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斗米伸夫 撰 [日]吉田丰子 译
关于冷战的结束时期的一般看法是,冷战结束始于1989 年11月9日柏林墙的倒塌及其接二连三的东欧各国共产党政权的解体(Halslam,2011;Gaddis,2005;A.Brown,2009,and others)。值此冷战结束将至25年的今天,非常荣幸有机会在北京向沈志华教授以及各位中国的冷战史学者作关于我个人以及日本相关亚洲冷战史研究动态的报告。
我了解到沈志华教授的研究是在我翻译俄罗斯国际关系大学校长杜尔科诺夫教授关于朝鲜战争一书的时候。沈志华教授的《朝鲜战争与斯大林》一书中关于1994年叶利钦总统提供给相关各国的档案的介绍,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当时,通过中央大学李廷江教授的介绍,我有机会在东京认识了沈志华教授,后来又有机会在北京和上海与沈志华教授多次见面。沈志华教授的研究,对于起步稍晚的日本的亚洲冷战史研究起到了推动的作用。
回想起来,日本的冷战研究,尤其是关于东亚的冷战研究,是在21世纪初,也就是大约15年之前,在毛里和子教授的提倡下开始的。与中国相比,日本的冷战史研究起步较晚,其原因本身就非常令人深思。其实,日本的冷战史研究是以亚洲区域研究的延伸方式,或者是经苏联学者的业余研究方式起步的。
早在1990年底的一次日本国际政治学会上,从事过朝鲜战争等研究工作的朱建荣教授曾经向我质疑日本的冷战史研究何以落后的问题。我当时的回答是,原因在于日本是冷战受益者的这一历史。或者可以说,在日美安保体制下,日本在和平环境中经济快速成长,使其在对与俄关系和对冷战的关注方面形成了与韩国、中国等国迥异的苏联观与冷战观,即日本缺乏对于冷战深刻批判的认识。当然,也不是说在日本完全没有对于冷战持批判态度的研究,但在上述情况下,认为日本的研究中对于苏联、冷战的认识过于单纯也不无道理。
关于日本的亚洲冷战研究,如果用“亚洲冷战”这个关键词检索的话,检索结果只有我的同名书(2002年),以及李钟元的《东亚冷战与美韩中关系》(东京大学出版会,1996年)和赤木完而的《作为战略史的亚洲冷战》(庆应大学出版社,2013年)。
其中当初以韩国留学生身份来到日本的李钟元在从“朝鲜半岛的冷战还没有结束”这一观点进行着评论工作,但他原本是将艾森豪威尔的修正主义的冷战政策与20世纪70年代的开发政策相结合进行研究的学者。当然,在日本也有如菅英辉、石井修等从日本与欧美的关系这一角度进行冷战研究的学者。
在上述环境的影响下,我在2004年写了一本有争议的《亚洲冷战史》(中央公论新社,2004年)。其中,我提出了“意识形态”“地政学”以及“核”这三个冷战的主要变数。
日本俄罗斯史研究会这一有代表性的俄罗斯史学者群体,今年才将冷战史研究作为其大会的主题,在此之前他们应该没有召开过以冷战为主题的大会。大多数学者认为朝鲜战争的责任在于南韩,这一日本历史学术界的传统认识曾经很难突破。
不知何故,俄罗斯史研究会这一群体虽然有关于斯大林的研究,但是对于冷战研究的态度比较消极。
另外一个问题是旧金山体制(原喜美惠)的问题。关于日本与俄罗斯之间的和平条约依法解决的问题,1956年至今尚未结束。可以说,与同苏联之间存在历史纠葛的中国对冷战的关注相比,冷战时期的日本外交,虽然偶尔有过重要的改善对苏关系的动向,但由于日本基本上更重视对美关系,而对苏问题中的领土问题几乎没有希望解决,因此没有被予以充分的关注。或许这可以说是对苏关系问题在日本外交之中的优先顺序并不高的反映。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中国的学者关注最近三年以来由日本与俄罗斯的34位民间历史学者共同进行的历史研究。这一团队采取了与日中、日韩之间政府间委员会方式不同的方法(五百旗头真、杜尔科诺夫)。这个研究群体的成果不久将在日本与俄罗斯同时出版。在坚持把历史研究与政治家的判断相区别这一点上,我认为是成功的。
