子：《战后日本玄奘三藏遗骨的“返还”问题》，《中国佛教会复会六十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237—238页。

如此一来，中日佛教交流恳谈会的大谷莹润只得表示：“我认为中国政府的日本夺走遗骨之说不正确”。同时，笔者认为，中方也认识到日本的态度因这一说法而更为强硬了。中国佛教协会秘书长赵朴初的第二份电报内容依然强烈抗议分骨台湾，其中对“遗骨被日本夺走”一说仍持保留态度，但撤回了归还遗骨的要求。“玄奘法师的一部分顶骨当初系在何种情况下运至日本，已属过去之事。如日本佛教界同仁愿将玄奘法师顶骨继续留在日本护持供奉，则根据中日两国佛教的悠久渊源，我们可无异意。但对中山理理先生所称拟将玄奘法师顶骨送一部分给台湾，我们断难容忍，并且坚决抗议。”*《中国佛教协会秘书长赵朴初致电坚决抗议》，《人民日报》1955年11月20日。

至此，中国已让步到“不问过去分骨之事”“遗骨不需要返还”，这一态度与台湾当局的看法几乎一致。双方的差异在于“如果不返还、分骨也可以”还是“不需要返还”。这是新中国在与台湾当局对抗中，为了拉拢日本而做出的让步。可是让步的内容与台湾当局所要求并无太大区别，因此收效并不理想。中方的让步反倒助长了分骨促进派的气势。因为清水外交员作证后日方立即收到赵朴初的让步电函，所以他们便肆意认为自己所主张的汪伪政权正式分骨是正确的，对于赵朴初秘书长责难日本一事持保留态度。*坂井田夕起子：《誰も知らない西遊記——玄奘三蔵をめぐる東アジア戦後史》,第128—129页。

11月21日，台湾当局的遗骨奉迎代表抵达日本东京。22日，赵朴初给日本西本愿寺领导大谷光照、全日佛国际局长中山理理、大正大学校长椎尾弁匡和日中佛教交流恳谈会等发出第三次抗议电报，再度表明反对分骨台湾。*《中国佛教会秘书长赵朴初电日本佛教界人士 再度表示坚决反对将玄奘法师顶骨送往台湾》，《人民日报》1955年11月24日。23日，全日本佛教会召开紧急常务理事会议，再次确认分骨台湾一事。24日，在埼玉县慈恩寺举行了日台联合分骨典礼。25日凌晨1点，台湾当局代表和日本遗骨捧持团僧侣5名自日本出发，于清早抵达松山机场。机场有“二千余人善男信女均手执佛旗前往欢迎，并举手拱拜”。*《五位日籍高僧护送下 玄奘灵骨昨还故国 佛门弟子数千人争赴机场迎接中日佛教代表今举行交接仪式》，《联合报》1955年11月26日。

台湾媒体对玄奘三藏遗骨迎奉进行了连日报道，并一直将之宣传为“返还”。特别是“中佛会”发表了以下胜利宣言：“决定送还我们玄奘法师灵骨以后，朱毛匪帮也于两个月之前，派遣匪伪佛教代表赵朴初去日本，企图将玄奘法师的灵骨骗回大陆去，做他的政治宣传工具。以便向东南各佛教国及我们居海外的一千余万侨胞大肆宣传,在朱毛匪帮控制下的大陆上还有宗教信仰自由的存在，自由世界人们的眼前是雪亮的，他的这种阴谋企图，这次完全败露了。日本佛教徒并没有被朱毛匪帮花言巧语所迷惑，而毅然决然的将玄奘法师的灵骨送还自由中国建塔供养。”“六年来他们在大陆上执行列宁“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的教条，哪里能以他一张虚伪的笑脸而塞尽自由世界一切人民的耳目？”“假如在朱毛匪帮控制下，大陆上还有宗教信仰自由存在的话，日本佛教徒为什么不把玄奘法师灵骨送回大陆去建塔供养，让四亿五千万同胞瞻礼？为什么日本人要把玄奘法师的灵骨送回自由中国来建塔供养□□(无法判读)八百万自由中国人民礼拜？这岂不是十分证明了谁是有伪正宗教信仰自由的铁证吗？*《中国佛教奉迎玄奘大师灵骨返国广播词》，《台湾佛教》1955年第12期。《海潮音》1955年12月号。

中国抗议分骨台湾以来，台湾媒体反复以反共产主义为口号来与之对抗。本来在台湾，玄奘遗骨的“返还”问题与主张反共的口号是不相关的。但是，“中佛会”上层的“去日本化”方针与地方佛教团体在认识上存在一些差异，加上围绕遗骨奉安地所产生的纠纷，该会开始喊出反共的口号。在与新中国进行对抗的过程中，“中佛会”开始重视“共产主义破坏中国传统佛教的威胁”而甚于“日本返还遗骨”，所以该会退而求其次，选择接受“分骨”这一事实。

1955年11月26日，遗骨“返还”典礼在台北善道寺举行。“中佛会”交付给日本代表的证书上写着“玄奘大师灵骨返还中国谨在台湾省台北市善导寺举行交接典礼”，日方接下证书将之带回国。*坂井田夕起子：《誰も知らない西遊記——玄奘三蔵をめぐる東アジア戦後史》，第131—132页。

结 论

新中国、台湾当局及日本之间围绕玄奘遗骨分骨问题的纠纷，致使日本佛教界分裂为两派，随着分骨台湾的实现，此事暂且告一段落。台湾当局以自己实现了一部分玄奘遗骨的“返还”，而向内外宣称“自由中国”在台湾。同时，对抗日战争中日本是否抢夺遗骨问题也不予追究了。此后，台湾一再推行“去日本化”，仅在接待来自日本的访问者时将玄奘遗骨引以为“华日友好的象征”。

新中国政府为了阻止分骨台湾，容忍日本安奉遗骨，言明“不问过去分骨之事”。当让步无果，日本将遗骨一部分分骨台湾之后，中国佛教协会秘书长赵朴初只是指责了日本佛教界“少数别有用心的分子”，并未批评全日佛本身。*《玄奘法师部分顶骨被劫往台湾》，《现代佛学》1955年12月号。分骨台湾之后，周恩来总理嘱咐日本佛教代表千万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周恩来接见中国抗日烈士遗骨护送团谈话记录》，1955年12月13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105-00210-10。依然注重佛教方面的“民间交流”。1957年秋，全日佛组成代表团访问中国，参观了中国各地名胜寺院。中国政府和佛教协会为日本佛教代表团举行了盛大的欢迎活动，以强调中日友好。1963年，中日佛教界为纪念鉴真法师逝世1200周年，双方互派代表团举行法会。1964年，中国文化界与佛教协会举办玄奘圆寂1300周年纪念活动，日本访问团和亚洲十个地区代表参加了法会。此外，中国方面多次以佛教为名展开对日“民间交流”，受到周恩来的高度评价。

关于战时玄奘遗骨分骨日本的原委，台湾当局与新中国政府方面都做出了一定程度的让步。此后，日本没有再在正式场合因此事而遭受谴责，但却是卷入台湾当局与新中国之间的斗争，玄奘遗骨在日本再次被认定为“战争负遗产”。全日佛由此不再过问遗骨之事。中日两国佛教之伟人玄奘的遗骨，就此被奉安于埼玉县慈恩寺的玄奘塔，逐渐被日本佛教界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