众所周知,欧洲的冷战于1989年终结,而关于亚洲冷战这一问题,对其终结,甚至对其过程还没有达成共识。以我提出的亚洲冷战的三个变数来分析的话,只有在亚洲存在着意识形态问题,无论如何,共产党这一框架是存在的。当然,这并不是说中国共产党与朝鲜劳动党的意识形态是相同的。进入2000年以后,欧美终于也开始了相关研究,但是在比较的框架下进行研究的水准还不太高。*Tsuyoshi Hasegawa, eds., The Cold War in East Asia: 1945-1991,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英国的冷战学者阿奇·布朗,从共产党政权的持续性这一点上,提出了东西方冷战终结方式的问题(Brown, 2009)。这说明,仅以共产党问题为例,也可以看出关于亚洲冷战终结这一问题的复杂性。
然而,苏联解体的20余年后,由叶利钦总统于1994年提供的关于朝鲜战争的资料成为对曾经是“历史空白”的朝鲜半岛进行研究的契机。以此对于历史的重新研究,在亚洲冷战这一领域也开始了。
但关于冷战史的研究,如果与欧美相比,亚洲依然处于落后状态。我认为,至今为止妨碍我们认识东亚冷战史研究以及在现代史的脉络中理解冷战史的主要原因,在于冷战时期形成的固化的历史认识。因此,我认为弄清基于上述认识所形成的“东亚冷战”的脉络,是日中冷战史研究的共同课题。
总之,在此向各位提供交流机会的中国学者表示由衷的敬意。冷战时期,随着相关国家对苏关系的变化,东亚也进入了变动的阶段,今天能够有日中历史对话的机会,作为对近年来日中关系深感忧虑者之一,我不胜感慨。*高原明生:《日中関係:なにが問題か》,东京:岩波書店,2014年,第99—103页。下斗米伸夫发言。
我认为由日中学者进行亚洲冷战研究时,对于战后苏联的亚洲观、斯大林的冷战观有必要共同进行深入研究。关于这一问题,我想提出以下几个观点。
1.亚洲冷战不是欧洲冷战“第二战线”
亚洲冷战是欧洲冷战“第二战线”这一观点,不仅是被动性的“欧美中心”史观,而且是一种误解。
事实上,致使美苏在亚洲的竞争进入决定性阶段的是1945年8月原子弹轰炸及其日本帝国主义的崩溃(下斗米伸夫,2004年,2011年)。我认为朝鲜半岛问题以及国共内战的变化才是在亚洲引起东西方对立的重要原因。换而言之,亚洲的冷战甚至呈现内战与冷战的形态。这一状况,就足以使我们认识到亚洲冷战的独特性与重要性。
同时,1945年8月才是冷战之中最重要的变数“核”出现的时刻。斯大林对核武器本身的存在是知道的,使斯大林受到冲击的是美国真的使用了这一武器。于是斯大林在8月22日举行的著名的国防会议上发出了制造核武器的命令。当时,在苏联国内还没有发现铀矿,因此必须在占领区探查。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冷战的地政学与核要因是密切相关的。也就是说,苏联对发现铀矿的红军占领区(东德和罗马尼亚的特兰西瓦尼亚)东欧以及北朝鲜的关注,是造成冷战分割的重大因素。其实,60万人以上的日本官兵由归国改为扣留的决定,正是在这一命令发生后第二天做出的(扣留问题)。
当然,1941年至1944年期间,斯大林的精力集中于欧洲问题上,当欧洲问题的处理有了头绪之后他才开始考虑亚洲问题。即便如此,1944年时,在斯大林的思考以及支撑斯大林思考的苏联外交人民委员部的战后设想之中,事实上,亚洲所占的比重并不太高。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早的战后设想,可能是1941年12月底英国外长艾登到苏联与斯大林商讨同盟问题之时。当时曾经以赤色职工国际的活动家而广为人知的犹太裔苏联人洛佐夫斯基已担任副外交人民委员,他向斯大林和莫洛托夫提出的战后设想之中,认为在亚洲应维持日本与苏联的中立条约(1941年4月签订),但认为日本战败是不可避免的。在此基础上,洛佐夫斯基提出了以同国民党进行战略性协作为主轴,在国民党内培养亲苏势力的目标。
洛佐夫斯基的设想在1944年春迈斯基次官等总结的战后和平设想之中也被采纳。在当时,苏联已经预感到了日本的战败,但认为这一任务应该由美国来承担。因为苏联和日本之间还存在着中立条约,此外,苏联认为中华民国是战后在亚洲的伙伴以及交涉对象。
2.苏联在雅尔塔体制中在东亚的合作对象依然是国民党
在对德战线取得进展之后,斯大林开始倾向于参加对日作战,关于苏联将继续重视国民党,并将其作为自己在亚洲的合作伙伴,这一点也非常明确。
在1945年2月雅尔塔体制形成时,苏联在东亚的合作对象也是蒋介石领导下的国民党政权。实际上,在日苏中立条约仍然有效的1945年1月,莫洛托夫外长对日本大使称,即使作为外交辞令而言,中国共产党也是假的这一看法。在日本帝国主义即将战败的时候,斯大林对日本转达了不延长日苏中立条约的决定后,日本帝国主义仍然依靠斯大林继续与欧美和谈这一事实,使国民党受到刺激而派遣宋子文赴莫斯科,于8月14日与苏联缔结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
1945年的雅尔塔会议上,苏联做出了在德国战败后参加对日作战的决定,苏联的与美国协调为基调的亚洲政策也大体形成了。会议上还决定了维持外蒙古现状,对朝鲜半岛实行托管。如果说雅尔塔会议确定了波兰等东欧国家地缘政治的话,苏联当时还没有明确地规划出其战后的亚洲图景。苏联想过将东土耳其斯坦、蒙古、原满洲、朝鲜半岛,甚至北海道作为苏联国防的缓冲地带。*莫洛托夫在公开的回忆录中关于在原满洲成立独立的国家称,“没有想过蒙古,因为是不可能的”(Sto sorok besed, 1990, M,87)。关于北海道,左派之间有过“人民共和国”之说(下斗米伸夫,2011:2652)。
3.核武器时代的到来与苏联优先课题的转换
但是1945年8月至9月的日本的战败,以及美国用原子弹轰炸日本,使斯大林直觉地认识到核武器战争时代的到来,因此马上对苏联的课题的优先顺序进行了再度转换。
1946年2—3月,凯南与撒切尔等同时阐述对东西方分割的状况,绝非偶然。其中,1945年8月日本帝国主义突然崩溃,与美国用原子弹轰炸广岛以及长崎这一事实,给斯大林的思考带来了双重的负荷。也就是,如何应对国共内战的爆发,以及核武器战争这些本质上新问题的出现,成为斯大林的新的战略问题。应该说,对这两个问题因应过程给亚洲冷战带来了新的性质。
日本战败后,马歇尔使华促成了1945年10月蒋介石与毛泽东在重庆的谈判,会谈中对避免国共内战做出了决定。蒋介石也对美苏双方有所顾虑。但正是由于170万苏联军队共同对日参战而进入东北亚地区这一事实,破坏了这一地区不安定的国共间的安全平衡(松村史纪,2011年)。
4.美苏同盟之终结与向两极结构的转换
包括对美国核武器战争在内的正式的势力范围的划分,尤其是将东欧(罗马尼亚的特兰西瓦尼亚)划入苏联,1945年10月底美国驻苏大使哈里曼与斯大林之间关于将日本本土化为美国势力范围达成一致。美英苏同盟的终结与向美苏两极结构的转换自此开始,在乔治·凯南与苏联大使诺维克夫的书信之中,更加明确了向两极结构的转换。
这一问题的背景是,苏联当时核开发的落后并处在追赶的状态。对于至1947年在国内几乎没有铀矿的苏联而言,确保东欧以及北朝鲜的铀矿、制造原子弹就成了优先课题。因此,对朝鲜半岛的分割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5.两极结构的发展
进入1947年后,这一转换过程进一步发展。在保卫列宁格勒战役中成名的日丹诺夫(1896—1948)领导下的东方的同盟机构共产党情报局成立(1947年9月),成为苏联的重要支柱。苏联驻北朝鲜第25军领导,后来任首任驻朝鲜大使的什特科夫是他的岳父。对美国略显和解态度的莫洛托夫也在1947年11月7日的演讲中,针对大战中奔赴欧洲战场的士兵们对西方文化的憧憬进行了批判,明确地表示了与欧美对抗的态度。
6.苏联在东北向共产党提供的日军武器是国共内战激化的要因
1946年1月,斯大林也断了调停国共和谈的念头。进军中国东北部的苏联军队于5月撤退,但撤退苏联军将原日本军的武器优先提供给了共产党。俄罗斯的历史学家别佐格拉佐夫指出,这在军事力量对比上,使共产党处于有利的地位。据萨西蒙称,当时中国共产党的军队有120万人左右,其中的四分之一通过苏联获得了原日本军队的武器,这是苏军撤退后国共内战激化的原因。对国共内战在此不做详细的讨论,但是要指出的是,与1936年的西班牙内战相同,中国的内战具有“国际性的内战”“世界代理战争”的性质。
7.苏联在共产党夺取政权可能性提高的情况下与共产党关系的进展
到了20世纪40年代末期,中国共产党军队的胜利与蒋介石军队的败退,以及共产党政权的成立成为了现实。其实,在1947—1948年期间,中共与苏共之间,关于毛泽东访苏进行过讨论,当初斯大林非常慎重,拒绝了毛泽东正式访苏的要求。但是到了1948年,中国共产党军队的胜利与革命政权的成立开始进入议事日程,在这种情况下,中共与亚洲各国的社会主义政党,尤其是与苏联共产党之间的关系,就成了迫切的问题。事实上,向苏联提出毛泽东秘密访苏时的讨论事项的第二个议题之中,包括了在东方成立共产党情报局的问题。1951年5月在北京的日本共产党代表德田、野坂,及其反对派跨田赴莫斯科时,也曾就关于成立东方共产党国际组织的问题进行了讨论,对此斯大林态度积极,而中共的态度却是消极的。
两党关系的进展随着中共在东北实现统治而进一步强化。斯大林以建设铁路为名义,于1948年初正式将铁道部长的科瓦廖夫作为苏联共产党的代表派遣到东北,此后他成为与毛泽东的关系等两党之间的正式联络渠道。这对与拥有高岗、林彪、王稼祥等了解苏联人才的中共东北局之间的关系,尤其起到了强化的作用。其中,自1945年就任干部的高岗于1949年就任东北局书记,7月以“满洲民主政权”代表的身份成为刘少奇访苏代表团成员之一。两党的密切关系已经在东北地区先行开展了。
8.美苏协调崩溃后苏联意识形态的强硬化
1948年末底,美苏协调最后的堡垒崩溃了。围绕耶路撒冷建国问题,美苏之间关系开始紧张。苏联对党内“国际主义”及对欧美事务的批判加强了。自1948年底,斯大林在意识形态部门的态度也开始强硬起来。加强了对洛佐夫斯基、巴尔加等苏联共产党以及外务省及其科学院的犹太裔人员的肃清。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南斯拉夫的铁托退出了共产党情报局,这使斯大林受到了挫折。
9.中国共产党执政成为现实情况下米高扬对西柏坡的秘密访问
在上述情况下,在1949年初认识到中国共产党执政将成为不可避免的事实的斯大林与苏联共产党其他领导人,改变了此前对中共表面上冷淡的态度。1月中旬,对于毛泽东为了讨论中国局势的访苏提议,斯大林要求其延期,取而代之的是秘密派遣部长会议副主席米高扬赴北京郊外访问毛泽东。斯大林是通过派遣熟悉亚洲国际问题的米高扬,开始了与中国共产党关系的正式试探。中国共产党内部理论出现的混乱,也是派遣米高扬的背景。
米高扬于1949年1月30日至2月8日到北京郊外西柏坡,这次对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非正式访问,成为亚洲冷战的重要转折点。米高扬在其回忆录中称,他“在毛泽东领导下的游击队在山中的大本营西柏坡停留了9天,与刘少奇、朱德、周恩来等不分昼夜地进行了讨论”。在这次会见上,毛泽东认真听取了米高扬的意见。简而言之,苏联共产党的忠告是即使中国共产党掌握了政权,对着手的社会主义也应该采取慎重的态度。
在会谈上,米高扬与苏联共产党自1948年以来驻中国的代表科瓦廖夫一同与中共商讨了作为将来的执政党以及作为亚洲的共产党之间的相互关系的问题。关于奠定中苏两党关系基础的具体问题有两点。一是关于掌握政权之后的问题。米高扬回忆称,即使中国共产党掌握了政权后,由于中国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时机还没有成熟,只能采取革命的人民民主阶段,他就这一认识对中共进行了说服[Russko5/2/336]。
另一个问题是,南京的国民党政权认为即使将蒋介石除外,也希望苏联促使国共和谈。对于在这个问题上态度强硬的毛泽东,斯大林的劝告是如果只是反对的话,只能对敌人有利,不如采取“和平攻势”。南京政府的期待,仿佛像1945年7月的日本。显然,苏联不希望1948年在南斯拉夫问题上的失败,重现于与更加强大的中国共产党之间的关系上。在谈判中,中共提出了国共合作政府的主要阁僚几乎由共产党担任的方案,这是南京政府不能接受的。
1948年5月初,中国共产党与美国政府之间进行了秘密交涉。中国共产党内部似乎存在以刘少奇为代表的亲苏派与以周恩来为中心的亲美派的对立的报道出现了。事实是,科瓦廖夫于4月13日向斯大林的报告是,毛泽东与周恩来、刘少奇在对美工作上是一致的。中共与美国之间关系的改善其只不过为了改善其经济而采取的措施而已。4月19日,斯大林通过科瓦廖夫劝告毛泽东尽快成立中国人民政府。*M., Kapitsa, Na raznikh paralellyakh, M., 2002, p.43.共产党渡过长江之后,与国民党和谈的方案也消失了。
此时,中国共产党领导人越来越倾向于苏联了。1949年6月底,以刘少奇、高岗、王稼祥为主的中国共产党代表团秘密访问了苏联。这次访苏的直接目的是,考察苏联党和国家的管理体制,以及就毛泽东短期访问莫斯科的计划进行磋商。20世纪20年代初期就读于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简称“莫斯科东方大学”),并且与苏联以及欧洲的共产党之间有密切关系的刘少奇与斯大林进行了会谈,不仅讨论了中国共产党掌握政权的问题,还讨论了其执政后的亚洲国际政治秩序框架的问题。
10.中国共产党执政后的亚洲国际政治秩序框架
所谓的框架是,关于对美国关系等战略性问题由苏联共产党负责,而对亚洲共产党的领导以及解放运动的指挥委托给中国共产党。关于这一问题,我在2004年做出的解释是,与在苏联共产党对东欧的一元化领导不同,这表示斯大林在亚洲承认了与中国共产党的分工体制。*下斗米伸夫:《アジア冷戦史》,东京:中央公論新社,2004年,第48页。也就是说,与苏联在东欧采取的强化政治控制的方法(这种方法尤其体现于从共产党工人党情报局开除南斯拉夫的问题处理上)不同,斯大林在东亚采取了承认中国共产党的作用的另一种方法。由此,苏联形成了重视中国共产党的亚洲同盟体制。可以说,莫斯科在东亚承认了中国共产党的自主性,即使在某种程度上冒“铁托化”的危险,也决定了将职权委托给中国共产党的方式。*关于“铁托化”有解释的必要。在铁托率领下的南斯拉夫的共产主义游击队在没有苏联红军的参与下,成立了共产党政权。也因此,苏联与铁托的独立主张发生了正面冲突,1948年6月,南斯拉夫被共产党情报局“开除”,至1955年莫斯科与贝尔格莱德处于对立状态。英国于1950年1月承认中国共产党政权的间接理由之一是,基于实际统治中国的是共产党这一事实。英国试图通过促使中国的“铁托化”的战略来实现其离间中苏的目的。
理解了这种情况的毛泽东,于7月1日发表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中,使用“一边倒”这一表述,使其亲苏政策看起来更鲜明了。在6月27日至28日深夜举行的与刘少奇代表团(刘少奇、高岗、王稼祥)最后一次会谈上,斯大林等苏方领导人在共产党政治局会议上,对听取中国共产党代表团关于政治、军事以及经济问题的报告,并进行意见交换表示了同意[ledovskii/85; Russko5/546]。在7月4日召开的政治局会议上,苏方听取了刘少奇团长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代表团报告》,对通过召开政治协商会议与民族资产阶级进行联合的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治方针予以了肯定。这一设想具有与排除国民党的民族资产阶级进行妥协的性格。中方认为1945年的中苏同盟条约是有效的,对其加入联合国也是比较乐观的。在外交政策上,中方指出,等待“苏联共产党与斯大林的指示”。
但是接到文件的斯大林,在这部分内容上批注了“不”字。政治局会议在下一周的7月11日也召开了,斯大林在会议上对刘少奇提出的服从苏联共产党的主张明确地进行了批判。*师哲:《毛沢東側近回想録》,东京:新潮社,1995年,第249页。据毛泽东的翻译师哲回忆,7月27日,斯大林在与刘少奇代表团的宴会上,谈到了中苏两党分工的必要性。也就是,斯大林强调西欧革命之落后与中国革命之先进性后称,“革命的中心由西方转向东方,现在又转向中国以及东亚”。并且称,“在国际革命运动之中,中苏两国要负些责任,也就是要分工合作。希望中国今后在殖民地、半殖民地、附属国的民族民主革命运动的援助问题上多负些责任”,以此表示了在东亚不会具有中国般的影响力,也起不到作用的苏联,对中国在东方的作用寄予的期待。*北朝鲜问题的专家特卡钦科也称,在1949年秋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的同时,在莫斯科的领导部内确立了将远东地区的国防问题委托给中国这种义务分担(Tkachenko, Koreiskii poluostrov I interesy Rossii, p.18)。苏联一边在世界政策的原则问题上与中国进行协商,关于远东地区的个别问题,“完全委托给中国统治裁量了”。“关于朝鲜与越南的国防问题”就是采取的这种类似的方法。也就是说,苏联与中国在战略层面保持同盟关系,然后中国实行拥护北朝鲜与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两个阶段的方式。这种方式大概持续到中苏对立公开化的1962、1963年。
同行的科瓦廖夫也称,马克思时代的革命运动中心在西方,但是“现在转向了中国与东亚”[Russko5/2/18]。7月30日,苏联共产党(书记是马林科夫)向中国共产党提供了史无前例的3亿美元的巨额借款[Ledovsiki/ 116]。*A. M. Ledovsikii, SSSR i Stalin v sud’ bakh Kitaya, M., 1998.毛泽东与中国共产党在斯大林的首肯下,加深了对与东亚共产党之间关系问题的参与。
此外,高岗在27日的会议上以个人意见提出了为防止美国的攻击,应该将满洲作为苏联的第17个加盟共和国的建议。愤怒的刘少奇要求高岗回国,据说斯大林没有接受高岗的建议,还进行了居间调停。高岗的发言没有被收录于正式的记录之中,但科瓦廖夫的回忆录中有记录。高岗的发言,一方面反映了刘少奇与高岗间路线的差异,另一方面反映了中国东北部与苏联之间的密切关系。刘少奇在7月6日的致斯大林信函中,提出了加强满洲地区与苏联在经济振兴,尤其是在贸易、通商等方面关系的要求[Ledovsikii/106]。7月22日,刘少奇向负责贸易的政治局委员米高扬提出了商谈“苏联与中国、满洲的贸易”的要求。因此,高岗回到东北之时,作为秘密代表团成员之一的对莫斯科的访问,成了众所周之的事实。也因此,在苏联外交文件中,对中国东北部的记录是独立的“贸易对象国”。
斯大林与毛泽东结盟后,向斯大林要求调停内战的国民党最后的希望破碎了。据说,8月中旬与苏联专家一起归国的刘少奇,顺路访问了中国东北部(哈尔滨、沈阳),作为10月1日在北京成立中央政府的准备工作,召集了在中苏合作下的中国共产党东北局会议[师哲/263]。刘少奇向毛泽东做访苏报告是在此后的事情。苏联驻沈阳总领事列多夫斯基指出,打开北京城门的是在林彪率领下的东北部(原满洲)的人民解放军。*下斗米伸夫在广东对沈阳总领事列多夫斯基的采访,2004年4月16日。据说,东北野战军派出了3500辆车,苏联提供的包括原日本军的兵器,对于林彪率领下的东北野战军与国民党的内战与打入北京发挥了一定效果。苏联方面的学者一般对苏联在亚洲解放之中发挥的作用有夸大的倾向,笔者认为对作为日中苏关系接点的中国东北部的作用有重新思考的必要。中国共产党在执政之前,与苏联共产党之间的新的职责设定基本上已经巩固这一事实,立即与东亚的政治气候产生了互动。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于北京成立,自此始于辛亥革命的中华民国与国民党政权的统治告终。受到中苏同盟体制成立的鼓舞,金日成于1950年4月与5月分别对莫斯科与北京进行了访问。之后朝鲜战争的爆发,致使亚洲“冷战”进入“热战”、革命与战争时代的极点。
关于由朝鲜战争的开始及其展开,以及停战与停战以后构成的东亚冷战国际关系史的研究之所以得以进展,中国以及俄罗斯史料的开放起到了重大的作用。即便如此,东亚各国的历史学者们对“亚洲”、尤其是“东北亚”依然处于意见分歧的状态。史料本身的开放似乎后续也没有什么进展。各国的研究群体也没有多大进展的迹象。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对冷战研究的出色尝试,将使冷战史研究提升到新的高度,在此对日中之间加强冷战研究寄予殷切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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